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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石?”欧阳心心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快要哭了。“谢天谢地,你带了电话。”
“怎么了?”听着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嗓音,他警觉起来。
“我出车祸了”
“你在哪里?人还好吗?我马上”他激动地说。
“不是。你别担心,我没什么大碍,可是我想请你帮个忙,秋秋他们现在正忙,其他人没有习惯带手机,阿泰他们在地下室团练,也收不到讯号”
若石没发现他捉住手机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他还没空去思考自己是她“百中选一”的求助对象,他只是为她担心。“你在哪里?”
电话那头,她似是听出他的忧虑,连忙安抚地说:“若石,你别急。我只受了一点轻伤,人在医院里,可是小凯要放学了,他今天上半天课。若石,拜托你去帮我接他回家好吗?”
“好。”他答应道。听出她话中的安抚之意,他这才注意到,他表现得太过紧张了。她不是说她没什么大碍吗?应该只是很轻微的碰撞吧?不会太严重才是吧?
听见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心心终于松了口气。若石会去接小凯,太好了。
她坐在医院病床上看着自己严重骨折的小腿骨,血迹染得床单上尽是斑斑血点,虽然救护人员已经为她紧急止血,医生现在则在准备开刀房,要马上为她开刀,可是她还是感觉自己体力正随着流出的血液迅速流失。
惨了,这下子这段日子要怎么照顾小凯?思思又要好几天才会回来;想想跟爸都在国外怎么办?
“心心?”好半晌听不见她的声音,若石又紧张起来。
“我在。”只是声音明显虚弱很多。
“你真的还好吗?”
“嗯。”她打起精神,忍住想哭的冲动。“我先告诉你小凯的幼稚园在什么地方。嗯就在”讲完一串地址和幼稚园的名称后,她深吸一口气道:“若石,真的谢谢你,帮了个大忙。我现在要先挂断了,得打电话去幼稚园说你会去接小凯,晚一点才能到。”
她不知道,在她打电话求助的当下,他已经拦下一辆计程车,吩咐司机开往小凯就读的幼稚园。
听她似乎要挂电话了,他忙阻止“先别挂,先告诉我你在哪家医院?”
“”犹豫了片刻,她才道:“我在城东医院。你不要来,也别告诉别人,我晚一点就回去了嗯,再见。”
结束了与若石的通话,心心才打电话联络完幼稚园那头,护士已经来推她的病床。“欧阳小姐,要进开刀房了。待会儿要先上麻醉,你的随身物品需要帮忙保管吗?”
心心点头。“好,谢谢你。”
她捉着胸前的衣襟,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要坚强一点,不然,小凯怎么办?
远远的,他就看见男孩了。
韩若石让计程车停靠在路边等候片刻。
与一名很有可能是幼稚园老师的中年妇人站在一起的男孩,一见到若石的身影,便朝他奔了过来。
“叔叔、若石叔叔!”小凯一脸兴奋,似乎完全不知道心心不能来接他的原因。
想必是心心特别交代幼稚园,不让男孩知道的。如果小凯知道心心受伤,一定会很担心。
压下心头那份担忧,他勉强笑开。“哈啰,小凯,我来接你回家。”向幼稚园老师打过招呼后,他们坐上在一旁等候的计程车,若石想了想,决定带男孩先回他的住处。
“若石叔叔,你怎么会来接我?”小凯好奇地问。虽然他很开心看见叔叔,可是平常都是心心来接他回家的,今天临时换人,感觉好奇怪喔。可是能看见叔叔,还是很开心。
“心心临时有事情要忙,她请我先带你回家。小凯,你想参观叔叔住的地方吗?让我跟心心说,晚一点再带你回去,好不好?”
小凯不疑有他。“好啊好啊。”这是叔叔第一次邀请他去家里作客耶。“明天星期六,心心一定说可以。”
若石忍不住对男孩微微一笑。“好,那就先去叔叔那边。”随即他又打了一通电话给应该在公司里的辛卓安。
卓安一听见若石的声音,就忙问:“你去哪儿了?秘书说你出去吃饭,现在都几点了还没见你回来?你从不曾这样”
若石无奈地打断他的话道:“卓安,如果你保证不多嘴的话,我就告诉你我去了哪里。”
卓安跟蓝诺不同,他很稳重,也比妙守口如瓶。他应该是最好的人选。
“好吧,我不多嘴。”卓安道。
得到辛卓安的保证,若石才道:“我正要回我住处,你来一趟,其它的,见了面再说。”
小凯很敏感,也很敏锐,他不能在车里说太多。他想马上赶去医院看心心,却又不能放一个五岁孩子一个人在家里,他需要一个临时保姆。
小凯天真地问:“叔叔,你打电话给朋友吗?”
若石回过头来,看着男孩与欧阳心心有几分神似的脸孔。他点点头道:“小凯,叔叔介绍你认识我的朋友,好吗?”
“好啊。”若石叔叔是好人,小凯好喜欢他,叔叔的朋友应该也是好人吧。
当辛卓安带着蓝诺和妙洁一起出现在他公寓前时,若石其实也不算非常惊讶。
只见辛卓安道:“抱歉,若石,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他们就在我旁边。”
若石早该想到。但是他现在心里着急,想要速战速决。“好吧,既然都来了,哪,小凯。”他将男孩带到三人面前,介绍道:“这是卓安叔叔、蓝诺叔叔、妙洁阿姨”
妙洁抗议“姐姐!”她才二十八耶,不想这么快晋升为阿姨啦。
若石眉头扭曲起来,重新介绍“妙洁‘姐姐’。”
男孩第一次看见穿着这么专业而正式的商界人,有些害羞地躲在若石身后,小手紧紧捉着他的裤管,只探出一颗小小头颅,乖巧地问候“嗨,各位叔叔、姐姐好。”
三个人怔住,同一时间往同一个方向想歪。
“若石,这就是你最近行为异常的原因吗?”
因为过去的风流帐找上门来了?这、这是个活生生的小男孩啊!虽然说,若石一向洁身自爱,几乎不曾与谁传过绯闻,可不晓得他有没有在私底下
若石忍不住揉着疼痛的额头。根据他们共事多年的经验,他知道这三人铁定又想歪了,他们有着丰富的想像力与创造力,可以信口雌黄,是最好的执行者与创意人,然而这项特质却也有些令人困扰。
很不巧他现在没有时间澄清,而看着小凯紧紧捉着他的样子,他想到,或许他其实也不是那么想澄清这男孩仿彿是他的亲人。
他握了握小凯的小手。“对不起,小凯,叔叔应该要陪你参观房子,可是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要办,你可以在这里代替我招待这些叔叔姐姐们吗?”
尽管在陌生人面前显得有些不安,可是男孩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是很重要很重要、不去不行的事吗?”像思思每次答应了他,却又不得不离开的那样吗?
那必定是一种接受次一等承诺的习惯。男孩的乖巧懂事,第一次让若石觉得很心痛。他立即蹲下身,单膝跪在小凯身前,将男孩整个人拥进怀里。
“真的很对不起,可是叔叔有一个朋友受伤了,现在人在医院里,我得赶紧过去看她。”他真的很担心欧阳心心。
突然被拥住的男孩仿佛也感觉到若石的为难,以及他对那位朋友的在意,他拍拍若石宽大的肩膀,竟反过来安慰道:“那就快去吧,叔叔,心心总是说,别让你的朋友在需要你时找不到你。我很听话的喔,所以每次玩捉迷藏时,我都会让当鬼的花子找到我,所以你也快去吧。”
此时站在一旁的卓安等三人忍不住低声叫道:“家教真好啊,有这种儿子也就可以满足了吧。”
若石也同意心心确实将小凯带得很好。轻轻吻了小凯额头一下,他将小凯交给一旁的卓安,交代道:“好好照顾他。我电话开着,有事随时联络我。”说完他瞥向蓝诺。“你开车来的吗,蓝诺?你停哪?”
“呃,是啊。就停在对面的停车格。”蓝诺回答。
“车借我,晚点还你。”
蓝诺吓了一跳。“你要开车?”就他所知,若石很少自己开车的吧?虽然他有驾照,韩家车库里也有好几辆名贵的轿车,但是搬到公寓后,他都是走路上下班,即使是应酬聚会,也都有司机老陈随时待命。他要开车?
尽管诧异,但他还是乖乖地交出钥匙。“你知道台北的路况很复杂吗?”
若石接过钥匙。“你车上不是有卫星导航?放心,我不会乱开的。”突然想到现在已经过午很久了,他转身对妙洁说:“妙,记得弄点东西给小凯吃,别让他饿着。”
交代完后,他握着蓝诺的车钥匙离开,一颗心已经飞到了城东医院。
而留在公寓的三大一小,在面面相觑好几秒钟后,小凯羞涩地微笑道:“有人想吃饼干吗?”他掏出今天在幼稚园里点心时间发放的几块饼干。
本来他想带回去跟心心一起吃的,但心心一定会说有好东西要跟朋友分享,所以,现在拿出来跟这几个叔叔姐姐分享,应该正是时候吧?
卓安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接过一块看起来有点潮掉的饼干,微笑道:“好啊,谢谢你,小朋友。”
“我叫小凯。”男孩可爱地说。
接着,蓝诺和妙也都投降在男孩可爱的魅力中了。
好吧,也许当一个下午的临时保姆,也挺有意思的。
特别是,这男孩显然跟若石关系匪浅啊。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也许可以趁这机会顺道弄个清楚呢。
头很晕。也许是感冒了,可能还有点发烧。
可是他们现在在前往布拉格的路上,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到达。爸爸说,请她忍一忍,再过几个小时他们进了城后,就能去看医生了。
所以她要忍一忍。思思在身边跟想想说着话,两个人都轻声安慰着她。爸爸在前头开车。
妈妈过世以后,爸爸把他们在台湾的家卖了,换成了一辆大房车,从此带着她们三姐妹到处旅行,说是要完成妈妈环游世界的心愿。
忘了是多久以前了,这辈子,她的记忆中好似只有沿途匆匆浏览过的街景。他们在每一个国家停留数个月到半年不等,几乎没有时间好好地上学、读书、交朋友。
她紧紧抱着许久以前某个朋友送给她的布娃娃。娃娃不对衬的脸有手工缝制的纹线,身上的裙子有些陈旧。她看着娃娃的脸,却想不起朋友的脸
到底是在哪个时候交过这么一个送她娃娃的朋友呢?
她朋友很少,因此每一个都很珍贵,可是为什么她想不起来?
“你生病了,不要胡思乱想。”思思在耳边说。
她想,她的确是生病了。她记不住那些朋友的面貌,她得了无法记忆的病症。
她才十三岁,却感觉一辈子都过着来去匆匆的生活。
她忘了曾经认识的那些人长什么样子,她伤心地想着,那些朋友说会永远记得她,一定也都不可能了吧这种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呢?
多想、多么想找一个地方,盖一座自己的城堡,把城堡当成家,一辈子就住在里头,当个塔里的公主啊。她不会祈求有王子来拯救她,因为她会忙于布置自己的城堡。她会在塔里种很多花,她会很殷勤地打扫每一块角落,把地板上蜡,她还会每天将刚烤好的饼干放在塔楼的窗台上,跟路过的鸟儿雀儿当朋友。她会有一个坚固又安全的家。
好想对爸爸说,她不想当“新游牧民族”忘了日前在哪一个国家的报纸里看过这个名词,指那些居无定所、流浪他方的人们。
可是身为吉普赛人的孩子,想要有个家,也许很难很难吧?
爸妈总说,他们的体内里住着吉普赛人的灵魂,血液里总是呐喊着要远行、要出走。可她却不是这样,她想她的体内应该住着渴望安定的灵魂。
不管哪个地方都好,她想要有一个安定的家园,当她疲倦了或生病时,可以安心地躺下来睡个舒服的觉,不用在颠簸的浪涛中徒劳无功地稳住自己。
她想放任自己走进平凡而安稳的生活中,想找一个爱着自己、也喜爱家庭的人,与他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我想回家”她呢喃出声。以为性情如风的想想和追寻梦想的思思会嘲笑她,可是这一回却意外地没听见姐妹们的回应,只感觉到有双手很坚定地握住了她的,为她带来一股温暖。
啊,那种颠簸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山一般沉着的稳定。
就是这里了,她想。她想待在这里,永远不离开了。
“心心,痛吗?”那双手的主人问她。
“不痛。”她微微摇头。“拜托捉住我,捉紧一点,我不想飞走”她有点激动地捉着那双手,怕被放开。
若石讶异地看着她为捉紧他而泛白的手指。她闭着眼睛,因为之前开刀上过麻醉的关系,还没有恢复意识。
他赶来医院时,手术已经结束了。
可当他看见她被推出手术房,全身有着多处擦伤、左小腿骨折的情况,仍然哽住了呼吸,一阵心痛泛过全身,恨不得能够代她承受。当下他明白,即使他还不想涉入,也已经忍不住涉入了。
他第一次为另一个人感到心痛。
那么无预警的、容不得否认的,心折了。
不知是自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底已映入她的身影。
这感觉截然不同于过去他与丽薇的情况。现在回想起来,丽薇指责他无法爱人,也许也不算错得太离谱。因为这种感觉,这种胸口热烫烫、有许多情绪和言语想要一口气冲出心脏的感受,他也是第一次经历。
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它,仿佛得了失语症。直到思绪被她无意识的啜泣拉回。
此刻她紧紧地蹙着眉,是因为伤口疼痛,还是想到了什么令人心痛的事?
忍不住挪出一只手轻轻描绘她淡淡的眉峰。
“心心,我在这里,你安心休养,我绝不让你飞走。”
另一只手,则与她紧紧相握。
也许是麻醉效力渐渐退去了,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身边的他。
她眨了眨眼,仿彿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你若石?”
“是我。”
“你怎么来了”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你不用来的可是我好高兴看见你这是梦吧”
她颠三倒四地,话没说完,又合眼睡去。
若石只是专注地看着她,最后他缓缓地说:“不是梦。”
他是如此真切地感觉着她、忧虑着她,怎么可能会是梦呢?
但愿这只是一场梦。
在梦中,小男孩满脸泪痕地在冷风中追逐着一辆渐渐远去的汽车,拼命地大喊着:“不要走!拜托你,妈妈,不要走!”
那是个不到五岁的男孩,他身上昂贵的手工童服因为不知道跌倒过几次而沾满了泥土和灰尘,与脸上斑斑的泪痕交织成弃儿的模样。
而他追着的那辆大车,在驶出路口后,便加速离去了。四面车窗始终紧紧地关闭着,没有一回摇下来过。
男孩不死心地奔跑着,即使两条膝盖擦破皮的腿已经跑到无比疼痛,他仍固执地追逐着,仿佛这样执着的追寻就能使母亲回到自己身边。
随着车影渐渐消失,混乱的车流混淆了他的方向,他捉住最后一次看见那辆车子所离去的方向,固执地往同一个方向走。
他不能停下来,因为若停下来,妈妈就真的会离开了。他要妈妈回家。
寒风中,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催促着发抖的两条小腿,一步一步地走下去,直到体力再也不胜败荷,他跌在柏油路上,一只鞋早已不知掉落何方。
失去方向的他,好想哭。
爸爸说,男生不可以随便哭泣。因为爸爸不在了,所以他更不能哭,他只好试着关住眼泪,不让眼泪一直掉、一直掉。可是,好难啊,是不是因为他这么爱哭,所以妈妈才不要他了?
奶奶说,妈妈要改嫁了;屋子里的人说,妈妈要改嫁的人,是爸爸的好朋友。那个人从前跟妈妈很要好过,他也见过的,妈妈要他叫他李叔叔,他不叫,妈妈就生气了。是因为这样,所以现在妈妈才不要他了吗?
他不想回大宅去。
他知道奶奶一定会要他忘记妈妈,其他人也会偷偷讲妈妈的坏话,说她不守妇道,说她只是为了钱才嫁给爸爸。现在爸爸死了,爸爸的好朋友也很有钱了,所以妈妈也要走了。
他不知道“不守妇道”是什么意思,可是他看见其他人鄙夷的表情,他了解那是一句很不好的话。他不要他们说妈妈是个坏女人,就算妈妈从来不曾讲过故事给他听,可是她是妈妈呀
仿彿是一场梦,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汽车停在他身边,老陈急急步下车。“少爷,若石少爷,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你了,我们回家吧!”
男孩抬起红肿的双眼,摇头道:“不要,我不要回去。老陈,你带我去找我妈妈好吗?”老陈是爸爸的司机,一定知道妈妈去哪里了。
老陈为难地道:“呃,那个,少爷,我们先回去吧,改天再去找夫人好不好?”
男孩的眼底染上一层忧郁。他知道老陈不会带他去找妈妈,因为奶奶之前就不准老陈开车送他去妈妈的新家,他只好一个人拼命地追,想把妈妈追回来。
他双腿发抖地站了起来,决定自己走路去找妈妈。可走没几步,便因体力不支而昏倒了过去。
意识恍惚中,他伤心地知道,妈妈是真的不要他了,因为他不够乖巧、不够懂事。唯一爱他的爸爸已经去天国了,奶奶也不爱他,所以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会爱他了
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醒来后,他会笑自己,怎么会为一场梦这么伤心、这么难过啊!他要笑自己是个大笨蛋。瞧,爸爸不是跟妈妈相处得很好吗?他们一家人不是很快乐地生活着吗?听说梦跟现实都是相反的啊这一定只能是梦。
一定要是梦。
“阿丽思,我要搬家了,你会写信给我吗?”秋天的冷雾中,那个十岁的小女孩眼角带着泪光看着她新交的好朋友。
同龄的红发女孩看着黑发东方女孩道:“会啊,心,可是你们要搬去哪里呀?”
被唤作“心”的女孩蹙起眉。“嗯,我也还不知道”过去,爸爸总是在他们上路后才决定要去哪里。仿佛中了一种不得不离开的魔咒似的,他们一家人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超过半年,即使明明就还没有下一个行程的方向。
昨天爸爸在晚餐后宣布他们再过两天又要启程了,她当晚就开始睡不着。
为什么要离开呢?在瓦伦西亚这个说着西班牙语的南欧城市,他们明明就待得好好的呀。她甚至还学会了说西班牙语哩,虽然说得还不是很好,可是阿丽思都听得懂她的意思。
尽管爸爸拍着她的头跟她保证,她很快会在另一个地方交到新朋友,可是,可是新朋友毕竟跟旧朋友不一样啊。
她好不容易才认识阿丽思,并跟她变成好朋友的。为了能跟阿丽思聊天,她也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在学习她的语言。就像她过去学习其它国家的语言一样。
“你也不知道?”阿丽思眨眨眼说:“那我要怎么跟你联络呢?”
女孩说:“我可以写信给你。”
“喔,好啊,那等你写信给我后,我再回信给你。”
“嗯。”女孩低低地回应了声,突然想到在之前她也与别人有过这样的约定。可是她好像从来没有收过回信。
久而久之,渐渐的,她也忘了对方。甚至是送给她手里头这个手工缝制的布娃娃的那个朋友想起来,心头便染上了一层失落感。
“算了,阿丽思。”突然,她决定道:“你不一定要回信给我,可是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不要期待回音,就不会那么失望了吧。
“嗯啊,你说。”
“可以请你永远永远不要忘记曾经交过我这个朋友吗?”
“好啊。”阿丽思轻快地答应,完全没意识到“永远”是个多困难的承诺。
看着阿丽思一派轻松的表情,女孩心想:没关系,这样就好了。因为其实她也早就忘记很久以前认识过的朋友了
也许阿丽思可以记得她很多年,也许只有几个月,也许更短,只有几个星期,甚至几天可是至少她曾经答应过会记得她
“咯咯”阿丽思突然笑了起来。
她才抬起一张心事重重的脸,就被阿丽思拥抱住。
“傻瓜心。”阿丽思说:“你不相信我吗?等我长大以后,我一定还会记得你,你也不能忘记我喔。”
“呃嗯。”她回拥朋友,以告别的方式用力拥抱一下。
阿丽思个头比较高,她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放心吧,你一定会再交到很多朋友的。”
“呃嗯?”
阿丽思理所当然地道:“因为你不是交了我这个朋友吗?”
她看着阿丽思对她眨眨眼睛,神秘地说:“有一天,你会认识一个人,既是你命定的伴侣,又是你一辈子的朋友,当你遇见他时,你的心会知道。”
她答不出话。因为她知道阿丽思的母亲是个灵媒,他们家里有很多水晶球,阿丽思常常拿那些水晶球跟她一起玩,有时候也能准确地预见某些事,比方说街角的下一秒会出现穿着什么颜色衣服的人之类的。猜对的机率是百分之九十九。
“是吗?会有那么一天吗?”她喃喃道。
阿丽思有双神秘如大海的蓝色眼睛,她微笑地说:“一定会的,如果你相信。”
一定得先相信吗?她迟疑起来。看着手中的布娃娃,试图想起布娃娃原先的主人,却再次感到挫折。她想不起来,频繁的旅行让她好健忘喔。真想哭。
可是阿丽思拍着她的肩头安慰地说:“别哭啊,心心,就算你忘记了也没关系啊,因为有些感觉是永远忘不掉的。我想,当你遇见那个人以后,你就会知道你一直在寻找的是什么了。”
她止住哭泣,困惑摇头道:“可是我没有在寻找什么啊。”
他们一家人之所以会像吉普赛人一样在城市与城市、国家与国家之间迁徒,纯粹是因为爸爸和妈妈太爱流浪了,他们在流浪的旅程中找到了对方,并在婚后暂时定居下来,陆续生下他们三姐妹。而现在妈妈虽然不在了,可是爸爸仍然继续着他们两人的约定,要让足迹踏遍全世界。
所以说,为了寻找而踏上旅程的人,并不是她呀。她只想要安定下来,找一个地方永远地住下,不再离开了。
阿丽思只是笑说:“我妈妈说,每个人之所以出生在这世上,都是为了找寻某些能让自己更加幸福的事物。我想,心你应该也是这样的。”
她困惑地记住了这段对话,然而却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找些什么。
只除了安定。
这辈子,她究竟在寻找些什么呢?
清醒过来时,她眨动着眼睫,好半晌才完全睁开疲倦的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不熟悉的白色天花板。墙上的电子挂钟显示着日期和时间。身旁有人,顺着那浅浅的鼻息,她看见了他。
韩若石。
他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侧着脸趴在她身边,睡着了。
悄悄捏了自己一把,会痛,可见得不是梦。再接着,她逐渐想起那桩使她车损人伤的灾难。那是一辆小货车,超速闯红灯擦撞到正要去幼稚园接小凯的她。
驾驶送她来医院后不住地道歉,她也就认了倒楣。
思及小凯,她忍不住担忧起来,但随即又记起若石承诺过会去接小凯,于是才又稍稍放心一些。她知道他总是信守承诺。但她没想到,他会来医院里陪她。
再度望向若石,发现他脸上有着忧虑的线条,连眉头都皱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作了什么不开心的梦?
忍不住地,她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碰触他的眉间,想将那忧郁的痕迹抹开。只没想到才碰到他,他便醒来了。
她有点着迷地看着他的双眼由迷蒙深邃转为澄澈清醒。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他。
长长睫毛下,这男人有一对很好看的眼睛,剑眉入鬓、杏眼微挑、双眼皮,十分漂亮的眼形。
“你的眼睛很好看。”她忍不住告诉他这个发现。
他楞住,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反应,直到他想起真正重要的事。
他检视着她,如同之前所做的那样。“你还好吗?”
这是手术后,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看见自己。身上的擦伤都已经上葯或包扎起来了,并不算太严重,只是看起来有点可怕。而左腿则有半截腿骨裹上了石膏,这代表着她将不良于行好一段时间了。
“医生说,骨头断得很干脆,没有碎裂,应该很快会痊愈。”她记起开刀前,医生对她伤势的判定。见他眉头蹙得更深,她赶紧挤出一抹还算乐观的笑容,试图安慰他道:“谢谢你来看我,若石,我想我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其实你真的不必这么费事还过来,我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你在说什么!”看着她故作坚强地笑着,他不禁有些生气起来。如果、如果今天她伤得很严重呢?她还能在这边安抚他或其他关心她的人吗?从警方那,他得知了车祸事故的始末,那令他胆战心惊,连带着,她身上所有的伤都显得可怕而碍眼。“看看你,你身上都是擦伤,还断了一条腿,你知道你有可能会、会”那个象征离世的字眼,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只能生气地问:“你怎么还能够笑得出来?”
“我”他看起来好生气,是她惹他生气的吗?
“不要跟我说你一点都不痛,我光是看就觉得痛了!你为什么就这么怕给别人添麻烦?更何况我怎么可能放着你不管?从接到你电话的那一刻起,我就担心得不得了。”
她一定很少哭的吧?可当时在电话里,他听得出她是抖着声音在说话的,就像是强忍住哭泣一样,那使他恨不得当时自己就在她身边,就算他来不及阻止意外发生,至少也能把肩膀借给她,告诉她,别害怕,一切有他。
“我若石?”他怎么了?这么激动的模样,都不像平常的他了。
“你只想到你自己。”他忍不住指责道:“你只想到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可是却没想到别人也会担心你!还是说,你根本没把我当成朋友?是朋友的话,不都该在朋友有难时,出一份力量来帮忙吗?更何况我是这么地担心”
“我”欧阳心心顿时哑口无言。
韩若石霍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形背对着她道:“欧阳心心,你知不知道你让我让我很怕”
怕?心心有些错愕困惑地看着他僵硬的背部线条。恍惚中,仿佛眼前所看见的不是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而是一个和小凯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可,怎么会呢?若石到底在说些什么?
韩若石紧紧握着拳头,记忆仿佛穿越了时空,飞回多年前一个令人心碎的午后,被母亲遗弃的他,徒劳地想要追回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是因为怕失去吧?所以才会想起多年来已经很少想起当年那个小男孩心碎的模样,才会作了那样一个梦只因为很怕,真的很怕再次失去
“若石,请你转过身来”只看着背影,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是怎么了?
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疼痛,她不禁为他焦急起来。为什么他看起来会像是个被遗弃的孩子一样地无助?今天出事的人明明就是她呀。所以他真的是在为她担心受怕?
病房里有点暗,窗外已经一片漆黑,照明这屋子的,只有一盏灯。
听见她的请求,他身体再度僵住。
她无法接触到他,只好又开口:“韩若石,你转过来。”这次,加了一点命令式的语气。通常这种语气都是用来对付执拗起来的小男孩的。比方说,不乖时候的欧阳凯。
如今居然同样有效。他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可就在他转身面向她的那一瞬间,欧阳心心潜意识里藏着的一段童年记忆突然跃上心头
有一天,你会认识一个人,既是你命定的伴侣,又是你一辈子的朋友,当你遇见他时,你的心会知道
不行,别轻易接受命运的安排。欧阳心心命令自己。
可是她躲不开。她直直迎着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认出了他。
她的心在那一瞬间,停止跳动三秒钟,仿彿永远。
好吧,她认输了。她承认打一开始见到他出现在医院里时,她其实很高兴,也感到很安心。虽然她真的不想给朋友添麻烦,总觉得今天她会躺在医院里,有一部分是她自己的错,是她不够小心,不该让别人为她担心受怕。可是他来了,就在这里,还牵挂着她,像个真正的好朋友那样。
深深地叹了口气。“过来这里,若石。”
他文风不动,表情依然僵硬。
她再度叹气。“我命令你过来我身边,韩若石先生。”
他总算肯移动尊驾,走向她,在床边站住。
她只好继续下命令“把我的病床摇起来,我要坐起来。”
这是电动式的病床,只要一个按钮就可调高病床的角度。他替她调整到一个舒适的弧度后,为她垫好枕头,自己则站在一旁,让她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对一个成年人,可以沟通、可以讲理。但眼前这人,分明只是个披着成年男人外衣的小男孩啊。
“帮我倒一杯水吧。”只好这么说道。
他马上照办,将水杯送到她唇边。
她小小抿了口水,这才稍微舒缓了喉咙的干涩。
“还要吗?”他问。
她摇头。“不要了。”
他将水杯搁到一旁,很专注地耐心等候她下一个命令。
她看着他,良久,终于下决定道:“请你坐在我旁边。”拍拍床沿,等他回应。
他闻言,眸色转为幽暗,依言坐下的同时,床垫微微下陷,使她倾身向他。
她咬着嘴唇,苍白的颊色微微红润起来。“搂住我的肩膀,让我靠着你的胸膛。”哇,好丢脸喔!欧阳心心,你这可是在趁火打劫?
若石嘴唇微抿,却依然听从她的命令,先搂住她单薄的双肩,再接着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仿佛早就想这么做。紧紧拥住她时,他便不想放手了。
两声叹息交织为一个同拍的音符,他们都以为那出自自己。
脸颊贴靠在他的胸膛上,隔着一层夏季衬衫衣料,她听见他紊乱的心跳,却误以为是自己的心乱了拍。
悄悄将双手绕过他的腰身,抱住。好喜欢这种踏实的感觉。
她吸着气道:“我要哭喽,记得安慰我。”第一次这么没有顾忌地幼稚着,像个娇娇女,可以任意哭泣,不用在乎他人的感受、不用担心给别人添麻烦。
他的回应是更加拥紧她。
她真的开始哭泣。
把一整天的担心害怕与身体的疼痛都一起随着眼泪倾泄而出。
而他,轻声安慰着她的同时,也安慰了自己。
他告诉自己:她没事,她没事了虽然受了伤,但是她终究会好起来的。
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这必定是她第一次向人求助吧。
他很高兴此刻拥着她、安慰着她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不像一去不回头的母亲,怀中女子选择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