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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狼!巴狼”
远远的,他就听见她的声音。
这世上,也只有她会这么大声的呼喊他的姓名。
看着那在河边,不断的笑着和他挥着手的阿丝蓝,他也只能举起手,和她挥了两下,示意她,他听见了她的叫唤。
他掌着竹篙,将小船撑向她所在的那处河岸。
来到了河边,他还没停稳,她已经心急的跨了上来。
怕她跌倒,他赶忙伸手去扶她。
她几乎是摔入他怀中的,却半点也不介意的抓着他,笑着说:“抱歉,一时没站好。”
“你怎么会在这?”
“她闷坏了。”阿丝蓝指指不远处在河边一起嬉闹玩水的三个小姑娘“溜出来和朋友散心,我有些担心,便跟着一起。”
阿丝蓝虽然没有指明,但他一眼就认出那三位小姑娘的身分,除了澪之外,另外两个,他也曾在跟着大师傅入宫时见过。
她们不该单独出宫,甚至出城,但显然除了阿丝蓝之外,没人发现她们溜了出来,也难怪她会担心的跟在一旁。
“你呢?你怎么会在这?”
“今天坊里停炉休息,我来抓鱼。”他指着船上那腹大口小的竹篓,回答她的问题。
“真巧。”她甜甜一笑,探头一看,青竹篓里有着好几条肥满的大鱼。“哇,这鱼好肥啊。你忙了一早上了吧?”
“嗯。”他点头。
“那这个给你。”她低头从挂在手中的竹篮里,翻出两个用叶子包起来的大饭团“我把腌过的梅子和烤腌肉包在里面,大家都说很好吃喔。”
看着她灿烂的笑容,他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次是真的很好吃,连澪都试吃过了,绝不是诓你的。”
自从去年他饿到肚子咕噜咕噜叫,被她听见后,她就总是把饭团、大饼,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干粮和食物带在身上,有时还会特别拿来给他吃,说是因为她最近开始在白塔的厨房帮忙,怕煮得不好吃,希望他帮忙试吃,她才敢把做好的料理端出去。
起初,他还以为她只是怕他不好意思,才这么说的。
但吃到第一口饭时,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口饭是硬的,根本没熟。
他很快就发现,她煮的饭菜还真的是颇难入口。
不是白饭里还夹杂着小石子,不然就是腌肉忘了加盐,或是盐巴加太多了,再不然就是饭没有煮熟,肉汤加了太多醋,整锅汤酸到喝不下去,或是把肉烧焦。
她第一次煮鱼时,鱼鳞甚至没有刮下来,内脏也忘了去除
诸如此类的事,在刚开始那几餐,真的是多不胜数。
一个月后,那种怪异的菜肴就消失了。
他以为是她厨艺进步了,但一次送货到白塔时,刚好宫里的差役也送粮食到白塔,他帮着一起搬货入厨房,才从姆拉和其他侍女的对话中发现,白塔的餐食,虽然还是姆拉在煮的,但阿丝蓝早在进白塔的那一年,就开始帮忙了,她并没有那么笨拙。
前面那几餐半生不熟、味道奇怪的料理,只是为了顾及他的面子。
他知道,为了他,她还特地和姆拉学做更多不同的料理,即使做菜时伤了手,也都会藏起来不让他看见。
他从来没有和她挑明过,只是从此之后,无论她送什么来,不管好不好吃,他都会乖乖把她送来的食物,全吃得一干二净。
接过她送上来的饭团,他瞧了瞧不远处那三位身分高贵的小姑娘,再看看她,不放心她一个人顾着那三个,他开口问道:“你们吃了吗?”
以为他担心吃了她们的食物,阿丝蓝忙道:“你放心,我们够吃的,我做了很多呢。”
她就是这样,他有时真不知她究竟是聪明还是天真。
巴狼不自觉扬起了嘴角“我烤鱼给你们吃吧,算是交换这些饭团。”
“真的?”虽然很想他留下来,但又怕会耽误他的时间,她挣扎了一下,才问:“可这些鱼你不是要带回去的吗?”
“没关系,鱼再抓就有了。”他若是真让她一个人顾着那三位,若出了事,他可担不起。
反正今天放假,他拿起装鱼的竹篓,跳下了船,再回身扶她下船。
“阿丝蓝,他是你朋友吗?”
他才刚扶着她下船,身后便传来一声好奇的询问。
他回过头,看见那位身穿蓝衣的小姑娘,她褪下了平时穿的华贵衣裳,穿着一般姑娘穿的蓝色麻布衣裙,但他依然认得她。
“嗯,他是我朋友。”阿丝蓝脸红红的偷瞄了他一眼,才点了点头,和主子道:“他叫巴狼,在铸铜工坊工作。”
“你好,我是澪。”小姑娘用意黠的大眼瞧着他,身后的两个朋友,全好奇的围了过来,她指着她们和他介绍“她是小舞,她是小梦。”
“你们好。”他朝她们点头。
白衣的那位指着他的船问:“那是你的船吗?”
他点头,应了一声“嗯。”黑衣的那位一听,忍不住也开口道:“可不可以借我们坐坐?”
他一怔,却看见蓝衣的那位闻言,双眼一亮,也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
“可以吗?”
让她们三个上船?
若是船翻了,他就算有九颗脑袋都不够人砍。
可看着眼前三个小姑娘的渴望眼神,他却有些动摇。
去年冬天,大巫女过世了,还是个小姑娘的澪,就接管了整个白塔的祭祀、管理和医疗工作,从阿丝蓝那儿,他知道巫女的工作有多繁重辛苦,但她几乎不曾抱怨过。
另外两位,身分同样显贵,可平常也同样都被关在屋子里。
他很清楚,打出生至今,她们恐怕都没上过这种小船,才会对他这简陋的一叶扁舟如此感兴趣。
身旁的阿丝蓝,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转头看向她,只见她也露出恳求的表情。
看来,阿丝蓝和他一样,都无法轻易拒绝她们,特别是澪的要求。
瞧着眼前几位,他很怀疑这世上有任何人,有办法狠心拒绝她们的要求。
“好。”他点头答应,却不忘附上但书“但是,只能来回对岸一趟。”
“真的?”似乎不敢相信他真的答应,小巫女小脸一亮,见他点头,开心的道:“谢谢你!”
穿着蓝衣的澪,第一个跑上了船。
“谢谢。”黑衣姑娘爽朗的和他道了谢,灵巧的翻身上了船。
第三个白衣小姑娘,年纪和个头最小,却也最乖巧,她太矮了,无法自己上船,她无辜的盯着他,他只好伸手将她抱上船。
“谢谢你,巴狼哥哥。”
听到她对他的称呼,他又是一愣,像仙子一般的小姑娘朝他甜甜一笑,这才回身跑去船头找同伴。
“巴狼。”
他回身,看见阿丝蓝,风吹得她的发丝微扬,她温柔的看着他,唇边的笑,暖了他的心房。
“谢谢你。”她柔声说。
她没有她们三个那样绝世的容貌,却是最吸引他目光的一个。
瞧着她秀丽温柔的面容,喉头不自觉地有些紧缩,他没有开口,只是朝她伸出手。
阿丝蓝信任的将小手交到他手中,没有丝毫迟疑,他握紧了她温暖的柔荑,小心的扶着她上船,自己才跟着跳上去。
确定她们都坐好了,他抓起竹篙,将小船往河对岸撑过去。
水面上,波光灿灿。
远处,云雾缥缈,像是将乡间水色罩上淡淡的白纱。
对岸即将成熟的金黄稻穗垂着头,每每风一吹来,便如浪般层层翻涌。
女孩们迎着风,在船头嬉笑欢闹着。
她们将手放到碧绿的水波里,感觉那透心的沁凉。
“阿丝蓝,那些人为什么要绑着鸟儿的颈子啊?”澪问。
阿丝蓝朝澪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附近河上的船家们,正差使着水鸟捕鱼。
“绑着是为了捕鱼啊。”她解释着。
话声方落,另一边的小梦已经开口嚷嚷:“啊,好过分,那个人强迫鸟儿把到嘴的鱼吐出来耶!”
阿丝蓝解释着“那是因为鸟儿比我们身手好,所以大家就把鸟儿的脖子稍微绑紧一点,利用鸟儿捉鱼的技巧,它们若抓到了大一些的鱼,就吞不下去,渔夫们再要它们把鱼吐出来。”
“什么?怎么这样?”小梦惊呼出声“那鸟儿们不是都吃不到鱼了吗?”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阿丝蓝笑着说“他们还是会给鸟儿吃鱼的。”
小舞拧起了眉“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大家吃的鱼,都是从鸟嘴巴里吐出来的吗?”
小梦瞪大了眼“不会吧?那我们不都吃过鸟的口水。”
澪和小舞一起瞪着她,然后再同时看向阿丝蓝。
阿丝蓝已经笑到快流出泪来了,但看她们惊慌的模样,忙笑着解释道:“我们都会把鱼先洗干净的呀,而且还会煮过,不会有鸟的口水的啦。”
“呀,我不要,我以后再也不吃鱼了”
虽然如此,澪还是吓得花容失色的叫了出来。
可小舞听见,却忍不住笑着道:“不吃才怪,你平常不是最爱喝鱼汤了,我们几个,就你吃过最多鸟口水了。”
“小舞!你好讨厌”
澪嚷嚷着,原本浸在河里的手,掬起了水就往好友身上泼去。
“啊!澪水很冷耶”
小舞不甘示弱,也朝她泼水。
“呀,你们两个别闹,喷到我了啦”
“喷到最好,来来来,你整天都关在宫里,趁现在我替你去去秽气!”
“呀!好冰”被殃及池鱼的小梦也跟着叫出声来。
飞洒的水花,在空中闪闪发亮,三个女孩又叫又嚷又笑的。
“抱歉,借我躲一下。”聪明的阿丝蓝早早躲到了船尾,缩在高大的巴狼身后。
“你不理她们可以吗?”他问。
“没关系。”她陪着他站在船尾,悄声笑着道:“她们成天都被人看着,闷坏了,好不容易能出来玩,我这时再啰嗦就太不识相了。”
也对。
他很久没看到小巫女笑得这般开怀了。
“抱歉,强要你载我们游河。”阿丝蓝不好意思的说:“一定耽搁了你不少时间吧?”
他摇了摇头,要她放心“没关系,反正我今天也没别的事。”
阿丝蓝瞧着他,粉唇再次微扬。
最近,不知为何,她笑时,都会让他胸口抽紧。
她已经和初见时那胆小羞怯的模样不同,变得更加自信和落落大方,也更甜美温柔。
曾几何时,那个做事笨手笨脚的小姑娘已经长大,每每她走在路上,都有人会因她那秀丽温柔的气质而回首。
每当他瞧见,总会觉得她似乎变得有些陌生而遥远。
但下一瞬间,她就会发现他,开心的朝着他挥手而来。
他调开凝在她脸上的视线,掩藏胸中那因她而起的悸动。
到了对岸,他把小船掉了头,再往原来的河岸撑去。
回程时,她们三个女娃依然吵闹,她们一起玩着、闹着、笑着,不时会回头问阿丝蓝一些问题。
上了岸后,他把船在岸边下锚,生起火,阿丝蓝则清理他之前抓上来的鱼。
“巴狼哥哥,为什么你的船上没鸟啊?”小梦好奇的蹲在他身旁“你不用鸟捕鱼吗?”
“嗯。”他点头“我不是专门捕鱼的渔夫,我没有养鸟。”
“那你怎么抓鱼?”听到他们的对话,澪也蹲了过来。
他还没回答,小舞就抢着说:“用竹矛吧?对不对?”
没被人这么和善的对待过,他不自在的看向阿丝蓝,她却只是在旁看着他笑。
瞧她没要帮他的模样,他只得清了清喉咙,看着那三个好奇的姑娘,回道:“对,我是用竹矛抓的。”
“你可不可以教我?”
小舞突然就蹦出这么一句,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教她?
“你放心,我和父亲习过武的,不信你问阿丝蓝。”
他看向那开始烤鱼的小女人,她笑着点头说:“是真的,小舞从小就习武。”
巴狼瞧着名唤小舞的小姑娘,她是夜将军的女儿,他曾在祭祀大典里见过;她这一生,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人替她准备处理好,恐怕不会有什么机会亲自抓鱼。
“你为什么想学抓鱼?”他忍不住问。
“因为我将来要当将军。”她眼也不眨的看着他说“说不准哪次带兵打仗的时候,会用得到。”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她不是在开玩笑。
他曾听说,夜将军希望女儿能继承他的位子,却不曾在意过,直到现在。
她才几岁?十二?十三?
她看起来年纪还小,但他同样看得出她脸上的认真。
所以,他站起身,来到船边,拿起前头削尖的竹矛给她。
原以为他会拒绝的小舞,高兴的跑了过来,接过他手中的竹矛。
他告诉她叉鱼的要诀,如何冷静定下心来,看清水里的鱼,如何预测鱼儿行进的方向,如何叉住河里那些滑溜的鱼。
她的身手很好,也学得很快。
她叉到第一条鱼时,另外三个姑娘兴奋的一起帮她欢呼。他和她们一起吃了丰盛的一餐。
饭后,她们在草原上追着、跑着,一起欢笑,直到累了,才爬到大树上坐着,一起唱歌。
她们有着很好的歌喉,清亮悠扬的歌声,穿过小河、穿过原野,流泻在风中,让人不禁为之驻足微笑。
收拾完的阿丝蓝坐在他身边,开口道:“很好听吧?”
“嗯。”他点头同意。
她瞧了他一眼,鼓起勇气问:“巴狼,我可以请你帮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别告诉大师傅她们溜出来的事。”
她深吸了口气,看着他,抱歉的道:“我知道这样一来,你回去很难交代今天的行踪,但她们三个要背负的太多、太沉重,只有在这种时候,她们才可以当一个无拘无束的普通人,不是巫女、不是公主、不是未来的大将军”
显然,她并不是第一欢帮着她们溜出来玩。
在内心深处,他其实早猜到了,她的竹篮带了太多必须要事先准备好的东西,从织毯、饭团,到清水,一样不缺。
看着那三个歌声甜美,心地善良的小姑娘。
他可以了解阿丝蓝为什么会想帮她们。
“我不会说的。”他看着她道“但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以后你们要出来,得等我轮班休息的那天。”
等他轮班休息?
阿丝蓝小嘴微张,瞪大了眼看着他“为什么?”
“你一个人带着她们,太危险了。”
他说得是如此云淡风轻,好像闲聊一般。
风吹过了河面、拂过了树梢,他的话却仍在耳边回响,她愣愣的看着身旁那将已熄的火堆盖上泥上的男人,心口莫名的暖热。
她给他添了麻烦,她晓得。
一直以来,她知道他是个好人,比人们所想的还要贴心,还要温柔,但她怎样也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议帮忙。
她开口提醒他“若被人发现我们是帮凶,会被罚的。”
“我知道。”
他没有看她,只是继续将泥土覆在火堆上,防止火星再起,淡淡的说:“我宁愿被罚,也不想听到你有什么意外。”
他的声音不大,有那么一瞬间,阿丝蓝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喜欢他,很久很久了。
但他从来未曾有过表示,她知道他关心她,却也只是做多说少。
看着他黝黑粗犷的侧脸,她喉咙有些发干,心跳怦然,阿丝蓝紧张的压住自己狂乱奔跳的心,粉唇微颤的轻问:“你这只是对朋友的担心吗?”
他停下了动作,瞧着自己压在土上的大手。
河面上,碧波荡漾。
女孩们的歌声依然悠扬。
他沾了上的十指有些脏,那些泥都跑进了指甲缝里了。
阿丝蓝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但近来,对她的渴望越来越深,每回看到男人们盯着她瞧,他就觉得一阵烦躁。
“巴狼?”
她的声音轻轻的,有些迟疑,有些微颤,带着些许的不确定。
他抬起头,看着身旁不知何时跪了起来的她。
那张清秀的粉脸上,有些殷切,有些期盼,还有更多的不安。
“你是吗?”
她凝望着他,忐忑的轻问,那微弱的语音,几乎消失在风里。
他深吸了口气,握紧了拳,开口坦承。
“不是。”
他看着那温柔的女孩,哑声道:“那不只是对朋友的担心。”
她轻抽了口气,乌黑的眼,蓄了泪光。
巴狼心口一紧,以为自己吓到了她。
怎知,下一瞬,却见她粉色的唇,慢慢的,弯了起来。
风乍起,扬起了她耳畔的发丝。
她伸出了手,捧着他的脸,跪着仰首,在风中,吻了他。
他愣住了,不敢,或者该说,不想阻止她。
她的唇,好软、好暖。
胸中的心,大力的跳动着,几乎冲破了他的胸膛。
有那么一瞬间,周遭的声音和景物仿佛都消失了。
他没有办法呼吸,没有办法思考,脑海里只有她。
她退开时,他差点伸手抓住了她。
“我也喜欢你。”
她悄悄的说,粉脸泛红,水亮的黑眼里有着他。
他黑脸爆红,完全哑口无言,好半晌,才有办法开口。
“你不该这么做。”
“或许。”她的脸很红很红,却毫不闪避他的视线,只咬着那粉嫩的唇,有些羞涩,却又无比大胆的笑着说:“但我一直很想这么做。”
没等他反应,她笑着起身,丢下错愕的他,红着脸朝那三个女孩跑去。
那轻轻的一吻,和那一抹笑,深深的刻印在他心底。
那一年,他十七岁,她则刚满十五。
那是,很美好的一年
砰砰砰
砰砰砰
夜半时分,大多数的人都已入眠。
可在这夜深入静时,阿奇大师傅的家门,却传来阵阵急促的敲门声。
几乎是在第一声响起时,巴狼就醒了,他跳下床榻,飞奔到门边,打开门闩。
漆黑的门外,站着一位熟悉的妇人。
“姆拉?”以为她有急事要找师傅,他忙道:“我去叫大师傅起床。”
怎知,她却抓住了他,拧着眉说:“不用,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巴狼一愣。
“阿丝蓝出事了,巫女要我找你过去。”
他浑身一僵,大脚跨过门槛,就要跟着她出门,身后却传来师傅的问话。
“巴狼,谁在外面?”
他顿住脚步,回头看着已经被吵醒的师傅“是姆拉。”
阿奇一怔,忙问:“巫女出了什么事吗?”
“不。”他摇头,看着待他如子的大师傅道:“巫女没事,是阿丝蓝。巫女要我过去看看。”
阿奇瞧着那已长得又高又壮的孩子,他知道这孩子喜欢阿丝蓝那小姑娘,看来巫女也一样清楚这件事,所以他没有再多问,只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就去吧。”
他转过身,又道:“还有,外头天冷,记得把大氅穿上。”
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经重新回到房里去了。
闻言,巴狼才发现自己只套了件单衣,大师傅将手里提着的灯留在小桌上,看着那盏灯火,他喉咙有些紧缩,但仍是套上挂在门边的大氅,小心关好了门,这才跟着驾着驴车来的姆拉一起上了车。
“阿丝蓝出了什么事?”他还没坐稳,就忍不住担心的沉声急问。
毕竟大半夜的,若不是什么大事,巫女是不会叫姆拉自己跑上这一趟的。
“她娘死了。”
巴狼心口猛地一缩,虽然因为到白塔工作的关系,阿丝蓝和她娘不住在一起,但她和她娘感情一向很好,只要一得空,她就会回家探望她娘。
姆拉叹了口气“黄昏的时候,她娘在街上摔了一下,撞到了头,让人送到了白塔,拖到刚刚,还是咽了气。”
他哑声再问:“阿丝蓝她还好吗?”
姆拉抓着缰绳,在冷峭的寒风里,叹了口气。
“还好的话,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她人呢?”
“在她家。”姆拉看着他说:“她说要带她娘回家。”
火光在油灯里,无声跳动着。
阿丝蓝替娘擦洗好了身体,穿上了她生前最爱的衣裳,还帮她化了妆。
躺在床榻上的娘,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她到现在还是没有什么真实感。
她一个人在房里守着娘,却连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
身后的门,咿呀一声,让人推开了。
那人无声无息的走到她身后。
她闻到熟悉的煤炭和火气的味道,没回头,就知道是他。
她胸口紧缩着,轻轻的开了口。
“听说,娘年轻的时候,曾经是城里最美的姑娘。”
她伸手抚过娘曾经温暖,此刻却冰冷不已的手“小时候,隔壁的大叔对我说,娘命不好,爹过世得早,若不是有我这拖油瓶,她早改嫁了。娘听到了,好气好气,拿起陶瓮就往他砸,要和他拚命,她嚷着”
阿丝蓝看着娘秀丽的面容,学着娘的口气道:“你懂什么,我是命好,才会生下蓝蓝这么乖巧的宝!”
说着,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位大叔啊,被我娘砸伤了脚,后来再也没来过了。”
突兀的笑声,慢慢的消失在空气中。
她喉头一紧,却仍继续说:“为了让我生活能过得好—点,娘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我送到白塔,她说白塔里能吃好,穿好,跟着她,只会饿肚皮。当时,我好想说,我不要吃好穿好,我只想和娘在一起,但我知道,家里已经没了米粮,娘老了,眼睛看不太清楚了,没办法再织布、种田”
“所以她问我时,我说好。”她的手抚过娘花白的发,深吸口气,眼眶红红的道:“我说好。我是笑着说的,因为我知道,我若不笑,娘会担心的。”
他的大手,落在她娇小的肩头上。
她回过头来,仰头看着他。
一滴泪,终于夺眶,滑落。
“我本来想,等我到了白塔,就可以让娘过好一点的生活她也可以在家把身体养好一些我还以为有更多的时间的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让我孝敬她有更多的机会可以让我陪着她老人家可娘她突然就”
她喉头一哽,粉唇颤抖着,泪水串串滴落。
“娘死了”她泪流满面的看着他,哽咽的说:“娘死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一颗心,因为她的悲伤而紧缩发疼。
他以拇指拭去她脸上的泪,慢慢的在她身前跪了下来,将悲痛不已的她拥进怀中。
她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将脸埋在他怀里,痛哭失声。
在他怀里那哀恸的悲泣,是如此揪心,她哭得肝肠寸断,小小的身子不住的颤抖着,热烫奔腾的泪水,缓缓的浸湿了他的衣。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只能红着眼眶,静静的抱着她,任她放肆哭泣。
暗夜里,她哭了又哭,哭了再哭,一度她曾试着振作起来,可一想到娘,以及过去那些年来和娘相处的点点滴滴,泪水又会再次放肆奔流。
他一直陪着她,拥着她,给予她无声的安慰。
娇小的她,就像是只受伤的小猫一般,蜷在他怀里,哭着、啜泣着,她的每一次颤抖,每一次饮泣,都牵动着他的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情绪终于慢慢平息了下来。
在他的帮忙下,她和他一起收拾着娘的遗物,整理家里,可总在不觉间,泪水还是会毫无预警的夺眶。
她其实不是很确定那一个晚上是怎么过的,但他始终在身旁陪着她。
天亮时,他帮着她处理了娘的后事。
澪亲自替娘主持了仪式。
她把娘生前最爱的物品都一起放入了棺里。
仪式之后,男人们将土堆掩盖至棺木上,很快的娘下葬的地方,就隆起了一个小小的土丘。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天上,飘下了绵绵的细雨。
她吐出的每一口气,都在雨中成了氤氲的白雾。
看着那土丘,阿丝蓝哽咽的咬着唇,却无法阻止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身旁的男人,突然握紧了她的手。
阿丝蓝抬头看他,却见他嗄哑的开口“你并不是一个人的。”
她愣愣的看着他。
“你还有我。”
他的声音低哑,却很清楚。
柔纽的雨丝,在天空中飘啊飘的。
“阿丝蓝,我们成亲吧。”
她以为自己听错,却听见他再次开了口。
“我只会铸铜。”他看着她,坚定的道:“成为工匠也才一年,但我会成为坊里最好的一个。”
她哽咽的仰望着他认真的脸。
霏霏的雨丝,落在他的发、他的眉、他的脸上,就连他浓密的眼睫毛上,都有着细小闪亮的水珠。
“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选择。”他深吸口气,承诺着“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照顾你、保护你,让你不余匮乏。”
一整个晚上,他看着她在他怀中啜泣,那真是让人难以忍受,但他却很高兴巫女叫了他来,很高兴自己在这里,陪在她身旁。
他无法想象她一个人度过这漫长的一夜。
他希望以后都能陪在她身边,守着她、护着她,无论她是哭是笑,他都希望能在她身边,和她一起。
“嫁给我。好吗?”他哑声问。
握住她的大手,是如此温暖。
阿丝蓝可以感觉得到他有多紧张,他喉间的脉动,跳动得飞快。
瞧着他严肃的表情,她很清楚
他是认真的。
他不是那种一时冲动的人,他总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虽然她不是没想过要嫁给他,却很明白依照他的个性,在他没有准备好时,不会真的开口。
因为他狼子的身分,他对自己一直有着难以说出口的自卑。
她原以为还要等上好几年的。
阿丝蓝流着泪,点了点头。
“好。”
她走入他怀中,哭着道:“好”巴狼喉头一哽,伸出了手,在寒风细雨中,温柔的拥着娇小的她。
风在吹,雨不断的下着,待在他怀中的阿丝蓝却觉得暖。
她闭上眼,泪水再次滑落。
那是十分悲伤又令人难忘的一天。
几个月后,他十八岁那一年的春天,在澪亲自的主持和祝福下,他将年方十六的阿丝蓝娶了回家。
两人的新家,是他和她携手亲自盖的。
他和她一起以木头打桩,以竹篾编墙,再共同将竹篾墙上糊上泥、夯上土,然后再找来柴草堆在泥土墙旁,点燃它们,用以烘干密实墙面。
他们花了好些日子盖墙,又花了好几天盖屋顶。
他和她都有一双巧手,家里木做的柜子、矮几,陶制的瓮、缸,都是他亲手打造、烧制出来的。其他如竹篮、织毯、盖被等轻巧的东西,则是由她负责,甚至两人的衣裳,都是由她细心的一针一线缝制而成。
他们的新家,只有一间厅堂、一间卧房,和一个有炉灶的厨房。
那不是一个很豪华的地方,却很温暖。
房子终于盖好的那天,他牵着她的手,站在小小的院子里,看着两人一手打造的新家。
当时,他的脸上还沾着泥,她的发间还夹杂着竹叶。
几乎是同一个时间,她抬手替他抹去泥,他伸手替她拿去发上的叶。
两人双双一愣,跟着讶然相视而笑。
那一天,春暖花开,连空气中都飘着清甜的香气。
看着那沐浴在金色阳光下心爱的人,两人同时想着。
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她这般深深相信着,他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