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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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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要出去走走,不是难事,慧东没有把她当犯人囚禁。或许这对她是某种程度的信赖。那么,她现在在做的事,是不是正在破坏这信赖?

    慧东甚至只嗯了一声,也没多看她一眼,就随便她去哪儿。可能以为她又跑去附近的柳橙摊贩那儿朝圣,或是又被精细工艺灯饰勾引;一时半晌若是没见到她人影,待会就得暂且放下手边工作去拎这只迷途小羊回家。

    她犹豫了一会,悄悄把那张名片放在门缝底下才离开。

    她也不晓得自己这是在干嘛。如果要逃,何必还留条线索给他?如果不逃,又何必从他公事包里拿走她的护照开溜?

    她是怎么了?难道是对他依依不舍?她精神失常了吗?

    一下楼出了住处,有位男子早就持着饭店的名片等候。不需交谈,马上领她在热闹的巷弄中穿梭,快步通往饭店专车等候的大街上,同时拨打手机通报:陆小姐上车了。

    这一切的衔接太精巧,环环紧密相扣,令她惶恐。

    对方似乎都盘算好了。她若是不来,一切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过;她若是来,一切处理得迅速流畅,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实则全部已经发生了。

    她很清楚,对方既然要她带护照,就是有办法送她出境的意思。

    应该是她在阿拉伯联合大公国境内误闯的烂摊子已经收拾好,慧东可以放她离开了,却不积极处理,所以这位饭店主人出面支援?

    为什么要帮她?

    包令她不安的是,他明明不必再扣留她以防万一了,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说、什么也没做?

    他干嘛走到哪都要带着她一起流浪?食衣住行样样简陋、处处将就,害她经历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落魄。而且他还

    贝翎。

    他呼唤她的醇吟,他在迷途中牵握她的小小手心,他在旅途中不断逼她多灌水,他挫杀她不自觉的傲气,他在情欲中惹怒她随即又百般疼惜。

    你还好吗?

    会不会是她误会他了?说不定她在沙漠饭店撞到他的那时,他是真心要帮她、诚意地邀她去看建筑奇景?如果要灭口、要埋尸,这一路上他还会缺少机会吗?她为什么要把他揣想得那么恶劣?

    贝翎

    不,她的推测不无可能。别把他想得太单纯,他并不是什么好人!

    他与她之间的浓烈缱绻,他霸道的占有,强势的主导,他喜爱抚着她后颈不住揉捏的坏习惯,在她迷糊沉睡时的喃喃自语

    贝翎不要走。

    “回去!把车调回去!”

    她霍然急喊,巴在前方的椅背上惊慌下令,怔住了司机和前座领路的男子。

    “把车开回去!我不去饭店了,快!”

    她愈喊愈心焦,泪珠莫名滚落,小手急拍他们的椅背催促,深怕来不及。

    “慧东在等我,快回去!”

    突来的转变,连她自己也不明所以,可是她必须快快赶回去。她以法文喊完,再换回英文喊,她没办法像慧东那样使用当地的口语,却拚了命地不断喧嚷,竭力要他们明白。

    他们却听若罔闻,持续驶往目的地,不曾动摇。

    “回去,开回我原来的住处去!”

    慧东会担心,不知道她又迷路到哪条巷弄里。

    她崩溃地哽咽,攀在椅背上俯首瞠眼,视线一片模糊,滴落串串水光。慧东会出去找她,到处找她,到日落都还找不到她,一个人在古城的迷宫巷弄中迷惘。

    这次再也不像以往。她有感觉,这次慧东追不上来了,没有办法像之前那样找到她。他们会就此分离,不再相见。

    贝翎?

    他会不解地呼唤,不明白她这次怎么跑得这么远,不见踪影。夜深了,恐怕会着凉。每一处的柳橙摊贩他都梭巡过了,也已一一收摊,没有人见到她,不知她会到哪去。

    她有留下名片做线索,可是万一他没注意到呢?万一风把那张小小名片吹到角落去了呢?万一他有看见但追来时已经太迟了呢?

    他会不会仍在古城茫然,不知她迷失到哪里?深夜的街道上会不会仍有他孤寂的身影,找寻她的踪迹?他终于对她付予信赖,而这就是她对这份信赖的回应?

    有没有人看到一名长发的东方女孩?她该回家了。

    贝翎。

    她心痛地哭泣,深觉自己愚蠢至极。

    哭什么?回去做什么?她疯了是不是?那个俞慧东是个什么好东西?她怎会盲目到这种地步?她忘了他对她有多卑劣吗?她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疯了,简直疯了。

    小脸埋俯在双掌中,力图振作,身躯却仍隐隐哆嗦。像热带午后的雷雨,突然来袭,声势惊人,却又霎时停歇,晴空万里,只剩叶尖及花瓣上滴落残存的水光。

    长睫微微眨动,一片湿濡,眼瞳中却不再?滥情绪。逐渐冷静下来的心境,唯独鼻息仍在哽塞。一时涌上的激切,被她的理智缓缓收束,不复焦躁,空余惆怅。

    她的失落,是针对自己,太夸张,太可笑,太庸俗,太窝囊。

    俞慧东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一个底细不清不楚的男子,跟她扯得上什么关系?完全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过客,只不过偶然交会,各自的生活又恢复正轨,毫不相合。

    这趟旅程,几经波折,算她倒楣。现在事情解决了,她要回到她的世界,过她当过的生活,尽她当尽的责任。

    车抵饭店,服务人员为她打开车门,恭候她的光临。

    拜占庭式的宏伟饭店,兼具西班牙摩尔风味,挑高的伊斯兰大厅,富丽的雕花镂门,拼花彩釉,精工对称,中庭碧泉在绿意掩映下,弥漫北非独特之美。拥有此栋观光饭店的那名中年男子雍容来迎,她略略颔首致意。

    “陆小姐,您的机票已经订好了,凌晨出发。加上转机的时间,搭机三十多个小时后您就将抵达台北。在此之前,您要先去餐厅用餐吗?”机上饮食向来不尽人意。

    “我想先休息,梳洗一下自己,麻烦将餐点送到我房间去。还有,为我送一套轻便的套装来。”她向一旁的服务生交代了自己需要的尺寸及品牌,就示意对方可以为她领路了。

    淡雅离去之际,她幽幽回望对方,似乎想起了什么。

    “请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一扬嘴角。“因为慧东是个人才,我不希望他在男女感情中耽溺过头。”糟蹋了天分,自毁前程。

    “我跟他没有什么男女感情可言,请别想太多。”

    长发飘旋,前往她所归属的世界。

    “被调回台北工作的这半年来,感想如何?”

    “请问这是以老爸的身分在问,还是以前董座的身分在问?”

    贝翎挑眉斜睨,逗得胖硕的父亲呵呵笑。父女俩慢慢走往登山步道,享受东台湾满山浓荫的森林浴,闲话家常。

    “我是担心你。”老爸在入秋的山林里走得满头大汗。“别把自己搞太累。”

    “还好啦,基金会的工作还会忙到哪里去?”她只是不想像其他人一样以开支票的方式,来做执行长的工作。每一项捐款动作之前,她一定要亲自走访勘察,确定对方真正的需要。

    “我看你成逃讷奔西跑、上山下海的,连基金会工读生都没你这么忙。”之前要不是妈妈身体又有状况,她还差点飞到肯亚去,吓坏老爸。“你这样冲劲十足很好,不过也请体谅老爸老妈的心脏都不太好。”

    “好啦。”她无奈地撒娇长吟。

    “妈妈的状况怎么样?”

    “上次的检查报告说,是不是癌细胞转移了,他们还要再观察,但是妈可以继续下一个阶段的化疗。”她尽量轻描淡写,省得爸挂心。

    “她知道吗?”

    “我只跟她说她第一关考试通过了,可以进到下一关的化疗,没跟她说疑似转移的事。”

    “别说,先别说。”他淡淡自语。“不管结果怎么样,让她开心最重要,不要被这个病般得她郁郁寡欢。”

    “放心,她现在活络得很。每天除了为自己设计新造型,就是忙着帮她女儿做造型。”哎,自从妈开始做化疗,家里就迅速累积各式流行假发。妈非常懂得如何娱乐自己。

    “她帮你做什么造型?”老爸怪笑。

    “相亲的造型。”她抿出一副扁扁的笑意,有气没力。

    “她还在玩哪。”呵,母女大斗法。

    “我总觉得你们俩是共犯,在暗中图谋什么。”搞不好哪一天就联手把她卖了。“妈最近对于相亲的事有点热过头,害我连吃好几顿相亲大餐,肥得跟猪一样。”

    “她想看你披白纱的模样吧。”

    “爸呢?”也是这么想吗?

    “当然想,可是我不想让女儿嫁出去。”老爸是出了名的疼女儿。甚至她赴美读书时,哭的不是她,而是老爸。“要娶我女儿,只有一条路:入赘。”

    “那大概有很多人都会打退堂鼓了。”如果爸仍任董座,想入赘的多到挤破头。现在情势落寞,入赘二字反倒替她挡掉不少追求者。

    “你自己呢?”

    “我?”她装傻。

    “有自己看中的对象吗?”

    “我忙都忙死了,哪有时间去找对象。”

    老爸只是笑,继续往深谷内的瀑布前行,不多追究。

    他最老奸了,每次心里有谱时,表面就会做得平静无波,好像一切随意。

    自从她工作调回台北,担任家族基金会的董事及执行长,就远离了家族事业的实际经营。爸希望她当个董事会成员,或做个快乐股东就好。她起先无法接受,但现在已完全调适过来。

    爸宁可她好好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有限时光,珍惜自己的人生,过得自在,而不必投入公司的实际经营,一天到晚忙着跟人拚到头破血流。她工作期间,平日跟家人的联系及相处,竟比她在海外留学期间还少。有形的空间距离更近了,无形的心灵距离却更远。

    现在回头想想,自己在上海的那段时间,真的拚到昏天暗地,换来的只是短暂的成就感及下一步更巨大的不安。

    要不是爸及时勒住她这头野马,逼她回家,她可能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妈的健康出了大状况。

    为此,她哭了好多次,觉得自己真该死。

    你都没发觉你父亲的布局调动不太对劲?

    仔细想想,确实如此。而且不光是妈的身体出问题,爸的董座也出问题。她都帮不上什么忙,无力为爸妈去争取什么,只能尽可能地减低他们的忧虑。陪妈妈去医院:好,没问题。工作不要太忙:好,没问题。去相亲找找对象:好,没问题。

    “你们帮我决定对象就可以。”她垂眸,步步凝睇粗砺的石阶。“对于结婚,我没有意见。不过就像爸说的,他得同意入赘,起码要是个会听从爸妈话的人。”

    “你的男朋友呢?”

    “我哪来的男朋友。”呵,爸还在套她口风啊。“要是有,早就抓他来当替死鬼。”

    饼没几天,她还真的希望有这位替死鬼出现。

    看来除非她死会,否则妈是不会终止她的相亲争霸战的。妈除了以各种不同化疗造型娱乐自己,现在更多了贝翎这个大玩具。妈玩得开心,可是她快虚脱了。

    “我没有拖你去相亲?。”妈妈一脸真诚地摆摆双掌。“你说的话我都有听进去,所以你不可以再摆臭脸。”

    “我不是摆臭脸,而是累。”两小时前她人还在南投的山区小学勘察,只因为妈说有急事要她快快回来作决定,她就豁出去地狂踩朋驰跑车的油门,一路飙车北上。结果,妈妈人不是在医院,而是在精品名店的vip室,不知该为女儿选择哪件婚宴礼服。

    她真的快瘫掉。

    “贝翎,你看这件怎么样?”

    “我没意见。”

    妈妈讨好的笑容顿时委靡垮下,精品名店vip室的资深店员连忙哄劝,安抚大客户受挫的脆弱心灵。

    哎,又来了。

    “对不起,我想单独和我妈谈一下。”她苦笑。

    机伶的资深店员,马上恭敬退下,好让贵宾在奢华小厅尽情地促膝长谈。比起那些平日省吃俭用难得做此高档消费的小老百姓,陆贝翎家的这类精品大户,一次消费就可达到他们单月六、七成的业绩,当然要妥善伺候,任凭差遣。

    vip室里母女各坐一张沙发,沉默以对。

    贝翎无奈地凝望妈妈一脸委屈的小女孩状,觉得好笑又没力。人家说她们母女俩感情好得像姐妹,但到底谁像姐姐、谁像妹妹?

    “好吧,你说,这两天为什么老拉着我到处整顿门面?”

    “我把唯一的女儿生得好好的,她却成天把自己搞得跟男人婆一样。”妈妈赌气地娇嗔咕哝。

    “上班族本来就是这样打扮。而且你早不念晚不念,偏偏选在最近拚命念,是不是又有什么企图?”

    妈妈一副被说中心事又死不承认的嘟嘴倔相,实在很好玩。妈妈的保养工夫非常到家,五十多岁了却看来像三十出头的千金小姐,天天打扮得娇滴滴的,心无城府,跟爸那个也是从小优渥惯的少爷,真是天生一对。

    也难怪爸会斗不过伯伯叔叔们,被逼下董座。

    她和爸在这方面很像:不是没有雄心,只是没有谋略。而且爷爷生前就属意爸爸接任董座;该是他们家的,就当负责扛起,即使山河已沦入别人手中,并不代表她和爸就可以因此放弃。

    或许,她的婚姻可以作为筹码,引进外援。但是爸的入赘条件,打乱了她的如意算盘。

    她知道爸妈很爱她,但她不能不为他俩的后半辈子着想。

    他们过不了苦日子的。

    其实她有注意到一个不错的对象,外商公司的对冲基金经理人,对方也表示对她颇有好感,可是要他入赘就有点难。

    那就算了。

    对方的后续回应很怪,他认为他们可以持续这不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她起初没搞懂,后来才恍然大悟,对方所谓的那种交往,就是上床。

    令她作呕。

    人模人样的高学历精英,想的竟是跟路边交配的野狗同等级的事。

    “这事你不能怪别人,你自己也有责任。”好友和她在spa中心俯伏休息时,慨然提醒。

    “我有给过他任何可以上我的暗示吗?”即使事情已过了好一阵子,她还是想来就不舒服。“还是我哪里表现得自己很需要了?”

    “为什么不把这理解为:你很有魅力?”

    “可是”原本是来这里放松身体和心情的,此刻她却每根神经都不悦地抽紧。“我不喜欢被人用这么下流的方式来示好,好像我很”

    “ok,对方不是有恶意或看轻你,只是他所知道的表达好感的方式,就是勃起。”好友赶紧缓和她的情绪。

    “那就跟我结婚啊!”“入赘的代价对他来说,可能有点高。”

    “所以我只值得他上床,不值得他入赘?”

    “贝翎,你在急什么?”

    她的激愤突然凝结。她有在急什么吗?

    “你吓死我了。”好友支开身后的美容师,愣愣起身。“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啊。”她会出什么事?

    “你一定有。以前我们讲这种事的时候,你都笑笑就算了,现在却变得好奇怪。”常常反应过度,让原本轻松的瞎串突然肃杀万分。

    “我这是”她不自在地思忖一阵。“想用比较谨慎的方式来看婚姻。”

    “是吗?可是你在谈婚姻对象时,好像在谈投资交易。”由市场表现来决定绩效,或以绝对报酬为操作目标。“感情呢?对于婚姻,你怎么完全没提到感情?”

    她大愕,像是从没听过这种字眼。

    “你的感情为什么好像都锁起来了?”一触及关于感情的事,她就变得好没感情,非常尖锐。“我想陆妈妈最近一定很受伤。”

    “我怎么会伤我妈妈?”她这么爱妈妈。

    “她一直充满感情地为你的婚姻做安排,因为这是最浪漫、最有感情的梦想。你的态度是怎样?”

    她无法回答,但她真的不想伤到妈妈。她一直尽量顺妈妈的意,让她开心

    “陆妈妈最幸福的事,就是看到你幸福,可是最近的你实在不怎么幸福。”连带的使她身边的人压力也好大。“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感情锁起来?”

    那不是很痛苦吗?

    “我没有,我只是”

    她起身比手画脚地,双眼圆睁,抿唇咽喉,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泪珠却翻滚而落。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劲,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她以为自己很平常,跟以前一样,没有状况,周围的人给她的回应却不是这样。

    那她究竟该如何是好?

    小脸皱起,忍不住抽泣。情绪失控了。

    好友替她俩围上浴衣,拥住她,让她伏在好友肩上尽情宣泄。贝翎不愿意说,她也没办法。可能是贝翎还在受伤当中,无法面对伤口,也可能贝翎根本就还没意识到自己受伤了,心灵血流不止,自己还茫茫然不知为何很痛、很虚弱?

    她只能本能性地否认她受伤。她很好,一切正常,都在掌握中。

    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感情锁起来?

    没有,她真的没有。是有人把她的感情统统夺走了,害她没有办法爱自己,没有能力爱别人,剩下的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空壳。她知道周围的人都很爱她、呵护她,但她就是没有办法回应。

    不是她不愿意回应,而是她无能为力,彻彻底底地无能为力。

    谁来救她?

    她好痛苦,却又逃不出去,陷在没有感情的躯壳里。

    她恨他,恨那个剥夺她感情的人。他徒手捅进了她的胸腔,挖走了她赖以为生的心脏,只留下鲜血淋漓的洞,空空地持续涌着热流,补不回来,也没得救。

    为什么她的心会被拿走?起码也得给她一个理由。她想不通,这不可能,根本不合理。她看过听过读过的感情明明不是这样子的,她怎么可能任由那个男人主宰她的感情?她没有允许过,也没有认同过,可是事实却刺目地展在眼前。

    她的心不见了。

    她该怎么办?

    爱她的人给了她那么多的爱,她的心口却仍是一个淌着血的洞。一垂眸,就看见自己模糊的血肉,断裂的骨头。她还活着吗?或者她早就已经死了?

    她的灵魂常常飞往远方,去寻找失落的心。严酷的烈日与强悍的蓝天,千百年不变。迷离的古城,干热的风,炫目寂静的伊斯兰几何图纹,遥远的地平线外传来祈祷声。她寻寻觅觅,他人在哪里?她的心就在他手里。

    贝翎

    乍夜时分,她常常惊醒,睡不安宁。舒适温暖的家,柔和的浮雕夜灯,高科技的安全系统与严密的豪宅华厦警卫,都挡不住幽魂清冷的叹吟,穿透层层时空的包围,呼唤着她,提醒着她:她的心不在她这里。她想忘也忘不掉,想逃也逃不了。

    而且她的身体深深思念着,焚烧着,呐喊着。

    和她相亲的众多男士中,有几个颇有可能性的,她也曾试着去交往过,或许对方就是和她步入婚姻的伴侣。他们为她潜藏的魔性痴迷,受她的艳媚气质宰制。相亲场合之外的碰面,她依然端庄典雅,但保守的衣衫总是紧紧贴着她的曲线起伏,折磨着各路的王公亲贵追求者。最妖异的是她的唇,即使是社交场合礼貌性的一吻,都令他们在错愕中被攫走了灵魂。光是她轻轻吻上之前的幽幽气息,就已醉倒他们,任由她娇柔降服,再失落地丢弃。

    不是他。

    鲍主令他们彻夜难眠。

    有的男子不畏艰难,努力追求,但她都淡淡地以入赘为武器,吓跑了这些仿?英勇的仰慕者。父亲只说要入赘,她却任意地温柔滥用这项御令,暗示着他们,进了她家门的不是驸马,而是下人。身为下人,就要懂得分寸。

    她以前不知道她是大小姐,还笨笨地努力与人打成一片,诚恳亲和。有人却让她领悟到,原来她再怎么表达善意,也免不了被人视为施舍。

    好吧,既然如此,她犯不着再折腾自己。她本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你这么想是没错啦,但作法有点太过火。”

    与她同龄的表弟一身新郎礼服,和她坐在饭店中庭的露天花园,背着老婆偷抽婚前最后一根烟。

    “我朋友里有几个也很想追你,可是你条件开得那么苛,姿态又摆得那么高,实在没几个男人追得起。”一个成天拿高档跑车当代步工具的娇娇女,外加不经意的奢豪举动,挫伤不少中产阶级的芳心。

    “我很骄傲吗?”她无奈浅笑。

    “你像是故意的,在报复着什么。”哎,有这么出色的表姐,他又何尝不得意?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她愈来愈古怪。“我是觉得啦,姨妈帮你安排的那些相亲对象之所以一一阵亡,是因为他们太弱了,根本镇不住你。”

    “他们都优秀得很。”否则哪过得了相亲的最低门槛。

    “你少来了。”还一副楚楚可怜的假相。“你的娇弱只在外表,里面其实强韧得很,打都打不倒。上海那里的流言我也听说了,那么难搞的团队你也撑得下去,要不是你乖乖听姨丈的话回台北,他们不知还得花多少心思才斗得走你。”

    “是吗?”连表弟也听过那些无聊的风声,真是坏事传千里。

    “你是吃了闷亏也不吭声的硬汉,心里自有盘算,你那个堂哥大少则是被人碰到一根寒毛,都得大鸣大放的幼稚家伙。我看他在那里会死很惨。”待不久的。

    “那已经不关我的事了,爸也不太插手这些。伯父的儿子该由伯父去管,爸对他的提携已经仁至义尽。”所以请别再抨击爸只会宠自己的女儿了。“他们都已经占尽优势,还想怎样呢?”

    “你的消息很不灵通喔。”表弟一脸怪相。“姨丈最近小动作很多,好像想来个绝地大反扑。”

    她微愣。“我没注意到那些。”

    “那当然,光是相亲争霸战就可以绊住你了,而且姨丈这些布局也好像有意背着你。”不想让她涉入。“你好好运作基金会就行,经营家族的企业形象。反正公益费用形同广告费用,花钱就是为了打造口碑。”

    “爸在搞什么小动作?”

    “很不像他吧。”表弟呵呵笑,掸了掸烟灰。“姨丈前几个月把沦为重整公司的死对头债权买下。官方说法是,因为有其他竞争者从债权银行收回对方质押的股权,为了牵制住他们可能的股权动作,干脆先收购债权,以防竞争者连横坐大。”

    “所以对方空有股权也没用。”重整计画的最后决定权在爸手上了。

    “你被唬了。”哈!

    “什么?”

    “看,你的注意力也被这些股权债权的调整勾走。”跟他一样白目。“这些都是官方说法呀,我刚不是说了吗?”

    “这是假动作?”

    “不,这是真有动作。可是姨丈并不像所宣称的那样,只是采取防御行动,他这是变相进攻。”

    “爸要的不是防堵人家?”

    “他真正要的是死对头的市占率和既有通路。”不必自己费力打拚,直接吞下对手现成的山河。“更奇怪的是,他最近把你们家族净资产次高的部门分割出售,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但她有很不好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爸说姨丈后面一定有大动作。”只是目前猜不出他怎会风格丕变,行事不同以往。

    爸在做什么?这一点也不像他。

    “原来你们两个躲在这里!”一群西装笔挺的男子汉兴奋奔来。“害我们到处找半天!”

    表弟皱脸哀叫,不甘不愿地捻熄烟蒂。

    贝翎淡雅地还以微笑,令众男士芳心雀跃,小鹿乱撞。

    “我们可以跟表姐拍张照片吗?”

    “喂,她是谁家的表姐啊?!”不要乱喊好不好?真是受够了这群苍蝇。“今天婚礼的主角到底是谁啊?”

    镑路好汉腼腆地抢着轮流与她合照,赶趁大喜之日的百无禁忌,和美女留影纪念。大家早在婚礼彩排时就对她大为惊艳,今日正式盛装出席,更是彻底征服了这些大男生,痴痴仰慕。

    母亲刻意替她选了银雪色的露肩小礼服,痹篇了新娘子的纯白印象,同时达到品味卓然的陪衬效果。高腰的精致剪裁,只流露妖媚曲线却不见任何沟影,散发大家闺秀的典雅气质。

    优美的肩颈线条和细腻肤质,在盘高的发髻烘托下一览无遗。大片雪肤上毫无珠宝缀饰,唯独耳垂上悬着小小星光:价值上百万的四克拉钻石耳环,寂静闪耀,沉默中显示着非凡的身段。

    表弟觉得她这番用心打扮,很给他面子,但新娘却气炸了,今天的脸色比彩排时还臭,无法容忍他们擅自为她多安排了一位伴娘,抢尽新娘风采。

    哎,女人真是小心眼。这也有得计较?姨妈不过是想藉他俩的婚礼,介绍其中一位伴郎给贝翎,沾沾喜气。新娘子要是不愿意,大可说不。干嘛收姨妈的新婚贺礼时欢天喜地,一看伴娘比她美丽就老大不高兴?

    “你们还要拍多久才甘愿啊?”可以进去准备正式开始了吗?

    一伙人前呼后拥着贝翎和表弟,回到已经张罗完毕的宴会厅。大家各忙各的,司仪和音控人员不犊焘试麦克风与流程衔接,场务人员迅速穿梭,一片匆促。

    “你不去准备室跟新娘和伴娘们补个妆吗?”表弟耳语。

    她暗暗苦笑。“那是新娘子的地盘,我还是少去为妙。”

    他俩各自做个鬼脸,相互调侃。身为介绍人之一的贝翎妈妈,一身雍容华贵,在宴会厅的远方,喜气洋洋地欢笑而来。她身旁跟着的魁伟身影,步履优雅,随侍在贵夫人身侧,一同前往。

    贝翎刷白了整张脸,骇然震愕。

    是他?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妈妈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