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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秦书臻说完雅间里有了片刻的静默之后梁静业听到王希音清浅稚嫩的声音道:“不是说要聊易经么怎么说起论语来了。”她笑眯眯的,无辜无害地对着秦书臻问:“秦大公子你知道有钻研易经的大家高人想必自己也对此有些见解。前些日子我的爱犬在巷子口与旁的狗儿打架,惹了一身伤,我替它卜出个兑卦,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您能帮我解解么?”那双杏眼微张清澈的眼底映衬着秦书臻的鸦青色织锦圆领窄袖袍倒真像是一个渴求解卦的无知少女。
梁静业喉间发痒实在没忍住轻咳出声。
秦书臻笑笑刚要说话却是秦书宁横加过来:“什么这卦那卦的静姐儿你自己卜的卦作准么!”
“我不知道呀,”王希音眨眨眼:“我找了个竹筒拆了几个卦签进去闭着眼睛颠出哪个是哪个,就跟在寺庙老和尚那里一样,应当是作准的罢?”
此言一出在座的三人都或轻笑或大笑地开了颜秦书宁更是夸张些要敲桌子:“你这就是瞎折腾周易八卦被你这般用,怕是要哭出来啦。你这卦别说我哥哥,就是那个大师也解不出来。叫他们两个讨论学问罢,你还是跟我说说京城哪里能买给我父亲生辰礼的地方!”
秦书臻摇了头:“有三小姐这个表兄在,某可不敢再说学问。”他和气地对梁静业道:“兄台若不嫌弃,也替我兄妹说一说如今京城的风土人情。”
雅间里气氛和缓,梁静业当然也无有不从,他与王希音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不同,除了读书他也常常出来以文会友,甚至流连西市书坊,见到的听到的东西很多,介绍起京城更是信手拈来,一时间倒是宾主尽欢。
喝过一轮茶,又互通了姓名,王希音惦记着时辰,便对秦书宁道:“不是还要去逛铺子,若是太晚那些珍奇物件儿叫别个挑走,可是不美。”
一旁正在与梁静业说话的秦书臻闻言看过来:“三小姐莫急,之前梁兄说的这几家铺子我已经着人去看了,一会儿下人会把瞧得上眼的东西拿过来,咱们只需在这儿稍等片刻就是。”
王希音却是不知道秦书臻何时指使的下人,见他说的笃定也只好干笑道:“那便好。”
“放心罢,这京城的铺子翻个遍也没多少宝贝,能被我那仆从看上的更是不多,到时候还请三小姐替我兄妹掌掌眼挑出个合宜的就是,不会误了小姐时辰。”秦书臻表情越发柔和,语调也跟之前的生疏清淡有些不同,更是让梁静业忍不住多看他一眼。秦书臻逮到了梁静业的目光,噙了笑端茶致敬:“当然还有梁兄,你见多识广,眼光也定然极好。”
梁静业苦笑:“哪里。”将盏中残茶饮尽,竟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不到一刻钟,雅间外有人敲门,却不是王希音之前见的护卫,而是几个曼妙女婢,个个着纱衣襦裙进来,另有几个粗壮婆子抬着或大或小的托盘入内。每个托盘上的物件都蒙了绸布,怕是为了防止在路上沾染尘土。
“秉公子,一共十八件,三件来自珍宝阁,两件出自飞琼楼,还有一件为蔷薇馆主推荐,其余十二件都是陋石斋的。”为首的女婢对秦书臻恭敬道。
珍宝阁、飞琼楼、蔷薇馆都是京城有名的珍宝玉器铺子,而这陋石斋却是很少听闻。
梁静业默默捏着茶盏,因着他也结交了些官员子弟,听过他们说起过京城的珍宝铺子,那陋石斋全是斋主私藏,个个价值连城,只是轻易不肯展示于众人面前。他不知道梁家是否与陋石斋有关系,只是听那些官员子弟的说法,怕是寻常人家连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这一下从陋石斋叫出十二件珍宝不愧是卫国公世子,阶层与权势的巨大差异,让梁静业觉得好似面前的十八件珍宝统统向他砸了过来,叫他无法喘息。
他忍不住去看身边的王希音,小姑娘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有些好奇,将这满满当当摆了一地的珍宝打量完,她忍不住问道:“十二件珍宝啊,老斋主现下可好?”
秦书宁笑道:“这十二件是我哥哥要买的,又不是抢,他能有什么好不好?”
王希音撅起嘴,恨声道:“我上次瞧上他一块品相不错的寿山石,想刻个手章,磨了他好半天才肯卖,混似我不给钱一般。现在一下拿出来十二件,怕是把他那间破屋子都搬空了,可见他做事偏颇。”那寿山石还是她想给淳哥儿做的,若不然才不跟吝啬的老斋主周旋。
这回却是秦书臻柔和道:“不过都是他想叫价的手段,三小姐下回有什么瞧得上他的,只管跟书宁说,肯定能让他痛快出手。”
王希音赧然,连忙摆手:“没了没了,我也不爱逛这些。”
“是,你就爱那什么月玲珑的。”秦书宁多补一刀。
一直没说话的梁静业提醒道:“还是先挑选罢。”替王希音解围,只是他再怎么掩饰声音里都有些干涩。
那十八件珍品被女婢一一揭开面纱,都不是什么金碧辉煌的物件,便是最小的那块玉石把件都流溢着古朴风蕴。王希音与秦书宁坐在一处,先是略过几件一看就不适宜生辰礼的,接着又哪个看得上便叫婢女放到桌上近观。
最后还是看上了陋石斋的一个乌木镶鎏金罗星满布图案的棋盘,秦书臻叫下人去交付,其余十七件如潮水般撤出房间。
王希音暗自咂舌,一千五百金呢,这秦世子眼都不眨就洒出去了,想她可怜巴巴的月例才合三两金子,连那棋盘的一个角都买不起。穷三小姐满腹心酸,喝着极品西湖龙井也寻摸不出味道,悻悻再提告辞。
秦书宁还没尽兴,正要再留门扉又被叩响。
却是方才的女婢去而复返,手上还是一个托盘放了两件物事。
秦书臻笑着道:“耽误了二位许久,又替我秦家挑出如此合意的珍品,秦家无以为谢,只得匆匆找来两份薄利略表谢意。”
王希音看到那紫檀木盒上是月芙蓉的表记,她在月芙蓉也见过,这么一盒少说也要二十金,她皱起眉头:“秦公子好意我心领了,您的谢礼太重我不能收。”
便是一旁的梁静业在托盘另一件物事上盯了许久,也婉拒:“表妹说的是,无功不受禄,我们也不过陪着秦公子和秦小姐闲坐,当不得如此厚礼。”
秦书臻对二人的拒绝不以为意,他着重对王希音道:“三小姐莫恼,之前书宁言语不当,这胭脂既是谢礼也是她的赔礼,你们本是诚意相交,想必三小姐也不想书宁日后还为此事心神难安罢。”这却是在说王希音不收下就是不原谅秦书宁之前的浑话了。
她缓缓抬头,头一次对上秦书臻的目光,那双深目如炬,坚持且强硬。王希音败下阵来,垂首:“那就多谢秦公子了。”叫夏椿把胭脂收起,也不理会夹在二人中间一脸迷茫的秦书宁。
对付梁静业,秦书臻更是游刃有余:“梁兄不要推拒,这易经精注不过是拓本,我也是有心与你结交才拿此物相送,来年你名提金榜可千万别忘了在下。”
梁静业放在膝头的手蜷了又松,松了又握,终是敌不过对易经详解的诱惑:“梁某也多谢秦公子。”
回去的时候,秦书臻特令秦书宁陪着王希音去平阳公府,又让梁静业上了自己的马车送他回宁国侯府。梁静业看着秦书宁一身骑装英姿飒爽地在马车旁行走,转头秦书臻温和有礼地请他上车,他知道这是对王希音最好的安排,若是平阳公府问起来,有秦书宁挡着,总比说是跟他这个远房表哥在一起合情合理得多。
想不到那秦家小姐无礼到近乎失教,秦世子却是个事无巨细都能安排妥当的。他看着车边几个壮汉,回想起展示珍品的一众婢女,这些怕都是这位世子为了不让王希音难做的安排罢。
他垂了头,手上的易经精注犹有千斤重。
回到他清冷的院子,从家里跟来的小厮阿福一个人打扫整个小院,对比侯府其他地方的温暖和喧哗,这里寒酸得可怕。
“哥儿回来了,侯夫人今天多给了每个院子一道汤,一直在炉子上煲着,您歇歇,奴才给您端来。”阿福抹了把汗,腿脚勤快地奔走。
梁静业什么话也没说,喝过汤浑身燥热他竟没有读书的心思,拢了衣袍在榻上歪着。脑袋里乱糟糟的,一时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珍品一时是他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伸手去拿方才放到榻边的书,目光落在袖子上又是一定。
和侯夫人一样,那个小姑娘也是个善心人。当时她的丫鬟还没有备好帷帽,可她还是就着自己的手下了车,是怕自己手腕空悬会尴尬罢。个子很高,像一棵小白杨,直挺挺的好像不会被任何事压弯,梁静业曾经见过侯夫人在庭院闲走,那小姑娘将侯夫人的威仪学到了七八分呢。
连忙将书拿过来胡乱翻了一页,脑袋却丝毫不肯跟着理智走。他从不曾打问过王家表小姐的闺名,也是今天那个没礼教的卫国公小姐当街全名全姓地喊叫他才知道的。希音,大音希声,貌似还有个很可爱的乳名叫静姐儿。梁静业唇角一翘,想到王希音故作无知拿小狗打架暗比他和秦世子斗嘴的模样,兑卦,也亏她想得出来,虽不十分贴切但却意外地可爱。
梁静业低头,看到翻开的书页上印着小篆卫国公藏四个字,眉头打结,那秦世子头一次开腔只不过是替妹妹解围,对静姐儿和他都很生疏礼遇,可自从静姐儿拿兑卦劝和之后,他对静姐儿的态度也莫名起来。
他瞬时头脑清醒,翻身下榻到书桌前坐下。十二岁中举,乡野都说他是神童,可在春闱一下蹉跎五年,今年本是想应试,奈何天不遂人愿他在春日乍暖还寒之际得了风寒,寻常人进一场科举还要掉三斤皮肉,更遑论病弱的他,是以梁静业只能憾然弃考,他其实是有点气馁的。尤其是今天看那个卫国公世子挥金如土,他更是察觉出阶层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但是静姐儿她看向自己的时候与看旁人并无不同,大约这才是贵女气度。不是说今日加笄的那位朱家小姐就是跟今年的新科进士定的亲。
如果他在后年春闱功成名就是否梁静业不敢细想,却只觉得浑身都是力气,万丈豪情喷薄欲出,他执笔洒墨溅了一桌的墨迹,待回神时眼前一个硕大的狂草“静”字,怔愣过后梁静业一双长目满是沉静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