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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个月,金珂珂病了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汤汁不进,干呕不止,药石惘顾。
这一下,不止是王府,连整个皇宫都惊动了。
皇后娘娘亲自过府查看,问起发病原因,众人俱都不知。再问谢慕白,他只说,若公主有个三长两短,他愿陪她而去。
皇后听了唏嘘不已,只道他夫妇情深,倒也不好过于责备。
三个月来,谢慕白衣不解带,随侍在侧。
有时候,珂珂稍微清醒一点,大而无神的眼睛望着谢慕白,空空的,那里头什么都没有,让人见了,心里发酸。
他便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什么也不说。看着她,深如潭水般的黑瞳里却是万语千言无从说起。
他整个人瘦下去,而病床上的人儿却比他更为憔悴,更为消瘦。
这日,谢府里来了一位贵客。
无需通报,那人轻车熟路直入内府。
坐在卧房门口打盹的杏儿见了她,眸子一亮,轻“嘘”了一声,道:“林小姐你等一会儿,我去喊少爷出来。”
林霁雪压低了嗓子问:“公主还不见好么?”
“还是那样。”杏儿叹了口气“只是难为了七少爷。”
二人相对沉默,片刻之后,杏儿才推门进屋,对着守在床头的谢慕白说:“七少爷,林小姐来了。”
谢慕白连忙站了起来,语意透露着难得的轻快。
“你在这里守着,我出去一会儿。”
杏儿答应着,坐在少爷刚刚坐的地方,看看仍然昏睡的少奶奶,打了个呵欠,继续刚才未尽的美梦。
“霁雪儿?”谢慕白看着眼前白衣如素的女子,薄唇扬起了笑弧。
“哎呀,慕白哥哥,你怎么穿得那么单薄?”霁雪低呼。要知道,如今已是数九隆冬了呢。
“不妨事,屋子里升了火炉。对了,东西拿到没有?”
“看你急的。”林霁雪促狭眨眼。
他也不以为意,低低一叹“我怎么能不急呢?”
“好了好了,别叹气。有我出马,怎么会拿不到?”
床上的人儿微微睁开眸子,瞪着坠满流苏的帐顶,眼睫一眨不眨。
过了一会儿,门外的说笑声远了,听不见了,再过了一会儿,紧闭的房门被推开一角,旋进一阵凉风。
她微微打一个哆嗦,慢慢转动眼珠,望向来人。
他果然穿得少,一袭白色秋衣,显得更见单薄。
他慢慢走近,俯身看“你醒了?”语声又温柔又小心。
珂珂抿了抿唇。
谢慕白眸绽惊喜“有没有觉得好一点?肚子饿不饿?”
她胃部一阵翻涌,忍不住蹙眉轻哼。
他脸现尴尬。顿了一会儿,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神情一振,笑说:“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她盯着他,不说话也不动。
他微叹口气“我知道,是我不对,可你也别跟你自个儿的身子过不去。”边说着,边又扯开笑脸“喏,你好了,若要斩我,不就是一句话么?到时候,我决不皱眉便是。”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她,见她没什么反应,才又继续说“我只有一个要求,”顿一下,他接着说下去“求你,放过我的家人。”
若是,在最初的最初,他肯低头,肯说出这句话语,她,会不会答应他?
然而,现在再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他自认聪明绝顶,不肯低头再低头,总觉得把柄在她手上,不若自己掌握主动。是以,他想出计策,诱她去红楼,先示好,哄得她高兴没防备时,吃下马肉。
因她没说一定要一模一样的活马,是以,他为她做一模一样的马肉汤。她自己吃了大红马儿,有理说不出。
如此,便算他完成任务。
他是这样想的,可是,他却忽略了人的感情。忽略了她对红马的感情。
她还是没有说话,和以往醒过来的时候一样,他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俊容更显忧郁。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她搁在棉被外面的手“你要好起来,知道吗?那天,其实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对你说”
那天,他来不及说,不知道今天再说,她还听不听得进去?
他俊眉一掀,再度微笑,语声也尽量显得轻快起来“那天,我不是对你说,我会送你一盏灯吗?你瞧!”
他一直背在身后的那一只手倏忽拿了出来,手上提着一盏做工精美的紫纱灯。
被他一阵唧唧咕咕吵醒的杏儿惊呼一声“哇!好漂亮!”
“你呢?你是不是也觉得漂亮?”他的眼睛不肯放过珂珂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良久良久,在他再度失望的时候,珂珂突然开口“哪里来的?”
声音干涩嘶哑得像鬼一样,可却带给谢慕白莫大的惊喜。
他陡地握紧了她的手,语声因激动而颤抖“红楼夺冠,当然是红楼夺冠的奖品!”
林霁雪带来的,就是这个吗?
珂珂微微用力,挣脱他的手。
他愣了一下,继而欣喜不已,没想到这盏灯真的让珂珂起了反应。
“你是不是要放灯?”他小心翼翼问。
珂珂不答,示意杏儿扶她下床。
杏儿迟疑地看了谢慕白一眼,见他点头鼓励,才小心又小心地搀了珂珂,让她慢慢站直身子。
“给我。”她的声音带着气弱的坚持。
他毫不迟疑地将紫纱宫灯递了过去。
她接在手里,颤巍巍地拿不稳。
杏儿刚要帮她,却见她陡地用力,将宫灯丢在地上。丢下了仍不甘心,又上前踩了两脚。
灯纸破了,碎纸片悠悠地飘起,又悠悠地落下。
室内陡然一阵寂静,只有珂珂气促的喘声,一声重过一声,直压人的心底。
自那日宫灯事件之后,珂珂的病居然一日日好了起来。
到元宵节那日,皇后娘娘下了懿旨,召公主和驸马入宫赏灯。
马车一路沿着公主出嫁的路线出紫庆街,过宣华门,直入内宫。
皇宫内苑,华灯溢彩,珠玉流光,各式各样的花灯争奇斗艳。其中当然也不乏人比花娇的贵族少女们。
这样一番应酬下来,到得午夜时分,灯会散尽,珂珂已是累得筋疲力尽。
皇后留宿,珂珂与谢慕白在宫女太监们的监视外加督促之下,一起进入珂珂从前居住的撷芳斋。
房门轻轻被带拢“咯”的一声,将门里门外隔成两个世界。
谢慕白极有规矩地走在珂珂身后一步之外,她站定,没有回头,他便也只好站住,望着她的背影。
今晚,因为是宫廷宴会,她穿了一件银丝凤蝶紫夹袄,下着深紫撒花褶裙,外面罩着一件白狐皮裘,白紫相映,在靡靡灯火之下,更显清丽高雅。
他记得,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也是身着紫衣,那一次,她一身劲装,穿轿而出,神情睥睨,英姿飒爽。
那一次,他对她没有好感,却也谈不上厌恶。
只是,没想到,造化弄人,他们会因为那一次会面,鬼使神差地成为夫妻。
她生性刁蛮,喜怒无常。而他,明知他并非她理想中的夫婿,他能选择的只有逃避。
新婚之夜,他假装醉酒,告诉她,他之所以娶她,不过是为了功名利禄,依她之性子,少不了一番大吵大闹,最好是,婚事告吹,两厢无事。
可未曾料到,娘亲偏使苦肉计,更让他大跌眼镜的是,公主居然会内疚,居然并未继续吵闹下去。
或许,她并不如附会传言中所描述的那般蛮横无礼?
他虽如此怀疑,却不敢造次冒险。
公主既然不闹,那么,他乐得和她相敬如“冰”楚河汉界,希望可以相安无事。
可人算总不如天算,他和她不得不有了一而再再而三的交集,他发觉,喜欢她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而困难的反倒是,要如何用一颗喜爱她的心去坚守自己的立场,与一个永远也不可能爱上自己的公主周旋到底?
她不可能爱上他的,对吧?
他从来就不是她所欣赏的男子,是不是?
她偶尔所表现出来的天真浪漫纯情蜜意,不过是喜怒无常的又一例证而已,对不对?
所以,他怎能迷惑?他怎能轻易把心失落?
她是公主呵,是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可以彻底摧毁他的世界的高贵的公主呵,他怎能怎能放松警惕?怎能将他的世界全盘暴露在她的无常与任性之下?一如那盏紫纱宫灯——
任之倾颓?
任之践踏?
不!他不能!
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