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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一章 营救
正是春末夏初的夜黑风高夜,有不知名的鸟雀拖着长尾在枝头咕咕地叫唤。林中时时散发着松木甘冽的清香,还有一些身形短小的兽类在灌木当中悉悉索索地穿梭不已。
三条人影飞快地奔袭在草丛树林当中,宽叔仗着几十年历练下来的本事,领头跑在最前面。他边注意着脚下边在心里犯嘀咕,珍哥也就罢了,这个灯笼铺子里的老马到底是什么来头,脚上功夫竟然丝毫不弱于他。从赤屿岛到这里大家一路同行,竟没有发现这人是个深藏不露的练家子。
三人都是性子稳沉不多话之人,静静伏在草丛里看着脚下的矿山。大概是夜已深了,不大的矿场里只有零星几点灯光,场地中央燃着小小的两堆篝火,有拿了长枪的士兵在左右巡逻。出人意料的是,这里的守护看起来并不如何严密。
宽叔抻着脖子仔细打量了一遍,回过头来悄声道:“不对呀,珍哥,光你爹他们一行至少有三四十人,你看那处才几个搭建得浅浅的窝棚,能住几个人?要是你没认错人,那就是你爹他们没在此处歇脚!”
傅百善再次认真回想了一遍肯定道:“邬老大的声音极其特别,我绝对没有听错。当时他背了一个竹篓正准备进坑洞,在门口不小心跌了一跤,竹篓里的木头全都滚了出来。看守见了拿起皮鞭就要抽,邬老大脸面乌漆嘛黑,又一口一句倭语,要不然我当时就认出人来了!”
宽叔这才眼前一亮,兴奋反问道:“这人要进坑洞里头,干嘛还费力背着木头进去……”
傅百善和裴青都是极聪明之人,相视一眼后都从对方眼里看出恍然大悟。矿洞所产的矿石被矿工采下来后,首先要碎石和洗矿,接下来才开始用火冶炼。邬老大既然往坑洞里运送木料,那么洞里面肯定有另外的炼矿地点。那么,傅满仓一众人就极有可能歇息在那边。
宽叔不禁有些摩拳擦掌,嘿嘿一笑道:“莫急,找地方找人是我的拿手本事,跟在我后面别出声。”
话一说完,就像一只大猴子一样攀住一棵崖松,倏地一下就消失在一丛灌木后面。傅百善和裴青连忙跟上,就见宽叔身形极为灵活地在暗夜里穿梭,猱身前行了大概百余丈后趴在一块突兀的高地上不动了。两人立即尾随过去一看,立时就愣住了。
面前高地的植被有些稀少,越往前就只剩下些黑色的细石子。再往前就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半凹形深坑。此时天色阴暗,也不知道那个黑魆魆的坑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宽叔蹑手蹑脚地蹲在坑沿上,摸了一把地上的泥土凑近鼻尖闻了一下,小声道:“这土里有硫磺味,我猜这下面便是这座矿山的冶炼之地,只可惜此时天色太暗,看不清底下到底有没有人?”
三人围在一起窃语商量无果,性急的宽叔干脆抓了几颗脚下的石子丢进了坑底。在寂静的夜里,石子陆续滚落的声音便格外刺耳。三人屏息静气一会儿后,就忽见坑洞底闪现了几点暗红色的火光,接着耳边响起了几声悠长的鸟雀叫声。
傅百善杏眼一亮,紧紧抓住裴青的胳膊,语无伦次地欢喜道:“是我爹,从前他最喜欢这么学鸟叫。小五小六每回都被他骗,每回都闹着要到树上去找小鸟……”
三人都面露喜色,不敢耽误时间立刻将绳索固定在古树上。裴青把绳子缠在腰上叮嘱道:“现在已经是寅时了,我先下去看看,你们在上面看着。过半个时辰不管我上不上来,你们就收拾绳索走人,千万不能让巡逻的士兵看见。”
傅百善哪里还按捺得住,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极其执拗地道:“我一定要一起下去。”
宽叔一双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在一旁左看看右瞧瞧。他即便是瞎子也看出来这一对男女之间有些什么猫腻,索性建议道:“下面黑布隆冬的,你们一起下去也好,正好有个照应。只是有个什么不对,就要立刻上来,这里毕竟不是中土的地盘,要是惹得那些倭人蛮性大发,咱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裴青自从那天在祖母山上一诉衷肠把话说开后,无论做什么都被傅百善吃得死死的。闻言只得无奈答应,又小心嘱咐半天,由傅百善殿后,两人顺着粗大的绳索慢慢地往下攀爬。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这处坑顶竟是一处悬空的所在,就像一只被倒扣着的铁锅,越往下空间竟然越空旷。好在老天爷帮忙,一直被乌云遮挡的月亮呼喇一下露出了真容,两人又渐渐习惯了在暗处视物,就见光线忽明忽暗的坑底里影影瞳瞳地矗立着几个高大的东西。
离坑底还有几丈高的时候,傅百善用脚勾住粗绳,嘬嘴学了几声鸟叫。下面立刻回了几声同样的叫声,一个有些颤抖的声音低低响起,“珍哥,是你吗?”
说话间,坑底燃起了一道明亮的火折子,傅百善裴青两人就见面前站了一群衣衫褴褛眉眼疲惫的男人。打头站着的那人身形高大颧骨高耸,一张遍布灰尘的脸上尽是泪水,却只剩一副皮包骨的空架子,正是傅百善的亲爹傅满仓。
众人怕惊动外面的守卫,急急拥着傅百善与裴青进了最里面的一处坑洞。坑洞里潮湿阴暗,胡乱堆着破旧的铺盖,角落里还有几副碗筷。邬老大揩了眼角的泪水,连忙收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出来让傅家父女坐下来说话。
原来当初傅满仓见识过倭人在两浙一带的胡作非为之后,心中生了愤懑,只恨不能亲自上阵杀敌。恰好有友人捎信,闲谈当中无意提起说倭国那边的天皇性情文雅喜文厌战,对连年征缴痛恨不已。
傅满仓一时突发奇想,认为要是借着自己海商和官面上的双重身份,要是得到倭国天皇的一份承诺,回航后再拿到朝廷有识之士的手中,两国缔结互不侵犯的盟约,岂不是可以为中土百姓讨得几年休养生息的工夫!
傅满仓垂着头,连连苦笑不已,“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瞎了眼,天下间的事情要是这般容易就解决了,怕也轮不到我来出头,国之政事哪里同做生意一般容易!我自高自大不但害了自己,还将这一船的人都害了。到了伊那岛之后,我备了重礼和那位友人求见怀良亲王,哪想这人根本不是传说当中的谦谦君子,是个实打实的主战派,我刚刚把来意说出来就被关起来了。”
傅满仓那般刚强的汉子,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出来,“先时我还心存侥幸,以为怀良亲王不敢把我们怎么样。哪里想到过了半个月,就有士兵押着我们到了这个地方,虎狼一般强迫我们换了衣裳剔了头发,每天要做八九个时辰的苦工,一天只给两个掺了杂粮的饭团。来时整整四十二个人,连病带饿,短短一年半就去了十来个……”
傅满仓几乎沤得凹陷下去的一双眼睛,那里面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自信飞扬,眼里只剩浓重的哀毁和无尽的伤心自责。傅百善看着父亲如今的模样,心里一时痛如刀绞。抚着他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一双大手,心里把怀良亲王这个始作俑者恨得几乎出血。
裴青揭开面上的帕子,沉声提醒道:“珍哥,眼下不是哭的时候,我们赶紧拿个章程出来,傅大叔他们这个样子只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傅满仓此时才看清是他,就以为两人早已定下亲事,此次定是为了帮珍哥才主动前来,心里对这个未来的女婿就又高看了几眼,眼里就带出了几分了然的笑意。裴青巴不得如此,自不会为此事辩白,伏在地上草草画出矿坑的草图,随后问道:“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把人顺利带出去?”
邬老大蹲在一边摇头叹气道:“矿山守卫倒是不多,只有十来个人,只是个个手里都有长枪长刀,我们这么一大帮子,身上没有官凭路引身份文牒,即便将守卫全部杀了也走不出十里地。年前有几个年青水手实在受不了打骂欺凌,斗着胆子趁砍伐木材的机会偷跑了出去,结果被巡逻的倭人武士抓住全部砍了脑袋,头颅齐齐整整地挂在山口好些天。自那之后,就再也……”
邬老大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洞里也响起了一片啜泣声。
傅满仓红了眼睛勉强按捺住心中悲意道:“坑道有百多丈,又脏又难走,坑洞里离地面有十多丈,是个天然的牢房。平日里我们在此洗矿炼矿,最后将成品赤铜运送出去,那些守卫轻易不会进来查看。只是每天早上辰时,要到坑洞口拿当天的饭食。”
裴青脑中飞快地计算这其间的时间差,最后道:“只有从上面走才是最节省时间的法子,再采取些其他的手段,兴许能将时间还拖延一些。只要一天的时间我们就能赶到海边,我们将福泰号开过来停泊在外头接应……”
众人闻言大喜,只有傅满仓抬头望了一眼外面的绳索,有些迟疑,“从坑顶出去也是个办法,只是咱们这些人老的老弱的弱,这一年又吃不饱穿不暖,到底亏了身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全上去?”
傅百善连忙截住他的话头,“爹,我们一行人千辛万苦才找到你们,说什么也要把你们全部带回去。大不了我把那个什么怀良亲王弄来当人质,看他们放不放人!”
女郎的话斩钉截铁,傅满仓倒叫女儿激起了心中勇气,转过头看着洞里一众人,轻声道:“好,这些都是我患难与共的好兄弟,就是背我也将他们全部背出去!”
怀良亲王是玩弄人心的好手,将中土来的这些人全部圈进在不见天日的坑洞底,剔了头发换了衣裳,学说倭国话,连饭都不给吃饱,就是想慢慢地摧毁人的意志。
裴青看了洞中攒动的人头,见人人脸上都流露出喜意和朝气,大家眼底都重新燃起希望,心里一块巨石这才放下。他暗叹一口气,拿起树枝在地上细细勾画,心想务必要将营救众人的计划做到至臻至美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