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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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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烦!

    温定娴再次于心底咒骂自己。她究竟是哪根筋不对劲,居然答应和他们一起出来逛夜店、泡ktv?

    后照镜里出现一双疲惫的眼,不耐烦地瞥向后座两对正卿卿我我的男女。由四人迷蒙的双眼、浑身的酒气来看,她显然是在座五位唯一一个神智清醒、没喝酒、符合“酒醉不开车”条件的。但,很不巧的,她恰好也是在座唯一一个没驾照的,十八岁都还没到,她怎么考驾照?

    说什么要庆祝她资优保送入大学、要请她出来痛快地玩一顿,慰劳她前阵子准备升学考的辛劳,顺便把之前没玩到的份补回来。谁不知道她温定娴向来是大考大玩、小号小玩、不考照样玩的?

    饶是如此,她的成绩始终维持得不错,再怎么样也有全校前三十名。不是她故弄玄虚,故意制造出“我不读书也可以考得很好”的天才假相,而是她的读书方法就是那样,她永远不会在国文课解几何题、在历史课背英文单字,对她来说,这种读书方式太浪费时间,而且绝对事倍功半。她宁可在课堂上专心听讲,回家后稍加温习,为自己争取包多的睡眠与休闲时间,毕竟精神不济是上课的大忌。她这人最没法忍受的就是睡不饱,无论是睡觉睡到一半被吵醒、无来由的失眠,或是像现在这样,想睡又不能睡,都会使她的心情烦躁到极点,想要发飙吼人。

    “嘿,小温,”一只毛毛手从后座伸来,用冰凉的啤酒瓶身碰了碰她的脸颊。“心情不好啊?”

    “别碰我,阿坛。”她厌恶地撇开头。这人是她今年寒假到餐厅打工认识的,已经有女朋友了,但他总是有意无意的暗示她,他对她很有意思。啧!男人!

    “干嘛,耍什么-啊?”阿坛-着一双醉眼,不满意地瞄向她,目光在接触到温定娴那双修长的美腿后,转成一双色眼。

    “我要专心开车。”她现在可是无照驾驶哪!万一一个不留神,被警察发现不对劲,拦下来临检,或是出了车祸,她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你回去坐好,别干扰我。”

    “嗳,-干嘛这样正经八百的,”阿坛不满地看着眼前哈很久、但始终吃不到的天鹅。“难得出来玩一趟,-就不能放开一点、high一点吗?”连酒都不沾一滴,像个老处女一样。

    无聊!温定娴在心里暗斥。她根本懒得搭理他,也不想向他解释她的酒量差到一罐啤酒就可以撂倒她,让她不省人事的睡上一整夜。要是让他知道这秘密,她还能全身而退吗?

    “你做什么?”温定娴蹙着眉看阿坛趁红灯时,硬是从后座挤到她隔壁。

    “后面太挤了,”阿坛若无其事地耸耸肩,灌下一大口啤酒,又-着那对色迷迷的贼眼看着温定娴。“再说,我怕-一个人开车太无聊,想过来陪-聊天解解闷。”

    小温脸蛋长得很清秀,身材更是一级棒。一身细肩带、超短牛仔裤的清凉打扮,活脱脱就是辣妹一个,再加上她又年轻,皮肤细致光滑,看起来就是一副吹弹可破的粉嫩样,真想摸上一摸

    “不用了,我只想专心开车。”她寒着一张脸冷声回答。被人用那种下流的眼光打量,让她心情烦上加烦。“你暂时别和我说话。”

    阿坛随手将喝光的啤酒罐往窗外一。“-很凶喔,小温。”碰了个软钉子,酒醉蛤蟆的人品原本就不怎么端正,加上喝醉酒,色胆一壮,他索性借酒装疯,一双咸猪手开始蠢蠢欲动,左手顺势摸上温定娴的下巴。“有没有人告诉-,这种个性要改一改,以后出社会才不会吃亏?”

    “走开!”温定娴火大的一掌挥开不规矩的毛毛手。这男人真是色胆包天,他女朋友还在后面哩,他居然敢对她动手动脚的?

    好辣!他最喜欢挑战这种女人了。“小温,我真的很喜欢-”阿坛的手离开温定娴的脸蛋,仗着温定娴必须开车,根本腾不出手来抵抗他,开始往下搓揉她的藕臂。

    “我叫你走开,你听不懂国语吗?”温定娴觉得自己快吐了,手臂因为阿坛恶心下流的抚触而泛起鸡皮疙瘩,她要是再不想点办法制止他,她很有可能在下一秒钟就把车子撞向电线杆,大家同归于尽!她愤怒的大喝:“小梅姐还在后面,你毛手毛脚的想干什么?”

    “那-的意思是,如果小梅不在后面”阿坛的手现在开始不安份地在温定娴大腿上到处游移。“我就可以对-毛手毛脚的喽?”

    王八蛋!色胆包天的烂男人!“有胆你试试看,再碰我一次,我就要你好看!”

    阿坛张嘴涎笑。“嘿嘿这可是-说的!”阿坛的右手伸向温定娴的酥胸,左手更往温定娴的大腿根处深入!

    火大到极点的温定娴顾不得自己在开车,她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一记下钩拳就往阿坛招呼过去,右脚更是伸出驾驶座,使劲地朝阿坛又踢又踹又踏,而左脚也因为这样的动作自然而然地用力踩住煞车,让车子在大马路中央打了好几个旋。温定娴好不容易才稳住车子,不至于冲撞路边的店家,以免车上五人全因为阿坛这色鬼而命丧黄泉,但更糟的还在后头--

    当温定娴气恼地不顾一切,想下车把阿坛拖出来痛打一顿时,两位警察敲了敲车窗,而她--温定娴--成了无照驾驶的现行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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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东京--

    黑子和白子在上好的榧木棋盘上排列成复杂的棋势,窗外灿亮的阳光洒进和室,将满盘的肃杀映照成一室缠绵,这是情人之间的对弈。

    “弈”摆好一子,羽芳明日香等待了半晌,抬头轻唤对座的青年。

    “啊,抱歉。”孙弈回过神来,凝神思考了一会儿,才放下手中那枚已被他体温煨热的白子。

    偌大的和室里,除了一副棋盘、两个坐垫和一盆花外,没什么多余的装饰物。这里对两位正在对弈的棋士来说,空间宽敞的恰到好处,但对于一对情侣而言,却显得太过寂寥空旷。

    孙弈抬起头来,环顾一室的静寂,目光不经意地被落地窗外的满园春色勾引。今天的天气真好,他想。

    偶尔他也想-下棋盘与棋谱,到山上,到湖边,楞楞地坐在草地上,盯着白云发呆一下午。

    “弈你在发呆?”明日香抬起杏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的男友。“有什么心事吗?”孙弈会失神?他的专注力很高的,向来只有太专心而听不到别人叫唤,从没有在棋局中发楞的状况。虽然这并不是一场正式的比赛,但对他们这些职业棋士来说,丧失专注力,就等于输了一半了。

    “不,没什么,一时失神罢了。”孙弈看着明日香惊讶的神情,有些莞尔。他噙着笑将视线调回身前的棋盘。

    发呆,也需要理由吗?有心事,才能心不在焉吗?

    他只是有点倦了,突然想从无数的对弈和胜败中找寻些许空隙,让自己尽情伸展而已。

    打从六岁那年接触围棋,他从未对这十九路的棋盘感到厌倦,黑、白色的棋石从此成为他生命中的主色,他的童年、青涩的少年岁月,几乎全在一场场的对弈、一本本的棋谱中度过。

    十五岁那年成为职业棋士,迄今已然有六个年头,这六年里,他心无旁骛,一心专注在棋艺的修炼与自我提升。棋士之路,是一段遥远而异常艰辛的旅程,他也曾灰心失望,想放弃围棋,然而,面对一件已耗费半生心力浸yin的兴趣,放弃谈何容易?

    围棋和他,像是两股交错缠绕的生命线,少了其中一股,绳子就不再牢靠,少了围棋,孙弈就不再是孙弈了。

    但最近,不知怎地,他面对棋盘时总是有点心浮气躁,没法像以往一样定下心来。是压力太重了吗?去年打进名人赛的巡回决胜圈后,他声名大噪,棋迷一下增加不少,压力也随之骤增,但,这似乎不是真正的理由

    为什么呢?孙弈偏头自忖,手里习惯性地摩挲着棋石,感受其温润冰凉的触感,心神直往窗外明灿的阳光飞去,窗边,一只小麻雀正在花坛上蹦蹦跳跳,低头觅食。

    麻雀小麻雀。一个小小的身影跃进孙弈的脑海,他嘴角向上勾了起来。

    他还记得那天在运动场上,小女生哭累了,睡倒在他的肩膀上,才八岁的他就这么抱着小麻雀,一路走回家去。回程路上,小家伙似乎是作梦了,睡梦中还喃喃念着:阿弈哥哥不要走,我们再来“王”

    他也记得在他即将起程飞往日本那天,两个小娃娃手勾手,许下永不相忘的承诺。

    时间过得好快啊,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她了。今天,如果不是这场棋局、这个景色,如果他没有这般的分神,而是像以往一样专注下棋,或许,他就不会想起那个曾经与他共度童年的小女孩。岁月不会等人的,昔日的承诺早在时光的冲刷下,模糊了最初的原貌,他并没有固守当年的约定,她呢?

    庭院里的榕树筛下点点日光,在棋盘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花枝也应和着款摆起舞啊!起风了,他想。

    “我们把窗户打开吧。”孙弈对明日香这么要求着,她正盯着满盘的黑子白子凝神苦思。

    “嗯?”明日香的思绪还没转过来。“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我们把窗户打开吧。”孙弈喃喃地重复一次。“今天天气很好,风吹起来一定很舒服。嗯?”孙弈微笑着征求她的同意。

    “可是”明日香蹙着眉头,有些为难。

    这房里有空调,如果开窗的话,外面那些脏空气就全跑进来了,她的支气管不好,很容易感染的。大赛在即,她必须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才能以最佳状况上阵对弈呢

    “没关系,”孙弈看了她一眼。“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弈”明日香打直背脊端坐,端详孙弈年轻俊秀的脸庞。

    是她先追他的。

    最先吸引她的,是他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眸,再来,是他不可思议的围棋才华。他们已经交往两年了,有时候她觉得他很好懂,有时候她觉得他们两人的心很贴近,谈到围棋时,他和她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毕竟围棋是两人共同的生活重心。然而,在两人之间交流的情感总是若有似无的,说是友情,太浓;说是爱情,太淡;归类成亲情,却又显得太生疏,这种感觉很暧昧,但不是她想要的那种暧昧。

    “孙弈”她学他偏着头打量窗外的景色。

    “嗯?”他抬眼,看见明日香半边姣好的脸蛋沐浴在春阳之中。

    明日香轻轻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真的不懂你”到底要怎么做,你才会比现在更爱我一点呢?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确定我在你心中真有不可取代的地位呢?

    窗外又是一阵春风轻抚过绿树枝梢,散落在两人脸上、身上的光点开始不安的跳动。

    淡淡的三月天里,总是漫不经意的微风,撩拨了每颗蛰伏整个寒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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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叩叩叩!”

    木板门传来几声轻响,将好不容易才入睡的人儿自难得的潜眠中唤醒。

    明亮的日光照在她犹带睡意的脸庞上,蜷缩在被窝中的温定娴缓缓睁开双眼。

    床。被褥。天花板。落地窗。窗外的庭园和绿树。映入眼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很陌生。

    这是哪里?她现在在哪里?喔,对了,她现在人在日本。

    抬手遮住阳光,刚自睡眠中醒来的温定娴昏昏沉沉的想着。

    几个月前,那场无照驾驶的意外传到爸爸耳里,震怒又震惊的父亲从日本飞回台湾,踏入家门第一件事情,先查看他的女儿是否安然无恙,确定她没少胳膊断腿之后,便跪倒在爷爷奶奶的灵位面前告罪,怪自己没把他们的宝贝孙女照顾好,内疚自责的程度让她这犯错在先的女儿心虚不已。最后,爸爸联合泪涟涟的妈妈发动温情攻势,要她随他们回日本,一家人团聚,别再坚持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台湾。

    面对这一连串的亲情攻势,她怎么能、又怎么敢拒绝呢?犯错的是她,可父母怪罪的是他们自己。他们的“以退为进”让她这个自知理亏的女儿不得不乖乖点头!反正她自小就和爷爷用日语沟通,异国语言对她来说不是障碍,所以她放弃好不容易拿到的保送资格,拿起日文读本稍微复习自爷爷过世后就再也没说过的日文,顺利通过日语能力检定,申请到日本一所排名不差的大学广告科系就读,-开大部份的过往--包括阿坛那票狐群狗党--这可算是她成年后的第一个人生变动吧。

    东京和台湾的时差只有一个小时,可搬来日本以后,她的生理时钟却全紊乱了,因为她会认床,很严重的那种。

    每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努力试着入眠,却总是到清晨才略有倦意,才睡没三个小时,便被家人唤醒。

    “嗯--”翻个身,温定娴看见摆在床头柜上的小闹钟。快九点半了,好吧,该起床了,唉她真的好想再睡一会儿

    梳洗完毕,温定娴像一缕游魂似的,任凭身体引导意识,悠悠晃到厨房。

    温家的厨房是半开放式的,流理台特别加宽,将另一半空间做成类似酒吧的小吧台,赶时间的家人可以在吧台上自行用餐,此刻她正坐在小吧台前,努力瞠开惺忪的睡眼看着那抹在厨房里忙碌的苗条背影。

    “定娴?起床啦?”精神抖擞但音量适中的女声从前方飘来。

    “嗯。”她没精神的应了一声。相较于女子温柔甜美的声音,刚睡醒的她,嗓子粗嗄得像只乌鸦。

    “喏,这个给-吃。”一盘金黄色、还冒着蒸腾热气的法式三明治端至温定娴面前。“咖啡还是红茶?”小静一脸甜笑,笑容朝气蓬勃。

    “呃”温定娴的脑袋还没开始运转,这对她来说是非常困难的选择题。

    “啊!”小静一拍手。“我刚才煮了一壶熏衣草奶茶,也不知道好不好喝,-帮我试试味道好了!”

    一杯香气四溢的奶茶快速被放置在她面前。“喔”温定娴盯着眼前的早餐,神情呆滞,显然还没睡醒。

    这女人讲话好快,像机关枪一样劈哩啪啦的直往她耳里轰咦,三明治和奶茶?

    温定娴茫然地抬起头,菜刀、瓦斯炉、食物嗯,她现在在厨房。

    这女人好面熟她没什么焦距的眼神盯着眼前的笑脸,一秒、两秒、十秒“谢谢大嫂。”

    “别客气,吃早餐吧。”小静好笑地轻拍小泵的头顶。“可怜的孩子”每天早上起床都是这副呆滞样,想必昨晚又没有睡好了。

    奇怪,定娴已经来日本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法适应这里的生活步调?更奇怪的是,东京和台湾的时差只有一小时,根本没什么时差好调的呀?

    “定娴,”小静一边洗碗一边对她说:“我今天中午要出去一趟,-今天要自己一个人煮午餐喔。”妈妈到京都访友去了,家里的男人又没一个会煮饭。

    “没问题。”喝完热饮,她脑袋霎时清醒不少。“大哥呢?他也会和-一起出去吧?”大哥大嫂结婚才刚满半年,感情如胶似漆的,有时甜蜜到让她起鸡皮疙瘩。

    “不会,”小静低头看着手上的瓷盘,粉脸微微发热。“我今天一个人出门。”她的月事已经晚了,昨天用验孕棒检验的结果是肯定的,她好象要做妈妈了。

    她想先到医院检查,等结果确定后再和定逸说,免得他又在那里提心吊胆、担心这担心那的

    “这样啊”温定娴叉起一块三明治送进嘴里。“那晚餐呢?”她也要自己煮吗?

    “应该不会那么早到家,但我会买一道菜回来。”小静擦干手,脱下围裙,自言自语的喃道:“对了,今天是十七号”

    “怎么了?”温定娴吞下一口三明治,边问边端起茶杯。

    “今天有客人要来。”小静打开冰箱门,查看里头还剩哪些菜。糟糕,菜好象不够

    “谁啊?几个人?”她的父亲和哥哥都是棋坛里有名的人物,拜他们俩之赐,家里三不五时便有客人来访,除了每星期二、四的研究会外,常有其它棋上到家里找她父兄对弈。

    “一个,是谁我不知道,爸爸没说。”小静的声音从冰箱门后传来。“但他交代我要煮客人的份。”言下之意,菜色不能太随便。

    “我知道了,”换言之,她今天必须要一个人“办桌”“待会儿我就出门采购食材。”烹饪是她的兴趣,也是她的专长,煮菜,难不倒她。

    “好,那就麻烦-了。”小静直起腰来。“那我要准备出门去了。”

    “掰啦!”温定娴笑着摆手,不忘入境随俗的学日本人来上一句--“出门小心!”

    吃完早餐,整理家务后,温定娴回房将家居服换下,就要出门采买。

    灿亮的阳光爬过围墙,攀上树梢,随着三月的微风一起摆荡,踏着枝头初绽的新绿,一路行走到她的房间。

    东京地价高昂,众所皆知。她家的坪数在日本已算不小,但与台湾的老家相比,这里便显得有些局促。

    她在老家的房间比现在住的这间,要大上许多,所幸房里这一扇连接庭院的落地窗,让视野开展不少。她一向喜欢开阔的环境,待在宽敞的地方,好象心也跟着豁达了起来。

    温定娴挑了一件浅蓝色的牛仔短裙和同色系的牛仔短外套,搭配白色的高领薄毛衣,一头过肩长发高束成马尾,身上除了手表外,没有多余的首饰,极简的穿衣风格,呼应她的性情。

    从温家走到电车站,大约需要十五分钟,但温定娴只需要十分钟就能走完这段躇。两眼直视前方,步伐跨得又大又急,她走路的样子,像是赶着赴一场已经迟到的约会。

    巷子口那端,一位青年男子踩着稳健从容的步伐,缓缓接近,身形交错的瞬间,两人有了些许的交集。

    温定娴摆动的手不小心擦撞到与她错身而过的男子,手里的皮夹因而落在地面上。“对不起。”她对着他的头顶道歉,那男子正弯腰帮她捡皮夹,西装、皮鞋,典型的上班族装扮。

    “谢谢。”她接过他递来的皮夹,礼貌性地回他一个笑容,抬高十五度的视角只能看到他的下巴,但,谁在意呢?对彼此来说,他和她都只是个不需要在意、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温定娴走得很快,身影一下子便消失在巷弄之外。

    男人还停留在原地,过了好半晌才放不想要求证的手,若有所思地继续朝原目的地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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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宽敞,温家建筑最大的特色,就是采光充足,通风良好。

    此刻,温家融合着中西日三种风格的日光室内,孙弈正和带他到日本的恩师温青云对弈,师兄温定逸则在一旁观棋。

    纸拉门外,隔着一小段木制走廊,就是温家精致小巧的庭院。捎着些许寒意的微风朝挂在屋檐的陶风铃打了声招呼,穿过没拉上的门,在室内轻舞漫游,插在粗胚素瓷花器里的花儿因风的抚触而微微颤抖,这些细微的声响,在静寂的室内,越发显得明显,连客厅轻轻传来的关门声都很清晰。

    拎着大包小包的温定娴,在玄关脱掉鞋子,她并没有换上室内鞋,不爱拘束的她,喜欢赤脚踏上地板的感觉。

    多了一双皮鞋,一定是老爸的客人来了。温定娴将鞋子放回鞋柜时想。

    考虑了两秒钟,她决定套上拖鞋,毕竟家里有客人来,在拘谨重礼的日本人面前,还是表现得规矩一点比较好。温家家规的中心思想--尊重家人,尊重自己,老爸有客人要来,他需要她给他面子。

    弯腰提起一堆食材,温定娴拖着她穿不习惯的室内拖鞋,啪嚏啪嚏走到厨房,留下鞋柜里亮黄色系为主的女用健走鞋和那双擦得光亮的黑皮鞋并排在一起。

    “-回来了,定娴妹子?”站在厨房等她的温定逸笑——地搓着手。

    妹子?还笑得那么开心?必定有诈。

    “是啊,定逸哥哥。”她回给他一个和他一样的笑容,绕过杵在面前的大个儿,将刚买回来的各种食材归位。

    温家大哥闻言,难以接受地挑着眉头。“定逸哥哥?”好恶心!

    “有何贵干?定逸哥哥?”她把东西放进冰箱,继续调侃她老哥。

    “妹子,帮我泡茶切水果。”瞥一眼放在流理台上洗好待处理的水果,温定逸也很无奈。为什么水果刀和菜刀在他手上,从没发挥过正常功用?他的手指已经很厌倦代替水果成为刀下亡魂了。

    “悉听尊便,定逸哥哥。”温定娴答应得很干脆,因为她真的不想看到温家长子干出拿刀把自己手指给剁了这种蠢事,她哥哥烹调细胞之差,没救了。

    听闻他妹子刻意装出来的甜腻语调,温定逸浑身冒鸡皮疙瘩。“别左一句定逸哥哥、右一句定逸哥哥的,听起来好恶心”还叫得那么顺口,好象常常练习似的。

    “怎么会?定逸哥哥。”温定娴心情甚佳的和他斗嘴。“妹子叫哥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啊。”她抬头-给他一个诡异的笑容,精准地戳中温定逸的要害。“不然叫你小胖好了?”她记得他最恨别人喊他的乳名。

    “我认输!”温定逸抬起双手投降。他这妹妹古灵精怪、反应又快,和她斗嘴他一定输。“我只是觉得-不适合那种声音和定逸哥哥这种字眼。”这比较适合他老婆小静,和温定娴一点都不搭。

    “嘿,别人求我我都不讲的。”兄妹一场,她才肯赏光给他“特殊待遇”“你可是这世界上第一个听到我这样说话的”

    “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讲话?”温定逸倚着冰箱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背影。

    “没什么,你不回房吗?”

    温定逸耸耸肩,对温定娴突如其来的沉默不以为意。“我走了。”

    “对了,定娴。”刚走出厨房的温定逸回头,看着蹲在冰箱前的她。

    “还有事吗?”温定娴头也没抬的问。

    温定逸偏头思量了一会儿。“没什么,”他还是别多管闲事的好。“没事,待会儿见。”

    温定娴蹲在冰箱前,任冷冷的空气直往她脸上扑。冰凉的气息让她忆起许久以前,一个寒冷的冬夜里,她和爷爷两个人在老家那大得令人害怕的客厅里,吃小小的蛋糕,庆祝她的生日。

    那年,她满六岁,爷爷用满布皱纹的大掌牵着她的手切蛋糕,要她许三个愿望,还说最后一个愿望要藏在心里面,不能说出来,爷爷说这样许愿才灵。

    她的第一个愿望,是希望爸爸妈妈赶快从日本回来,别留她一个人在台湾;第二个愿望,她记得她许的是要爷爷永远陪着她,不可以和阿弈哥哥一样,突然跑去日本。第三个藏在心里的愿望,她希望阿弈哥哥回来陪她玩。

    现在想想,那年的生日愿望,没有一个实现。

    爸爸妈妈还是留在日本,一年回台湾三次,电话是她和他们联系的主要工具。

    十五岁那年,医生诊断出爷爷罹患肝癌,但发现得太晚,已经是末期了。

    爷爷走得很快,没受什么苦。难得团聚的温家,在爷爷病榻旁,度过一个鲜少有笑声的暑天。之后她的父母想接她到日本住,可是她怕爷爷寂寞,她不想这么早离开台湾。

    随后,考上高中的她,为了减少通勤时间,到台北市租屋独居,和孙家渐渐断了联系。她不知道那个“阿弈哥哥”是否曾经回来台湾,她的爸爸也不曾和她提起他,随着年岁渐长,时间的脚步愈来愈匆忙,美好单纯的儿时回忆也愈走愈远。逐渐逐渐,曾经对她百般呵护的阿弈哥哥和那个爱说话、笑得很大声、哭得也很大声的小麻雀,随着六岁生日的回忆一起脱离她的生活常轨,如果不是今天和哥哥一番谈话,她只怕永远也想不起这段往事。

    “定逸哥哥”不是第一个听见她这样说话的人“阿弈哥哥”才是。

    儿时的回忆对她来说,太过遥远,她已记不清阿弈哥哥的长相,只依稀记得他那双很浓、很整齐的眉毛,还有那口因为正在换牙而缺了好几枚的牙齿。好久不见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到日本这么久了,还没见过他一面,现在想想也满神奇的。他是她爸爸研究会的成员,照理说,她应该常有看到他的机会,可是每天失眠的结果,总让她在吃完晚餐后便昏昏欲睡,当她小睡一会儿后,她爸爸的学生早走光了。

    缘份吧!她和阿弈哥哥的缘份大概用完了,老天爷才不安排他们见面。而且,她也不知道见到他后的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不见面也好,省得尴尬,省得麻烦。

    心不在焉的温定娴捧着切好的水果和茶水,踩着脚下那双拖鞋,一路啪嚏作响地走向家里的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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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温定娴今天没有穿窄裙,事情可能不会这么糟糕。

    她端着一盘水果和茶水来到房前,为了开门,她像餐厅侍者一样单手端着盘子,走进安静的和室。

    开门、关门,一切动作都用单手进行,餐盘没离开过她的手,室内专注弈棋的三人也都没抬起头。

    她心不在焉,脱掉了那双让她觉得别扭的室内拖鞋,爬上榻榻米,朝她父亲背影定去。

    一切都是这么的静谧,风铃依然在屋檐边轻轻摆动,送来几声幽远的细响,花器里的鲜花依然默默生长呼吸着,甚至没有人察觉她已进房,直到她不小心踩到父亲放置在地板上的折扇,脚步一个跟跄,而过窄的短裙又让她没法跨出另一个步伐重新寻找平衡,然后,她和她的餐盘,成了主角。

    “啊--”这是温定娴的惨叫声。

    “喔!”这是孙弈被撞到的闷哼声。

    泼喇!这是茶水泼溅到孙弈身上的声音。

    最后是温家父子目睹惨剧,同时倒抽一口气的吸气声,为这惊心动魄的动作场面谱上最完美的结局。

    “叮铃!叮铃!”天地间彷佛只存在着小石子撞击陶片的声音。

    一切还是这么的静谧,风铃继续摆动,鲜花还在生长,孙弈不敢置信地看着趴在他坐垫旁的女子。温定娴不敢置信地看着那被她泼了一身茶水的俊雅男子,而温家父子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天啊!-毁了我的榧木棋盘!”温定逸的雷公吼从她左边耳朵贯入,控诉的食指气愤得微微颤抖。

    “天啊!-毁了我的古董茶杯!”温青云的哀号从她右边耳朵钻入,控诉的食指心痛得无力伸直。

    温定娴赶忙-住发痛的双耳,她怀疑自己的耳膜可能被震破了。

    “-没事吧?”

    低沉悦耳的男中音从她头顶传来,那声音依然带着错愕。

    谁?是哪个善心人士率先对她展开友善的问候,不像她那没良心的哥哥爸爸,只关心棋盘和茶杯那种身外之物的?

    “-还好吗?”孙弈伸手扶她,鹰般锐利明亮的双眼直盯着她的脸。

    小麻雀?她真的是小麻雀?

    “对不起、对不起!”她慌乱到没注意对方说的全是标准中文,也用中文回答。“我去拿毛巾来!”温定娴羞愧又惶急的冲出房间。完蛋了完蛋了!她居然把榻榻米给弄湿了!那东西清理起来很麻烦的!

    孙弈看着她匆匆逃离现场的背影,嘴角不由得勾出微小的弧度--只有一点点。

    对,就是她。今早在巷口巧遇的女孩,就是那个老跟在他身边、喊他阿弈哥哥的小麻雀,那个从没把誓言和承诺当一回事的小麻雀。

    久违的童年、曾经丢失的儿时记忆,在他证实心中的疑惑后,一古脑儿的全回到他脑海里,一点一滴的拼凑起来。他有点兴奋,也有点失望--她和他一样,都没能守住当时永不相忘的承诺,而她,即便是当面见到他,还是没想起来他是谁。

    看来“永远”对人类来说,真的是个太沉重、太冗长的字眼,分别不过十多年,她和他几乎都忘记了彼此的存在。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温定娴拎着一堆毛巾和吹风机跑进室内。

    “这个给你!刚刚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小心踩到扇子”她劈哩啪啦爆出一堆中文,完全没注意到对方居然完全了解她的意思。

    孙弈接过毛巾擦拭脸上的水渍,朝她微微一笑。“没关系,真的。”

    他的笑容彷佛有稳定人心的力量,因为这么一笑,温定娴慌乱的心绪就这么宁定了。

    温定娴楞楞地盯着眼前的男子,视线焦点集中在那张不时被毛巾遮去的脸庞。这男人长得不错看,很斯文,属于温文尔雅的那种长相,但那不是她盯着他看的原因,她觉得这男人很面熟,她一定、一定曾经在哪里看过他

    孙弈停下擦拭头发的动作,侧过脸发问:“怎么了?”一直盯着他看?

    温定娴看着他,看他那双英气勃勃的剑眉,看他缓缓张合的双唇,还有那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啊!”她失礼地用食指直指他的鼻尖,孙弈挑高一边剑眉,静候下文。

    “你、你你你”他他他他他是“阿弈哥哥!”

    她终于认出他来了。他应该高兴吗?

    “-好,定娴。”不像她一开口便是孩提时代对彼此的称呼,孙弈选择称呼她的名字,客套又不失亲切。放下毛巾,他与她进行重逢后的第一次“正常”对话。“好久不见,请多多指教。”

    一旁看戏的温定逸摊开手上的折扇,遮住脸上古怪的笑意。阿弈哥哥?她果然有练习过咦?“爸,你在做什么?”在地上爬来爬去的?

    “还少一片”温青云摊开双手,掌上全是他那宝贝古董茶杯支离破碎的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