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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一大早,府里便来了客。牛管事天刚亮便出了门,府里连个应付这些事的人都没有。那人递了拜帖,自称是郴州州牧丁孝生。小厮将那拜帖送至后院,交到孟景春手上,说来客还在门口等着。
孟景春不方便露面,便让小厮转告那人,相爷公出楚州不在府中,请他改日再来。
小厮却又说:“那丁州牧知道相爷公出,只说今日便要离京,有东西要交予相爷,请府里管事出面接下便可。”
孟景春想牛管事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这进京述职的地方官也不可能认得她,便匆匆去换了身衣裳,扮作府中下人往前厅去。
丁州牧见府中管事这般年轻还愣了一愣。孟景春作个揖道:“府中大管事的出门采办去了,大人若有东西要转交相爷,交予小人亦是一样的。”
丁州牧犹豫片刻,自袖袋中取出封好的信来,又指了指搁在旁边案上的锦盒道:“那盒中是今年炭敬,还烦请连同这札子一道转交相爷。”
孟景春伸双手接过:“丁大人可还有话要转告?”
丁州牧想了想,道:“也没什么,就同相爷说,下官已将韩府女眷去处都摸清楚了,均写在这札子里。”
孟景春听闻是郴州韩府,握着那信封的手明显紧了一紧,却低首道:“小人定当转告。”
丁州牧又想想,似是也没有旁的要说,便匆匆忙忙告辞。孟景春手里握着那信,正思忖着,牛管事却是回来了。
牛管事一瞧桌上那锦盒,一副见惯了大风浪的样子:“孟大人,方才可是有地方官来送炭敬?”
孟景春方才注意力全在那信上,并未太关注那锦盒。她从未听过炭敬的说法,不由愣了愣,难道那盒子里装着木炭?
牛管事走过去打开那盒子,沉甸甸的银条整齐排好,孟景春看得眼都直了。牛管事又关上那盒子,问孟景春道:“孟大人可记下了是哪位地方官送来的?”
孟景春还没缓过神,她心道这行贿受贿也太……明目张胆了,早知刚才不应该收下?
牛管事便又喊她:“孟大人,这是哪位地方官送来的?”
孟景春忙回神:“哦,郴州州牧丁孝生。”
牛管事了然,便抱着那一盒沉甸甸的银条往里去了。孟景春愣了愣,忙追上去:“这是要收下?”
牛管事似是一眼看穿她的疑惑,道:“炭敬这些小来小去的,朝廷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不收反倒不好。”
这样……
孟景春摸摸后脑勺,有些尴尬地抓着那封信往后院去。
她只一介小吏,自然还看不懂朝中这些往来,便不纠结于此。她更疑惑的,是方才丁州牧说已经摸清楚韩至清一案中被放女眷的去处。
是沈英特意叮嘱丁州牧去查的?
沈英又为何要查这个?他自己都说韩至清一案在三法司会审后便已了结,那他差郴州州牧再查就毫无用处。
但沈英又岂会做无用功,孟景春抓着那信,苦琢磨半天,还是忍住了未拆。
这正月过得尤其慢,孟景春在府中实在觉着无趣,巴不得赶紧回衙门做事。已快到正月十五,府中仍是陆陆续续有人前来送礼。牛管事很是大方从容地替沈英收着礼,看得孟景春很是心惊。
但听说左相府中收礼收得更是夸张,孟景春这颗没见过世面的心也稍微放了放。
正月十五将至,孟景春收拾收拾准备回衙门了。好些日子不穿的官袍拿出来洗洗晒晒,叠整齐了待穿。
收拾停当,她又好奇地打开了沈英挂放官袍的柜子,从第一件翰林袍往后,一直到现在的丞相紫袍,一件件整整齐齐挂着,当真好多。官袍上的团花绣纹,从径一寸的小朵花到如今径五寸的独科花,她似是能看到一个十六岁青涩少年,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挣扎与难处。荣光是给旁人看的,苦楚都只能自己咽。
她站在那柜子前走了神,真想逆着岁月长径而行,轻轻拥抱那少年。
正月十五当日,孟景春在府里窝了一整日,百无聊赖。牛管事见她这般,便说今日花灯满街,应当很是热闹,不妨出去走一走。
孟景春记着小时候,即便是不爱出门的母亲,在这一日,也会与父亲一道带上她去街上走走。童年支离破碎的记忆里永远吃不完的零嘴,花灯流火般照亮通途,香气馥郁人群熙攘,便丝毫察觉不到冬日的冷。
想起旧事,便更觉府中清净得令人难过。她松松束了发,将自己裹进厚厚的大棉服里,揣着孔方兄便出了门。越往前走便越热闹,夜市里川流不息的人群,顽皮孩童恶作剧一般高兴地窜来窜去,丰富的食物香气勾出了馋虫,她便停下来吃一碗芝麻元宵,甜腻腻的,吃着吃着便想也不知沈英在楚州能不能吃得到元宵。
他这些年独来独往,难得赴宴亦是难得过节,是否会觉着这十一年格外的漫长。
在京十一年,从未回过乡。孟景春琢磨着,他为何不抽空回故里,且从不与旁人提家乡的事呢?她在相府住了这样久,亦是从未听他提到过一句,似乎连书信往来也是没有。
她正走神,忽听得一声犬吠,便蓦地回头,才发现桂发跟了出来。想来是牛管事怕她走夜路不安全,便让桂发跟着,她伸手揉揉桂发的头,将两枚铜钱结在桌上,便起了身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这条街便已是走到了尽头。她抬头望一眼天,月似银盘,清亮干净,端端正正。
千百年间,天下共赏的这圆满,从来只有这一个。
桂发在她身后吠了几声,她陡然回神,便琢磨着该回府了。
按着原路往回,看到未出阁的少女们结伴出行,羞羞答答眼中又带着好奇,这满街珠翠是平日里看不到的风景,亦见阖家出行的幸福姿态,谈笑赏灯猜谜,其乐融融羡煞人。
她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却又有些许怅然。埋头走着,快到巷口,穿过那巷子拐个弯便能回府,身后的桂发却汪汪汪地吠起来。
她略惊,蓦地抬头,却见巷子尽头站着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月色下他朝她笑,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似是已等了许久,继续等下去也无所谓的闲适姿态。
孟景春以为自己眼花,便抬手使劲揉揉眼,模糊过后再清晰起来的视线里,他却依旧在。
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地奔了过去,直到感受到脑袋撞到什么,这才用力地喘气,慢慢醒过神来,立刻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沈英被她撞得倒抽一口气,脸上却仍是挂着笑,伸手环住了她。
楚州边防督巡结束,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一路奔波已是倦极,回到府中听闻她外出看花灯,他便在这回来的路上等着她。此刻拥她在怀中,感受到她撞过来的力量,心中这才满满当当。
孟景春激动得似是要哭出来,将头埋在他怀里,深深吸气,终是觉着圆满。
她闷闷问:“相爷如何今日就回来了?”
沈英轻轻笑:“恩,事情结束得早。”
她松开手,沈英亦是放开她。她抬头借着月光细看他,发觉他似是更清瘦,便知其操劳。她心中一酸,忽用力拽住他上臂袖子,踮起脚有些生涩地亲上了他唇角。
沈英先是一愣,却立即抬手轻捧住她的脸,低下头去回吻她。
他温烫掌心贴在她脸侧,将她脸颊耳根都熨热。孟景春屏住呼吸,攥着他袖子的手都要发麻,沈英离了她的唇,轻笑:“别屏气。”
孟景春虽觉着丢脸,深吸一口气却又凑了上去。沈英伸手将她揽得更近,彼此呼吸都能清晰感知。他轻撬开她的唇,耐心地,一点一点教会她这男女间亲密情事。
在官舍时的那个吻,是瞧她太动人而一时未能忍住。现下却已是水到渠成,两情相悦。
他能感受到她的回应,虽青涩木然,却已是情动。他沈英何德何能,有生之年求得如此知心人。心因她而满,因她思念成灾,且能得此回应,仿佛亦是告诉他,她想他,她在意他,悲苦喜悦不愿瞒,只求携手。
沈英的手轻揽着她的腰,孟景春已快要溺死在这轻柔纠缠中。
桂发忽地“汪汪”吠了两声,孟景春忍不住已是笑出了声,揪着他上臂衣袖的手陡然松开,离了他一些,看着他的眼睛,神采明媚。
她尚有些气喘,稍稍低了头,伸手将一些碎发捋至耳后。所幸月光下瞧不清楚脸色,不然她得脸红得羞愧死。
沈英瞧她这样子,不由笑了,伸手轻搭住她后脑勺,唇贴上她额头,家长般地口吻问她:“可有好好吃饭?”
“唔,好好吃了。”
“那如何瘦了?”
“诶?”孟景春咕哝道,“胖了……呢。”
“哪里胖了我如何没瞧出来?”
“唔,衣服厚实。”
沈英忍住笑,将这只裹得无比厚实的小丫头抱得更紧,抬头望了一眼夜空,深叹一口气,眼中却是满满笑意。
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