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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秋,曾经青碧一片的十柳草庐,如今只有一片萧杀,高大的柳树上还挂着些零落的黄叶,秋风一吹,便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
一个清瘦的身影执着一把扫帚,望见方才扫过的院落小径上又满是黄叶,便叹了一口气,轻轻操起因使用多次而愈发见小,扫帚头只剩下些粗大枝干的扫把,刷刷刷地重新扫了起来。
然而还没扫了一会儿,那人便好似累着一般拄着扫把停住,他喘着粗气,摸了摸额头上因为虚弱而冒出的汗水,笑容便有些苦涩。
看来真的命不久矣,身子都这般不济事了么?
苏清河叹了一口气,擦干汗水又歇了一会儿,便重新执起扫帚,一下一下认真地扫了起来。
“我来。”
微微冷峭的声音含着一丝淡淡的责备,苏清河一笑,也不抗拒,任凭白衣如雪容颜绝世的女子将手里的扫帚抢去,他便站在一旁,悠然笑道:“泉吟,你该回去了。”
然而白衣女子只是看了他一眼,却又低下头去进行苏清河未完的工程。
见那女子不说话,良久,苏清河才道:“你这又是何苦?我现下……已是这般模样,你还守着我做什么?”
扫把一顿,泉吟停了下来冷声道:“这是我欠你的。”
苏清河却摇了摇头:“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你不该还记着。权力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我家门被破,族人死伤殆尽,这后果虽然严重,但家主迈开这一步的时候,也做好承担这后果的准备,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你还是走吧,要说还债,这些年你也还了不少,连本带利,我已是赚到,你又何苦委屈自己呢?”
泉吟沉默了一会儿,冰冷的容颜仿佛冻结一般森然,她心中凄楚,声音冷然:“你不希望我留下?”
“希望?”苏清河低头哂笑一声,道:“我从没有希望过任何东西,身世浮萍苟且偷生,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希望?”
“你,妄自菲薄。”
泉吟的声音始终不脱冰冷淡漠,但这一句话之中,却有一股微微的责怒,苏清河七窍玲珑,自然听得出来,但,听得出来又怎么样?
“你是想看我死,确定之后,方能回国?”
苏清河用温和的声音却讲着这般不留情面的话,泉吟一愣,美目顿时一片冰霜,在他心里,她竟是来监视他的吗?
这个认知让泉吟玉容更加冷峭,握着扫把的手指关节也渐渐发白,她冷冷地注视着苏清河,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既然在你心中,我是如此不堪,那么我答应你。”泉吟说完,扔下扫把,转身离去。
决然的背影,没有一丝留恋。
然而飘然离去的泉吟没看见的是,在她身后,一朵血红的花儿在苏清河身前的地上慢慢开放,等它全部展开它的妖艳,苏清河已经缓缓倒下,仿佛一片脱离了树梢的枯叶般,毫无生机,肃然孤寂。
“呀,这是怎么了?”明夏惊呼一声,扔下手里的大包小包,便赶忙上前将苏清河扶起,然而明夏毕竟还是个发育不完全的少女,她的力气有限的很,只是将昏迷的苏清河拉起来,便害她筋疲力尽,想要将这个身长八尺的大男人弄到屋里去,那简直是千难万难。
明夏扫了一眼,见这院子内外没有半个人影,只得扯起嗓门大叫道:“云柏,快来!”
远在十柳草庐门外栓马的云柏,两耳一动,便听见草庐内隐隐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便迅速处理好手上的活计,身形展开,仿若疾风过野,踏着房顶便掠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边的明夏话音刚落,便见一抹飞烟也似的身影从屋顶上直冲而下,她见怪不怪,还没等云柏停好身形,便急道:“快快,苏清河晕倒了,赶紧扶他到屋里。”
云柏嗯了一声,也没见他怎么动作,便轻轻松松地将苏清河弄到了屋内,明夏虽然对云柏的高效率高速度习以为常,但一片青烟嗖的一声就消失在眼前,她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她回过神来,云柏和苏清河早已消失,明夏吹了一口气,耸了耸肩,赶紧也跟了进去。
云柏已经在给苏清河把脉了。
明夏正要上前去问问怎么样,就见眼前又一道黑烟飘过,带起一阵微微的冷风,将她的刘海吹得纷纷扬起……等刘海落定,明夏才看见那是一身黑衣的陶花涧。
原来这位老夫子,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这是什么朝代啊?高手竟然跟萝卜一样齐齐荟萃!
陶花涧被明夏那一嗓子喊得一惊,听出这是从苏清河的院落里传出来的,便顾不上缓缓慢行,只是一阵疾奔,没想到还落了后。
向明夏微一点头,陶花涧便望着云柏给苏清河把脉,专注的模样,一反平日里的淡然悠远,看得明夏啧啧称奇。
“怎么样?”
“怎么样?”
见云柏收手,明夏和陶花涧便异口同声地向云柏发问。
方才运起全部心神的云柏被喊得一愣,之后才望了明夏一眼,见她神色之中微有期盼,云柏心中突的升起一股异样,不过他也没在意,仍是顺着明夏的心思道:“只是心力交瘁,无妨。”
“恩,多谢。”陶花涧虽是一代大师,但他却一点也不作伪地向云柏作了个揖,之后方坐到苏清河的床上,挽起苏清河骨瘦如柴的手腕,再次细细地诊治了起来。
明夏撇了撇嘴,但想到陶花涧对苏清河重视如斯,这般模样也是为了苏清河的安全着想,她便歉意地望了云柏一眼,见他浑不在意,还对她微一点头,明夏才放下心来。
忽然想起自己扔下的药,明夏便三步五步地跑到院里,将自己丢下的大包小包捡了起来,拍了拍土,便又进了屋子。
好一会儿,陶花涧也诊完了,明夏才道:“老夫子,怎么样?”
“无妨,只是衰弱而已。”陶花涧望着昏睡之中的苏清河,见他面色越发苍白,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夫子,这是我这几天搜集的好药材,都是益气养生的东西,还有些是从岭南带过来的,您看看,苏公子用不用的上。”
望着明夏认真的神色,陶花涧哈哈一笑,又恢复了往日的散漫,他瞅了那一堆包裹一眼,道:“你有心啦,清河的身子本就是个弱症,说不定会有效果,我代他谢谢你。”
明夏一笑道:“老夫子,说谢字可就见外了,苏兄与我乃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冲着这份情谊,这点东西又算什么。”
“哈哈……”陶花涧失笑一声,道:“有理有理,看来是我这个老头子着相了……”
明夏也陪着笑了起来,见苏清河还是昏迷,便道:“既然苏兄身体欠安,我也不便打扰他休息,老夫子,我和云柏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探望。”
陶花涧也不挽留,明夏便同着云柏做辞离去,刚一走出十柳草庐,明夏脸上的笑意便褪了一干二净,转而满面愁容,只看得云柏奇道:“小娘子,你怎么了?”
明夏苦笑一声,道:“我在想啊,苏清河这般钟灵毓秀的人物,没想到竟要早夭,果然是天妒英才,命由天定啊……”她送去的东西固然珍贵,但能有吴岑送来的保命药丸有效吗?苏清河已然是行到了人生最后的时刻,只不过是还能撑多久的问题罢了……明夏一想到“同龄”的苏清河命不久矣,便没来由得一阵黯然:“人生若酒宴,聚会的时候大家欢欢乐乐开开心心,但是总会有人先行离去,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啊……”
云柏点了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满不在乎地安慰明夏,他低着头,一路上都默不作声,然而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明夏却没有发现,她只是慨叹着苏清河的命运,遥想着自己现代那些骤然离别又不知该如何思念自己的亲人朋友,心中一片浓浓的感伤,叫她再也看不见外界的任何东西,包括云柏的异样。
“希望工程”的拍卖会已经结束了有段日子,然而由它掀起的风波却仍在继续,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那些个富商都是火眼金睛之辈,虽然明夏一直在幕后,这些人并不知明夏真正的收益,但他们略一算计,便知道这样的买卖方式可比单纯的生意往来赚的多多了,而且,还有巨大的潜在价值,譬如名声,譬如信誉,譬如招牌……一时间信都跟风者众,倒是让信都的穷人和孩子们得了不少好处。
正当人们苦于信都再没穷人可以收容的时候,又有人想了个主意,开始以“美化信都,保卫家园”为主题,再开拍卖,只不过这一回所得的银钱,有一半是维修了信都的街道,这一举动不仅得到了全城百姓的拥护,更得到了信都刺史的表扬,于是大家有样学样,还开发出了好些奇思妙想,也有继续维护市容的,也有专门在路边设置供人行脚休息的小亭的,还有专门组织打扫街道的……信都的公益事业就这么轰轰烈烈的展了开来。
不过这些事情影响虽好,毕竟是烧钱的东西,又过了些日子,那些跟风者便纷纷停资撤资,轰轰烈烈的公益事业便有些消停起来,然而,这时候又传来了一个消息,登时叫信都城内再次沸腾。
不知是哪个监察御史路过信都,见到信都焕然一新,好奇之下便暗暗查访,这才发现信都再无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到处一片孩童朗朗的读书声,和谐无比的模样,堪称世所未见,惊奇之下便一封奏折上达天听,天子一高兴,竟然派人亲自来信都嘉奖主管信都建设的刺史林天凡。林天凡不敢居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向天使说明,天使回奏,天子方知道这只是民众自发组织之下的功劳,顿时龙颜大悦,便下诏赐封这捐钱发起者的商行为独步商行,意为仁者无敌,独步天下!
那些跟风者这才发现,原来这看起来烧钱的东西,竟有此种好处,便纷纷再次倾囊,只盼着哪位御史再次路过,也将自己的功绩上表朝廷,哪怕是得个普通的赐号,自己的商行也就发达了!
更有一些心思灵巧之辈,反而四处打探这独步商行的幕后老板,指望着与独步商行建立友好的合作关系,这样独步商行以后吃肉,自己也能分些汤,料想皇家御赐,这点子汤汁也是了不得的财富。
所以明夏这些日子烦得很,虽说当初她行事已经极其小心翼翼掩盖行藏,但总有些手眼通天之辈能查到她的头上,有些人来头之大,竟连林天凡也挡不住。
她真是不明白,这些朝廷大员各个身家巨富,位高权重,怎么还对她这点小打小闹的东西起了兴趣呢?
“树大招风,树大招风啊!”宋老头一语中的,他虽然是一副极为同情明夏的模样,但那神色间掩饰不住的得意与兴奋,还是露出了他的心思。
咱这个干女儿没收错,你看这才几天,就折腾出这番光景?前途不可限量啊……不可限量!
明夏却没好气道:“我才不稀罕什么御赐的商号!咱们自己老老实实做点小买卖,挣点小钱,买间小院,让我爹可以安安心心地养病,我娘可以自自在在地优雅,让三娘和小郎可以无忧无虑得渡过童年,尹叔和小翠恬妞跟着我们不至于吃苦,让云柏有更高点的工资可拿,力奴和妩媚也可以放下心来在这里住下,让易白也可以不愁吃穿,我就满足啦!现在多了这么一个烂摊子,以后可怎么收场啊!”
望着明夏气鼓鼓的模样,宋老头哈哈大笑道:“我说干女儿,你的志向还真是小啊!不过偏偏很奇怪,老夫我兢兢业业一生,却只折腾出这么一个老来凄凉的模样,你这小丫头片片那么一番胡闹,竟得了天大的好处,果然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丫头,该是你的你就安心拿着,怕什么呀!”不拿的话,会遭天谴的!
不过明夏不是怕,她是嫌麻烦啊!
生活本来可以很自在,钱多了,乐趣便没了……古往今来多少前车之鉴啊!
比起钱来,还是生活的轻松快乐更重要一点。
你看,现在麻烦不就来了?
明夏坐在新居的会客室里,有一口没一口地闲喝着茶。
这新居还是前些日子刚刚买下来的,手里有钱了,什么都好说,明夏只是拿出一万两来,尹贵很快便敲定了一所闹中取静的好居所,着人收拾齐整,添上新的家具,明夏便跟苏氏林天凡说好了,带着杜礼和卢氏一家子人搬了出来,住进了新居。
如今暖房礼方才办完,从杜张庄请来的杜家人便趁机留了下来,这一留不打紧,便都不想走了……
“二娘,你看看你二伯,一天天累死累活,能有个什么出息!你二哥呢,如今年岁也不小了,还是光棍一条,连个说亲的人都没有,你就这么忍心看你的亲兄弟孤苦伶仃,身边没个贴心人儿……”
程氏哽咽地说着,还掏出自己怀里的手帕擦了擦眼角,顿时泪如泉涌,任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见了,只怕也要心生同情。
明夏冷笑一声,叹了一口气,这程氏做戏做的也太足了,竟然连芥末这种东西都用上了,看着她眼泪鼻涕不停的流,明夏一点感动也没有,心中反而厌恶的很。
这些个目光短浅欺善怕恶、生就一副势利眼的亲戚们,叫她可如何是好?
管吧,咽不下这口气,不管吧,终究是亲戚,这可真是难办至极。倘若他们聪明一些,不要这般浅薄,她也好办的多呀!
“那都是你的亲伯伯亲兄弟啊!二娘,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程氏越演越动情,越说越离谱,竟将“见死不救”都用上了……明夏啼笑皆非,正要说话,便听见小翠没好气地道:“二夫人,小郎才是我们二娘的亲兄弟呢……”
程氏一愣,讷讷了半天,方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下人,有这么跟主子说话的嘛!”
小翠也一愣,没想到这程氏还没富起来,竟已经目中无人了……明夏冷笑一声,道:“二伯母,小翠可是我的姨母呢,你这样说话,可不是将自己也骂了进去?”
程氏一见明夏站在小翠那一边,登时大怒道:“你这个小蹄子!我可是你的长辈,我说的话你竟敢不听,还帮着这个下贱之人糟践我!别以为你现在有钱了就可以横着走,咱们家还是有家法的!等我去问过了老爷子和老太太,看他们怎么处置你!”
程氏说完,便怒气冲冲的去了,明夏也不在意,只是长叹一声,很是无奈。
看看,就是这样的货色……城府一点也无,也不识抬举不认现状,笨到这样的程度,叫她怎么照顾?
“翠姨,从此以后你和尹叔恬妞都把卖身契赎了,你就是我的姨母,恬妞就是我的妹妹,以后咱们一家人,要好好的在一起!”
小翠一听,顿时双目含泪,猛得向明夏拜倒,倒叫明夏不好意思道:“翠姨,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你快起来吧。”
一家人啊,这才是一家人的模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