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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七那日晚上,长安城飘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而且是大雪。
整个城市银装素裹,推开屋门,入目便是一片铺天盖地的雪白,这样的具有视觉冲击性的美,是长安居民在第二日清晨无不赞叹的景色。
明夏拢着一袭火红的大氅,在这纯白的世界中,好像一团耀眼的火焰,而声旁裹着一身雪白狐裘的闵媛,则好像天地间的一抹精灵,叫人忍不住想去呵护。
今天,是闵媛与明夏相邀小聚的日子。
望江楼背倚渭水,视野开阔,赏景怡情俱都便宜,故而乃是文人墨客最为钟爱的地方,终日繁华,在这长安城中,堪堪称得上是第一。
明夏随着闵媛走进望江楼,早有一个中年人笑盈盈地上前,恭敬而亲切地道:“杜小姐闵小姐请随在下上楼。”
这中年人便是望江楼的大掌柜,明夏与东方阡陌曾经来此小坐,故而识得,只是没想到,他竟能认得出她来。
不过听闻并不是每个前来望江楼的客人都能得到大掌柜亲自的迎接,只有订下楼上四大包厢的客人才能有此优待,可见闵媛这回是下了大本钱的。要知道,这名满长安的望江楼四大包厢,可并不是有钱就能订得下来的,一般的豪富,想要在这包厢之中宴请客人,不提前一月预定的,绝难办到。
既来之则安之,闵媛想要做什么,明夏也并非全然不知情,她既然要选择这样的方式来感激她,她若不受着,岂不是不给人面子?
然而即便是心安理得早有准备,明夏踏进那包厢的时候,仍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这这……这也太奢侈了吧?
诺大的包厢内,红毯铺地金盏为樽,宝瓶映衬珊瑚做景,桌是小叶紫檀木,椅是黄花梨木椅,案上所列的食物俱是珍奇罕见之物,海内外的干果时蔬琳琅满目,便是那墙上挂的,也无不是名家手笔,瓶中插的,也是难寻的白梅一枝……华而不俗,却尽显贵气!
这种地方用来吃饭,吃得下吗?太大材小用了啊!
明夏竟没想到,闵媛所定下的包厢,竟是望江楼上最为贵重的荣华居!
这可真是一掷千金了,这一场饭吃下来,只怕一千两金子都拿不下。
叹了一口气,明夏望着金碧辉煌的荣华居,颇有些肉痛,虽然这回不是花的她的银子,但这般的豪奢,也委实太过了些。
“二位小姐,这里便是荣华居了。二位请就座,菜肴马上就来。”那望江楼的大掌柜笑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谄媚也不显得生硬,端是将这一行的技艺做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闵媛矜持地笑笑,道了声有劳,便请明夏先进。
明夏却不甚赞同地瞥了荣华居一样,遂向身旁的闵媛笑道:“闵家姐姐,这也太隆重了些。只你我二人,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妹妹此言差矣,姐姐要答谢妹妹的大恩,自然要在这荣华居宴请妹妹,如此尚觉慢待,妹妹切莫见怪。”闵媛却抿了抿唇,面上含着淡淡的笑意,可那双美丽的凤眼中,却好似含了些嘲讽,将那一脸的钦敬,破坏得十分彻底。
明夏眼光何等犀利,连这般明显的讽意都看出来,那可真不是杜明夏了。
本着以不变应万变的原则,明夏只是弯了弯嘴角,也不再多言,她既然敢来赴闵媛的约,自然不怕她这点小小的刺激。
闵媛见明夏四两拨千斤,一个微笑卸去了她全部的力道,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只好跟在明夏的身后,优雅的落了座。
这望江楼也不知是用的什么方法,整个室内倒是温暖如春,临着江面的方向开着几扇大窗,因是冬日,便都用洁白的窗纸糊得严严实实,只在中心部位安了一尺见方的透明玻璃,窗外的景致倒是一览无遗。
退下身上的火红大氅递给怡儿,明夏仅着着一身家居的素色锦袍,倒是干净利落的很。那厢的闵媛也退了狐裘,内里却是一袭纯白的锦缎小袄,越发显得她整个人都光洁无瑕,纯净的耀眼。
怡儿有些不忿地接过自家小姐的大氅,一边寻着地方安置,一边暗暗生着气,这闵家的小姐真真是要大小姐给比下去了,都怪大小姐,叫她穿的名贵些吧,她也不肯,愣说是这样清爽,叫她多戴几件首饰吧,她也不要,说是自己不是展台……可现在好了吧,处处被人比下去!
怡儿悲愤,明夏倒是毫无所觉,她这是第二次来这望江楼了,可进这荣华居却是第一次,既然早都花了钱了,那便好好欣赏吧,也不枉了闵媛那千两的黄金。
明夏这般一想,面上便怡然自得起来,透过那玻璃窗看着渭河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风光,倒是自在受用的很。
此时菜肴未至,闵媛便也站到明夏的身旁,只是据了一扇相邻的窗,望了一会儿,也被那美丽的雪景给吸引住了。只是毕竟心中有事,看了一会儿,她便不耐烦,然而一转头,却见明夏看得津津有味,闵媛的心里更加平静不下来了。
她为什么总是这样,无论做什么事都这么云淡风轻?
即便是一身毫不起眼的素衣,一张毫不出色的素颜,也这般叫人难以忽略?
为什么她总是这般从容不迫怡然自得,越发显出自己的斤斤计较处心积虑?
闵媛不明白,眼前这个纯净的仿佛毫无心机的女子,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
她们,同是商家女啊……
不经意的一转头,明夏便看见了闵媛灼灼的目光,正探究地黏在自己的身上,她也不在意,只是毫无芥蒂地笑笑,道:“闵家姐姐这地方倒是定得好,虽说奢华了些,但一分钱一分货,景致却也是极美的,看来这望江楼号称长安第一,诚不我欺。”
闵媛却没料到明夏突然这般亲近地与她交谈开,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怔怔地看了明夏两三秒,这才笑道:“那是自然。”
“嗯,”明夏点点头,禁不住那秀丽风光的诱惑,一双眼眸又贪婪地转向了窗外,脑海中却飞快地盘算起来,这望江楼这般赚钱,哪天她也开一家……不不,她都答应云柏不折腾了,那就叫爹爹投资开一家,她就暗中出出谋划划策,这总不是她插手的吧?明夏狡黠地想。
明夏正对着窗子,从闵媛这个位置便只能瞧见她的侧面。只见那静静站立的女子唇角上勾,竟是蕴含着一些调皮的意味,叫她那本是清秀的侧脸也妩媚起来,闵媛一时看呆,心中竟有一个词闪过,叫倾国倾城。
敲门声响起,窗前的二人俱都回头,便见那大掌柜领着一队齐整的小厮送了菜来。
闵媛摆了摆手,那掌柜的便当先进来,笑盈盈地站在一旁,而他身后各执着一个银盘的小厮便鱼贯而入,将手中的菜色轻轻地放到檀木桌上,便又有秩序地一一退出,这般齐整,就是明夏也惊奇了,暗道比之自己以前的小雅局,这望江楼的侍者可还要略胜一筹的哦。
也不知这望江楼的老板是何方高人,竟有如此的大才!
长安城卧虎藏龙,由此可见一斑。
先是那依山小筑,已叫明夏惊叹万分,如今又见识了这望江楼,她脑海中对于古代的认识已经全然改观。
谁说古人不如咱?你看这里的侍者,你看这里的摆设,你看这古人的品味,哪里也不输现代分毫啊。
然而还有叫明夏更为惊奇的。
等到些银盘一一打开,蒸腾的热气立刻氤氲了整个荣华居,菜肴的香气也随之四溢,明夏深吸了一口,只觉得沁人心脾。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无一不全,满汉全席也不过如此吧?更何况,这里的菜色可全都是纯天然无污染的绿色食品,真正的价值比那现代的山珍海味不知要高出多少,啊啊啊,这太叫人激动了!
明夏的小心肝猛的跃了两跃,便又重回了平静。笑话,咱可是堂堂穿越女,这点阵仗可一定要忍住啊要忍住,否则叫那闵媛看了笑话,可真就丢人丢大发了。
明夏强忍着满腹的馋虫,鼻翼微不可查的吸了吸,闵媛不叫开席,她只有先闻香以解馋啦。
好不容易那长长的送菜队伍全都在明夏跟前走了过场,望江楼的大掌柜方才笑意盈盈地向明夏和闵媛施了一礼,道:“二位小姐,菜色已上齐,二位请慢用。”
明夏含笑回了一礼,闵媛却只是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算是谢礼,之后她便向明夏伸手一邀,道:“妹妹请坐。”
望着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明夏垂涎欲滴,便顾不得好奇这大掌柜上完了菜为何还不下去,只是端庄地坐在桌前,望着那一桌子的美食暗暗地吞口水。
只有怡儿深知大小姐的习惯,便有些提心吊胆地望着明夏,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流下了口水来有失体统……还好还好,迄今为止大小姐的表现都中规中矩无可挑剔,怡儿大松了一口气。
然而,很显然,她这口气松得早了。
闵媛不知原委,只是淡淡笑着让菜,谁知明夏却不推辞,拿起筷子便食指大动开始扫荡,方才那端庄骄矜的小姐范儿,一时间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倒是叫那大掌柜和闵媛大跌眼镜……假如他们有眼镜的话。
怡儿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忍再看,只将眼眸投向一边,心中暗暗垂泪啊,自家这小姐,什么地方都好,就是这不拘小节的作风,也实在忒摧残人的心灵……
谁能想到一个轻轻浅浅的小姐,暗地里是这样的吃饭这样的不羁呀?
身为明夏的丫环,怡儿觉得压力很大。
明夏却浑然未觉,一个人倒是吃得欢乐,好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觉出不对劲来,眼光一扫,便见正对面的闵媛仍然端坐如故,那一双象牙箸一直搁在手旁,显见的是没有动筷。而不远处侍立的望江楼大掌柜,却眼光闪烁,一见她的余光扫过来,便装作不在意地转向一旁,那架势,倒像是为了维护明夏的形象而故作不见似的。
明夏呵呵一笑,被这情形惹得心情大好,嘴下不停,任那闵媛淡淡惊叹地望着她,也无视那大掌柜继续佯装啥都不见,她却是大嚼起来,吃得很是开怀。
至于嘛?
明夏一边吃一边鄙视,其实她这吃法一点也不粗鲁,仍然是承袭自现代那二十几年养成的饮食习惯,速度虽然快,却并不失礼。觉得失礼的,只是这些食古不化的古人罢了。既然她的吃法没错,干吗要为了迎合他们那慢条斯理的习惯而更改呢?故而明夏吃得甚是理直气壮。
好半天,眼见的明夏不为所动,闵媛也看得乏了,便轻轻执起桌上的白色牙箸,眼光一扫,她的贴身丫环小蝶早也执起一双略小的牙箸,左手却拿着一个玉白的小盘,将闵媛想吃的菜色夹了一点,又恭恭敬敬地呈到闵媛的跟前。
唔,原来这荣华居里的吃饭习惯是这样的……这回换明夏搁起了筷子,静静地观摩闵媛女王式的进餐。
怡儿却一脸的愧疚,她竟不知,自己还有这项任务,这下自己连累了大小姐丢脸了……
闵媛倒也沉得住气,在明夏刻意的“研究”之下,仍然吃得端庄无比,真个好像在千万臣民面前举止得体的女王陛下,那气度那风华,倒也是叫人佩服。
果然是较真来的。
明夏似笑非笑地看着闵媛,已经吃得半饱,便也放下筷子专职观看小蝶往来穿梭好像个花蝴蝶一样为闵媛服务,心中倒是颇感有趣。
这闵媛眼见的是要与自己争一争了,索性把话说明吧。
好一会儿,女王陛下才用完了餐,她又优雅无比地接过小蝶递过来的茶水漱了口,又拿那崭新的锦帕擦好了唇,方才起身,向明夏一笑,便向一旁专供休憩的位置上走去。
这样的难堪,如此明显,即便明夏大度如此,也不免有些恼火。
哼,你吃完了么?
明夏笑靥如花,看了闵媛一眼,便又缓缓地执起箸来,叫过怡儿道:“来,闵家小姐用完了,咱们主仆俩再好好吃一回吧。”说完便又看着一旁笑意不变的大掌柜道:“掌柜的,可否将残席撤了,再换一桌来?”
那大掌柜没料到明夏提出这样的要求,面上有一丝为难,但看了看一旁无动于衷的闵媛,便点头应诺,然后闪身出门,不一会儿便又领着一长队的小厮来,将桌上的残席一一去净,又着人添上新的席面来。
“怡儿,坐!”明夏一声令下,怡儿虽然不愿,却不敢违令,只得战战兢兢地坐在方才闵媛坐的位置上,望着一桌子菜色犯愁。
明夏却笑着朝怡儿眨了眨眼,怡儿一想到方才那闵媛对大小姐的轻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便果真学着明夏的大模大样地吃了起来。明夏心里一乐,早望见端坐在一旁的闵媛,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嘿嘿嘿,你越黑咱就越高兴。
明夏很不厚道地把闵媛气了一回,等到那张丽容上简直要冷若冰霜,才搁下筷子摸了摸圆鼓鼓的小肚,向那大掌柜又招了招手。
“杜小姐还有何吩咐?”那掌柜的倒也算是尽职尽责,虽然知道今日这两位客人之间不太“融洽”,但他却是谨守本分,对客人该有的尊重,一点也不落。
“麻烦掌柜的,照着这桌上的菜色再做一份,我吃着甚好,想着家中的弟妹一定爱,可这大冷的天也不好出门,索性给他们打包带一份。”
明夏方才说完,只见那掌柜的笑意更浓,只是看向她的目光含了些深意,而闵媛的脸色,却已经是数九寒天的大冰坨了。
荣华居的菜,好像也不便宜哪,明夏隐隐记得,这菜色的价格,大约是五百金……这样难得的好东西,当然要给三娘小郎他们尝一尝。
掌柜的自去招呼打包的事,待那些侍者将二席也撤去,明夏便闲了,闲坐无聊,少不得又要跟闵媛说几句。
有些话,还是说出来比较解气啊。
“闵媛,你这又是何苦?”明夏清清淡淡的,仿佛一个局外人一般,颇有些苦口婆心的意味,道:“有句话叫强扭的瓜不甜,这话由我说来,仿佛黄鼠狼给鸡拜年,但有些东西,并不是争就能争的到的。闵媛,你该明白。”
闵媛也不应,倔强的脸色却昭示着她那毫不退缩的坚决,明夏叹口气,无奈道:“世事弄人,倘若我知道日后会成为今天这般的困局,当初怎么也不会放走云柏。可是,既然已成今日的困局,我也不会退缩。闵媛,就算是对你不住,我也不会放手,除非……”
闵媛的身子忽然微微直起,关切之意不言而喻。
明夏淡然一笑,眉眼间虽是云淡风轻,那双明亮的双眸中却是不容忽视的自信:“除非你能叫云柏心甘情愿的娶你,否则,他一定是我的。”
闵媛的脸色顿时煞白,她该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吧。
这般近身肉搏,并不是明夏所愿,可倘若必要,她也不会故作清高。有些东西不愿放弃便是不愿放弃,就算要付出代价,那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