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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孩站在那儿,像是在等人。暮光微照,他的脸孔落在阴影里,暗得有些模糊。他不知站在那里多久了,周身带一点风霜,身后的风景寂静得似乎凝固,淡淡地氤氲上一层落寞沧桑。
维纳斯停下脚步,几乎是不自觉的。她一开始就被他那种落寞的神情吸引,是那番曾见过,相看俨然。那是一种荒谬的动摇,像前世的记忆。他静静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深深的黑棕色。他一直看着她,那样恋恋的眼神,近于哀愁。
她几乎要承受不住,内心万般的不安,不明白那种动摇。明明是不相识的,为什么她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加快脚步,却不禁回头又回头。直到进了屋里,她的情绪还是无法平息。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是不是外头有热情的男人在追你?”在客厅看书的亚历山大抬起头,开了一句玩笑。
“是啊,而且一箩筐。”维纳斯犹豫一下,到底瞒住了。
“是吗?”亚历山大当然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丢下书,起身说:“要不要咖啡?”
“不用,谢谢。”维纳斯走到沙发上,没几秒钟又站起来,坐不定。“我上楼去了,有功课要做。”
“要不要我帮忙?”亚历山大从厨房探出头。他们的关系是不一样了,却就是那么生活、日常。
“当然不必。”维纳斯理所当然回绝,快步跑回房间。
她背抵着门,站了一会,才慢慢走到窗边,小心地、不被看见地,朝窗外望了一眼。
还在。那个人还站在那里。
她的心扑通跳一下,说不出的奇异感觉。她退到床边,呆呆地瞪着窗户,映像一片空白,脑海也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她像醒了,重重地甩头,毅然站起来,大步走出房间。
当天晚上,班奈太太讨好地又准备了“凉拌冬粉。”艾利一看,马上叫起来。
“班奈太太,怎么又是这个可怕的面条!”艾利永进搞不清楚冬粉和面条的差别。“我很喜欢你做的被萨和海鲜浓汤。拜托你,我可不可以不吃这个。中国菜面条。!”
“不行。小孩子不可以挑嘴。”班奈太大摇摇头,把一大盘的凉拌冬粉端到艾利桌上,毫无商讨的余地。
维纳斯和亚历山大相视一笑。她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心余力绌,心神被一团混乱的意象占满。
“你今天特别的安静,很少说话。是不是有什么事?”亚历山大敏感地盯着她,像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有吗?”她盯着冬粉。殷红的辣椒横躺在透明的冬粉上,凝视久了,有一种奇透的视觉感,仿彿味道会传达,她觉得胃壁泛起酸,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抬起头,想起什么,也不像刻意转变话题。说:“你快开学了吧?大学什么时候开始上课?”她记得泰德说过,亚历山大现在还在大学上课。
亚历山大像是不太喜欢面对这个问题,不情愿地回答说:“还有两个礼拜。”
两个礼拜后,他就得回多伦多继续他的研究所课程。
“这样啊。”维纳斯点个头,表示了解,没什么其它表示。
艾利插嘴说:“真不好,亚历要回多伦多了,到时又剩下我一个人。”
“你别担心,还有我。”维纳斯冲艾利笑。
艾利却嘟嘟嘴,不怎么信任她的保证。说:“还说啊!你又不晓得会待到什么时候,随时都会离开上“别胡说,艾利。”这些话刺到亚历山大的敏感,他马上板起脸,很不高兴。
“我哪有胡说。维纳斯本来就只是暂时住在我们家,她又不可能永道待在这里。”
这倒是事实,亚历山大有些泄气。等艾利离开餐桌,班奈太太收拾餐盘进厨房,他趁机说:“有件事我想跟你谈!维纳斯。”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思考这件事,顾不得时间、地点,非说不可。
“什么事?”他的眼神露出少有的在乎,维纳斯既疑惑又有少许奇怪的忐忑。
“你知道,再过两个星期我就必须到多伦多继续我的研究课程──”为了确认她能了解他说的话,亚历山大特意放慢说话的速度,咬字也非常清晰,专注看着她一字一字地慢慢说:“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到多伦多,维纳斯。”
“可”大突然了,维纳斯愣住。
“听我说,维纳斯,”亚历山大轻按住她双臂,目光殷切,有一股灼热的急。
“我不希望就这样和你分开。多伦多实在太远了,和你分在两地,我会不安;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让我随时能看到你。”他的感情是那么直接,坦白地把自己心里的不安、渴盼都表达出来;最殷切、不安的,都毫不隐藏地摊露在她面前。
维纳斯好迷惑,好昏眩。为什么不管喜怒哀乐,爱也好,僧也好,亚历山大总是能毫不犹豫地将他的感情表现出来?那么直接、那么不肯后悔、不压抑、不修饰隐藏。
她知道那不是任性,是他对自己的感情认真、不负、勇敢的性格本质。过去,她曾生活在一个大压抑的社会,这样的亚历山大总是能让她昏眩。最重要的,是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跟你到多伦多?”她看着他,有犹豫。
亚历山大紧紧把她看着,更靠近。“我不愿和你分隔得那么远,更不能忍受你不在身旁的不安,我希望随时都能看到你、触碰到你。维纳斯,你也不希望就这样和我分开吧。所以,跟我一起到多伦多。我会跟我爸还有史都华叔叔说的,只要你答应,我相信我爸和史都华叔叔都不会反对。”
“你是认真的吗?亚历。”维纳斯没有马上答应,很冷静。“回到大学你必须努力学习,研究课业,花大半、甚至所有的时间在研究所上,压力不轻,我跟去了,只是妨碍你罢了。这些,你想过没有?再说,你有你的生活和事情要忙,如果我跟去了,在那边人生地不熟,英语又不够流利,很可能有很多事情都必需依赖你,带给你麻烦,这样好吗?”
“这些都不是问题,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克服。”
“这不是小事。在这里,如果我有什么事,还可以找泰德叔叔、艾利帮忙,甚至还有班奈太太,而且维多利亚城也不是太大的都市,我可以应付得来。但如果我跟你到了那里,我唯一认识亲近的人只有你,有什么事都只能找你;更何况多伦多是个千百万人的国际大都市,以我的英语程度根本应付不来。你在忙自己的功课之余,又得分神照顾我,势必要分担两个人责任。这责任很重的,也很辛苦,你想过没有?”
“话是没错,我也考虑过了;但我还是不希望和你分开。”这些问题其责亚历山大都考虑过了。考虑的结果,他还是作了这个选择。
“你想过了?”维纳斯说:“那么,你再想想。也让我好好想想。”
她站起来。今晚就让这个话题先这样的结束。他们都需要好好想一想,太冲动的话只怕会撞得头破血流。
房间一片黑暗。白夜已经过了,是真正的夜晚。她走到窗旁,想拉拢窗帘,目光不意朝窗外漫漫一瞥,猛然惊住,逃避到窗墙后,心悸了好一会。
还在!那个人竟然还在!
她迅速地拉上窗帘,在黑暗中坐立不定地来回走着。她不知道她的不安是为了什么,只觉得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威胁地迫切。她就那样来回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又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偷偷看着还在。那个身影仿佛成了化石一般,在期待着什么,等候着什么。
她定在那里,无法动弹。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害怕,只有深深的不安。是因为那时他的眼神吗?那样恋恋的,近于哀愁。
她没再查看窗外,听着时间滴答滴地一分一秒的过去。快十一点的时候,她慢慢伸出手,掀开一小处缝隙,忐忑的,屏住气息──天啊!她软下来。一颗心鼓噪个不停。他究竟在等候什么!那样的固执。她甚至似乎可以感受到他凝望的视线。
她蒙住被,决计不再去想。翻来覆去。那模糊混乱的梦魇又袭来。脚步的杂杳声、嘈闹喧哗尖叫哭喊混成一气的纷扰;汽球、车子、小孩,还有,那模糊的影子──她叫了一声,声音哑住,惊醒了过来?浜沽髁艘簧怼纯词敝樱胍谷懔耍嘧沤牛乱馐兜刈叩酱白优浴挥小d歉錾碛爸沼诓患?br>
她吁口气,坐回床上,呆呆地望着黑黑的墙壁,余下的夜,再也无法成眠。
第二天早上,她下楼时,亚历山大已经帮她把早餐准备好。看她眼睛红红的,一脸疲倦的样子,担心地喊了一声。“维纳斯”
她摇摇头,想对他笑,但无力。接过他递来的牛奶,只喝了几口,没有食欲。
“我送你。”他要送她到学校。
“不必了。”她朝他摆个手,总算恢复一些生气。
清晨的空气有些凉,还残有夜里的寒气。她搓搓双手,呵了口气,脚步蓦然顿住,呆呆地望着前方。
院子外,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执着地守候着。
不安的感觉又袭来了。她低下头,快步地走过去。他更快,挡在她身前,还是那恋恋哀愁的眼神。
“你真的完全忘了我了吗?曼光”声音暗哑,是她熟悉的语调,熟悉的语言。电话中的那个声音。
她猛然抬头。他叫她曼──光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没有人会这样叫她,那般哀愁恋恋,除了──谁?除了谁?她想不起来。
“曼光”他靠近一步。
“你想干什么!”门口传来一声暴喝,亚历山大追了出来。将江曼光──维纳斯拉到他身后,很不客气地瞪着那个人。“你如果敢对维纳斯乱来,我就对你不客气。”
“我只是想找曼光,曼光”
他说的是中文,完全出自下意识。亚历山大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对这个怪异的东方男孩的纠缠,莫名的觉得烦躁。
“我们走吧,维纳斯。别理他。”他牵紧江曼光走向车子旁。
车子发动了。江曼光不安地回头。那人追着车子,大叫:“曼光,你不记得我了吗?是我啊”“他在说什么?你认识他吗?”亚历山大看看车旁的后照镜。早先那种隐隐的威胁感扩张开来。
“不认识。”江曼光摇头,停了一下,又摇头。
她闭上眼,模糊迷离的光影聚围上来,逼她惊开了眼。愈来愈近了,蛰伏在她记忆死角,那个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飘忽的意像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了。
生活,除了柴米油盐,还是柴米油盐。就是爱情和失恋,使得所有的轰轰烈烈成为可能,惊逃诏地变为序章,日子添加了甜与酸,苦与甘,还有伤。眼泪和微笑,也都是为了它而流而耀,平凡的人生不再那么平凡,家惊涛拍岸,寻常的人生逼出了一个生动的色彩,一种殒石般的光热与光芒。青春最大的一场豪赌。
看着林红红和日本男孩相偕着从她眼前走过时,江曼光呆站在那里,有好一会的时间无法思考,心中百感交集,形成一团混沌。爱、憎、怨、泣、甜蜜,爱情有多味,每一味都有一种爱的形式,选择也被选择。陷溺在情涛中的人,被爱憎怨泣爱情各味所磨难,固然是咎由自取,但他们到底不辜负自己,勇敢去选择也被折磨。
她还记得林红红那张哭泣后呆滞的脸,但她决定不再对她说什么。命运不会狂妄地决定什么,要痴要怨,都是红男绿女出自己心甘情愿。她觉得这样也好,终究是自己的选择,经历过,爱过、恨过、哭过,即使反反覆覆,就算是最后要泣要怨,也比无声无息的后悔好,可以少掉很多遗憾。
她低箸头,踢开脚边的石头。她还在犹豫,该不该跟亚历山大到多伦多,有一种无形东西在牵绊她作选择。
她仰起头。还是那种蓝得空荡荡的天空?吹秸庑砭茫谝淮尉醯萌兆诱饷从瞥娜栈姑还兀庋陌滓够挂中嗑茫?br>
胸口闷闷地,也吐口气,蓦然一怔。街道对面,红灯那一头,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毫无预警地闯入她眼眸。他像似站在那里很久了,一直等着她去发现他。
人影如潮水,不断从他们之间流过。她大步走到他面前,逼着自己正视那双哀愁的眼眸。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我不认识你。”却发现声音在颤抖。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曼光。”那少年似的表情,那么伤感。“我是杨照──”
吧涩低哑,带着痛的嗓音。她看他的眼神那么陌生,真切地把他忘了。
杨照江曼光脑中激光一闪,残片碎面,有些什么抓不住,拼凑不出。轻微地痛起来。
“他们不让我见你,也不告诉我你在哪里。我找了好久,好不容易才知道你在这里。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曼光我想向你解释。你不能就这样忘了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你。”
“你一定要懂!”杨照按住她的肩膀,有些激动。“你不能就这样把我忘了,你一定要想起来。我们还要一起去看佛罗伦斯的落日,你忘了吗?你怎么可以忘了我们在威尼斯的日子,怎么可以!你怪我当时丢下了你跑去追倩姐,所以你心里怨我,才装着不记得我!不认识我对不对!”
“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江曼光猛烈摇头。脑中有些模糊的影象,更痛了。
“曼光──”
“放开我!”她大叫一声,盲乱地往马路跑去。
横向绿灯正亮,来往车辆正急,她突然跑进来,车道陷入一阵慌张。她侧身一闪想闪避拦腰冲来的车子,脚步不稳,扑侧在地上,车子横冲过来,眼看就要撞上,刺耳地吱一声,惊险地在她跟前煞住。
“曼光!”杨照惊慌追出来。
她半趴在地上,回头狠狠看他一眼,抿紧了唇爬起来,不发一语地跑开。
晚饭后,兰姆提斯一家难得齐聚,散坐在客厅。泰德泡了一杯浓郁的咖啡,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翻阅当日的报纸;艾利专心在他父亲刚买给他的模型玩具;亚历山大则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新闻,频道切来换去,显得意兴阑珊。江曼光坐在角落的桌子旁,支着头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目光漫无焦距,看来呆滞。
门铃响时,她差点跳起来。亚历山大丢下遥控器,走过去开门。进来一个身材高挺的东方男人,和亚历山大几乎不相上下,同样地有种优秀的气质,却没有亚历山大那么明显的压迫的侵略感,多了一股成熟的魅力。
“啊?是你!”江曼光惊讶地叫出来。是那个奇怪的男人!她认得他,在她车祸住院时,他到医院看过她好几次,强迫灌输她印象。
他微微一笑,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他对泰德欠个身。看了众人一眼,说:“很冒昧来打搅。我叫杨耀,是曼光的朋友。我因公事到温哥华,受曼光母亲之托,顺道来这里看她。当然,我也和曼光的父亲打过招呼了。”
“欢迎。”泰德走过来,礼貌地握手,堆满笑容!说“我是兰姆提斯。这是我儿子亚历山大和艾利。”
杨耀和亚历山大握手招呼,对艾利笑了笑,然后转向江曼光。“好久不见了,曼光。”
这句话他是用中文说的,含蓄、抑制,感情不是那么外放,怀念特别多。
亚历山大敏感地盯他一眼,目光转向江曼光。她轻蹙着居,没有同等的怀念和熟悉。
“你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是吗?”杨耀喃喃地自言自语,随后又转向泰德。
“兰姆提斯先生,我想和曼光私下谈谈,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不等泰德回答,亚历山大不假思索便一口拒绝。
“亚历,你太没礼貌了。”泰德斥了亚历山大一声。“杨先生,我可以知道是什么事吗?”
“一点个人的事。”杨耀有答等于没答。
泰德沉吟一会,看看江曼光说:“你怎么说?维纳斯。”
江曼光有一些犹豫,看看杨耀,考虑了几秒,最后轻轻点头。
“那好,你们慢慢谈。我们先失陪了。”泰德点个头,招手叫艾利准备上楼。
“我留在这里陪维纳斯。”亚历山大坚持不肯离开。
“亚历──”
“没关系。”杨耀也不坚持。他并不迟钝,看得出来亚历山大没道理的戒心是为什么,他的眼神根本不隐藏。
他坐下来,先扫了亚历山大一眼,再看着江曼光,说:“阿照,我弟弟杨照来找过你了吧,曼光?”
杨照?又是这个名字!江曼光由着脸,点了点头。声音干干的,像压缩过。
“他为什么要来找我?我并不认识他。”
杨耀没有马上回答,接着刚刚的话!说:“他从你母亲那里打听到你的消息,不听我的劝阻,不顾一切跑来找你。他想跟你解释,向你道歉,甚至想带你回去。”
“为什么?”江曼光的声音不禁颤抖。
“因为”杨耀抬头想,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亚历山大听得皱眉,语气冷淡说:“请你说清楚一点。他跟维纳斯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来纠缠她?”
杨耀却沉默下来,沉闷的气氛几乎要令人窒息。过了一会,他才注视着江曼光。
“阿照他跟你──你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你曾经跟他结伴一起到意大利旅行;总是默默在他身旁等候着他。你还跟他约定好了!两个人要再一起去意大利。你们之间有承诺,有许多共同的回忆。”
“不”江曼光喃喃摇头。
亚历山大抿紧唇,表情绷紧。瞪着杨耀说:“那么,你呢?你跟维纳斯又是什么关系?”
“我?”杨耀抿抿唇,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跟曼光只是朋友。”
“就这样!”声音多有怀疑。
“就这样。”杨耀轻轻带过。他的目光始终有一种轻柔,望着江曼光时,不着痕地轻轻拂过。
“我们真的是朋友吗?可是,我实在不记得”江曼光对自己的毫无印象,不由得有一些歉咎。
“没关系。”杨耀说:“看你现在神情这么明朗,你就这样把那一切都忘了也好。我希望你能永远保持这样的你,别再露出那种叫人心酸的笑。虽然,如果你就这样什么都想不起来,你母亲一定会很难过,阿照也很可怜,但我还是自私地希望你能保持这样明朗的你。我只要你快乐。告诉我,你快乐吗?曼光?”这些话,他再次用中文说,说得很慢,一字一句由心田最深处流露出来。
江曼光很轻地、很轻地点头。对于眼前这个人,不知为什么,有一种不忍的感情。她隐隐觉得,她跟这个人仿彿不若他说的,只是朋友,还有更深的纠葛。在她心海深处,有一种感情在流动,为他觉得温柔。
“我该告辞了。”杨耀起身站起来。“我会劝阿照别再来打搅你。看见你过得这么好,我就放心了。再见,曼光。”
最后一声再见,他又用中文说,特别的一种感伤,虽然那么轻微。
江曼光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亚历山大也保持沉默。该来的威胁终于来了。还有更大的破坏会来。江曼光的“过去”他不及参与的那一切,会不会让她的感情起分裂?
他望着她沉浸在静默中的侧脸,微光中烙了点愁。忽然没有了把握。
“阿照,你听我的劝,别再去打搅曼光了。”杨耀在杨照下榻的饭店找到杨照,想阻止他再去找江曼光。“给她一些平静的生活,如果你爱她的话。”
“就是因为爱她,所以我才更要去找她。”杨照不肯听劝,执着又坚持。“我们有约定,我要带她一起回去。”
“现在的她什么都不记得,对你毫无印象,你这样做,只是为难她。你忍心吗?”
“那你要我怎么办?就这样让她忘了我吗?我办不到!我爱她啊!大哥,我办不到!”杨照失声喊出来,痛苦纠成一团。
他们曾有过小小的约定,只是山盟海誓已过去,天涯海角难寻觅。如今江曼光对他的认生彷如完全否定了他们曾共有的情感,往事成空,爱情成殇,叫他怎么不痛?
杨耀有些不忍,也羡慕他那样的不顾一切,纵使天诛地减,也要爱他所爱的,执着不退却。从小他就羡慕他这样的性格,他也真希望能像他那样放肆一次。
“阿照,”他说:“就算你带曼光回去,又能如何?你要坚持到什么时候?”
“我会一直坚持下去。”杨照表情淡淡的,有一种奇异的感伤。“就算她永远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那么,倩妮呢?”
“倩姐?”杨照呆了一下。摇头说:“我跟倩姐之间不是那样的。我会跟曼光解释,她一定会了解的。”
“对什么都不记得的她解释吗?她如何能了解?再说,倩妮的事你也放不下,如果你放得下,当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大哥──”杨照脸色惨白起来。
“你别误会,我并不是在指责你。”杨耀表情黯然起来。“再说,真要怪起来,还是我的错,如果不是稳櫎─”他停下来,神情变得有些模糊,一点凄凄落寞。“曼光现在最需要的是平静的生活,如果你真的爱她,就别再去打搅她。”这也是他要做的。他希望江曼光摆脱过去的阴影,保持这样的明朗,有喜、有怒、有嗔、有生气。那时候的她,总是那么压抑,笑得教人好不心酸,他不希望她再有那样的笑,即使她一辈子也想不起他,他也甘愿。
“我做不到,大哥。”杨照英俊的脸孔都扭曲了。“她就这样忘了我,看我的眼神那么陌生,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多难受吗?我要带她回去,不再让她离开我身边。”
杨耀凝息半晌,摇头叹说:“你这又是何必。为难你最爱的人,你忍心吗?”
杨照神情一黯,忽然抬头看住他,说:“你爱她吗?大哥。”问得杨耀一怔。
苞着凄凄一笑,哑着嗓说:“如果你也爱她,就应该明白我的心情。”美丽的黑棕色眼珠,氨氲着模糊一层忧伤的痕迹。
杨耀心中一紧,无法再说什么。关于爱情,他只能以他自己的方式默默等候,但弟弟杨照有的却是不同的炽热,那燃烧的光,总是盖过他,将他遮没。
他默默站在那里,任凭杨照从他身边穿过,无法阻止。久久,才仰起头,喃喃又像叹息,低低地自言自日语说:“爱啊”说不出的,一点轻微的愁,深深的落寞,噎满喉。
车子刚在购物中心停车场停妥,艾利便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一溜烟地跑出去,一下子就跑得不知人影。江曼光出声想喊,却看不见他的人,半张着嘴,啼笑不得。
“别担心,他不会丢掉的。”亚历山大从容解开安全带,一点都不担心。
说得也是。江曼光不好意思笑笑。这种购物中心跟超级市场差不多,只比超市大了那么一点,想要在里头迷路还挺困难的,实在没什么好大惊小敝;不过,她第一次到这种购物中心,还是觉得很新鲜。四处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那种她习惯在电视、电影中隔着距离看的外国人,一大群、一大落地就在她眼前挑着罐头、东看西摸比较哪个厂牌的尿布此较便宜实用,看在眼里,感觉还是挺奇怪的。她常常会忘了,其实在这里,她才是所谓的“外国人”时而会有许多奇异的感觉。
“亚历!维纳斯!”艾利不晓得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在门口对他们招手。
晚饭的时候,班奈太太说调味用的酱菜已经用完,牛奶、面包、肉类和蔬果也差不多都没了,加上一些日常用品也都需要补充,所以晚饭后,他们就到购物中心来。艾利当然要跟,对他来说,即使是买东西也是好玩的。
“维纳斯,”亚历山大推着推车,艾利在前面当向导,看到喜欢的就往推车里塞。亚历山大也随他,侧着睑对江曼光说:“上次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我们今天晚上就跟我爸说好吗?”
“再让我想想吧,多给我一些时间。”江曼光低着头,看着艾利丢了一包洋芋片进推车。
“为什么?已经好几天了还不够?你还在犹豫什么?”亚历山大并不希望她作选择,只要她接受。
江曼光知道不能躲避,正视他的眼,说:“我还没有想清楚。草草答应了,我怕我会后悔,你也会后悔。”
亚历山大默然一会。停下脚步,又问:“为什么?是因为他吗?”
江曼光蹙蹙眉,不回答。亚历山大逼她正视,靠近了一步,说:“维纳斯,不管你过去跟那个人有过什么,都已经结束了。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你。现在的你是全新的,和以前没有纠葛。请你转过头来看着我,正视我的存在,不要否定你对我的感情。”
“亚历”
“你是喜欢我的,对吧?那么,就不要否认,不要再犹豫,跟我一起到多伦多。”
“可是”江曼光心中一片混杂,乱糟糟。
“亚历。”艾利已经走到前头了,见他们迟迟不过去,倒回来催促。“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快点!对了,亚历,我刚刚碰到艾琳娜了──啊,她在那里!”
艾琳娜穿着购物心中的制服,迎面走了过来。亚历山大站着没动,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知道艾琳娜在这家“韦第”打工;不过,他有一段时间没跟她见面了。
“这么巧!”艾琳娜看看他们,先开口。
“嗨。”江曼光礼貌打声招呼,不想多逗留,转向亚历山大说:“我跟艾利先去结帐,你们慢慢聊。”她对这个艾琳娜还是没有好印象,也讨厌她那种说话的方式。
艾琳娜睨睨她的背影,抬了抬下巴,对亚历山大说:“你什么时候和这个东方女孩打得火热起来?”
“你嘴巴放干净一点,艾琳娜。”亚历山大沉下脸。
“这样就变脸了?”艾琳娜自尊心受伤害,更加倨傲,说:“我也没说错啊。你不就是跟这个东方女孩打得火热,所以才不再约我,也不给我电话。”
“我不再约你,是因为我不想继续跟你交往。我们已经结束了。”
艾琳娜粉脸一阵青、一阵白。“是吗?好。我只要你说,你是不是跟这个东方女孩有一手了?”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还有,请你注意你的用辞。”
“好吧,算我说错。”艾琳娜态度软下来。“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想跟你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亚历山大不是很耐烦。“有什么事,现在说吧。”
“你还是这样,个性这么差。”艾琳娜软硬的态度都行不通,既失望又不高兴。“你放心,我不会纠缠你的。只是,就算是结束了,站在朋友的立场,你多少也该给我一点好脸色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亚历山大面无表情,口气却不那么冷淡。
“算了,没什么好说了;不过,你也别被东方女孩那种温柔的外表给骗了,天晓得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喏──”她指指门口。“看到没?你那个东方甜心一刻都等不住苞别的男人有说有笑。”
大门外,江曼光背对着门,和一个东方男孩不知在说什么。
是他!亚历山大锁起眉,丢下艾琳娜追了出去。
“你想干什么!?”他大喝一声,推开杨照。
“我要找曼光”杨照毫不退怯。
“她不认识你!”亚历山大毫不客气地顶回去,有一些火躁。到底这种情形还要持续多久,他愈来愈觉得不耐烦。“我们走,维纳斯。”
他把所有的躁气发泄在狂飙的速度中,将车子开得飞快。艾利知道他心情又不好了,不敢多问;江曼光既是事惰的源头,也是无话可说。
“该死!他到底要缠到什么时候!?”亚历山大一边加快速度,一边看着后照镜。杨照的车固执地紧紧地追着。
他的烦躁是有理由的。杨照愈是纠缠,江曼光便愈加犹豫动摇。
到家了。他却没有将车开进车库,在门前的马路突然来个大回旋,高速煞停在路边,车子发出刺耳的声响。然后,跳下车,大步穿过马路,一边气焰地走向缓缓将车子停在路边的杨照。
“我警告你,你如果敢再纠缠维纳斯,我就报警。”他大声警告杨照,冰冷的灰蓝眼珠狠狠瞪着地。
“就算你报警,我也会一直来找曼光,直到她答应跟我回去为止。”杨照不为他的威胁所动。
“你作梦!不管你过去跟维纳斯有什么关系,早就已经结束,现在她根本不认识你,你没有权利”
“我们根本没有结束,”杨照大声打断他的话。“我们说好的,要一起去意大利,也约定好了,我会一直等她。她因为车祸,失去了记忆,才忘了我们的约定,这怎么叫作结束!”
“不管以前如何,事实是,现在她根本不认识你。”亚历山大残酷地刺了杨照一刀。“不管你怎么说,事实就是事实。你也没有权利扰乱她的生活。听好了,不要再来纠缠她,不然我就报警。”
两人互相对峙,几乎瞪出火花。江曼光不安地下车,站在车边,忐忑地望着马路对面的他们。艾利也坐不定,先是将头探出车窗外看究竟,而后打开车门出来。
“维纳斯,那个人是谁?亚历看到他好像很生气。”既纳闷又充满孩子气的好奇。
“我也不知道。”江曼光微锁着眉。她好像也曾像这样,越过马路,远远地看望过什么。那个印象太模糊,充满光影,她辨不清。
“我们过去看看吧。”艾利拉拉她的衣袖,便跑到马路。
她怔仲方醒,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事情总是太巧,一辆红色的客车歪斜地冲出来,正对着艾利撞过去。
啊──这印象──江曼光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冲出去。
“曼光!”忽地斜飞出一个人影,拦腰将她抱开,跌撞到地上。车子从她身前快速扫过。
她想站起来,后脑猛一阵痛。跌到地上时,头部撞到了灯柱。眼前忽然一阵花,光影模糊。她仿彿又听到嘈杂的叫声和人群杂杳的脚步声,低头看看将她抱开的那个人,微弱地叹息一声,低喃说:“是你”重重的黑影便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