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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小心点,别跌倒了。”
难得一个假日,天清日和,江曼光特地回去一趟,带小南出来散步。小南吃得肥嘟嘟的,短手短脚,又不要人抱,硬要自己下来走,脚步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像是不倒翁,要倒又不倒,叫人提心吊胆。
“姐姐,球──”路边一家便利商店庆祝全新开幕,在门口分送小朋友气球,红、黄、绿、紫各色气球悬浮在半空,精彩热闹的家万花筒。小南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伸长了手。
江曼光赶紧跟着过去,贴在他屁股后,看他仰高着头,伸出胖胖的小手。商店的小姐弯下腰递给他一只红气球,小南肥肥的小手抓不稳,险些给飞走。
“拿好哦,小弟弟。”商店小姐机伶地将绳子抓住,重新递给他。
“谢谢。”江曼光微笑点个头,拉着小南挤出来。
人行道上人来人往,不时还有占路的机车,江曼光怕小南跌倒,用商量的口吻说:“小南,姐姐抱抱好吗?”
“姐姐抱抱。”小南伸出胖胖的双手,肯听话了。
只是,走没两步,看见路旁卖冰淇淋的,他又吵着要,江曼光只好放下他,跟着他摇摇晃晃地过去。
都快立冬了,吃冰淇淋实在不太好;不过,天气还很暖和,甚至有些热,她对小南一向又很放纵,反正等会她帮他多吃一些就是了。
不过,买了冰淇淋以后,小南就不要人抱了。一手捏着气球绳子,一手拿着冰淇淋,走一步、颠一步,险象环生。江曼光跟在他身后,随时戒备着。看样子,要全身完好地走到一百公尺前的小鲍园,是极大的任务。
“小南,姐姐牵着你好吗?”好不容易,她帮着小南把冰淇淋吃完了,蹲下来帮他擦嘴,顺势牵住他的手。
她牵着小南,也不管旁人侧目,陪着小南咿咿呀呀唱着歌。小南短短的腿,胖胖的身躯,不时会让她联想起圣马可广场上那些不怕死的鸽子,忍不住发笑;想起在威尼斯的日子,她心中总忍不住一股甜蜜。
她已经决定和杨照一起去意大利,这一去多久,她自己也不知道。杨照最近忙着办理出国的事,她也不黏他,依然过自己的日子。还听说柯倩妮和杨耀打算离婚,她知道杨照一定放不下柯倩妮,她想相信杨照,更不去打搅他,她只要他记得他们的约定。
迎面有人牵着毛毛的小狈走过来,小南指着小狈,仰头看着她,露出缺了一角的门牙,含糊不清说!“姐姐,狗狗。”挣脱她的手,颠颠地跑过去。
“小南──”她赶紧将他拉住,目光瞥过马路,不经意一抬,对街有个熟悉的身影,看似杨照。她心中一喜”叫了出来:“杨──”蓦然住日,笑容微微地凝住。
杨照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跟着柯倩妮。柯倩妮不知对杨照说了什么,说着眼泪好像就掉下来,杨照伸出手为她擦泪,动作很轻、带着细微的柔情。
江曼光静静站着,等着他或许会发现她。但他一直没有看见她,全心全意安抚着柯倩妮。她知道她不该太敏感,仍禁不住一股酸楚。她牵着小南,默默走过去,直到走到他们跟前了,杨照才总算看见她。
“曼光!”他很意外,但看得出来,仍是欢快看到她的。
“我带小南出来散步,没想到会遇见。”她淡淡地笑,像她寻常对他流露的那种温心的表惰,让人放心而忽略,不是那么楚楚可怜。
“我看你是跟着阿照来的吧?”柯倩妮红着眼,显然刚哭过,发丝微凌,有几分哀怨。因为这分哀怨,让她原就惹人不忍的柔弱加深可怜,更加对她放不下。
“你是来同情我的吗?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倩姐,曼光没有这个意思。”杨照为江曼光说话,但更多是安抚她。
江曼光反倒沉默,不为自己辩解。柯倩妮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竟然很羡慕她能那样随便就掉了一缸的泪,让杨照那般安抚呵护。
她其实不太明白被呵护的感觉,早年她父母亲离婚,为了不让她母亲担心,她总是很“懂事”不敢太任性;她母亲再婚后,她很努力地想融入那个家,强迫自己去适应那些必然的拘束,懂得怎么去压抑。偶尔,她会很想放肆一次,能随心所欲的哭,该是一件多舒坦的事。只是,即使想放肆,也需要有能让她放肆的对象,在她任性的大叫、大闹或大哭时,能给她疼惜和呵护。这一刻,看着柯倩妮那么哀怨地、楚楚可怜地、肆无忌惮地哭着,她竟由衷的觉得羡慕。
“阿照,”柯倩妮哀哀哭起来。“你大哥对我这么无情!我该怎么办?你不会丢下我吧?我不能没有你”不管江曼光在一旁,紧紧抓着杨照。
杨照回看一眼江曼光,眼神说了话,要她放心。而后说:“我说过了,情姐,我不会在这个时候丢下你不管,我会陪在你身旁。但是,倩姐,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跟曼光一起到意大利。”
“你到底是要丢下找不管!”柯倩妮睑色大变,更凄楚无依,简直柔肠寸断。
“阿照,你怎么这么忍心,你明知道我只有你了求求你,不要丢下我”她的一声一气、一颦一泣、一举一动,处处表现出女人的脆弱,她是那么需要受保护。相较之下,总是沉默不语的江曼光,就缺少了这样一味,令人不是那么在意,也比较不会可怜。
“倩姐”杨照为难了。
“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走──”柯倩妮搂着他的胸膛,哭湿他胸前整片衣襟。猛然抬起头,以最无依的可怜神情哭说:“如果你要丢下我离开,我这就去死──”说着像无头的苍蝇,盲目地朝马路奔去。
江曼光低呼一声,心凉了半截。女人一旦寻死弃活,用最哀怨的姿态哭诉,多少男人能舍得?更河况柯倩妮一直是杨照心中难以愈合的缺口。
“倩姐──”果然,杨照拦抱住她,乱了主意喊说:“你别这样,倩姐。我不走就是了,我不走,不离开你!”
江曼光心头一痛,脸色惨白起来。杨照慌乱既过,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回头寻觅着江曼光,见她一脸惨白,不觉放下柯倩妮,走向江曼光。
“曼光”他的心绞痛起来,他又伤害她了。
江曼光想笑,却动不了。她知道他是无意的,她想相信他。
柯倩妮本来哭声已经停了,见状又低声哭起来。这一次不再歇斯底里,反而喃喃地摇头,不断后退,说:“没关系,阿照,你跟她一起走吧,不必管我”掩着脸转身跑开。
她的姿态是那样的心死灰尽,仿彿天地都结束了似。这致命的一击,攻溃得杨照心慌神乱,无法再顾及一切,匆匆看了江曼光一眼,便焦急情切地追上去。
“阿照──”江曼光大声叫住他,这样的杨照,她是那么陌生,变得要不认识。
杨照停下来,回过头来,又用那冷漠的侧脸对着她,口气是那样不得已,希望她谅解。
“曼光,我现在不能丢下倩姐不管,相信我,我会跟你解释的。”
她想相信啊!但这一刻的他,他那么陌生──算了吧!她闭上眼,觉得好累。就这样,算了吧。
“哎呀!好危险,那是谁家的孩子!”旁边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在一团嘈杂中拔高了起来。
她征了怔,忽然想起小南,小南呢?
她惊慌地睁开眼,望望左右,几乎失去控制地尖叫起来。小南正迈着短短的腿,在快车道上颠倒跌撞地追着松飘的气球。
“小南!”她狂叫起来,冲了出去。
但她只来得及叫那么一声,左向一辆卡车疾驶过来,发现小南时,要煞车已经来不及,小南整个人被撞飞了出去,摔落在对向车道上,对向车道上一辆超速的小客车煞车不及地辗过他的脚。
“小南──”江曼光由心肺爆出一声凄厉的吼喊。
她跪在小南身旁,喊痛了喉咙。交通乱成一团,人声、车响四周弥漫着嘈杂的声响,一旁汽车的挡风玻璃反射着刺眼的光,断了线的气球危危颠颠地飘落到分隔岛上乱了,一切全乱了。
“小南”她喃喃叫着,无意识地跟着救护车到医院。
在手术房外,江曼光茫茫瞪着门上的红灯,两手抱着自己的双臂,身体不断发冷起来。她不该忘了小南的,再怎么样她也不会原谅她自己“小南怎么样了?”接到消息赶来的温纯纯和席茂文,以及怡美、薛明辉全都一脸凝重。
“妈──”看见温纯纯,江曼光哇一声便哭出来,无法开口。
“小南怎么了?严不严重?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温纯纯脸色白得像纸,声音不禁在颤抖。
“对不起!妈,都是我的错我小南他他”江曼光拼死命说出这些话,再也无法开口,被狂流的眼泪掩岔了气。
温纯纯只心急小南的安危,无心安慰她,猛抓住她,拼命摇晃着又叫说:“快告诉我,小南怎么样了?他没事吧,是不是?”
江曼光只是哭,想开口,却出不了声。
温纯纯看她只是哭,以为小南已经死了,大叫一声,猛烈摇晃头,歇斯底里地叫喊:“不!小南他不会──他不可能死的”冲向江曼光,抓着她,往常温柔的表情布满憎恨怒怨。“都是你害的!你不是跟在小南的身旁吗?篇什么让他发生这种事!都是你,你害死了我的小南!”
“纯纯,你冷静点!”席茂文拉住温纯纯。
但温纯纯只听小南死了,根本就失去控制,不顾一切,吼说:“都是你,害死了小南。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怨我冷落了你,不关心你,所以故意害死小南来报复我。曼光,你好狠的心,小南才三岁,你为什么要那样对他!”小南是她在幸福婚姻中生育的小孩,所以她特别钟爱他,将他视为她的全部。但突来的恶耗,让她无法思考,所有的负面情感全窜上来,充满着仇恨、不平衡的情绪。
江曼光只是摇头又摇头,四面楚歌。小南若有什么万一,她决计不会原谅自己,她也不敢祈求大家的原谅。但她没想到她母亲竟会说出那些话,简直承受不住。那张对着她吼叫,布满忿怨憎恨的脸是那样的陌生,叫她打从心底胆寒起来,不认识。
“你给我走!我不要再看到你!”温纯纯痛哭失声,失控的情绪使她口不择言。她无法承受小南死亡的事实,必须找一个代罪羔羊承受所有不堪的情绪。
“妈,你别这样,曼光姐不是故意的。”怡美哭得像泪人儿,并没有全怪罪到江曼光身上。
“是啊,纯纯,你冷静一点。”席茂文表情沉重,怒力忍住翻揽的情绪。“发生这种事,曼光心里已经很难过了,你不要再指责她了。”
“我不怪她要怪谁?”温纯纯抑制不住悲痛和怨恨。“如果不是她,小南也不会发生这种意外,都是她害的!害死了小南。”她恨恨瞪着江曼光,咆哮说:“你给我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江曼光被母亲怨毒的话,一句一句刺得体无完肤,无声地流着泪不相信地摇头,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心中镂着失落和大破洞。她一步步地退到医院外,四处车水马龙,完全阻绝了她的方向。在她心中,仿彿有些什么坏掉了,她茫茫地走着,眼神空洞没有焦距,拖着脚步,宛如一具行尸走向。
“曼光──”
她好像听到有谁在叫她,停下来,下意识地转身。有个身影朝她跑来,好熟悉,她认得的是谁呢?这个人,让她想想,总是坐在店里角落位置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呢──两旁突然传来惊慌的尖叫,然后,她觉得她的身子飞了起来,好轻、像羽毛。
原来飞翔的感觉是这样,她慢慢闭上眼,眼角残进一小点的光,嘈杂的声音聚拢而来,四周颤晃着模糊的人影;还有,脚步杂杳的纷乱这一切,慢慢地稀扩成黑暗中的回音,声音愈来愈弱、愈来愈低,慢慢地消溺。
然后,她什么也听不见。
醒来后,睁开眼,视线所及全是白色,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不知道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床前聚围着一群人,全都用一种既喜且忧的表情看着她,她逐一看望过去,没有一个她认识的。
“曼光”有个人叫了她名字。
江曼光疑惑地看着他。“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头好痛,她摸摸头,头上缠了一层纱布。
几个人面面相觎。那人又说:“我是杨耀,你不记得我吗?”
“我不认识你。”她凝眉看着他,记不起任何印象。
“曼光姐,你怎么了?别担心,小南没事了,倒是你,把我们吓死了,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整整五天。”
“昏迷?我怎么了,你们到底是谁?”
杨耀表情凝重,走到床畔,说:“你发生车祸,昏迷了五天。他们是你的亲人,你仔细看看,你真的不认识吗?”
江曼光一一看着他们,缓缓摇头。
“曼光,你别这样!”温纯纯哭出来。“妈不该对你说那么重的话,伤了你的心,请你原谅妈──”她扑到床上,拥着江曼光啜泣着。
江曼光不知所措!表情一阵无所适从,说:“这位伯母,你认错人了吧!我实在不认识你。”
“曼光!”温纯纯抬起头,惊讶惶悔又充满内疚。“你真的不肯原谅妈?妈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当时我以为小南死了,所以才失去控制,求求你,原谅妈。”
江曼光一脸懵懂,显得不知所以。这时门口进来一男一女,她看见他们,马上叫说:“爸!你不是在日本吗?怎么回来了,还有雪碧──”
听她这么叫,温纯纯的表情更是古怪。江曼光明明就认得江水声,怎么会不认得她这个母亲,心里更加认定江曼光是不肯原谅她,故意装作不相识。
“曼光”愈想她愈难过。
“怎么会这样?”席茂文也觉得奇怪。
杨耀觉得不对劲,请了医师过来。江水声见多识广,心中也觉得有什么不对。
医生仔细检查,江曼光一切都正常,虽然脑部经过撞击,不排除是因为如此导致失忆的原因,但推测她应该是因为精神方面的打击所引起的。
“她是不是曾经有过什么严重打击?”医生说:“江小姐的脑部断层扫描一切都正常,也还记得自己的父亲、朋友,基本的能力也没有丧失。依她的情况,似乎极力不愿想起什么,那件事给她的打击太大,所以她强迫自己把一切和那件事相关的人事都忘掉。”
温纯纯低头默默不语,江水声已大致了解一叨,安慰地拍拍她肩膀,说:“你别责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对曼光说了那些话,她也不会发生车祸,变成这样。”
“别说了,你还是先去照顾小南,我留下来陪曼光就可以了。”江水声也不知该说什么,遗憾已经造成。
当天晚上,离开医院前,杨耀到江曼光的病房,面对面看着她,很认真说:“我想问你,你还记得阿照吗?”
“阿照?”江曼光轻蹙起居。
“是的,阿照,杨照。”
“杨照?”江曼光眉头蹙得更深了。
“你再仔细想想。”
杨照?江曼光试着去想,头马上剧烈痛了起来,她抱着头,痛苦地喊叫起来。
“我的头好痛──”
“曼光!”杨耀扶住她,马上按钤呼叫护士请医生过来。
騒乱了一会,躁动才慢慢平息。他让江曼光躺着,轻声哄着她入睡。
江曼光瞪眼看着他,歪着头,有一种小女儿的憨态,说:“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医生说我得了暂时性的记忆障碍,有些事想不起来,我能问你吗?我以前真的认识你吗?你跟我是怎样的朋友?”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杨耀笑说:“算是吧,你以前也说我是个奇怪的人。”
“真的?”江曼光不好意思笑了起来。“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就是想不起来。”
“既然想不起来,那就不要想了。”杨耀微微又一笑,帮她拉高了被子。“你好好睡一觉,我明天再来看你。”
“欸──”江曼光喊住他,坐起来。“听说是你送我到医院的,谢谢你啊。”
杨耀看似冷漠的脸庞,在暗中浮起柔和的线条。他朝她摆摆手,说:“这件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好好休息,晚安。”
长夜漫漫,许多的故事就这样断了,未完。
第二天,杨照知道消息,马上赶到医院。
“杨先生,对不起,曼光现在情况还不稳定,不适宜会客,你请回吧。”江水声婉拒箸,不让他见江曼光。江曼光对杨照这个名字有着强烈的反射性反应,他怕她见到他会受刺激,是以不让他们见面。
“拜托你,让我看看曼光,我必须见她,为什么不让我见她?”
“对不起!”
“拜托你,曼光──”杨照硬想闯进去,不断喊着江曼光的名字。
“她完全不记得你的事了。”杨耀站在他身后,冷不防开口。
杨照回头,不相信他听到的,反问说:“你说什么?”
“我说她完全不记得你的事了。”杨耀直瞪着他。“医生说她可能精神受到强大的打击,强迫自己忘掉那些使她痛苦的事,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你的事,也不认识你。”
“这怎么可能!”杨照呆掉,冲向杨耀。“你在骗我对不对?”
“我没有必要骗你。”
“这怎么可能”杨照喃喃地,还是不相信。
“我问你,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害到她?”
“我”杨照语塞。想起那天她那种失落的表情。
“你太过分了,阿照。”杨耀摇头。“你放不下倩妮我不怪你,但你不该伤害曼光。倩妮她其实不是如你想像的脆弱,你因为她伤害曼光,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不是故意的”杨照喃喃地,失神地看着杨耀。
“就算你不是故意的,伤害也已经造成。”杨耀口气冷淡得接近冷酷,丢下他转身走开。
杨照跌坐在地上,掩着脸低声呢喃起来。
“曼光──”懊悔不尽的一声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