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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很热,蝉声“知知”地叫,午后打瞌睡的好时光。“赵內小儿科”一如往日,挤满了大大小小、攜老扶幼等着看病的人群。
来看病的大都是住在附近村里的人家,约莫都相识。等候看病的空档里,彼此间磕牙交换些煮饭买菜哄小孩的心得,夹谈些东家长西家短,南家宽北家窄,以打发等待的无聊;加上不时哼哄怀里或膝上坐着的因病痛哭闹不休的小孩,或是斥喝两句一旁不安分的小顽皮,使得三层楼高、半大不小的“赵內小儿科”热闹得就像菜市场。
这时候,只有两名医生、四名护士的“赵內小儿科”往往忙得不可开交,连医生太太也要帮忙挂号、给葯等一些琐事。尤其夏天又到了,小孩腹胀、吃坏肚子的情形特别多“赵內小儿科”整天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诊所对面一栋木造的两层日式建筑便是赵家的住宅,屋前有着宽大的庭院,长满了绿草和树木,枝梗茂盛,堪称盛夏里唯一的天堂。
尤其是那棵枝叶茂盛、几乎要“吻”到二楼窗口的桂花树,更是赵家独生女赵意中秘密的“私房”;打小开始,只要她有甚么委屈或不如意,她便会爬上树,躲在“私房”里,全然不管底下的人找她找得人仰马翻或是鸡飞狗跳。
大树连着她房间的窗子,她只要脚大开一跨,就可安全地躲进她自己的小天地里。那是她个人的世界,没有人能够“侵犯”除了项平。
是的,除了项平。
“意中!”
麻麻在喊了!赵意中连忙扳开枝叶,心想:一定要比麻麻早一步进入屋子里,于是她手忙脚乱地爬行,像猴子一般半挂在树间。
“意中?你在家里吗?明威来”来不及了!麻麻的身影已随着叫声出现在门口。
“啊?”麻麻惨叫一声。“你你又在做甚么?告诉你多少次了,女孩子家要有女孩子家的模样!你是赵家的小姐,怎么可以像外头那些野丫头学猴子爬?这像话吗?又让明威看见你这模样唉!简直简直”
说到最后,麻麻简直就像自己做了甚么见不得人的事而被当场逮到似的,羞愧得无地自容。
赵意中这时才注意到麻麻身后跟着狄明威,他正睁着他那双彷彿可透视人內心的冰冷眼神看着她;而她的模样,就像她麻麻惨叫般的狼狈!她一只脚跨在窗口,半个身子却还挂在树上;两只手臂奋力地攀住窗棂,嘴里还含着残花树叶。齐耳的短发,像稻草一样乱七八糟地贴在脑门。因为流汗的关系,纤细的脸蛋又脏又黑。
“愣在那儿做甚么?还不快进来!”麻麻皱着眉斥叫。
赵意中努力挣扎地爬进窗子,粗野的动作将所有千金小姐、大家闺秀的美好端庄形象全毀于一旦!看得麻麻频频摇头,叹息不断。
“唔嗯”她还在做最后的努力,整个身子已经吊在窗口了,还差一点就可爬进屋子里了。
“唉!真是的”麻麻满脸气恼,丟脸丟到家了!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狄明威突然走向前,伸手拉住赵意中,一使力,便将她拖进屋子里来。
“呼!谢谢!”总算爬进来了,赵意中松了一大口气。
这次“失手”纯属意外,如果不是麻麻突然闯进来
“意中!”麻麻走过来,声色俱厉。“告诉你多少次了?女孩子家要贤淑端庄,别老是学猴子爬树,你为甚么总是不听,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以后不准你再爬树了!若再不听,我就叫人把那棵树砍掉!听懂了没有?”
“麻麻,我只是”
“不准你有意见!”麻麻不准她有任何异议。“今天幸好是明威撞见了,自己人不打紧,若是让别人瞧见了,还以为我们赵家多没家教,连个女儿都教不好!”又来了!接下去又是“赵家的面子”、“赵家的名声”、“赵家的荣誉”、“赵家的”没完没了。
赵意中吐掉嘴里含着的树叶,然后噘着嘴。她今天真是倒运,好不容易考完试,愉得浮生半日闲才爬上久违的小天地,待没多久就被麻麻逮到,偏偏也给狄明威撞见这一幕如果不是他在场的话,她麻麻或许就不会那么生气。
她知道麻麻一向很在乎明威的,因为将来明威要继承这个家,也就是说要继承“赵內小儿科”
“你年纪也不小了,凡事多检点些,别让别人说闲话,知道吗?”麻麻长篇大论,总算训完话了;但是,她仍不忘要求赵意中许下承诺,以后不再做那些让赵家丟人现眼的事来。
“知道了。”赵意中回答得无精打采,但,总算也安了麻麻的心。
“这才是麻麻的乖孙女!”麻麻得到承诺,眉开眼笑,高兴地搂搂她。
赵意中只要肯听话,就是麻麻的心肝宝贝。
“啊!”麻麻忽地想起甚么似的,放开赵意中。“天气这么热,我到厨房煮绿豆汤给大家吃。意中,你陪明威聊聊。”
麻麻边说边走出去,到门口时又回头说:“对了,意中,冰箱里有西瓜,记得切给明威吃。”
“哦!”赵意中随便应了一声,算是表示她知道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知知”的蟬叫声。狄明威倚在窗边不说话,赵意中也想不出有甚么话可说,只好走到窗前,探出窗外,伸手摘了一片树叶含在嘴里。
含了一会儿,她把树叶吐掉,又探手出去,貪心地想摘远处的一片霸王叶。但任她怎么搆都搆不到,有狄明威在,她又不好爬到树上摘,只好拚命地将身子探出去
“唔哼嗯”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努力着,因为她抿着嘴,所以发出的声音就像便秘。除了一双脚尖还安分地钉在地上外,屁股以上的部位全吊在窗口外了。
但,她还是勾不到!
“我就不相信!”她偏是不信邪,更加奋力地往外探去。
“小心!”狄明威眼明手快,及时将失去平衡、差点就要摔个屁股朝天的赵意中拦救下来。
啊又在明威面前出洋相了!赵意中显得有些讪恼。算了!反正她还有项平。
就算她再怎么粗野,被说成是如何的不像女孩子,项平也不会笑她;项平总是默默地在一旁陪着她。
“意中!意中!”麻麻又在叫了。“明威!你们两个快下来吃西瓜。”
狄明威看了赵意中一眼,温和地笑了笑,先行走出去。赵意中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默默跟在他身后。
“明威,来,快来吃西瓜!”麻麻热心地招呼狄明威,殷勤地拿了一片特厚的西瓜给他。
赵意中迳自从盘中挑了一片,走到门口顺势坐在门檻上,双腿叉得老开,大口、大口地就啃起西瓜来,而且她还边吃边将西瓜子随口吐到院子里。
“意中,你又”麻麻看她这个野样子又生气了。“你这像甚么样子?难道你就不能像个淑女规规矩短地坐在桌子旁边吃吗?”
莫名其妙又挨麻麻一顿骂的赵意中,只好老老实实地回到客厅坐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含”着西瓜。
“这才像话。”麻麻满意地点头;然后摇着一叶芭蕉扇,笑看狄明威和她并排坐着吃西瓜。
赵意中侧头看了狄明威一眼他在笑,和麻麻之间彷彿交流着一股相通的气流。
在麻麻面前不!在她家里,他的脸上总是挂着这副温和谦恭的微笑,彷彿永远也不会生气似的,就像和煦的阳光。
但只有赵意中知道,在他和煦的笑容里,并嵌藏着一双彷彿可以透视人心的冰徹眼神。
爷爷、麻麻、爸爸、妈妈都不知道,只有她知道。
“明威,你们今天考完试了吧?”麻麻问。
“嗯,明天结业礼过后就开始放暑假了。”
“这么快?那你有甚么打算?准备回去吗?”
“不,我打算这个暑假留在这里,不回去了。”
听狄明威这么说,麻麻高兴得閤不拢嘴,但她仍不忘叮咛说:“你跟你爸妈说了吗?”
“还没有,我准备晚上再打电话告诉他们。”
“要记得打电话哦!你留下来,麻麻最高兴不过了。不过,还是一定要好好告诉你爸爸妈妈。”
“我知道。”
“这样就好,那我就放心了!”麻麻满面笑容。“有你在,我就可以不必担心意中了,我看她今年大概又得准备补考了。”
“麻麻,你别担心,意中很聪明,会好好念书的。”狄明威体贴地安慰麻麻。
麻麻瞪着眼看赵意中一眼,直摇头叹息。
院子里的小黑轻快地叫了两声,似乎在为麻麻的叹息和音。
赵意中立即丟了吃剩的西瓜,冲到院子里,轻快地说:“爷爷回来了!”
每天下午四点左右,赵意中的爷爷就把运桓诱远珪n,然后自己就先回到家里来。
“爷爷。”狄明威起身,必恭必敬地喊了一声。
“明威,你来了!”爷爷和蔼地招手要他坐下。
爷爷刚坐定,赵意中就适时地端了一杯茶在他面前,顺势坐在爷爷旁边的椅子上。
从小她最喜欢的人就是爷爷。在她的心里,天大地大都没有爷爷伟大,一旦她有甚么烦恼或委屈也都只肯跟爷爷说。这个家里,只有爷爷最“了解”她,也最包容她粗野的个性。
而狄明威好像也非常喜欢爷爷,虽然他和每个人一样地谈笑,但赵意中感觉得出来,在爷爷面前他总是特别不一样,好像是去除了那层隔閡和保护膜,跃现着许些他真正的“自我。”
麻麻端了绿豆汤出来,里头加了冰块;她又另外煮了一锅芋圆,掺在绿豆汤里,又香又甜。
“明威,来!天气这么热,喝碗绿豆汤降火气。”麻麻盛了一碗绿豆汤先给狄明威。
麻麻总是这样,有甚么事,她总是先招呼狄明威。但赵意中明白,麻麻并不是对明威特别另眼相待,她只是将他当成赵家的一份子,自然而然地关心他;还有一个另外的原因是因为他是男孩。
男孩,这对麻麻来说很重要。
赵意中的父亲是独生子;而她母亲生下她后,却因子宫外孕无法再生育,因此她就成了赵家的独生女了。
爷爷和她父亲思想开明,男女同观,如常地教育她;而麻麻嘴里虽不说甚么,心里却难免遗憾。可能是弥补作用吧!麻麻事事对她採高标准要求,偏偏她一身乡野的气息,不但做不了淑女,更无法负起继承赵家的重担;当然她挨骂的时候居多。
现在有了明威,麻麻将注意力转移后,她却被骂得更惨,原因是相形之下,她更显拙劣。
总之,麻麻对于永远无法有大家閨秀的端庄气质的赵意中,总有她嘀咕不完的不满。
“啊有芋圆!”赵意中手持着汤勺,高兴地回头,有点忘形地说:“太好了!麻麻你也煮了芋圆!项平最喜欢吃芋圆了”
气氛突然沉了下来;赵意中警觉到自己说错话,慢慢地放下汤勺。
大家突然都不说话,气氛变得很怪异。狄明威放下碗,险上挂着他惯有的温和笑容,轻声说:“我到外面走走。爷爷、麻麻、意中,你们慢慢吃!”
望着狄明威缓步出门,麻麻也搁下碗,忍不住埋怨起赵意中。
“都是你!好端端的提项平做甚么?你非要明威难过才高兴是不是?”麻麻的口气很不好,充满责怪意味。
“算了!意中也不是有意的。”爷爷护着赵意中。
“你怎么这么说?”麻麻不以为然。“意中老是惦记着项平,而且还故意在明威面前提起项平,那明威会做何感想?我们总该为他想想吧?”
“这个我知道,意中也明白。”爷爷仍为赵意中辩解,低头看着她问:“对吧?意中?”
这声低问,含意深长。
赵意中没有回答,低着头站起来说:“我带小黑出去散步了,一会儿就回来!”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等等”麻麻急忙追出去,赵意中早已走远;她忍不住又抱怨说:“你看看!这孩子,真是的!都是被你宠坏的!”
意中的爷爷若有所思。
这两人之间,尽管曲曲折折,关系就像细丝般混乱的纠结成一团,但在这团混乱中,他仍可看出,连系他们两人之间的那条坚紉的红线,是那样清晰的存在。
而且,始终都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