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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监补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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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穿着和年青女犯同样的蓝白相间囚服,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监狱是个大学校,许多犯人在这儿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她的身体随意地靠在墙上,雪白的头发和雪白的墙壁溶成一片。

    老师在上面讲课,她或许听懂一些,或许根本听不懂,听懂听不懂都无所谓,谁会去要求一位耄耋老人的学习成绩呢。

    她的气色很好,皮肤很白,透着红润,五官也端正,年轻时应该是个俊俏姑娘。此刻,她看起来像70出头,查她的档案,1917年5月出生。

    看她这副安详惬意的样子,说她是个犯人呢,还不如说她是一个幸福满足的农家太婆呢。

    她对我说:坐牢好,监牢滋养人,千万别把我放出去。

    1995年盛夏的一天,赤日炎炎,马路都冒出火星来。一位老妪手提一个破旧包袱,汗流浃背地来到浙江省女子监狱,找到了教管干部说:

    “你们行行好,把我关进来吧!”

    “你说什么?”女警们以为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

    “我是说,我在家里没法活了,把我关进这牢里去吧!”

    狱警们打量着这位老人,她满脸沧桑,容颜憔悴,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但神智清楚,不像是精神病犯者。

    “我是来这里讨口吃的,讨张床铺睡觉的。”老太倔倔地站着,枯萎的白发在风中摇曳“我坐过牢,从85年到89年,在金华监狱,坐了4年。”

    女警给她拉了张椅子,倒了杯水,让她坐下慢慢讲。

    她端起杯子,一口气把水灌了下去,抹了把嘴唇,开始她的故事。

    她叫潘彩云,新昌县拔茅镇一个小山村里的人,这一年已经78岁了。

    潘老太是个苦命人。18岁出嫁,嫁的那个男人是个病秧子。

    “我怎么晓得他得鼓胀黄胖病呢!都是那该死的媒婆,把那病鬼说得比打虎的武松还健!”老太幽幽地说。

    过门不到三年,潘彩云侍候病人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公婆还怨她冲喜没冲好。更怨她不生不养,断了他们家香火。常常对着她指桑骂槐。潘老太说着就来了气:“怎么生怎么养?——他连那个力气都没有,叫我独自一人生吗?”

    为了老公活命,她四处借债,一次次地找医生,寻找偏方秘方,到处求神拜佛;总之,办法都使尽了,可真病没有真药医,丈夫的肚子胀得跟一面鼓似的,在一个黑得无边无涯的夜里,双脚一挺就死了。撇下个年纪轻轻的她,无儿无女无田无地。

    有人看她寡妇伶仃,又是勤俭持家的一把手,就劝她改嫁。可族中人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好女不嫁二夫郎”婆婆还说:“一个女人,跟我儿子睡过,又跟另一个男人睡去,恶心不恶心呀,就是到了阴间,阎王都要把你锯开两边分!”

    22岁的潘彩云就这样被剥夺了再婚的权利,年纪轻轻地过起守寡的生涯。

    为了还债,也为了自己活命,她拼命地干活。农忙时,她割稻插秧,施肥车水,腰都累断了,回家相对的只是一口冷灶;农闲时,砍柴搓绳,剥麻纺苎,手都磨烂了,连包扎一下的人手都没有。逢到市日,她便挑了柴草、绳子什么的进城去卖,风餐露宿是寻常的事,碰上恶少流氓,吃点亏,挨些打,也在所难免。

    春去秋来,岁月流逝,风霜蚀损了潘彩云的脸,她四十出头了。想想自己身后无人,老了怎么办?不免动了抱养一个孩子的念头。于是,襁褓中的潘阿根就到了她家。

    一个穷乡僻壤的寡妇要养大一个孩子,要付出多少艰难和辛酸!一口糊糊一口粥,一把尿尿一把屎,孩子有个头疼脑热,她整日整夜地不敢合一眼,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借钱给他买药打针。稍大,还送阿根上学,有一回阿根跟同学打架,一块石头把他的脑袋砸了个窟窿,那血就像泉眼似的咕嗜嘟咕嘟往外冒,怎么捺也捺不住。她急疯了,不顾死活地站在马路上拦汽车,被司机兜头兜脸地臭骂了一顿。儿子失血过多要输血,她捋起胳膊就让医生抽,血型不对,她硬是卖掉自己的血,再拿卖血的钱给儿子买血输血。

    儿子终于长大成人,潘彩云的观点是,长大成人还不行,必得给他娶上老婆生了孙子才算完成任务。

    没有房子,谁家的女儿愿意嫁?潘老太深懂这个道理。儿子刚会走路,她就开始了她的“二十年造屋计划”首先,她在自留山上种下一片杉树林,接着就张罗起砖瓦。看见一块破砖,她收了,碰上一片旧瓦,她拾了。还跑到山下挖泥做些土砖土瓦。后来,又磕头作揖求爷爷告奶奶的批来地基。最费力的是石头,买是买不起,就到石仓旁去“捡”请不起人搬,大大小小的都靠自己和儿子去抬,去扛。石仓有主,工人们念她可怜,开只眼闭只眼让她搬两块去;老板见了,夺回来不算,一个耳光是少不了的。有一回,一脚踢得她两个月直不了身子。

    苦挣苦熬,呕心沥血,两间房子终于拔地而起。新房竣工之日,就是儿媳进门之时。潘老太捶捶累弯了的腰,轻松的吁了口气。

    谁知好景不长,儿媳妇过门才半年,矛盾接踵而至。首先是,嫌老人脏,说她那双手,蛇皮似的,叫怀孕的她一看就恶心,于是阿根就叫娘不要上桌吃饭。潘老太一听就火了:

    “坐在灶下吃?——我是老妈子还是讨饭婆?你这个逆子,娶了媳妇忘了娘!”

    儿子和媳妇说不过她,便更加嫌弃冷落她。儿媳仗着肚里有“种”常常指桑骂槐婆婆是阉货。媳妇干脆什么也不干,只管吃睡。潘老太是劳苦惯的,见儿媳贪吃懒做,就唠叨着坐吃山空的道理。媳妇受了委屈,一转身就对老公哭诉。儿子就骂老娘舌头长,嘴巴多。潘老太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的气,见儿子这样,索性到处诉苦去。于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吵急了,就打架。一个古稀老太,哪里是年轻人的对手?儿媳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老婆婆的铺盖一卷,一把扔出门去,恶咒着不让她再进门。潘老太悲愤已极,她找邻居,邻居爱莫能助,她找村长,村长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潘老太越想越冤,越想越伤心。1985年11月的一个晚上,她倚在自家檐下的稻草堆旁,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房子却不能住,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夜深了,北风吹得稻草哗哗的响,潘老太冷得簌簌发抖,她实在冷不过,就摸出口袋里的火柴,点了堆柴火暖暖身子。

    火蔓延着,渐渐地向稻草堆靠拢,一个可怕的念头倏地跳了出来:你们不让我好活,我也不让你们舒坦!反正这屋是我造的,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火舌舔着了稻草堆,而且很快就烧旺了。千万条火蛇扭动着身子,向着新房游去。小夫妻睡得正甜呢,当烟火呛得人不住咳嗽时,阿根才猛地醒了过来,他一把拉起昏昏沉沉的妻子,冲出浓烟滚滚的房子,大声喊叫:救火啊!救火啊!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潘彩云因为纵火罪,被判处有期徒刑4年。

    在监狱里,她吃得不错,住得干净,因为她年纪大,连本该改造的劳动也免了,又没人打她骂她,她觉得这狱中的日子实在幸福。可4年的刑期很快就满了。

    释放那天,她的心里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一方面,她很想见见阔别4年的家,见见日夜想念的儿子和孙子;一方面,她怕儿子媳妇,当年都不能容她,如今她是罪孽深重的放火犯人,怕是更不会接纳她了。

    坐了大半天的汽车,风尘扑扑的潘老太回到了家。迎接她的是两扇冰冷的大门,还有一条不怀好意的黄狗。她怀着一丝希望,坐在门外等。天黑了,儿子儿媳妇回来了,其实他们早就接到老娘回家的通知,只是故意给她吃闭门羹罢了。及至看到门口的她,儿媳便大惊小怪地说:

    “哪来的野狗,蹲在门口挡路!”

    潘老太忍气吞声,她检讨自己的错误,诉说自己的悔恨,发誓重新做人,求他们让她进这个家。阿根对她恨之入骨,他说,你他妈的畜牲不如,做娘的竟烧儿子的家!你快滚吧,当心我一斧子劈了你!

    潘老太进不了门,她又冷又饿,独自一人在黑夜里徘徊,最后进了个破庙。破庙前穿后晾,冷得像坟地似的。那一夜,她辗转反侧,感到生不如死,便解下了裤带,想悬梁自尽。可她实在是老了,连把自己吊上去的能力也没有。

    潘老太重新开始劳作。她仍旧每天去砍柴,然后挑到城里去卖。只是那柴担比起从前来是太小了。

    白日里,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的,夏夜里,蚊子多得差不多要扛了她去。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不是头疼就关节疼,腿脚变得僵硬,砍了柴也很难挑下山来。村子里60岁以上的鳏寡孤独者都有劳保,潘老太眼红得很,就找上村干部去要劳保,村干部说,你有儿有孙,没得劳保。潘彩云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所以我坚决要求到监狱来。”潘老太对狱警说。

    狱警教导她说,监狱不是你女儿家,你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你回去吧,我们给你们的村支书打个电话,他会帮助你的。

    潘彩云回到她的山村,村支书把她送回了家。并教育那个儿子必须要赡养老母。儿子双眼朝天,爱理不理的。媳妇说:我冷饭喂了狗,狗也对我摇尾巴,我喂饱这疯婆子,让她有力气再烧我的房子吗?

    儿媳妇当着村支书的面,把一碗饭倒给了家里的黄狗,并喝了声什么。黄狗猛扑了上来,一口撕开了潘老太的衣衫。潘老太连爬带滚地逃出门去,那黄狗还追了上来,在她的腿上留下几个深深的齿痕。

    “那时候我真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潘老太晃着满头的银丝,对我说。那天晚上,她发高烧了,烧得连骨头都疼。她想自己也许就要死在破庙里了。那个夜里她特别怀念监狱,觉得监狱是太舒服太温馨了。潘老太开始一步一步地往家里爬去,她终于爬到了自家檐下,累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但她还有力气做一件事:她掏出怀里的火柴,把它划着,然后扔在一堆干燥的松毛上。

    她几乎是怀着一种欣慰的心情,看着烈火熊熊而起。

    1995年11月,她因为屡犯纵火罪,如愿以偿地被判处有期徒刑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