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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有朋友问我:你的头发真好,是用什么侍弄的?
说“好”实在是过奖。准确地说,应该是“旺”我的头发条子粗,色泽黑、密度高,像肥水过了头的秧苗。年轻时,两根辫子吹火筒般粗,拆开了洗头,一个大脸盆都搅拌不过来。
说“侍弄”就更加冤枉了。这辈子我拢共烫过一次头发,平日也不做什么发型,至于洗发露护发素什么的,也从来同我无缘;难怪有人说:都像你这般,发厅发廊包括商场商店有关头发的拒台都得关门了。
可头发却一如既往的旺,旺得无法向朋友交代;——好象我深藏什么养颜之术秘而不宣似的。
小时候,我其实也是个黄毛丫头。我家屋前有个菜园子,长方型,耢成六七畦,或栽菜豆瓜茄,或种蕃薯苎麻——视季节和我父母的兴趣而定。父母虽然是教师,整弄起菜园却比地道的农民都出色。
菜园三面靠墙,另一面是条尺把高的小石坎。为了防止鸡鸭猫狗们的骚扰,每年开春,父母都要在石坎上抹上厚厚的青滋泥,再在泥里插上指头般粗细的小竹竿,然后用竹片夹
起,绳子扎紧,就是一道严谨漂亮的篱笆了。
然而篱笆年年都有损耗。不是被骚情的猫、狗硬挤了洞洞,就是被鏖战的顽童拔走竹竿当了武器;所以得不断地检修,不断地补缺。自我记事起,家里已穷得买不起新竹竿,妈妈不知从哪里割些木槿枝条来,看篱笆哪里空缺了就往哪里插一根。那些木槿枝条细细的,软软的,似乎不堪委以重任,可插下没几天就活了,且日日见高夜夜长大,再也不能随便拔去的。到了夏天,竟成了茁壮极了的一丛丛墨绿。
有一天,妈捋了好多木槿叶子,用秤砣在石阶上砸出绿泱泱的一片。妈将那浓浓的绿汁往我蔫蔫的黄头发上涂抹,揉搓,那东西粘粘的,滑滑的,抓一把,一手的碎叶片片。我说妈,你把我弄成什么样子了。妈说,你怕什么?我难道害你不成?揉搓够了,妈就用清水把它们冲洗干净。我的头发便在一次又一次的木槿叶汁的浇灌下精神起来,抖擞起来,一根根像喂了鸡蛋清般的锃光铮亮。
有一个清晨,我看见木槿那深沉的墨绿里头,绽开了几朵白花,极纯净、极素洁的,却不香,所以也
不像别的鲜花那样招蜂引蝶。便想起上学的路上,也有一道篱笆,也有几茎木槿,开的却是红花,有点像我在城里公园内见过的扶桑。没有玫瑰那么娇艳,更没有牡丹那么富态,但光是那那盏大的红花,已经很让穷乡僻壤的我们心动了。小朋友们就争先恐后地去攀折,踩得篱笆噼啪响。爸妈平日的教育让我踟蹰,让我却步,然而我终于抗拒不了那嫣红的诱惑,我像猫一样窜上树去,慌忙揪下一朵,又像猫一样溜了。后来我问妈:红木槿花多好看,为什么我们不栽红木槿?
妈说:好看的遭攀折。你也折,他也攀,到底是护篱笆呢?还是糟蹋篱笆?
妈又说道:“慢藏诲盗,冶容诲淫。”
我默默无言。对母亲后面的话,我更是一点都不明白,只感觉到沉甸甸,压迫人。直到长大成人,我才渐渐品出个中滋味来。
我家一直就没种过红木槿,母亲也从来没有妆扮过。妈还坚持说:好看不是妆扮出来的。然而,妈是公认的美人,妈同时也是公认的模范教师,先进工作者。
九岁那个夏天我老咳嗽。妈说:“早早起床,将那带露水的木槿花朵摘下。”木槿花已经长得很高,我够不着,我扯着木槿叶,攀着木槿条,直扯得它们弯了腰,低了头,我摘下一朵朵怒放的洁白花朵,然后放了枝条让它们弹回去,弹了我一脸的露水。
我托着那花,花是重瓣的,沉甸甸的很有些份量,全不像单瓣的红木槿花那么轻薄。妈剥去花托,摘去花芯,将净净的花瓣集中到碗里,然后放到滚滚的粥镬里蒸着,蒸熟了,碗里却漫进满满的粥汤,连汤带花我吃了三个清晨,那咳嗽便好了。
一晃就是数十年。我老了,原本健康的身体变得爱生病了,到了夏季便要咳嗽几回。我的头发虽然还粗,虽然还密,但不可抗拒地渗了霜。这一切,我将它归咎于没了木槿的缘故。于是便怀恋起遥远的故乡,怀恋起遥远的童年。
昨天,我骑了自行车去看望我九十高龄的婆婆。我改变了走熟的老路,却从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里穿过,拐到第二个弯,我的眼前倏地一亮:啊,木槿!我久违了的木槿!白木槿,红木槿!红木槿,白木槿!白得圣洁,红得灿烂,真正的如火如荼啊!
我下了车,驻足在绿荫浓浓的木槿树下,有点儿眩晕,有点儿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