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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头少年
第二次去洞头是三年后的秋天,当时我已经是18岁的大姑娘了。
几年来,人们接受了瞎胡闹的惨痛教训,他们静下心来,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地伺候土地,那一年老天爷也照应,风调雨顺的,一亩地便都多收了三五斗,大家的脸上便有了喜色和血色。
晒好了谷子,父亲对我说:“你该去洞头了。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于是我找出当年那个帆布包,装上刚刚从田里挖来的新鲜荸荠,兴冲冲地去出发了。
又是一番昏天黑地的呕吐,帆船渐渐近了三盘码头,我迫不及待向岸上眺望。岸上不见了熟悉的面孔,却多了些荷枪实弹的民兵。我责备自己太不关心国家大事了,老蒋不是正在叫嚣反攻大陆吗?洞头是东海前哨,不提高警惕不行啊。
码头上设了卡。熟悉的本岛人互相招呼着,一个个上了岸;客人呢,有证明的也陆续走了,没身份证明的,对不起,原船返回。
我傻眼了,我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我身份的东西,真查起来,父亲的“问题”会让我更加难堪。我被凉在船上,前不得进,后不能退,有人告诉我说,这船要在海上晃荡一夜,明天将我们遣返大陆。
天渐渐黑了,恐惧攫住了我。但我要做最后的挣扎。我说:我找我表伯,他们的名字叫民兵们说:备战时期,没证明找谁都不行。
我绝望了,鼻子酸酸的,泪水堵在喉咙里。船慢慢地荡离了码头。正在这时,山坡上冲下个十一、二岁的的男孩,他边跑边挥舞着手臂,喊着说:我表姑,我表姑,她是我表姑呢!
有生以来,头一回听到有人喊我为“表姑”而且喊在我被遗弃的、心情最糟糕的时刻。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原来就是奶牯!我的眼睛热热的湿湿的。那些民兵们看看我,又看看他,居然让船重新靠了岸,奶牯一个箭步跳进船,拉了我的手,就这么牵着,一直向他家里走去。
我一下子和奶牯成了好朋友。我把荸荠倒在脸盆里,准备去洗,可水缸里没水——海岛上常常缺水。我放下了脸盆,准备用手帕和衣襟为奶牯把荸荠弄干净。可奶牯根本就不需我帮忙,他吃荸荠的样子很特别:三个指头撮住荸荠葱,把整个荸荠往嘴里一送,咔嚓一声,荸荠咬下了,荸荠葱却从他手里飘落,然后他又去撮第二个,又是咔嚓一声,麻利劲儿让我目瞪口呆。
正是渔船休整时节,榔头敲击船板的咚咚声此起彼伏,表伯的餐桌上断了鱼腥,只有一碗盐,隐约着几颗炒豌豆。“潮涨吃鲜,潮落点盐”我完全理解了这话的含义。奶牯带着我,岛前岛后的疯跑,我们从这块礁石跳到另一块樵石,在礁石的缝隙里寻找那些千奇百怪的海贝海螺。可惜大个儿的都叫人捡走了,剩下的小得都还来不及长出肉来。
奶牯有一个“宝库”那是一个小小的坛子,里面装的是瓜子大小的、煮熟了的、晒得索索作响的小乌贼干,那是表嫂藏着给她的唯一的宝贝儿子补身体的,全家老少都不许动。奶牯对我畅开坛子,往我和他自己的口袋里装这玩意儿,然后带着我躲到后山去吃。吃这东西刚刚和吃瓜子相反,瓜子是吃仁儿吐皮儿,而这是吃皮儿吐仁儿(我把海漂蛸说作仁儿)。这皮儿韧韧的,很有嚼头,又解馋又抵饿。鸟贼虽小,五脏俱全,我们对望着满嘴的墨鸟,开怀大笑。
第三天一早,奶牯居然要带我去北岙玩。北岙是洞头的县城,可当时的北岙,除了地盘大一点、路宽一点、地平一点,似乎什么也没有。给我印颇深的是奶牯,那么点大的孩子,摇着柄比他身子高几倍的大橹,一仰一腑,驾轻就熟,俨然一个小小的渔老大,蓝天碧水红霞白鸥是他的背景,这个奂美奂伦的画面,让我至今不忘。当时他就这么驾驭着舢板,带着我直抵北岙,让晕船吐浪的我钦佩不已。
那一回我玩得忘乎所以,临走时,我才想起这次到洞头的任务,我对表伯们说:今年丰收了,我爸叫你们到我家挑谷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