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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18岁的我辍学回家。妈正在坐月子,给我添了最小的妹妹。
我撩开帐子,在床沿坐了下来,看看这个来得不是时候的小妹,——她长得真俊,却瘦得像小老鼠一
样。
“没有奶水。”妈说。可我记得,妈生上头几个弟妹时,奶水常常泛滥成灾,胀疼得无法,就让我去
抱邻家的孩子来吃掉。
我一阵酸楚,泪水掉到小妹粉嫩的脸上。
“你是老大,老大”妈说。是的,我是老大,我得帮助父母操点心了,这九口之家!我擦干
眼泪,站了起来,感到心里和肩上的压力。
村里有人从瓯江上游的山旮旯里弄来些救命的番薯丝,大家都眼热得不得了。我的一个叫小琳的女友
约我也去试试,我马上就同意了。
爸到亲戚家借钱,可那时节谁还有闲钱?奔波了几天,还是一个渔民朋友豪爽,借给我家一麻袋咸鱼
干,说山里人最喜欢这个,拿它准能换到番薯丝。我像小贩一般背起麻袋,和小琳踏上去丽水的路。
从我家到那地方有三百里路。正是阳春三月,如果有闲情逸致,坐上舒适的客车,沿着瓯江两岸逶迤
的公路,闻着那参天古木的清香,渡水复渡水,看花还看花,确是件赏心乐事。而那时的我们既没有心思
也没有闲钱,为了节约几个车费,宁愿把一天的陆程改为三四天的水程,——让那些载货的舴艋舟捎客
只需车票的零头钱就够了。
瓯江是美的,美得叫饿着肚子的人也觉出它的美来。那两岸矗立、俯视着江水的山绿得滴翠,青得发
黛;一团团变幻莫测的云雾,像神秘的仙女在山间徘徊;江水清澈得可以望见水底卵石的花纹,使你情不
自禁地要伸手撩撩;金色的沙滩,柔软得像刚刚磨下的湿苞米粉;而那空气,清新鲜润得微微发颤
舴艋舟的形状,颇像一枚纵向剖开的、又放大了的橄榄核。它两头尖尖肚子宽大,最宽处五尺,船长
大约两丈。却是一人驾驶的。行舟方法有三:一是“划”水流比较平稳、比较深的地方,一把长长的桨
斜着划;二是“撑”遇到较浅较窄的河道,长浆打不过来,就用竹篙撑,强制着船儿顺着弯弯曲曲的溪
道前进;三就是“背滩”了,所谓“滩”其实就是一个个宽而短的瀑布,逆上瀑布,艄工只得下水了
他拿起一根硬木“背担”往船头眼子里一插,用肩头扛上,就那么半掮半拖着船上滩。这无疑是很吃力
的,擦碌碌,擦碌碌,船底和卵石磨擦的声音仿佛磨砺在我们心上。我们都坐不住了,要下水帮艄工推一
把。
“别动。”艄工咕哝着制止了我们。他马着腿,弯着腰,把力气凝聚在肩膀上,激流在他静脉曲张的
腿肚子边打着旋儿哗哗流过。这情这景,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至今仍历历在目。
我俩在一个叫腊口的地方上了岸。打听了一下,近江的村庄已经没有富余的番薯丝,我们便向深山冷
岙挺进。走了一村又一寨,人迹罕至的曲径野路上,遮天蔽日的翠竹苍松下,都留下我们的足迹。转悠了
三四天,我们拿着咸鱼干,这家二斤,那家三斤地换到了一百二十七斤番薯丝,心里就有了踏实的喜悦。
小琳前几年害过一场严重的肺结核,重活是从来不沾的,所以这些番薯丝就必须由我独自挑向江边渡
口。三十里的羊肠小道,一百二十多斤的担子,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女学生,的确不轻松。那几天我正好身
上不爽,溪上也没有正经的小桥,我死活不顾地一次次脱鞋渡水,卵石一踩一滑,溪水冰凉渗人,一直凉
到我肚子里去。
回家是顺流而下的,和逆水行舟比,简直是太轻松了。一般的情况下,艄公只须在船尾坐着,拿桨在
船尾一搁,当舵使。舴艋舟就像离弦的箭飞流而下,遇上那些短瀑布,船头猛地扎了下去,仿佛就要扎到
深渊里去了,击起的水幕遮盖了我们的视线,泼了我们满头满脑,我们吓得大呼小叫,然很快就到滩底了
,舴艋舟马上就平衡过来。这情景很惊险,很剌激,以至我多少年后“梦觉还心寒”
快近青田时,水势趋向平稳。吃了顿用船头那红泥小缸灶煮的番薯丝,我们一高兴,就唱起那著名的
越剧段子来:“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没等我们“姐姐呀妹妹呀”的唱个痛快
就见岸上吵吵闹闹,正不知怎么回事,却听得一声断喝,几个气势汹汹人指着我们喊:
“靠过来靠过来!”
舴艋舟乖乖地拢了岸,立马跳上一帮如狼似虎的稽查队员(暂这么称呼,正确的叫法我不清楚)来
他们将艄公的劈柴翻了个底朝天,从中拖出几根细细的木料来。艄公苦苦地哀求着,说家里的床脚断了
这木料是修床脚用的。那帮人根本不理,拿起就走。另外两个年轻人进得舱来,发现了两袋番薯丝,骂了
声“好啊,投机倒把!”一人拎了一个袋子,迈着大得吓人的步子,走进了岸边的一座吊脚楼。
我们一下子青了脸,直觉得手脚冰凉。小琳到底比我长几岁,她定了定神,说:我们不能这么呆着啊
,走,去看看。
我们上得岸来,只见那吊脚楼里人来人往,嘈杂非常;喝斥声,求饶声,啼哭声,不绝于耳。我们寻
着那提了我们番薯丝去的主儿,忍气吞声地问:同志,我们的东西?
“没收!”一个脸上长满疙瘩豆的回答。
我双腿一下子就软了,软得无根无底。小琳比我坚强,她紧跟着嵇查队们说说叨叨,疙瘩豆走到哪里
她就跟到哪里。
“去去,——投机倒把分子,不抓你们坐牢就算是客气的了。”
原本还以为罚款了事,这下可好,连锅端!我的心急剧地下坠,坠进了葡萄瓯江的万丈深潭。可这事
太重大了,关系到我们一家的生死存亡啊。我们强打起精神,违心地将好话说了一大箩,可这些稽查队员
早就练就一副铁石心肠,根本不为所动。
“你们看看,我们像投机倒把的吗?”纤弱的小琳忽然柳眉倒竖,尖着嗓子嚷嚷起来。
“我们像投机倒把的吗?”我鹦鹉学舌般地跟着喊道。
“我们是学生,学生!你们睁开眼睛仔细看看!”小琳指着我的学生装继续叫喊。
“我们是学生,学生!”我拉了拉嫌短的衣襟下摆,像抓住根救命稻草。
“家里人都快饿死了。”小琳说着,那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弟妹们饿得发绿的眼睛,母亲干瘪的乳房,父亲四处告贷的苦脸,都在我的眼前旋转。绝望淹没了矜
持和体面,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哭得汹涌澎湃,一泄千里,哭得都换不过气儿来了。
也许是良知未泯,也许是我们的形象实在和“投机倒把分子”相去甚远,那个疙瘩豆沉默了一会儿
忽然挥了挥手说:别哭了别哭了,拿上你们的番薯丝走吧!
我怔了怔,没想到事情一下子有了转机,然后慌慌地拖了一袋番薯丝就走,连少气薄力的小琳也奋力
拖了一袋,生怕夜长梦多。
舴艋舟又上路了,我和小琳对望了一眼,几分伤感,几分庆幸。抬眼望去,瓯江青山绿水依旧,只是
我们再也没有心思唱“溪水清清溪水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