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聃聃文集 > 美丽女孩

美丽女孩

飘天文学 www.piaotian.net,最快更新聃聃文集 !

      在出门之前,母亲曾再三再四的叮嘱:大舅家不比自己家,干活你要抢在头里,吃东西要退到后边,不能和表妹吵嘴,不能惹大舅和舅母生气,等等等等。

    我一下子成了个乖孩子。灾难真是教育人的最佳方法,谁的子女不可救药,最好让他们去经历个什么磨难。寄人篱下的日子里,我学会了自律,学会了忍让,戒掉了囡儿家所有的娇气骄气。我每日里黎明即起,拿了把比我个儿还高出一截的大扫把,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屋里屋外洒扫一遍;表妹才比我小两个月,她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一会儿缠着舅舅要这要那,一会儿歪在舅妈怀里娇呓打滚;我早就学会不妒忌不眼红了。

    我插班到乐清县小的二(上)年级读书。破衣服,旧鞋子,黄毛灶洞发;这就是我当年的的光辉形象。同学们欺生,更有城里孩子对农村娃儿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我非常非常的孤独,非常非常的悲凉。

    只有一个叫周翠槐的女同学会朝我友好地笑笑。翠槐跟我同年,微黑的瓜子脸,五官很美妙,睫毛长且密,很好看地向上翘翘着。放学的时候,她曾约我一块儿走,只可惜那段路太短,绕过银溪湾,跨过张公桥,我们就各奔东西了。

    通常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总是尽情地在操场上玩耍,我却只能站在走廊上,远远的、怯怯地看着。也许是一个下意识的自卑动作,我的一只手总是搭在教室的窗棂上,仿佛要抓住点什么。

    那一天我正这么站着,忽然觉得有人在掰我的那只手。

    “把手放下。”一个声音在命令我。我看到一张虚胖脸和一对虚胖眼皮,同时记起她也是我们班同学,名叫林蓬子。

    我做错了什么了?我赶紧反省自己。终于,我确认自己既没有遮了谁的视线,也没有挡了谁的道儿;这么想着,我的手就没有放下来。

    “你听到了没有?”林蓬子恶狠狠的,嗓门提高了一倍,因为生气,她鼻梁边的雀斑就变得显著起来。

    我觉得她是无理取闹,就没有理她。

    她用力掰我的手,拧我的手背,一边骂着:“该死的乡下囡,短命的小穷鬼,看你这猪爪子放不放下来!”

    这太欺侮人了,这个虚胖脸太不是东西了。我的犟劲上来了,可是我一不会吵架,更不会打架,我只是无依地抓住窗格子,保持着那一点点可怜的尊严。林蓬子就用指甲掐我,掐得我很疼,但我就是不松手,她变本加厉地狠掐,直掐得我的手背满是新月般的伤口,一个个伤口都在悲壮地渗着血水。委屈、痛楚、孤独、无助,使我的双眸噙满了泪珠,我把双眼撑得大大的,生怕眼皮一合,那泪水就扑簌簌的直往下掉。——我的认死理的脾气让我从小就吃足了苦头。

    “林蓬子,你凭什么欺侮人?”周翠槐就在这关健时刻出现在我们面前。

    林蓬子翻了翻虚胖的眼皮,说: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周翠槐说,好,我告诉老师去。她刚要转身,却改变了主意,伸手猛拍了林蓬子的虚胖手一下,把纠缠在一起的两只手都拍了下来,然后她拉起了我,把我拉进了她们跳绳的圈子里。

    大概是因为我那段时间特别乖,班主任洪哲文老师就让我当了我们那个组的学习小组长。我的工作就是把同学们做好的作业簿收上来交给老师;又把老师批改好的簿子发放到同学手中。这是我整个学生时代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官”我干得很认真,很卖力。

    那时候我们乐清的小学生从一年级开始就用毛笔,先是描红,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接着是写大楷、小楷,抄书,造句;就连打草稿,做算术也全用毛笔。只有画图画才用铅笔;所以无论怎么样穷的学生,毛笔是必备的,而铅笔就不一定了。

    为了省墨,毛笔是不洗的,只用一个金属笔套套着。那一天,我发现我的书包破了个小洞,肇事的笔套不知什么时候已带着我唯一的那支毛笔逃之夭夭了。

    我心慌得不行,几次想跟大舅要钱买笔,但始终张不开口。上课的时候,我变得心猿意马;做作业了,我仓皇地东张西望。洪老师发现了,问明白怎么回事,就让我们的班长把她一支富余的毛笔借给我。

    我使用着班长的毛笔,还是不敢开口向大舅要钱。大约是第三天后的一节课间,我收完了作业簿回到桌位上,发现班长借我的那支毛笔不见了,慌忙找时,只见它躺在地上,我赶紧去捡,在捡起笔杆的同时,那笔头却悲惨的掉下去了,我当即像被雷击了一般,脑袋轰的一声就爆炸了。我冲着三四个人一组、挤来挤去玩骑马的男同学们说:你们把我的毛笔弄地上去了,你们将它给踩坏了!

    男孩子们根本就没理我的蚊子哼哼和泪水涟涟,有一个还冲我凶凶地嚷嚷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们给你弄下去的?又是哪只眼睛看见是我们给踩坏的?

    我无言以对,只有绝望地哭泣而已。

    我又没有笔做作业了,洪老师给我拿来一支不知是谁的秃头笔,这支笔难写极了,我带回舅舅家,用剪刀修了修,还是难写得要命。从此我的笔划不是一段粗一段细,就是开叉空心,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班长又追着要我赔笔,说没有笔就赔一毛钱。我当然赔不起,她就把价格降到8分,后来又降到5分,最后又降到2分;可是我连2分钱也没有!

    七岁的我充分地体味了被逼债的痛苦。当时我曾想逃跑,逃回乡下家里去。可是我不敢;再说,不是放假时间,舅舅也未必能给我小火轮的票钱。我就这么度日如年的过着,终于有一天,翠槐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支不错的毛笔,替我还了这笔债。

    那个夏天,学校里流行起和平鸽来,那是种赛璐络质地的胸饰,一只只造型精美的小鸽子,白脑袋白身子,黑眼睛红脚杆,红红的喙上还叼着根青青的橄榄枝;它们精精神神的站着,真是可爱极了。

    有人告诉我,这是用5分钱买的。我不敢奢望能得到五分钱,不敢奢望拥有这代表着全世界人民最美好最善良愿望的小精灵。看着同学们的胸前一天天地停歇上这神圣的美丽,我只有在一边悄悄地欣赏着。有一天,大舅忽然捧出了两只和平鸽,给我和表妹一人一只。这两只和平鸽甚至比同学们所有的鸽子都漂亮,因为他们的都是收着翅膀的,而我们这一对则是展翅飞翔的。意外的收获使我的心一阵狂跳,我毕恭毕敬地、小心翼翼地将它别在自己的胸前。

    我终于也有和平鸽了,这多么好啊。那一天上学的路上,太阳变得特别明媚,天空显得格外蔚蓝,连金溪和银溪都在叮叮咚咚地向我祝贺。

    同学们都围了过来,争着看我这个式样新颖的小白鸽。我第一次觉得同学们和我亲近了,友好了,他们的眼里甚至有了些许羡慕。天啊,居然有人羡慕我了,我简直是幸福极了。

    只有一个人,她冷冷地站在一旁,不屑地翻着她的虚胖眼,那就是林蓬子。我至今还不明白,一个八岁的女孩,哪里来的这么多的阴冷和仇恨。就是在第二节课间的时候,也就在我们曾经发生过纠纷的那截走廊上,她找准了时机,把另一个同学当胸向我推来,毫无思想准备的我们撞了个满怀,咔嚓一声,我倒楣的小精灵被撞折了一个翅膀!那么可怜巴巴地趴在我的胸前。

    我伤心欲绝地哭了起来。

    周翠槐知道了,她跑到林蓬子面前,盯着她,要她赔我的和平鸽,林蓬子翻着白眼,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这时候上课的钟声响了起来,翠槐说了声“你等着瞧”就拉着我进了教室。那一节课我根本就没上好,我心疼死了我的和平鸽,又担心大舅追究起来骂我是败家子。

    第三节课的下课铃一响,林蓬子一溜烟就跑掉了。周翠槐好看地笑笑,胸有成竹地牵着我的手,我们绕过了银溪湾,走过了张公桥,顺着大街一直往南走。

    我们在一个小小的修理店门口站定。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窄的店面,好像是一条小小的弄堂口拦成,那宽度刚好放得下那张修理桌子,桌上搁了些不知是修理钟表还是修理钢笔的工具,一个虚胖脸虚胖眼皮的男人在独自吃饭。

    “蓬子爸,你家蓬子把她的和平鸽给弄坏了。”翠槐说,并把我使劲地往那个酷似林蓬子的男人面前推。

    那男人顾自吃饭,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你赔她的鸽子。”翠槐说,并继续推我“说呀,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赔我的鸽子。”我壮起胆子说。

    不知是天生的模样还是生气的缘故,蓬子爸那虚胖的眼皮和虚胖的腮帮子一块儿耷拉了下来。

    “才上午戴上的,就被你蓬子弄坏了,她舅舅不骂她吗?”

    “才上午戴上的,崭新崭新的,我舅舅我舅舅”说着说着我的舌头发硬嗓子打呃,泪水就滴滴嗒嗒地往下掉。

    “哭什么哭,要他赔,不赔不行!”周翠槐理直气壮地说。

    这时候林蓬子才踅到她父亲的店门口来,一看到我们,她扭头就跑。翠槐嚷嚷道:“林蓬子,你跑什么!你告诉你爸,是不是你把人家的和平鸽给弄坏的?”

    林蓬子还是跑掉了。翠槐对她爸说:“你明白了吧?不是她弄坏的,她才不跑呢,——你赔,不赔我们不走。”

    我鹦鹉学舌般说:“你赔,不赔我们不走。”

    这个虚胖男人吃不下饭了,他生气地把饭碗一顿,伸手在衣袋里掏啊掏的,半天,掏出个5分的硬币,拍在我们面前。翠槐那睫毛好看地扑闪着,她抓起这个硬币,到对过的文具店里买了只一模一样的和平鸽,然后拉着我凯旋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