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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少女和三个男人之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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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掬清水,脸盆里就那么一掬,不能再多了。脸盆那夜叫阿兰摔了一下,盆底上有个指甲面大的疤痕。

    阿兰垂着眼帘,把水递给阿歧。岛上淡水奇缺,洗脚汰手,人们全到海里去。只有清晨的一掬洗脸水,是怎么也节省不了的。

    脸盆传到阿雄手上,又转给满仓。照每天的老路子兜了一圈,还是清清爽爽的。

    “我这脸,洗也是腌黄瓜,不洗也是腌黄瓜——让你们后生干净体面去吧!”平日里阿歧总这么说。

    “我?这点水够擦鼻子还是够抹眼睛的?我的脸盆在那儿!”往日,阿雄总是快活地眨着眼睛,指着山下的海湾说。

    满仓总是不吭气,他干脆把脸盆送到阿兰手里。阿兰知道推辞不过,待她洗过了,三个男人才一个个轮着擦一把,直到把那点点水洗成泥汤汤。

    是心疼她那双极亮的好眼珠子?还是怜悯姑娘家那颗脆弱敏感的心?

    可今天谁都没说话。阿歧昨晚醉倒了,虽然没有倒在路上,却是让满仓背着上楼去的。

    阿兰凝视着盆中的那一点点清水,木木地绞起那块小小的面巾。

    阿雄在补裤子。那夜,他的裤腿跟膝盖头一块儿摔了个大口子。他把解放军医疗站里讨来的一张橡皮膏,端端正正地贴在破洞口,然后掏出钢笔,给补丁“染”色。横道道,竖道道,竖道道,横道道

    昨天傍晚,满仓赶在阿雄前头把阿兰接回家来,今天清晨,阿歧竟嚷嚷头疼不出海了。阿雄明白,他们是特意守着阿兰哪。

    碰掉的皮肉,它自个儿会长好,撕破的裤子,一块橡皮膏加蓝墨水也能凑合,可是

    茅屋里闷得慌。阿雄第一次觉得它是那样的矮小,伸不得胳膊踢不开腿。他套上刚补好的裤子,跑出门去。

    海湾里寂寥得很。大小船只都出海去了,只有他们这条小舟,在船缆长度的范围内,孤孤单单地晃来晃去。

    他解开缆绳,独上小舟。任它向外头飘去。天气很好,一丝风也没有,浪涛却在有力地起伏着。这儿的海是外海,外海的浪不是软浪是硬浪,它来自地心的搏动。阿雄像躺在摇篮里的孩子,地球母亲在摇着他

    阿兰已不是黄花闺女了。她肚子里的那块肉芽芽,铁证如山地“凿”定了这一点。他还爱她么?肯定是爱的,他不会那么容易忘掉她。也许,他爱得还不够多,还不够深,可终究是爱呀。不然,他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几只银鸥在他身边嬉戏。它们快活地翱翔着,忽然收拢翅膀,像石子一样直坠下来,身子一溅水,又马上弹飞起来。银鸥哪,你是这般洁白无瑕,莫非是倾东海所有的水洗涤的?

    阿兰是个好姑娘,她是叫人骗的,叫人害的。他爱她,愿意接受她的痛苦,努力抚平她的创伤。可是,那该死的肉芽芽,正在毫无顾忌地汲取她的血液,将自己发育完善,不久,将要以一个“人”的资格,插入他和她俩之间。要他接受这个人,真是太难堪了

    打掉他,打掉他!可是阿兰的身心,经受得起么?如果一切都能倒回去,再从头来过,那该多好呵!

    小舟荡荡漾漾,随波逐流。前面是个荒无人烟的小岛,这个小岛有个奇怪的名字,叫“薄命女”传说那是个大饥荒的年头,一个女孩子离乡背井流浪到这儿,却被一条恶龙污辱了,她当场就寻了短见,死后就变成了这座孤岛。四面的涛声像她那凄绝的呼号:天——哪!天——哪!

    一只陌生的“河里溜”在山脚悠转。两个人拿着船桨轻轻地划着,一个人将鱼网顺着山势,一把一把地放下去。重重的铁坠儿坠着网,沉到水下的崖石上,把那些趴趴着谈情说爱、生儿育女的乌贼兜入网中

    阿雄深深地叹了口气。要是他接受那个孩子,别人会怎么讲?

    “人来财来运道来,讨个老婆带胎来!”他能拿起尖刀,扎人家的心窝窝?也许,还是该让她回到阿四那儿,让孩子有个正式的名分?

    呼啦!一个险恶的浪头,将他的小船推向礁石,船头卡住了,船尾一下子倾了下去,海水进了大半舱。不好!他忙坐起来,抄起船浆,可船桨已经不管用了。

    呼啦啦!第二个浪头比第一个更大。它把搁浅的船托了起来,又顺势把它带回海中。阿雄抹了把冷汗,他戽着水,赶忙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找着一个小小的海湾,踏上了”薄命女”岛。他拨开茅草,踩着荆棘,给自己弄出一条路来。他终于登上那不高的山顶,倚着一块石头坐下来。

    一枝不胜怯弱的百合花,从石缝中探出头来,它半开半合着洁白的花瓣,不住地摇头叹息。一只庞大的绿头苍蝇,飞起又落下,在花瓣上撒下几点蝇屎。

    那孩子那孩子怎么办呢?

    他疲乏地闭上了眼睛。

    远处的海面上,有一个黑点在浮动。近了,近了那是一个洗脚用的木盆,里头有一包黑糊糊的东西。哇!哇!——又是哪个不幸的孩子,被他硬心肠的父母遗弃了?阿雄猛地跳了起来,擦了擦惺忪的眼睛。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一排一排的“硬浪”在威严地有规律地起伏着

    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转过身,摘下了那朵百合花,轻轻拭去蝇屎,飞快地向山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