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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少女和三个男人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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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兰把一个刚刚洗净的钵子反扣在靠墙钉着的木条条上。

    “少家没教的,你想叫老子翻船?”正在磨刀的“浪头飞”猛嚷了起来。她的手一抖,钵子差点掉到地上。

    她知道,出海人很讲究这个,她也懂得,在这儿,饭碗、羹匙、水舀、面盆,都不能翻过来。她并不是成心犯规,只是刚才走神了,她这些日子老是走神。

    出海人谁都忌讳“翻过来”惟独“浪头飞”并不忌讳,他这么嚷嚷,无非是证明他的权力,他自认为自己是这儿的家长,他有权责骂和教训其余三个人。再说,他不喜欢阿兰那副苦相。

    阿雄朝她笑笑,那笑很怪,很尴尬。好像阿歧刚才不是骂她,而是一耳光打在他的脸上。

    骂就骂吧,反正她已不是妈妈身边的娇女儿了;笑就笑吧,她知道这是猫哭老鼠假慈悲。

    最使她受不了的是,阿歧一从海上回来,就用审问的眼光看着她,他这么足足把她看了一分钟后,又屋里屋外细细搜视个遍,居然还一袋一袋地移动那些装墨鱼干的麻袋,仿佛她藏着汉子窝着贼难道他晓得她跟阿四的那回子事,把她当成个多么坏的女人!每当阿歧用这种眼光看她时,她装做什么也不知道,低垂着眼帘,可心里却像猫抓似的疼!

    满仓在外边补网。太阳早下山了,他还舍不得摘下那顶箬笠。“浪头飞”好像和谁有仇似的磨着刀,双刃剖鱼刀刮得磨刀石嗖嗖地响。

    屋里只有她和阿雄。乡下人肚子大,那一锅子在柴爿的火力下不断翻腾的稀粥满登登的。天热了,等会儿阿歧嫌烫嘴又该骂人了。阿兰吃力地端起锅,准备把它放到地上凉凉。她一猫下腰,辫子就捣蛋地往前一滑,双双落在滚烫的稀粥里。地上的三块石头又不知被谁踢开了一块,她端着大锅不知怎么办才好。

    “糟糕!”她看着在粥汤里“泅水”的两条辫子。

    阿雄从背后伸过手来,两手分别提起她的两根大辫子,阿兰的脸倏地涨得通红。乳白色的粥汤,顺着辫梢不住地往下滴

    “阿雄,放规矩些,人家可是有老公的!”“浪头飞”一脚跨进门来,看到这副模样就大吼起来。

    阿兰像被谁推了一把,脚下踉跄了一下。阿歧与其说是骂阿雄,倒不如说是在指责她。有老公的,有老公的,就是说你是死是活都是阿四的人;有老公的,有老公的,你规规矩矩地做人,别勾引别的男子!

    她的手簌簌发抖。铁锅子一歪,稀粥泼了她一脚背。阿雄喊了一声扑了上来,一下子拔掉她的塑料凉鞋,双手左右开弓,把她脚背的稀粥抹得干干净净,自己却烫得直咧嘴。

    “你混账!”阿雄像一只发怒的小公鸡,冲着“浪头飞”骂。

    “反了,反了,老子一刀子扎死你!”阿歧骂着,一把抓起沾满墨污的剖鱼刀追了过来。满仓默默地走过来,把他那庞大的身躯插入两人中间。他又转过身,轻轻地扶着阿歧的双肩,把他推回到树墩子上。阿歧觉得出这个大块头双手的分量,嘴里虽然还在骂骂咧咧,却不是原先那副吓死人的模样了。

    阿兰在心里怨恨阿雄多事。什么事让他一搅和总要出麻烦,这样咋咋呼呼,谁知阿歧会骂出什么更难听的?看看他为她烫得红彤彤的双手,她心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满仓打了盆水,搁上一撮盐,让阿兰把脚浸了下去,因为抹得快,脚背并未起泡,只是米辣辣的罢了。

    阿雄的手掌烫得并不比她轻。他蹲下身,也要将双手往脚盆里泡,阿兰像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一下子把脚缩了回来。

    他怎么就一点气性也没有?阿兰想着,皱了皱眉头。她拖过塑料凉鞋,泼点水洗洗,套在脚上。

    男人们的吵架像夏夜的雷阵雨,一会儿风天雨地的,一会儿就云开月朗了,那一锅稀粥还没凉透,他们就没事了。

    阿歧在两只朗眼篰里翻来翻去,把混在墨鱼里的章鱼都挑出来。这章鱼触须很长,身子短圆,捏着软稀稀的,晒干也没人要,鲜煮着吃却特别鲜美。

    “浪头飞”将十多只章鱼洗净了,放在另一只锅里煮起来。

    “阿雄,打酒去!”他把刚才那只钵子递给他。阿雄喜滋滋地拿了就走。

    “等一下!”阿兰喊道。上岛以来,她是第一次跟他说话。

    “什么事?”

    “捎支蜡烛来。”她取出了一毛钱给他。

    阿雄唱着“高粱酿酒香喷喷,三杯美酒敬亲人”跑下山去。“捎支蜡烛来!”阿兰的声音还在他耳畔响着。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觉得很高兴。

    “买一打蜡烛!”他对供销社那个穿旧军装的营业员说。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怎么一下子把数字扩大成12倍。

    他把蜡烛塞进衣袋里,再去打酒。当然没有什么“高粱美酒”只有甘蔗渣渣酿的“倒路烧”(一种质量很差、喝了容易醉倒在路上的烧酒)。

    “打多少?”那个退伍军人接过钵子问。

    多少?四五两?十五两?阿雄糊涂了——这要怨阿歧的口齿不清,也要怨刚才太热衷于买蜡烛。

    他看着那只钵子,估摸它的容量:

    “15两吧!”

    营业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拿起那个半斤醍子(量酒的长柄酒钩),钩一满醍的酒倒进钵里,打第二醍时,他稍稍倾了倾,把酒倒回去一小两左右。

    小茅屋里,烧熟的章鱼像一个个玫瑰色的小皮球,带着玫瑰色的缨络,散发着叫人馋涎欲滴的香味。热气渐渐散尽了,阿雄才双手捧着钵子,一步挨着一步,怕踩死蚂蚁般小心地回来了。

    “鬼给你双脚吊上绳子吗?让你去叫接生婆,娃儿都满月了。”浪头飞叫嚷起来“娘的,你打这么满登登干嘛?”

    “你自个讲打15两的!钵子都快装不过来了!”

    “好你个阿雄,听三不听四,初一当十四,我叫你打四五两!好了好了,多买的你自个儿受用去,总不能放跑酒气当水喝!满仓,你也来两口!”

    满仓摇摇头,盛起一海碗稀粥,呼噜呼噜地喝着;阿兰撮起一只章鱼,切成片片儿,独自坐到灶下去。

    小饭桌边,浪头飞把敞开的夹袄往后一卷,一把儿塞在后裤腰里。他一屁股在树墩上坐下,翘起一只脚,踩在另一个树墩上,还不停地晃悠着。他把酒倒了一半给阿雄,自己举起钵子,道了声“喝!”啯啯就是几大口。

    阿雄眯起眼睛,俯下头来,嘴唇小心地凑在碗沿上,轻轻啜了一下,烧得他龇牙咧嘴直哈气。他拈起一只熟得掉了头的章鱼身子,撕下一条粉红色的嫩肉,有滋有味地品尝着。

    阿歧在阿雄肩上一拍,瞅了瞅满仓,满脸不屑地说:“什么男人,没点豪气,空长了180斤的肉架子!”他向后一仰身子,咕嘟咕嘟又是两大口。他揪下一只鸡蛋大的章鱼头,整个儿塞进嘴里,尖利的牙齿喀吧喀吧着,额上的两条青筋飞快地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