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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潮了。正是春风温柔、阳光明媚的日子,海涂一派蓬勃的生机:织纹螺忙碌着,它那尖尖的屁股像圆规的一只脚,画出细细的、优美的弧线;薄壳泥螺总是在盛满水的、人类的脚印窝窝里潜行,然后悄悄地停在水窝的一端;蛏子迎着太阳伸出长长的腹足,淘气地将一支支水柱射向天空;而红脚蟹则高举着通红的大螯,横行在海涂居民中间。
最兴高采烈的要算弹涂鱼(又名弹胡、跳鱼)了,它们像玩蹦蹦床那样蹦跳着,又像滑雪般在光滑的涂面上滑行着,一会儿游弋在水洼里,一会儿扎进泥涂中,片刻之后又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窜了出来。灰弹涂鱼是其中最活跃的、也最冒失的一条。它浑身铁灰,体形矫健,头上顶着两只机灵的凸凸的眼睛。
这时候,它发现前面有个光溜溜的、人类大拇指那么大的洞洞,顿时亢奋起来,它高高地弹跳起来,瞄准了那个洞洞,一头扎了下去!
它的头碰在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上,碰得满眼金星乱冒,但它还是及时地反应过来了:它落到一个陷阱里去了,这个陷阱有一个坚硬的、不可穿越的底部。它试图向周围突围,但周围同样是硬梆梆的,像钢板围成的堡垒岿然不动。
它尽力屈起身子,——幸亏它的身体是这样的柔软和富有弹性,——让自己调了个头,现在,透过洞口,它可以看到蓝天白云,可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而同时,灰弹胡也看到自己糟糕的处境:它掉到一个竹筒里去了,这个竹筒的深度是它身体长度的四五倍。
“好稳不稳,弹胡钻竹管”(台州方言,管音gun)。灰弹涂鱼忽然想起人类的这句谶语。往日里,它常常目睹讨小海的人背着一捆捆谶语般的竹筒,把竹筒一个个插在海涂上,再在竹筒口抹上一层阴谋的涂泥,单等粗心大意的弹涂鱼自投罗网;它怎么就把这个忘得精光呢?
求生的本能使它奋力向上跳跃。可是竹筒太窄,限制它弹跳技能的发挥。有一次它差不多已经跳到筒口了,却被无情的竹筒壁碰了回来,它鼓起了腮帮子,绝望地叹息着:好稳不稳,弹胡钻竹管!
一条美丽的,浑身天蓝色的小弹涂鱼轻快地蹦跳到筒口,灰弹胡虽然又累又疼,却立即振奋起精神,发出只有它们弹涂鱼家族才听得懂的讯号:危险,别过来!
小蓝探了探脑袋,发现了身陷囹圄的伙伴,急得乱蹦乱跳,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怏怏地离开,找它的兄弟姐妹去了。
一会儿,竹筒口已集中了一大群弹涂鱼。一条特别雄伟的、背上装饰着斑斓圆点的弹胡仿佛是它们的领袖。它围着洞口转了几圈,然后静静地趴下,凝视着陷阱,仿佛在考虑着什么。一会儿“花斑王”扭扭腰身,甩甩尾巴,胸有成竹地和另外几条弹涂鱼碰碰脑袋,显然,一个营救方案形成了。
花斑王亲自来到陷阱上面。它将身体转了180度,撑开两个健美的胸鳍,紧紧地趴在竹筒口,整个身子就十分危险地悬向了竹筒里边,那模样就像人类伸开双臂悬在井口。然后花斑王又将尾巴甩出筒口,就有一条青弹涂鱼滑了过来,咬住了花斑王的尾巴,接着,一条白肚子弹胡又咬住了青弹胡的尾巴,最后是那条美丽的小蓝,它们首尾相接,连成一条“弹胡龙”了。“龙体”扭曲着,摆动着,向竹筒口移去,先是小蓝的身子毫不畏惧地下到那个陷阱里,接着是白肚,随后是小青,花斑王除了脑袋和胸鳍还露出筒口,身子也吊下去了。
筒里漆黑一团,最下边的小蓝只得用尾巴探索着,拍打着。落难的灰弹胡一开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它只是蜷缩在竹筒底,万念俱灰地束手待擒。小蓝孜孜不倦的轻拂和抚摸让它燃起了生存的希望,它振作起来,一口咬住了小蓝的尾巴。
小蓝激动地颤抖着,把这个信息往上传递,白肚、小青也颤抖着,把这个信息报告了花斑王。
花斑王仅仅靠一对又薄又小的胸鳍,支撑着自己的身子,而它的身子,又承载着一连串弹涂鱼的性命和重量,它太累太险了,只要一个滑脱,它和同胞们就会掉进陷阱而全军覆没。它咬紧牙关,绷起全身的肌腱,死命地趴住筒沿。
现在它可以向外爬行了。它觉得自己像一头老牛,却拖着一辆又一辆串连在一起的破车,走在悬崖峭壁上,它奋力地爬着,爬着;终于,它自个儿的身子出来了,但它知道丝毫松懈不得,——下面还有几个同胞兄弟呢。它继续向前爬着,它的心脏因为超负荷运转而怦怦狂跳,一张一合的呼吸让它露出了血红血红的鳃。
前面有人来了,收竹筒的讨海人来了。花斑王想,它们这个样子很可能被一网打尽。如果现在丢掉朋友们,它就可以逃之夭夭;可是它能这样做吗?——不能!
它怀着一种壮烈的牺牲精神,继续向前爬行着。小青出来了,白肚也出来了,小蓝也出来了。花斑王像一个火车头,正带领它的一节节车厢,一步步脱离危险地带。
那讨海人的大脚板差不多踩到它们头上了,就在这一刹那,花斑王和它的兄弟们一个冲刺,把那条倒楣的灰弹胡拖出了筒口。
就在这个讨海人弯下腰身、伸出大手去抓这一条龙的弹胡时,弹涂鱼们一哄而散,并以极快的速度一下子扎进了柔软安全的涂泥之中。
海蛳、泥螺、蛏子、红脚蟹,都以自己的方式忙碌着,海涂上一片升平,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