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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条栋是做素面的。这个“做”有双层意思,一是这种面条的加工完成,二是素面的生意经销,——就是把小麦籴进来,把做好的素面卖出去。

    奠耳河流域的人们认为素面最滋养人。凡病弱者,孕产妇,垂垂老者,嘻嘻童娃,——当然包括有钱的精壮汉子,都作兴吃这个;郑家湾还有两句顺口溜:条栋做素面,吃碗三年健;听听,一碗素面换你三年无病无灾,天底下到哪儿找这么好的东西去?

    郑条栋骨骼粗壮,身板敦实,黑脸,豹眼,络腮胡子,鼻子里的气浪咄咄逼人;他从来不笑,跟谁都不讲情面,偶而一声吼,半个郑家湾都要抖一抖。有一回,他那又穷又憨的寡妇嫂子从他磨坊的磨盘底下、面柜角落里,扫出半瓢带尘的面粉,正待回家填填她那遗腹儿子的辘辘饥肠,郑条栋扬手就是一巴掌,把寡嫂连同面粉一块儿打倒在牛走的磨道里,弄了一身的牛屎牛尿。

    可是郑条栋的素面确实做得好,价钱也公道,所以只要是晴天朗日,昼饭过后,十乡八村的素面贩子都要挑着卖得空空的面箩,候在郑条栋的晒面场上。

    做素面很有看头。先拿两根比筷子长不了多少的竹竿,并排(相隔尺余)插在素面架的两个眼子里。郑条栋从一个极大的和面盆里,拖出一根刚刚和好的、湿淋淋的、盘成蛇般的粗面条,他双手并用左右开弓,只见他顺着一绕,倒着一绕,活活泼泼的面条就从他的指缝里变细变长又飞快地跳到竹竿上,让你目不暇接眼花撩乱,只一忽儿,密密匝匝、齐齐整整的面网已经织满了两竹竿,然后他双手分别取下两根竹竿,那么三扯四拉,(这动作有点像兰州拉面)几个回合下来,素面便变得极细极长,然后,他把一根竹竿插入比人还高出许多的素面架上端,再将另一根竹竿直拉到地面,插入素面架下端。一架架拉得又匀又细的素面迎日临风,半个时辰就干,最后把素面头从竹竿上抹了下来,盘成一个个“8”字,呈扇形一层一层地码在素面箩里。

    过秤卖面,一概由郑条栋的老婆金氏操办。金氏长相平平,可总是收拾得干净体面,挽得高高的头髻永远是光溜溜的,中间扎二寸长的红头绳,并用一根“锦凤冲天”的银簪挽住,裁剪合身的斜襟布袄,使她要胸脯有胸脯要腰身有腰身。她手脚利索嘴巴甜润,人前人后全是笑脸,脑瓜子更是聪明管用,每每在晒面场上,不用算盘也不用笔,秤杆子一翘,该多少麦子多少钱,嘴唇一蹦就出来了。

    日子自然过得红火,钱多得要在嘴里装金牙齿,夫妻俩一人各装了两只。接着,又砌了三间大瓦房,又买了头猪娘,这头吃着素面头的年轻的猪娘每年都要给主人下几窝猪崽,弄得屋前屋后娘唤儿叫生机勃勃。

    但是,这一派兴旺掩盖不住另一面的萧条。他们缺一件东西,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叫得硬、嚷得响,传宗接代继承香火和这一大宗家财的儿子。

    那些年月,别看金氏总是乐呵呵的,其实她心里焦着慌着呢。凡刮风下雨不做素面的日子,金氏就穿上胶鞋,打着油纸伞,一次次往湾外跑。方圆几十里的长生宫,白莲堂,清修寺,妈祖庙;该烧香的烧香,该拜佛的拜佛。各路神仙也不知收受了她多少香火多少供品,就是不肯帮忙。年复一年,金氏的身子一如既往的利索着,丝毫没有笨重起来的意思。

    郑家湾的人有一个近似恶毒的念头,——当然谁也不会公开说出来:他们巴不得郑条栋两口子快快老去,彻底地丧失生育能力。郑条栋绝了后,郑家湾的人并没有一点好处,可是他们愿意这样。按郑家湾的规矩,无嗣者,遗产必须归侄子,若能这样,郑条栋那苦命寡嫂和她的两个儿子,将来的日子就会好过多了。

    寡嫂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进谷,遗腹子叫进麦。进谷是条栋的长工,主管着架牛磨面、上麦筛粉、割草喂牛、清场起牛粪等一应工作,职称为“打箩筛”箩筛房其实就是个粗糙的立柜,中间装一长方形筛子,有一横一竖两根拉杆通到柜外的一块踏板上,踏板下有个短短的滚轴,进谷像一个杂技演员般踩动踏板,连杆就扯动着竹筛左摇右晃拍拍作响,将面粉筛落在下面的面箩里。

    进谷两岁没了爸,六岁那年,就站到了打箩筛的踏板上。他人小,力薄,使上吃奶的劲,却踩不动那看来十分活络的踏板。憨憨的寡母就对郑条栋说:他叔,让我代了他吧。条栋将脸一黑,说:

    “我只养活本家侄儿,管不了你这外姓女人!”

    寡妇嫂子抹了把泪,一边编些故事哄住那巴望着溜下踏板的儿子,一边伸出一只缠得粽子般的小脚,给儿子助上“一腿之力”进谷就这么日复一日的踩,年复一年的踩,生生地把自己踩成个罗圈腿,下了踏板走路,一晃一晃地比鸭子还难看。

    那一天,郑家湾小学堂的朱先生来到了晒面场上。他站在磨坊门口,看着蒙着双眼低头拉磨的黄牛,看着一辈子在转也转不出头的石磨,脸上有点痴痴的。金氏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说:“稀客稀客,什么好风把先生吹到这儿来了?”

    朱夫子这才回过神来,说:“内人弄璋,特来购买素面三十斤。”

    郑条栋和金氏都不懂什么叫“弄璋”只晓得是三十斤素面的生意来了,郑条栋从来瞧不起舞文弄墨的穷秀才,因为他们穷酸,省俭;心想都像他们这样他的素面铺都要关门。教书匠今天也不知遇到哪路财神了,破天荒第一次来买素面。郑条栋鼻子便暧昧地哼了一声。倒是金氏伶俐,忙忙地说道:“今天的素面特别好,麦是新麦,箩筛又打了三遍,又碰上这么个好日头”朱夫子自言自语道:“按一天一斤计,一个月子三十斤素面刚好对付,保准喂得她娘儿俩白白胖胖的!”

    金氏这才知道朱夫子老婆做产,立马就想到自己膝下空空,心里便有点酸酸的,却拿眼去睃条栋,只见丈夫的脸黑得生铁一块,金氏更加讪讪,却转过头去,堆出一脸的灿烂问朱夫子:“朱先生好福气,——是生儿子还是生囡儿?”

    朱夫子文诌诌地说:

    “生囡叫弄瓦,生儿才叫弄璋呢。”话一出口,觉得有失客气,连紧善解人意地找补道:

    “你们家,不久也就弄璋弄瓦了。”

    明知是客套话,听的人却很舒服,郑条栋两口子默默地诵着那四个拗口却吉祥的字,他们忽然觉得,朱先生其实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从此“弄璋弄瓦”四个字就深深地楔在郑条栋两口子的心坎儿上。

    这一年,郑条栋和金氏都已经四十三岁了。

    郑家湾有句俗语:四十四,纵有观音难送子。看着金氏的肚子瘪瘪的再也没有鼓起来的希望,人们背地里早就嘀咕开了:郑条栋看看凶神恶煞般厉害,实际上却是怕老婆的,要不就是个银样蜡枪头,竟是中看不中用的;不然,他会由着金氏给他断子绝孙?

    就在大家暗暗快活喋喋不休时,郑条栋却用一条叫“河里溜”的小船,从相隔一百海里的马尾岛上,领回了一个叫阿环的姑娘。

    那一年阿环十八岁。苗条的身子,圆脸圆眼睛,微撅的小嘴像一朵刚刚绽放的喇叭花。郑家湾的人慢慢地打听明白:阿环的爸是打鱼的,一个大风暴的日子,阿环爸叫那滔天的海浪给吞噬掉了。噩耗传来,娘又疼又急,就一病不起,整日里什么也噎不下,只一个劲儿地叨念着郑家湾的素面。郑条栋就托了媒人,用五十斤素面,换了姑娘身子。

    没有抬轿子,没有办喜酒,甚至没有正儿八经地拜过天地,阿环姑娘就成了郑条栋的小老婆。郑家湾人暗暗的为阿环姑娘叫屈。从此明里暗里都叫金氏为“正娘”喊阿环为“姨娘”——虽然一些人一直在盼望这两个女人谁也别想做娘。  

    阿环进门的那阵子,金氏蒙起被头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她脸色黄黄头发蓬蓬地往小学堂跑,也不知道她在学堂里干了些什么,回家以后,她煮了一海碗的素面,还打进两个鸡蛋,呼噜呼噜一下子就扒拉光了。

    从此,金氏一如既往地活跃在晒面场上,她的头髻依然光溜,笑容依然明媚,看不出丝毫的醋意和失落,弄得郑条栋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金氏那身子反倒更加利索,更加轻松起来,仿佛把一副千斤重担给卸掉了。郑家湾人都说她真有本事,不是那种小肚鸡肠、兴风作浪的女人,想想看,别说你不生不养,就算你有儿有囡,当家的要娶小的,你阻挡得了么?——若气坏了身子,闹了个“河东狮子吼”的名声,那才叫不合算呢。

    那阿环姑娘,倒完全是一副混沌未开的样子。也不嫌条栋老,也不觉自己屈,整日里倚着磨坊门框,看看老牛拉着大石磨轰隆轰隆地转,看看丈夫手舞足蹈变戏法一般地做素面,觉得很新鲜也很有趣;那一天进谷给老牛糊眼罩,刚好那戴着近视眼镜的朱先生被条栋请来写对联,阿环竟像孩子般拍着手,指着老牛道:  

    “这畜牲还戴眼镜,准是读书读多了。”  

    说得朱夫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郑条栋觉得阿环太不懂事,朱先生可以不要理会,可金氏正巴不得你出乖露丑呢。便抬眼去看金氏,见她不但安详如初,脸上还带出些宽容的笑意,仿佛阿环是她的宠妹或娇囡;一边还手脚不停地更加努力干活。

    条栋见她这般明白事理,这么手脚勤快,心里十分舒坦。他没想别的,只觉得自己的本事和福气就是好。心想也不能太宠了小妾,俗话说“畜牲好大人难大”女人一宠就出毛病。于是就对阿环说:

    “别卖呆,去和面吧。”

    阿环张着那喇叭花般的小嘴,说:“和不来。”

    “那你去帮着添麦。”条栋手脚不停地说。

    “我怕牛。”

    “看牛会吃了你?”条栋有些不悦“学着正娘给客户称素面吧!”

    阿环扭了扭身子,红了脸,说:“我识不得秤。”

    条栋的络腮胡子一根根竖了起来,鼻子呼哧呼哧的直吹粗气“你说说你到底会干什么?”

    “我就会补鱼网。——还会杀鱼吃鱼。”

    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憨憨的寡妇嫂子这时正捡了半块断砖进来,——寡妇嫂子没镬灶,烧饭一直放在一个破缸里烧,又熏又费柴,她就到处捡破砖,准备积累几年打一眼像模像样的镬灶。——听到大家笑,就不合时宜地说:

    “人家还是个孩子呢,虽然生在小岛上,爹没死娘没病前,也是个宝贝疙瘩呢,——别再难为她了。”

    郑条栋就睁圆了豹眼,狠狠地瞪了寡嫂一眼,然而寡嫂憨,什么也没觉得。

    好在阿环上门才两个月就有了动静,先是嘴馋,一天到晚叨叨着要吃花生、果子,接着,清晨懒洋洋地不想起床,及至起了床,又呕呕呃呃个不停。一问,才知道上门来就没有来过月经,郑条栋心中窃喜,赶忙请来郑家湾开药铺子的卓越郎中来,一把脉,果然是喜脉,把个条栋乐得差点儿就疯癫了,只是稳住脸面,怕让人看轻了。

    于是就叫金氏腾出了正屋,让阿环住。金氏这一回脸色阴暗了一下,但很快就调整过来了,她叫过寡嫂,热热闹闹地把一应家什都扛到了后屋。从此,郑条栋夜夜伴着阿环,一会儿拿手在她的肚子上摸摸,一会儿又将耳朵贴在阿环的肚子上听听,嘴里却骂:“种他娘的,都说女人是田,男人是犁,肯种田就会有收成,可我在姓金的肚皮上卖力地种了几十年,却颗粒无收,让人看了多少笑话!原来她姓金的是块石板地,叫我怎个下种!”说着,雄风大振,在阿环肚皮上狠颠猛进,弄得阿环又笑又嚷:

    “活鬼活鬼,把儿子颠下来你就吃不着后悔药了!”

    郑条栋就变得老实异常,轻轻地咬住阿环的耳朵说:“心肝,你怎么知道就是儿子而不是囡儿呢?”

    阿环格格地笑着说:“我出门时娘去妈祖庙烧过香。我娘说,不能白吃了人家五十斤素面,要给那掌柜的养个带把儿的。娘说妈祖菩萨当时就答应了。——我们马尾岛的妈祖娘娘可灵着呢!”

    郑条栋便搂住了阿环,心肝宝贝姑姑奶奶的叫个不停,亲嘴亲得叭哒叭哒响。

    隔了一层板壁,金氏用被头紧紧地堵着耳朵,汩汩的泪水流个不停,抹个没完。朱夫子说得一点没错: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既然生不下一男半女,就该让贤,千万争风吃醋不得!你越争老公越不把你当人。朱先生还说,璋是宝玉,瓦是瓦片,儿子是宝玉,囡儿是瓦片;此刻,金氏听条栋这个“弄”劲儿,忽然觉得弄璋弄瓦原来就是这么“弄”出来的。

    她牢牢地记住了朱夫子的谆谆教导,尽可能不跟这小妖精争高低。自己人老珠黄,人家青春年少;常言道老郎爱少妻,哪一个男人不贪水灵灵的新鲜货!再说,人家还肩负着为郑家弄璋弄瓦的重担呢!

    第二天,憨憨的寡妇嫂子一见着郑条栋就说:

    “不得了,昨夜你们屋里老鼠闹翻了天,你们藏着什么好吃的?”

    阿环就格格地笑,说:“藏了什么好吃的?——香馒头!你想吗?”却把眼睛去睃金氏。

    只见金氏一脸正色,说:“憨嫂你准是做梦了,肚子饿了就净做好吃的梦。——你别听阿环胡说,她这是哄你呢,谁会把馒头藏眠床间里去呢?”

    郑条栋本来是等着大老婆来闹的,只要她一闹,条栋就准备给她一顿拳脚然后打发她回娘家。金氏这样乖顺,倒叫郑条栋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这天收完素面,就附在金氏耳边说:

    “从今天起,我轮着睡觉,你们俩一人一晚,省得你独自冷冷清清。”

    “你这话说得生分了!”金氏连忙道。几个月来,她等的好像就是这句话。可丈夫乍一说了,她的眼圈立马就红了。又想,现在还急躁不得,你一急躁,让丈夫觉得你离了他没法子过似的,日后更要拿捏架子了。于是又说“你身子骨最是要紧,那能夜夜折腾呢,再说,阿环正怀着我们家的命根子,受不得半点惊吓,你得小心护着才对呀!”

    条栋心想,这个娘们不简单,种她娘的可不能太小窥、太冷落了她。

    有一回,郑条栋执意要在后间睡觉,金氏又坚决不同意,又劝又推,终于把丈夫推回到阿环屋里,弄得条栋和阿环说了半夜金氏的好话。以后条栋每每来,却每每被金氏拒之门外,弄得条栋心里痒痒地十分难熬,就把金氏的床上功夫细细地回味了一遍,竟觉得比阿环有过之无不及。那一晚郑条栋坚决要进后屋,金氏又坚拒不纳,郑条栋的胃口和火气都被吊得老高,那鼻孔便呼哧呼哧的厉害,金氏才悄悄地开门让他进来,久别如新婚,金氏又使出了浑身解数,又抱又亲又吮又啃,蝶颠蜂狂了一夜。

    自从这一夜之后,金氏却没了月经,她的心便隐隐作痛。心想自己虽然四十四了,但断经也断得太早了点,既然断了经,正儿八经就是个老太婆,女人这辈子也算做到头了。一颗心一下子凉了个透,把那些争强好胜的心思全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再过了些日子,竟然懒洋洋地只想瞌睡,嘴里淡淡地只想吃零食。便骂自己:都一把年纪了,也学那小女人的样子给谁看!

    时间稍稍停停的过,金氏一不敢怠惰,二不敢贪嘴,活活地苦挣苦熬着,人整整瘦了一圈。郑条栋有些心疼,问:病了?金氏答:没病。条栋说:心病?这时候的金氏精神气儿已经差远了,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郑条栋不容分说就请来了上回给阿环看病的卓越郎中来,朗中一把脉,显然是吃了一惊,赶忙换了只手重把,那眼睛先是瞪得老大,继而笑容悄悄地从嘴角漾起,慢慢地爬上了眉梢:

    “恭喜贺喜,正娘和姨娘一样,也是喜脉呀!”

    郑条栋和金氏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约而同地问:“先生你会不会胡涂搭错脉呀?”

    那卓越郎中说:“七个月以后,若没有养下个娃娃来,你们来砸我的牌子;只是正娘脉像虚滑,血气不足,得好好进补进补呢!”说着就提笔开了黄芪、枸杞、大枣、人参等几味补药,一边说“等得了大胖儿子,可别忘了请我吃红糖生姜素面啊!”

    送走了郎中,郑条栋夫妻俩仿佛还在云里雾里,半天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金氏她怀胎了?过门二十六年,夫妻俩费了多少劲,看了多少郎中,求了多少菩萨,金氏的肚子硬是像炒过的豆子,就是不能发芽抽秧;阿环进门这几个月,郑条栋新婚燕尔,冷落得只陪她金氏过一个晚上,难道这一晚送子观音下凡,慈航普渡、救苦救难来了?让他们老当益壮、以一抵万、欢喜如意呢?

    夫妻俩不敢声张,金氏对条栋千叮咛万嘱咐,对谁都不能讲,怕万一不是喜胎,让人贻笑是想孩子想疯了“生起谎蛋来了”他们甚至丢下了半辈未曾丢过的素面工场,雇条小船,叫了他们那憨憨的寡妇嫂子陪着,——借着憨人有两个儿子的憨福,去方圆几十里的寺庙庵堂去烧香拜佛,算命看相;一边放开了手脚,让金氏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变着法子弄着吃,金氏又善吃,不像阿环,常常吃进去又吐出来。又是两个月过去,金氏那身子就像吹了气似的圆鼓了起来。

    再也瞒不住、也没有瞒人的必要了,金氏就骄傲地挺起个大肚子,在晒面场上走来走去。郑家湾的人用很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弄不清她到底是怀孕还是得了什么怪病。只是阿环有点嘀咕:好玩着呢,几十年不见动静,人家一怀胎,她就学样了,赶热闹也不是这个赶法的!

    “荒田没人耕,耕了有人争”好像是为了弥补几十年的缺撼,郑条栋大小两个老婆的肚子比赛着大,郑条栋的心里乐开了花,铁板一般的脸熔成了暗红色的钢水,露出稀罕的和善来。从得知金氏怀胎以来,他兑现了他的诺言,轮着在正房和后屋睡觉,一个老婆陪一夜。

    憨憨的寡妇嫂子被叫了来,帮着缝制斜领小衣小裤,尿布片片,虎头鞋兔儿帽;缝了一套又一套。寡妇嫂子说:恁多衣裳,怎么穿得了?条栋就黑了脸,吼道:“掌嘴!”寡妇嫂子一个激灵,一针就扎到指头里。

    金秋十月,稻谷登场,伴随着噼噼啪啪的打稻声,郑条栋的头一个孩子呱呱坠地。虽然是个囡儿,但“没儿囡也宝”再说,万事开头难,先开花,后结果,两个老婆还怕生不出一个儿子来?

    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金氏开始阵痛,从上午痛到夜里,从第二天痛到第三天,那个珊珊来迟的孩子一直在通向人世间的大门口徘徊,就是不肯爽爽快快地出来。金氏先是咬紧牙关不哼哼,怕人家笑话“没生过娃儿瞎嚷嚷”慢慢地便失去了耐心和体面,终于,她杀猪般地嚎了起来,再后来,便声嘶力竭了下去。接生婆举着一双血污狼藉的手,慌慌地说:

    “开!把关着的家什统统打开!”

    屋子里一阵噼里啪啦,房门,窗户,抽屉,柜橱,花鼓桶,甚至连尿盆马桶全都打开了。

    “拆!做成的东西统统拆掉!”

    憨憨的寡妇嫂子拔下了头上的骨簪,细细地拆起那些针线活;阿环一边咕哝着:

    “恁费事麻烦,像我,生鸡蛋般省省力力就生出来了。”一边抄起把剪刀,对着虎头鞋、兔儿帽就铰,心疼得寡妇嫂子直喊“罪过”接生婆说:“罪过什么,顺顺当当生下来比什么都要紧!”

    是的,人命关天,产妇本来就一只脚在棺材外,一只脚在棺材里,顺顺当当娘儿平安比什么都要紧。磨坊里,老牛从磨上卸下来了,晒场上,素面从架上撤下来了,进谷扒在磨盘上,一只手伸进了磨孔,拼命地把刚刚落下去的小麦挖出来;进麦被条栋从被窝里拍了出来,命令他把埋在灰泥里的番薯种全刨了出来。

    可一切都徒劳无益。生娘的叫唤渐渐低落下去。突然,她的头一歪,就什么也不晓得了。

    “雨伞!雨伞!”大汗淋漓的接生婆对着屋外喊。

    郑条栋赶忙找了把油纸伞,向着接生婆扔了过去。接生婆颤抖着双手划着了火柴,点了好几次才把伞面点着,纸伞熊熊地燃烧着,发出呼啦呼啦的旋风声,更有焦臭呛鼻的桐油味,熏得一屋的人咳嗽打嚏淌眼泪,大家一边擤鼻涕抹眼泪,一边凑着金氏的耳朵拼命尖嚎猛叫;仿佛受不了耳朵鼻子的双重剌激,金氏低低地叹息了一声,醒过来了。

    艰苦卓绝的斗争还在继续,胎头像一条胆怯的、卡在礁石洞中的、犹豫不决的鱼,小心翼翼地探头缩头缩头又探头,而羊水和血水都即将淌光了,金氏半睡半醒奄奄一息。接生婆忽然又歇斯底里地嗥叫起来:

    “再找,仔细地找找还有什么阻滞的!”

    郑条栋从屋里找到屋外,从磨坊里头找到晒面场上。家里该拆、该开、该剪、该砸、该刨、该挖、该翻天复地的全都翻天复地了,他还有什么没有做好呢?

    猛的,郑条栋的豹眼一亮:寡妇嫂子三天前刚刚垒了个双孔镬灶。对了,作祟的就是它!条栋怒发冲冠地朝侄儿的矮屋走去,憨憨的寡妇嫂子挪着一对小脚,紧紧地追随在他的后面,惶惶地问:

    “他叔,你要干什么?”

    郑条栋果断地把嫂子推了个趔趄,他冲进了侄儿的灶间,双手紧紧抓住灶沿,只那么一掰,就把苦命寡嫂化了半辈子心血才垒起来的镬灶掰毁了半边。

    一声凄厉的惨叫,四十四岁的金氏终于完成了郑家湾女人务必完成的任务,奇迹般地把她的头胎孩子推到了这个世上。当那个红红的肉团翘起那根花生米大的鸡鸡,当仁不让地把他生平第一泡尿液浇到父亲脸上的时候,郑条栋心花怒放又百感交集,泪水混和着儿子的尿水,像千万条小小溪流,热情奔放在他那阡陌交叉、皱纹满布的黑脸上。

    郑家湾坐月子要吃素面汤。所谓素面汤,就是用“姜擦”将擦得细细的姜末和红糖做成料汤,——这汤一定要宽,否则素面就胀成一镬涂了——挑入刚刚从滚水里捞出来的素面而成。这是甜吃;也有咸吃的,料汤就用肉丝、香菇、腐竹、虾干——一般不用鲜虾,据说鲜虾性“发”对产妇产后伤口不利——做成。论口感,是咸吃好,可是郑家湾人认为甜吃更益人,且又省事省本钱;所以产妇和前来贺喜的客人基本上吃的都是甜素面汤。

    那一天,卓越郎中和朱先生一块儿坐在郑条栋的家里吃素面汤。郎中是给孩子送清凉解毒的小儿药茶来的,而朱先生则是郑条栋请来给孩子起名字的。郑条栋和金氏有点儿喜欢朱先生了,朱先生的弄璋弄瓦说得好极了,简直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如今郑条栋瓦也弄了,璋也弄了,什么叫万事如意?这就叫万事如意。现在只盼着儿子囡儿天天长,年年强,将来他郑条栋爷爷也有得做,外公也有得做,子孙满堂香火鼎盛,看郑家湾还有什么舌头好嚼!

    金氏头上包着护头纱,正倚在正屋的大床上将息,——自从金氏怀上了珍贵的胎儿,郑条栋把正娘姨娘的卧室又作了一次调整,金氏住回她的正屋里去了。

    阿环在手忙脚步乱地煮素面汤。她的乳房因为乳汁的充盈而饱满异常,朱先生就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两眼,阿环绯红了脸,赶紧扭头离开。这时候寡妇嫂子抱了小千金来,朱夫子就索抱了过去,夸她的脸蛋漂亮,脖子漂亮,手脚漂亮;又扳过囡儿的脚板,在那粉红色的脚背和脚底亲了又亲。又说:“这囡儿俊气又贵气,将来准是个娘娘命!”原本想连孩子的母亲也一并夸奖,怕被人骂作“登徒子”只得作罢。

    吃素面汤的时候,朱夫子有点心猿意马,怕叫人发觉,便埋了头,呼呼有声地吃起天底下最正宗的素面来。卓越郎中笑道:

    “文人粗吃;看你的眼镜都叫水气给蒙了,还不赶快擦擦!”

    朱夫子红了脸,争辩道:“这你就不懂了,子曰,‘非理勿视’、‘非礼勿听’;你也该‘非礼勿言’!”阿环和正屋眠床里的金氏都夸他学问好,朱夫子一高兴,说:我这就给你们的金童玉女起名。于是闭目晃脑,筷子书空,口中念念有词;半晌,他把双眼一睁,说:

    “有了,囡儿叫千秋,儿子叫万代。——这就叫长命百岁,千秋万代!”

    说着,拿出了随身所带的笔砚,将墨细细地研了,铺开一张大红纸,用浓浓的墨汁工工整整写了“郑千秋”、“郑万代”;并在姓名后面记下了属肖和准确的生辰八字。  

    那些日子,郑条栋完全陶醉在弄璋弄瓦的极度欢乐之中。

    小千秋是个非常俊秀的小小姑娘,雪白的皮肤,乌溜溜的眼珠子,一朵喇叭花似的小嘴又鲜又红。她吃奶吃得很文气,吮两口,就仰起那张漂亮得叫人心疼的小脸,对着阿环嫣然一笑,这一笑,铁石心肠的人都会为之动容。当然,她也会哭,当身边的大人一个个离她而去的时候,当湿了尿布、饿了肚子的时候,她就哀哀地哭,那哭其实就是讲话的前身,是未曾学会说话之前的倾诉、哀求。

    小千秋不但脸蛋可人,手和脚也美得异乎寻常。尤其是那双脚,漂亮的曲线,深深的脚弓,细薄的皮肤下面,活泼着浅兰色的静脉;那粉嫩的、小巧灵珑的、雏鸟般济济一堂的脚趾,让人怎么爱怜都觉得不够。有一次,朱先生就捧着这双小脚对条栋说:“芭蕾,你们明白什么叫芭蕾吗?——小千秋的这双脚天生就是跳高贵的芭蕾舞的!”

    小万代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粗眉毛、大眼睛,身体十分扎实;咂起奶来活脱脱一只小老虎:凶猛、果敢、横蛮、骁勇;他简直是一架小小的抽水机,咕咚咕咚一会儿就把金氏鼓鼓的乳房抽得像两只空布袋。还没吃饱,就哇哇地大声抗议,或者用还没有长牙的牙龈叼住母亲的奶头,猛一扭脖子,疼得金氏直吸气。郑条栋就赶紧唤来阿环,阿环年轻奶水旺盛,喂了小千秋还绰绰有余。小万代只要进得姨娘怀中,就鸠占鹊巢地用手推姐姐,用脚踢姐姐;非把小千秋赶走决不罢休。小万代虽然比姐姐迟出生三个月,可不到半年,他的块头和分量都已经赶上并超过他的姐姐了,而且嗷嗷的叫喊十分响亮,郑家湾的人说:日后万代一声吼,恐怕整个奠耳河都有要抖三抖了!

    “一个娃儿,三亩田忙。”条栋一下子添了两个宝贝孩子,就好比一下子增加了六亩田的劳动量,面坊的生意又须臾停顿不得,于是憨憨的寡妇嫂子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家的不需化钱的保姆。

    “寡婶,小万代该换尿布了!”金氏喊。自从有了儿子,金氏十分愿意跟着儿子的辈份去称呼人。

    “寡婶,没听见小千秋在哭吗?——真是的!”阿环不满地说。

    憨憨的寡妇嫂子从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一天到晚双脚不沾地。好在她的身子骨特别硬朗,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累。

    金氏开始重新活跃在她的素面场上,别说那儿的生意离不开她,她自己也不愿意放弃掌财的权利。因为有了儿子,说起话来底气格外足,笑容也格外甜蜜。郑条栋也没让阿环闲着,他认为,阿环虽然年轻漂亮,但也不能当花瓶供着,他家是苦做发起来的,不能容忍坐吃山空,一个人就得派一个人的用场。况且如果让阿环闲着,就会影响金氏的工作积极性。而最主要的,金氏弄璋生了儿子,这阿环才弄瓦生个囡儿!就凭这一点也不能让她闲着!——可是阿环能干什么?她什么也不会干,那就得从头学起。最轻俏的活是捋素面竹竿,就是把粘在竹竿上的素面头清理干净;接着阿环被半哄半赶进了磨坊,让她学着添麦、打箩筛;而腾出进谷来挑水种菜。阿环长到这么大,哪里吃过这个苦头?心想: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嫁了你这么个比我死鬼爸还老的老公,不好好待我,还要把我当牛使啊?——说什么也不干。条栋就把眼瞪得铜铃大,指着金氏忙碌的身影道:

    “人家干得,你凭什么干不得?——我家不养太太小姐!”

    阿环哭着说:“你有了‘人家’,还娶我干什么?”卷了包袱就要回娘家,郑条栋一把揪住了她,说:

    “狗生的你跑你跑,看我不打断你这贱腿!”

    后来阿环又跑了几次,总是没跑几步就被条栋揪住,一揪便揪到后屋,扔在床上。阿环跑不掉走不开,干脆就躺在床上,哭得伤心凄惨。郑条栋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压上来,肆意轻薄一番,阿环一点心思都没有,只是把他恨得牙根痒痒的。

    好在进谷厚道,说挑水种菜这点事我清早晚晏就干了,面坊就不劳婶子辛苦了。可条栋不同意,让阿环常常到面坊站站,多少学着点,懂得一粥一饭来之不易。

    憨憨的寡妇嫂子只有一个怀抱,却要管两个娃娃,这个怀抱就成了竞争的场地,寡嫂怀抱着小千秋,而把小万代用一根宽宽的布带系在背上,小万代就毫不犹豫地嚎啕大哭,金氏便不满地喊道:

    “寡婶!寡婶!”

    寡嫂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怔怔地看着金氏。郑条栋就吼道:

    “你聋了?没见小万代哭得慌!赶快抱上他!”

    于是寡嫂就将两个孩子对换了位置。

    可是小千秋又开始幽幽地哭。

    头发凌乱、面容暗淡的阿环从磨坊里跑了出来,说:

    “寡婶!寡婶,小千秋都哭损了!”

    憨憨的寡妇嫂子正待重新调整位置,条栋猛地一声吼:

    “哭就哭,还怕把小鸡子哭掉了?”

    这声吼好生厉害,吼得阿环噤了声,吼得小千秋差点没背过气去。  

    芦花老母鸡从灶间跑了出来,冷不丁在阿环脚下拉了一滩屎。正在捋素面头的阿环怒火中烧,对着母鸡狠狠的就是一竹竿,嘴里没好气地骂:

    “不要脸的老东西,早不屙迟不屙,偏偏我来了你就屙,害得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多少苦!”

    憨憨的寡妇嫂子铲了些灰,把那滩鸡屎弄掉,一边说:“老母鸡就是老母鸡,它怎么害你了?——可别打散了它的蛋崽子,它可是我家的钱罐子呢。”

    阿环的心里当然有气。当初媒人说:“郑条栋那个老婆根本就是个实肚的货,今年都四十三了,还能开花结籽?——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江水倒着流。你这一嫁过去,一年半载的生下个儿子,你这姨娘就大过正娘了,郑条栋还不任凭你吃,任凭你喝,把你给捧上天去!”

    可如今乾坤颠倒了,这实肚货居然开了窍,冷饭长出了芽,偏偏还屙了个儿子,一下子将她给比下去了。可恨那条栋更不是东西,整天捧着小万代那宝贝蛋,儿子长儿子短肉儿心肝肉麻的;就不想想,从前你们怎么连儿子的脚趾头也不见一个?还不是她阿环命中带子,把儿子给带来了。条栋这没心没肺的不但不感激她,反倒恩将仇报,把她们母女不当人了。

    阿环只管骂骂咧咧,金氏却坦然地坐在窗下,用一把暗红色的柚木篦几和刨花水把头发弄得极光极滑,然后在脑后扎了一段三寸长的红头绳,然后细细地盘了个如意蝴蝶髻。她做得怡然自得,全神贯注,仿佛阿环的哭骂与她全然无关。其实她心里清楚着呢,但是她不反攻倒算,也不张牙舞爪;这叫做气度,叫做本事,她懂得女人张牙舞爪就变丑,就讨人嫌,她可不想讨老公嫌,更不想让整个郑家湾看笑话,她知道,条栋也就是看中她的老成,她的持重。姜还是老的辣,你小婊子光凭这张嫩脸还不是我的对手!更何况如今我是弄璋,你才弄瓦,给郑家延续香火的是我而不是你这个渔花子!

    这时候郑条栋从街上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两把做工精致、像征着吉祥如意的银锁,这两把锁一把刻着“千秋”一把刻着“万代。郑条栋将那把刻着“万代”的银锁挂在儿子的脖子上,锃光闪亮的银锁,鲜红欲滴的流苏,衬着儿子结实滚壮的身体,粉妆玉琢得跟年画里的娃娃一般。郑条栋兴致勃勃地正待把另一把银锁送给囡儿,小万代却抓起胸前的银锁就往嘴里塞,金氏连忙去夺,却已被小万代的奶牙咬出四个深深的牙痕来。郑条栋黑了脸,吓儿子说:打打!可小万代猴子学样般举起巴掌,冲着父亲嚷道:打打!郑条栋喜欢不过,遂抱起儿子出门去玩,银锁的叮铃声剌激了抱着女儿的阿环,她的目光立即发绿,盯向小万代的胸前,冲着丈夫就问:

    “我们小千秋的呢?没给我们买银锁?——凭什么欺侮我们娘儿俩?”

    凭良心说,郑条栋虽然更喜欢儿子一些,可也没想到怎么吃亏囡儿,小千秋毕竟是他盼了半辈子才盼到的头一个孩子,况且长得这般可人;当时晓得阿环怀孕的消息,他有一种老天终于开眼、他条栋翻身做人的感觉。再说,阿环那水灵灵的脸蛋,那柔若无骨的身子,他怎么会不贪恋?——只是这个女人有点笨,有点懒,且动不动做乌眼鸡状,动不动做毛毛虫状,总是怕人家刺她她也时刻准备刺别人。天底下最好看最讨人喜欢的蝴蝶,变作了毛毛虫也就叫人讨厌了。

    郑条栋怀里的银锁就没有掏出来。阿环以为得了理,越发地张扬起来:

    “你这个混账没良心的!也不想想是谁带来的福气!”转而又指桑骂槐:“该死的实肚的货!早不屙晚不屙,老娘来了凑什么热闹!”

    金氏仍旧不动声色,可郑条栋早已气黑了脸,鼻孔喷气如牛魔王,他吼道:

    “你敢再嚷!——种你娘的嚷得左邻右舍看笑话!”可他自己却吼得使整个郑家湾都听见了,人们纷纷地丢下手中的活,远远地站着看热闹。

    “我娘黄泥压肚埋在马尾山上,”阿环的喇叭花小嘴翻得飞快“你去种你去种呀,你这畜牲!”

    啪!郑条栋扬手就是一耳光,阿环的脸上顿时凸起五条杠杠。阿环疯了似的把千秋往地上一扔,呼天抢地的一头向丈夫撞去,这一撞来势凶猛,条栋被撞得趄趄趔趔倒退了几步,一屁股顿坐在地上;万代被摔了出去,咚的一声,额角着地起了个大包子,痛得哇哇直哭;而小千秋却吓坏了,她没有哭,只是呼吸急促,脸色和嘴唇变得惨白,突然,她眼仁儿往上一倒,就昏死过去了。

    在整个打闹过程中,金氏一直在一旁盘素面,她盘得全神贯注,一丝不苟,仿佛修身入定、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尼。倒是憨憨的寡妇嫂子慌得不行,颠颠着两只小脚,急得直转圈儿,却只能东碰西撞地帮倒忙。直到两个孩子都着了地,金氏才丢了素面站了起来,一手抱起一个,掐掐千秋的人中,揉揉万代的额角,又喊寡妇嫂子倒水,自己用勺子一勺一勺的喂到千秋紧闭的嘴里,直到把两个孩子都哄好。郑条栋看着这一切,眼睛竟有些潮湿,眼神有点复杂。那阿环没好气地抢过女儿,说:“我娘儿俩要死要活自管自,用不着你们黄鼠狼给鸡拜年假慈悲!”

    条栋从地上跳了起来,他的络腮胡子一根根像钢针似的矗立,他抄起一根擀面杖,吼道:“种你娘的,还真的爬到老子头上来拉屎撒尿,不信还真治不了你!你这个贱骨头,打死你,看你到西天告佛去!”说着,那擀面杖便雨点般落到阿环身上,打得阿环鬼哭狼嚎;憨憨的寡妇嫂子来拉架,拉来拉去,架没拉开,自己倒吃了不少擀面杖。

    郑条栋这一回下了狠心,把阿环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终于能一跛一拐地起来了,条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赶到磨坊里,让她老老实实地取代进谷的打箩筛工作,而把进谷弄去做田,不让他轻易回磨坊帮阿环的忙。这一回,阿环可真是苦到家了。

    朱夫子又站到了磨坊门口。这以前,他也常常来的,看看他起名的金童玉女,看看孩子们的寄名锁;当然,也看看那让他梦牵魂系的阿环;明知道应该“非礼勿视”但又以“君子动口不动手”来自解自嘲。每一次来,他都带着几分温存,几分欣喜,几分诚恐诚惶。可如今,他的情绪落差太大,竟然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他的家庭遭了变故。

    他痴痴地站着,看着磨坊里头的一切。老牛像一个思想深邃、不幸又钻了牛角尖的学者,转着永远也转不出头的圆圈,思考着永远也思考不明白的问题。它那副心甘情愿又忍辱负重的模样,让朱夫子心里一阵阵发痛。

    年纪轻轻、身体壮壮的妻子,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呢?怎么能抛下相敬如宾的丈夫、嗷嗷待哺的儿子,脚一滑就滑到河里去呢?而那河水又是那么温柔、那么宁静,怎么就把一个人活生生地吞噬掉呢?

    枉读先圣先贤书啊,惜不得香,怜不得玉!——妻子跟了他,没吃过一顿好饭菜,没穿过一件体面衣服。尿布片片为什么非要让她拿到河里去洗,为什么就不能请人挑了水,在家里洗呢?

    都是因为穷,因为没本事。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娇儿日夜啼哭,哭得他肝肠寸断。又没什么吃的,他只得到面坊买点素面头——那是有钱人家嫌粗了点,拧下来退给面坊的,——烧成糊糊让老娘喂孩子吃。

    一阵轻轻的饮泣声。朱夫子从自己的痛苦中回过神来,他发现了磨坊的角落里,没了往日的那个叫进谷的长工,却有个绰绰的身影,那女人体形苗条,面容憔悴,头发差不多是白的;她的背上缚了个孩子。他迎着她走了过去,看到那窄窄的缚带深深地嵌进她的肩胛里。这是谁?是郑条栋那苦命寡嫂吧?不,不是,这是郑条栋那个过门不到两年的小妾阿环!

    一种惜惺惺怜同病的感觉涌上了朱夫子的心头,他忘了“瓜田不脱靴,李下不整冠”的祖训,举手拂掉阿环头上落得厚厚的面粉,问:“哎哎,你这是怎么啦?”

    阿环见了他,眼圈一红,那泪珠就扑簌扑簌直掉,泣不成声地说:

    “那臭不要脸的老妖精,哄着条栋这老不死的,合伙欺侮我!”阿环那张漂亮的脸,因为气愤而变得扭曲,变得难看,头上的面粉纷纷扬扬。

    “暗无天日,红颜薄命;红颜薄命,暗无天日哪!”朱夫子晃着瘦脑袋,叹息连连“你为什么不回娘家去呢?”

    “家里已经没有人了!我娘在我坐月子那阵过世了。——我也不瞒你,娘家当初若是还过得去,也不会把我给这个凶神恶鬼做小老婆了。”

    两人一时无语,只有石磨隆隆地响着,低沉愤怒地控诉着什么。磨孔像一张贪得无厌的嘴,永不停息地吞吃着麦子。看看磨盘上的麦子空了,阿环连忙扛起一箩小麦要往石磨上倒;她的动作紧一点儿,牛尾巴扫着她;慢一点儿,牛角又抵着;脚下的牛屎牛尿踩得吱吱作响,叫人恶心又腻歪。

    “郑条栋真不是个东西!怎么把你当奴隶,——那长工呢?”

    “进谷起猪栏晒粪去了,就是在,那老东西也不让他帮我,他说我年纪轻轻,就该当个长工用。”这时,阿环背上的女儿撒了泡尿,那尿水就顺着阿环的臀部淅淅沥沥地往下浇,小千秋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阿环晃着身子,嘴里喃喃着:“——啊,千秋囡儿不哭,不哭呵!”

    望着小千秋缚得青紫的小腿,望着阿环陷下去的肩,朱夫子义愤填膺:“我告他郑条栋这个老畜牲去!”朱夫子挥了挥拳头。那拳头瘦小而苍白,和他激动的情绪很不协调。

    阿环幽幽地说:“你算是我的什么人?哪里说得上话?再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怎么告得准?你没钱又没势,常言道堂堂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没的没吃着羊肉反惹一身臊!”

    朱夫子就盯着箩筛房发呆,又痛苦又无奈的样子。忽然,他一拍脑袋,将嗓门压得低低地说:

    “我有个姑妈在温州,无儿无女的,最喜欢有个人做伴,你投奔她去吧——”

    这时候,一个学生匆匆跑来,说朱先生的孩子饿得直哭,老娘让他赶快回去。那朱夫子便告别了阿环和磨坊,拎了阿环抓给他的半袋子素面头,悄没声儿走了。

    朱夫子前脚出了磨坊,郑条栋后脚就跨进了磨坊,冷着脸问阿环:“你给了他多少素面头?为什么不称一称?”

    “一斤吧?——或许有两斤”阿环慌乱地答。心想,越是有钱就越是小气,越是有钱就越刻薄;你那么多的素面,还计较这点素面头?朱先生的儿子也就比你的儿子大那么一岁,你就忍心叫他饿死?

    “不许拿我家的东西送人情!”条栋甩下一句话,走了。阿环不敢当面顶他,肚子里的气和恨便越发膨胀起来。如果说刚才朱先生提他的温州姑妈时她还来不及反应的话,那么这下子她就豁然开朗了。

    郑条栋并不是那种见了漂亮女人连骨头都要酥了、连脚步都迈不动的的男人。当初娶阿环,也不是什么花心,而是实实在在的传种接代的需要。如今他瓦也弄了,璋也弄了,对于女人,越来越想明白了。女人是什么?是他出门的坐骑,是他身子发胀时需要的放松、是让犁头挺进的田;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肥沃土壤。绝不允许泥巴抗拒犁耙,绝不允许女人做威做福。妻不教,夫之过,况且阿环才是个妾!还是个只会撒赖不会撒娇的妾!即便是撒娇,那也只能在床上,在万人见不着的黑暗里;这一点金氏就比阿环聪明多了。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郑条栋就坚决地要把女人的娇气、骄气统统打掉!

    磨房是条栋家的“冷宫”在这个冷宫里,郑条栋放心极了。进谷憨得比他娘更甚,绝对不敢有什么非份之想,何况他大都待在田间不回家;而阿环呢,即便是天生的贱骨头,也不会看上进谷这个又穷又笨又罗圈腿的丑长工!

    可是这几天朱夫子来得勤。不是说死了老婆,儿子要吃素面头吗?——哼,这个穷秀才,空有一肚子学问,可就一个老婆,还让掉到水里去!如今就一个儿子也难以养活,再弄璋弄瓦到哪儿弄去?——条栋越是觉得朱夫子无能,越是觉得自己能干极了,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个又穷又腐的书呆子对他会有什么威胁。

    可就在这之后的第五天,郑家湾发生了一件史无前例的、惊天动地的事:富得流油的素面铺老板,那个吼起来整个郑家湾都要抖三抖的郑条栋,他用五十斤素面换来的姨娘小老婆跟人跑了!

    那是一个十分晴好的凌晨,明明亮亮的三星高照,清新得沁人心脾的微风轻拂,当四更第一声雄鸡负责的啼鸣之后,阿环蹑手蹑脚地起了床,动手给囡儿穿衣裳。千秋嘬着小喇叭花般小嘴,梦呓般道:妈妈,睡睡,秋秋要睡睡

    阿环的心一下子就坠了下去,泪水突眶而出。透过泪帘,她仔细地打量着囡儿那小小的、却俏丽得令人心颤的脸蛋,那长长的、微微上翘的睫毛,那周正小巧的鼻子,那喇叭花般微撅的嘴巴,还有那对千人夸万人赞俊极了的小脚;真是地道的一个美人胎子!可朱先生说过:红颜薄命,——谁晓得这小囡儿以后会是怎么个命呢!

    泪珠跌落在小千秋稚嫩的脸蛋上,发出轻微的啪哒声,小千秋用手背擦了擦脸,继续呢喃说:妈妈,睡睡,睡睡

    阿环猛一激灵。此时此刻把小千秋弄起来,囡儿一定会哭个不休,事情一定会被正屋里那两个老混蛋发现,那么,朱夫子辛辛苦苦弄起来的河埠头计划就泡汤了。

    阿环狠了狠心,仔细地掖好了囡儿的被角,又俯下身去,在小千秋嫩嫩的脸蛋上吻了又吻,然后提起一个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悄没声儿地开了那在门臼里添了油的门,心神不定地、急急匆匆地向河埠头走去。  

    像当年日本鬼子丢下了炸弹,整个郑家湾都被震荡了,人们惊呼着,喧哗着,奔走相告,大惊失色。家庭关系有点紧张的立马警惕百倍,男人,公婆,小姑小叔,都及时地长出第三只眼睛来,不放心的目光在女人身上睃来睃去;这些女人一举步,远远地准会有人跟着,不仅仅是自家人,整个郑家湾都编成一张互连网,紧密地监视着这些不怎么安分守己的女人。

    郑条栋叫了进谷、进麦、和憨憨的寡妇嫂子,问道:“你们知道阿环哪儿去了?”娘儿仨都说不知道。条栋又问:这几天谁来得勤?寡妇嫂子认真地想了想,说:

    “小学堂的朱先生。昨天还见他们说悄悄话来着。”

    条栋心里扑咚了一下,拔腿就往小学堂跑去,一问,才知道朱先生前两天已送走了老娘和儿子;今天天未亮,又说儿子病得不轻,匆匆走了。

    “我种你们娘个祖宗十八代!”郑条栋刻骨仇恨地骂道。

    郑家湾表现了从来没有过的同仇敌忾。青壮年们三人一船自发地组成了许多个追踪小分队,三把桨一架“河里溜”就像离弦的箭,嗖嗖嗖地分头朝奠耳河上游下游和东西岔港里飞去。顿时,四乡八镇纵横交叉的河湖港道里,都有这种轻捷的小舟滑翔。四个时辰之后,那只已经被绞车绞过了泥坝、逃逸到瓯江江心滚滚波涛里的“河里溜”进入追捕者的视野,当时朱先生正兴味盎然地指着江心屿,给阿环讲述一个浪漫凄婉的爱情故事:有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子,爱上了一个才华横溢的穷书生,女孩子家里自然是不同意,可这一对年轻人已经是山盟海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雷都打不开了,于是双双逃到这温州江心岛屿来。后来女方的父亲让官兵把穷书生给抓走了,那绝望的女孩子便跳了瓯江,变成了美丽的鲚鱼。因为女孩苗条娇小,那天穿的是银色的衣衫,金色的燕尾裙子;所以这江心的鲚鱼狭长得像柳叶刀,银光闪闪的身子,却拖了个金色燕尾形的尾巴。阿环说:鲚鱼我们马尾岛也有,但不是金尾的,没你说的好看。朱夫子说:这鲚鱼不但好看,那肉还格外细腻,格外鲜美;到了温州,我让姑妈做给你尝尝。

    他们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灾难像一块巨大的黑幕,已经罩在他们的头顶了。

    郑家湾人胜利地高呼着“捉奸要双”不惧艰险不怕牺牲地从自己的小船跳到那只犯罪的小船上,把这对倒霉的男女分别捆绑了起来。

    凯旋的郑家湾人沉醉在亢奋之中,摇荡颠簸的小舟更加推波助澜了他们的情绪,其中一个还饶有兴趣地问了一些不堪入耳的、不便出口的问题,并对着阿环做些猥亵动作。这三个追捕者正纵声大笑时,没提防阿环一扭身,一头就向那滚滚浊浪扎去。阿环双手反剪的身体极像一条鲚鱼儿,她利索地破开严密的浪涛,轻盈地向江底钻了下去。这伙人急忙要打捞,哪里还有阿环的影子?

    朱夫子自在船里呼天抢地,扭身也要往江里跳去,被一帮人死死地拽住了。

    擒拿归案的朱夫子被扔在素面场上,郑条栋手执那根曾经教训过阿环的擀面杖,抬着朱夫子的下巴说:“你他妈的什么东西不好偷,偏偏偷起我的老婆来?”他把擀面杖举得高高,这时节金氏说:“别吓着了孩子,——寡婶,快把千秋抱走!”自己则抱了万代,躲避得远远的。

    条栋手中的擀面杖猛击了下来。朱夫子本能地举手去挡,他的手臂那样的瘦小,那样的无缚鸡之力,哪里是条栋和擀面杖的对手?只听得咔嚓一声,右臂就断了,那骨头碴碴像破土的竹笋钻了出来,白生生血淋淋的很是碜人。

    “我种你娘的吃了豹子胆,竟敢爬到老子头上拉屎撒尿?”条栋又把擀面杖抡得呼呼有声;朱夫子举起左手护在头上,棍子落下的声音钝钝的,可倒霉的左臂被打得更惨,筋骨彻底断裂移位,失去维系的下臂一荡一荡的像拎在手里的死蛇。

    朱夫子头上的冷汗黄豆般地一颗颗往外爆着,痛得呲牙咧嘴却不哼哼;条栋越打越恼火,口里骂道:“你狗屁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还他妈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呢!我叫你偷,偷,偷!”

    手起棍落,朱夫子已没有什么可遮可挡的了,那擀面杖就没头没脑地落在身上,头上,肩膀上,他跄踉了几下,扑通一声跌了个嘴啃泥。

    如果说郑条栋从前教训阿环是手下留情的话,那么他现在拷打朱夫子就是要置他于死地了,朱夫子在他的追打下滚成一个泥猪,郑条栋还穷追猛揍不肯罢休。这时候,金氏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拖住郑条栋的手说:“打不得了,再打就要吃人命官司了。”条栋吼道:“老子才不让他死呢,死了太便宜这个狗种的;我再打断他的狗腿,让这狗生儿子丢人现眼活不得死不得!”

    金氏蹲了下来,抱住条栋的双腿说:“朱先生虽然可恶,但是看在他那‘弄璋弄瓦’的吉言上,看在他给孩子起名的份上,给他留下两条好腿吧。”这时候,围观的郑家湾人也都纷纷替朱夫子求情,卓越郎中上前夺了郑条栋手中的武器,扭头对朱夫子说:“还不快滚!”

    朱夫子挣扎了半天,弓着腰勾着背站了起来,一跛一歪地挪步走了。从此朱先生威风扫地,再也没人请他教书,当然也没人请他写字。他回到了家乡柳镇,每天端条小板凳坐在一条巷口,用他那治得不三不四残手,给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文盲写些歪歪斜斜的家信文书,养活他那个老娘和那个没娘的儿子,——这是后话了。

    这一天,马尾岛有人来报,说他们岛屿西边的礁石洞里,发现了阿环的尸体。郑家湾人有点失色,叹息说,阿环年纪轻轻,一失足落得这么个下场。卓越郎中说,阿环在这儿日子也不好过,她这样走了,也算是魂归故里。

    “那模样太怕人,”马尾岛的来人继续说“我们捞起她时,她的脖子里,腋窝下,还叮着几条希罕的金尾鲚鱼呢!这么个鲜活人儿,到头来却是喂了鱼!”郑家湾人唏嘘着,斜眼去看郑条栋,只见他铁面一张,辨不出喜怒哀乐。却吩咐金氏给来人称二十斤素面,让他回去把阿环的遗骸埋掉。

    殁了娘的小千秋终日愁眉不展。小小的年纪,总是惴惴地看人脸色,垂泪的样子更是楚楚动人。郑家湾的人便说,这囡儿,恐怕又是个薄命的。憨憨的寡妇婶子和进谷进麦学狗吠作猫跳扮蛇鼠争斗,想要让她快活一点,可就是不能奏效。有一回,进谷把她放在大磨盘上,紧赶着老牛转圈儿玩。蒙了眼的老黄牛一着鞭就一蹦,因为架着轭,那一蹦马上就弹了回来,模样儿有些滑稽,小千秋就艰难地笑了一笑。其实,小千秋喜欢的是光脚埋在麦堆里,那麦子随着大磨的转动,像流沙般轻轻地从她脚边滑过流进磨孔,这感觉非常奇妙。从此,小千秋常常在磨盘上打发日子;没多久,远远近近的顾客就说素面里有一股尿臊味;郑条栋将进谷一顿死骂,把小千秋从磨盘上抱下丢到地上;然而,顾客们还是说素面里有尿臊味。进谷可不管这些,只要条栋一转身,他就立即把小千秋抱回磨上去;因为他心里最清楚,小囡儿根本就没往麦子里撒过尿。

    有一回,石磨转啊转的把小千秋转睡着了,小麦滑落的抚摸很像妈妈的手;小千秋的一只小脚就追随着这种抚摸向着磨孔深处滑去;突然,剧痛使小千秋惊醒并惨叫起来,进谷连忙抱她下来,小千秋的右小腿血肉模糊只剩下一根光光的腿杆,那只精美绝伦的脚板,已经被石磨吞噬精光了。

    小万代一见姐姐的模样,大叫了一声,眼睛和嘴巴都张得极大极圆,好久好久收不回去。从此,他就这么张着嘴巴和眼睛,流着永远也流不完的涎水,常常惊恐万分地指着姐姐,傻乎乎地嚷:脚,脚,脚

    进谷闯了大祸,吓得无头苍蝇般乱撞乱跑,见山就翻见水就淌,晕头转向地跑啊跑,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从此音讯杳无。

    看着卓越郎中一层层一圈圈的包扎小千秋的断腿,看着小千秋扭曲惨白的小脸,郑条栋怒不可遏,他指着憨憨的寡妇嫂子吼道:

    “你们世世代代给我做牛做马,也赔不了我囡儿的一只脚来!”

    那是当然。寡妇嫂子和进麦都这么认为。于是,进麦就走进了磨坊,站到了踏板上,接替了进谷的噼噼啪啪的打箩筛工作。

    从此,人们又说郑条栋素面的面粉粗了,黑了,还有一股可怕的血腥味;更有甚者,说那素面吃着吃着,竟然吃出一块小孩的脚趾骨来。郑条栋气得大骂放屁,说人家完全是有意砸他的牌子;因为搅和着小千秋脚板肉酱的面粉和磨盘早已清扫洗涤得干干净净,可四乡八村的人总是顽固地说素面里有血腥味儿;素面生意于是一蹶不振。那一次,郑条栋为素面的质量问题和人家凶狠地争吵起来,只见他脸色赤黑,豹眼怒睁,气冲斗牛,白沫四溅;忽然,他的嘴巴可怕地向一边歪斜过去,人也慢慢地萎下地去。

    郑条栋中风了。金氏叫了卓越郎中来,每天一大镬一大镬的中药煎熬着吃,药渣倒成了一座小山,可条栋的毛病却不见好。在阿环周年的日子里,他放弃了他的宝贝且又傻瓜儿子万代,放弃了断足小美人囡儿千秋,放弃了大老婆金氏,放弃了经营了大半生的素面工场,恨恨地撒手西去。

    金氏再能干,也不敢独自撑起一爿素面工场。从此“做素面”这门绝活,在奠耳河一带绝了迹。

    金氏独自拉扯着两个孩子过着。郑家湾的人心想,小千秋可有得煎熬了,早晚不是被后母折磨死,也要被傻瓜兄弟欺侮死。也有人说,这金氏也作孽,得伺候一傻一残,这辈子是别想出头了。于是,他们比往日更加关注起条栋家了。

    殁了当家人的金氏和一儿一女静悄悄地活着,他们谁也不打扰,也不希望别人去打扰他们。人们几乎听不到他们屋里有什么声响。极偶然的,小万代会吼上那么一声,但比起他老子当年来,自然逊色多了,而且那声音还有点怪,让郑家湾的人汗毛悚悚的;当好事者心底和脚底同时发痒终于遏止不住的时候,他们跨进条栋家门槛,他们惊讶地看到,渐长渐大俊俏无比的小千秋端坐着,金氏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那把暗红色的柚木梳子,正在极仔细极温柔地给囡儿梳理着小辫,并在辫梢上扎上两寸榴红色的鲜艳头绳,小千秋的脸蛋和衣裳都十分光鲜亮丽;小万代则蹲在地上,他那根代表着性别、指望着繁衍后代的小鸡鸡蠢蠢地凑在地上,尿水逶迤而流,和着他从面坊角落里扫出来的、散发着霉味的陈年面粉,细细地捏成一个个圆圆的丸子;而金氏自己则一如既往的体面干净,她的神态安宁慈祥,整个儿笼罩在一片无怨无悔、无欲无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