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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受了鲁迅与周作人兄弟俩的影响罢,我对日本文学一向颇有好感,但却也实在谈不上有什么研究。以我平素的阅读经验,日本文学之特质有三,一曰无常感,二曰世间味,三曰对生命之执著,且此三者实三位一体,或曰一体而三面者也。
人生在世,生与死的问题是任谁都逃避不了的,自然也就成了哲学、宗教与艺术不得不直面并设法解决的两个问题。无常感、世间味、对生命之执著即是日本人,同时也是日本文学解决生死问题的方式。既深知生命之无常,却并不在永生的虚幻里求解脱,而是执著于现实的人生,这正是大和民族之可爱处。
别的不说,即日本民歌樱花的词曲就很足以见出生之无常、生之执著、活在当下与及时行乐的情思来。樱花的生命很短暂,恰如人生之无常。日本民谚曰“樱花7日”即一朵樱花从开放至凋谢大约为7天,而整棵樱树从开花至全谢也不过16天左右。然当樱花绽放之时,其妩媚娇艳亦非常花可比,则恰如生命之绚烂与壮美。
小林一茶在俺的春天里记他的女儿聪女之死所写下的文字,读起来同样有听樱花一般的感觉:“她遂于六月二十一日与蕣华同谢此世。母亲抱着死儿的脸荷荷的大哭,这也是难怪的了。到了此刻,虽然明知逝水不归,落花不再返枝,但无论怎样达观,终于难以断念的,正是这恩爱的羁绊。诗曰:露水的世呀/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在这段文字里,人生无常之感与对生命之执著表现得尤其明显。
日本散文家永井荷风在江户艺术论一书中谈到日本民间绘画浮士绘时亦曰“呜呼!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生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倚竹窗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红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的,于我都是可怀的。”这难道不也是“无常感、世间味、对生命之执著”的又一表现么?
在很大程度上,我们甚至可以说“无常感、世间味、对生命之执著”即是“大和魂”因为它不但表现在日本人的文学与艺术之中,而且渗透了日本人的日常生活,即便是出家人或隐士常常也不能例外——福州王新禧君新近所译的徒然草?方丈记一书即是如此,译者在序言中就此已有详细而到位的论述,笔者也就不在此多言了。
徒然草乃南北朝时期日本歌人兼好法师的随笔集,周作人及郁达夫二人皆曾介绍并翻译过其中的片断。周作人认为“徒然草最大的价值可以说是在于他的趣味性,卷中虽有理知的议论,但决不是干燥冷酷的,如道学家的常态,根底里含有一种温润的情绪,随处想用了趣味去观察社会万物,所以即在教训的文字上也富于诗的分子。”虽为出家人,吉田兼好对人生却有非常深刻的体察。红楼梦云“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徒然草的好处即在于此。作为出家人和隐士,若太超然,则难免情思枯寂,了无生趣;若过于执著于现实的人生,则如何能欣赏生命之绚烂和华美——乃至人性的种种弱点。在超然与执著之间,兼好法师获得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这使徒然草成了一部最富人情味的作品。
方丈记是日本歌人鸭长明的随笔集。作者生逢乱世,命运多舛,迭遇天灾人祸、仕途失意。50岁时,鸭长明因失意出家,隐居于大原山,其结草庵而归隐的心情即寄托于方丈记之中。集中前一部分记述了平氏统治时期的天灾、人事之变,后一部分记述了作者的家系、出家隐居后的清贫生活。是故,前一部分常令人生出强烈的无常感与幻灭感,然而,在其后半部关于筑庵、闲居的叙述中,却分明见出一种生之执著。其“方丈之庵”一段中云“黄昏风吹枫叶,遥想浔阳江,乃效源都督弹奏琵琶。又有余兴,和松涛抚一曲秋风乐,再和水声操一首流泉曲。艺虽平平,却非为取悦人耳。自弹自咏,自养心性。”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此之谓也!
徒然草?方丈记一书的译者王新禧君,与我并无深交,甚至未曾谋面,故所知甚少。从他的博客里,我知道他是一位园艺师,尚未到而立之年,喜欢读书、翻译、写作,徒然草?方丈记是他所翻译的第九本书。日本的随笔,如明清的小品,最讲究笔墨的趣味,其翻译之难度可想而知。我所见过的日本随笔最好的翻译者,止有周作人与钱稻孙等屈指可数的几人;而王新禧君年纪轻轻,虽尚不足以与周钱诸人相比并,然能有如此文字功底,实在也是难能可贵——其间的艰辛,或许只有译者自己知道。或许,正如译者在博客中云“人生就是艰难的负重远行,一天一天的积累,积跬步方能致千里。谁当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当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