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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一声火车的长鸣,火车进站了。
候车厅里,黑压压的人群开始出现骚动,跟着服务员高举的车牌涌向检票口。
他嘎然停止爽朗的笑声,放下骑在他脖子上的女儿,用粗糙厚大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儿卷曲的短发,抹掉女儿眼里的泪花,默默把孩子递给她,没有言语,只怕此刻的声音会哽咽;他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娇小的她和她怀里的女儿,弯腰提起皮箱,稍稍停顿了一下,高大健壮的背影便毅然消失在人流中了。
记不清多少次了,这样的告别。
走吧,别回头!
一
她,俏丽娇小的身躯,肩带淡黄背心,黑色一步短裙,如一朵清新艳丽的小花,静静地站在招待所门口。
他,粗壮魁梧的身板,一身灰色工作服,头戴红色安全帽,腰系粗壮安全绳,象尊铁塔般站在她面前憨憨地笑,一手抹着额上的汗珠,一手握着她柔滑软嫩的小手,说:“你来了,怎么不早给我说声?我也好准备准备,工地上条件差得很,比不上大城市。”她摘下他头上的安全帽,戴在自已头上,用洁白的纸巾擦拭他额上的汗,调皮地一笑:“我就不提前告诉你,给你个意外的惊喜。我请了三天假就坐火车来看你了。”
晚上,一排排简易的板房前,年轻的小伙子们脱下工作服,在门前用凉水冲澡,一边用粗重的噪音喊着:“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哦”汗水随着脸盆中的凉水流在地上,汇成小溪般流向门前稀疏的几颗野草里,一群群光背小伙忙碌在门里门外,安全帽扔在地下的声音,脸盆饭盆碰撞的叮叮当当声,交织在一起。
简易的砖瓦平房招待所里,她和他并排坐在单人床边,他换上了干净的t恤和休闲裤,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上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挺招人喜欢的一个英俊小伙子。他一手轻轻环着她的肩膀,一手抿着她额上漂亮卷曲的刘海“这儿气候条件差,一刮风就满天黄沙,耳朵眼里都能灌满沙子,我也想戴丝巾上班了,呵呵!”
“行,下次我来看你时给你带来块好的丝巾,嘻嘻!”她仰头看着他笑。
“这儿雨水稀少,半年了还没下过雨。院里的几棵树和草每天都要从旁边的黄河里抽水浇灌,才得以存活。但地下资源丰富,尤其是煤,所以建了电厂、高速公路后,这大片荒地会变成宝库的。工期紧得很,我半年没回了,我以为你这娇小姐毕业后早忘了我了,我自愿到大西北来,你不记恨我吧?”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当时恨,恨不得立即嫁人,可我妈非要我嫁那个公务员时,我才明白:这世上只要有你在,谁也别想娶我!我没经过妈的同意就来这儿了,她以后会理解我的。过年你回去看看她,我们也向她说明。”她央求他。
“选择我,就意味着一生清苦孤独,你不要冲动,再好好考虑考虑吧!”他看着弱小的她,眼里闪着泪花。
“我来这以前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相守并不是生活的全部,能享受一生孤独的人也绝非一般凡人,别人认为的幸福并不适合所有的人,每个人的生活不尽相同,只要自已认可就行了。”她轻松地说。
他默无言语,泪水淌在脸上,热热的,咸咸的,任它们滴在她的秀发上,他只用手拥紧了怀中的她!
夜深了,这块土地上,劳累一天的人们沉沉睡去,一切都恢复了静寂。
二
半年后。
春节前夕,人山人海的火车站。他一下火车就看到弱小的她站在最高的台阶上,拚命挥舞红围巾。
她拉着箱子,孩子般欢呼着拉着他的手跑向出站口。
刚刚走出狭窄的栏杆过道,他就看到她的妈妈和爸爸微笑着向他走来:“累了吧?车上人很多吧?快上车吧!”已经五十几岁的她的母亲一改往日对他的冷漠态度,自已亲生母亲般的语气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快回家吧,这是我家新买的车!”她莞尔一笑,跨着他的胳膊,一手按着他的头不容分说将他塞进车里,紧挨着他坐在后座,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她的妈妈亲自驾着崭新的海南马自达驶进小区,在崭新的一幢楼房前停下,憨厚的父亲打开后备车箱,将他的箱子拿出来,他快步向前:“伯父,我来。”
家中,置换一新的家具家电,窗明净几的三室两厅,让他这个农村长大的大学生有点坐立不安。
餐桌上摆好了八盘菜,她爸爸系上围裙,又打开煤气炉忙着油炸黄花鱼了。
“坐吧,孩子,先洗洗手吃吧,路上饿了吧?”她妈妈脱下外衣,穿了一件火红的羊绒衫年轻了许多。
她也穿着与她母亲同样的毛衫坐在他身边,忙着为他夹菜,小声在他耳边说:“别傻了,快吃吧,我做通了家人的工作,家里都同意接受你了。”
父亲端上一盘热气腾腾的刚出锅的油炸鱼来,呵呵笑着坐下。
“小丽既然看上你了,说明你有过人之处,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以前的不快都不要提了,热热闹闹过个年。小孙,把你母亲也接到这儿过年吧,以后就别回农村了,你不在家,家里她老人家一个人怪孤单的,你家冬天没暖气,这几天天冷得很,都到零下十二度了,你母亲不是支气管哮喘吗?在这暖和暖和就好了。你们什么时候有时间,就什么时间把事办了,大学毕业五年了,你们年龄也不小了。”
她的妈妈一边为惊呆的他夹菜,一边唠叨着。
他的心里酸酸的,边吃边把泪水往肚里咽。
第二天,他和她去了农村老家。
全村子里的人都出来看他领来的“媳妇”姑娘们偷偷瞄她的穿着打扮,并不时窃窃私语着什么;老太太们的脸笑成一朵朵菊花,争着围到他母亲身边,夸她老人家福气好;小伙子们围着她的车照镜子。
“小强娘,有空回来拉拉呱。”几位老太太跟着车频频招手。
她开车微笑着向姑娘们挥挥手,他扶着老母亲坐稳了。
车开了,车后留下大群村民的啧啧声。
三
他和她在春节过后,便举行了热闹的婚礼。
她请了婚假随他到工地度了“蜜月”
又是一个春节,万家灯火,万家团圆。
尘土飞扬的工地,零下二十度的低温,林立的钢铁柱管丝丝地冒着寒意,似乎要粘住那一双双干糙粗裂的手掌,飞溅的焊花立即化为点点黑斑,没有一点暖意。
会议室里,他眉宇间拧成了大疙瘩。
“天冷又到春节,大家的心情我都能理解。谁都有父母兄弟姐妹和老婆孩子,谁都想回家过年。可工程不能停工,这个示范项目更不能松懈,多少万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呢!国家几亿元的资金在这里,大西北贫苦的百姓在盼着我们早日完工,为他们的生活创造便利,为国家尽一份力。工期要求我们提前一个月,这个年不能回了,确实家里有困难的职工,给我反映,我会请给你们假回家。”他的话字字千金,掷地落声。
围坐一圈的职工代表并没有谁举手请假,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都低头不语。
到这儿来的人,又有谁没做好思想准备呢?
晚上,一轮圆月孤独地挂在钢铁丛林的上空,凄美的月光照耀着工地上繁忙的人们,各种吊车在上上下下忙碌着,丁丁当当钢铁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荒土辽原上回荡
“孙总,您先回去休息吧,已经十点多了,我在这儿就行,今晚烟道吊挂完来得及。”刚刚从现场高空下来的副总对他说。
“我上去看看去,现在晚上冷,一定注意安全!我回去也睡不着。”他拿起安全帽去了施工现场。
第二天早上六点,一切都按计划顺利完成。
他狠狠掐灭了手中的烟蒂,用脚使劲碾碎在荒土中。
他又开始检查下一步工作计划的具体实施方案。
灯光辉煌的城市,五颜六色的礼花不时在空中炸响,大街小巷的路灯,都被红灯笼柔和的灯光映照得大姑娘般娇羞。
还是那幛楼房里,她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坐在床边,婴儿嘴里吮吸着奶瓶,不时发出丝丝的声音。他的母亲在旁边笑嘻嘻地逗着孙女:“欢子,真象你爸爸小时候的模样,来,让奶奶抱抱,让你妈妈歇会吧!”于是婴儿在奶奶怀里瞪大眼睛笑,咿咿呀呀说个不停。她则端来一杯不热不凉的水放在婆婆身边。
鞭炮声噼哩啪啦响起来,城里城外都沸腾了。
餐桌边围坐着她的父母和婆婆,婴儿坐在她和婆婆之间的宝宝椅上。全家举杯欢庆间,电话被调到音量最大,按下免提键,先是宝宝对着话筒咿咿呀呀喊,再是她的老母亲:“强儿,家里都很好,我的身体现在好了,是小丽托人从外国买的新药治好的。孩子和你小时候一样聪明懂事,小丽哪,老家人都说是打着灯笼也没处找的好媳妇,你好好干你的事吧,不用挂念家。天冷多穿点衣服。”
她、她的父母一一和远在千里之外的他问候,一再叮嘱他注意身体!
“你举起酒杯,咱们全家共同干杯吧!”
全家人欢呼着与电话中的他举杯共饮!
“咚”电话中传出一声响,他哽着声音:“娘,儿不能在你身边孝顺您,在这儿给你跪下嗑头了,第一个给俺老娘,第二个给我爸爸,第三个给我妈妈,祝您三位老人健康长寿!”
“丽,我借电话线吻吻你和女儿,今生有你和女儿,我别无他求!”
他的声音哽咽了,全家人都沉默,眼里都闪着泪花,只有宝宝椅中的婴儿还在咿咿呀呀地唱。
四
一天深夜,她听到婆婆屋里一阵喘气的急促声,声声象重锤,沉沉地砸在她心上。
她急忙穿衣起床,来到婆婆房间,打开灯。婆婆半倚在靠垫上,脸憋得通红,一手按着胸口,急度痛苦的表情。她一边用手轻拍婆婆后背,一边大声叫来另一个房间的父母,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一辆急救车呼啸着赶来,两位大夫立即为婆婆插上氧气管实施抢救措施,老人的哮喘病又犯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向单位领导请了假,父母照看着家中的孩子,她来来回回跑在医院和家之间。
每天天不亮,她妈妈就起来做好饭菜,小心盛在保温桶中,放在餐桌上等着她从医院赶来取。
每晚的病床前,她握着婆婆干燥枯裂的双手“妈,没事,很快就会好的,不用担心孩子,我父母在家照看得很好;也不用担心强子,他的工作忙,但他知道注意身体的;他刚打电话来,我按您的意思告诉他了,说家中一切都好,您的身体也好。”
婆婆带着笑容沉沉地睡了,她轻手为她掖好被角,站起身活动活动早已酸疼的腰,然后趴在床边小憩。
她单位的工作忙了起来,她是业务主干,没办法,她从家政公司请了一个清秀的小保姆,在家里照顾婆婆。孩子由她父母帮着带。
早上,她将早已写好的纸条交给小保姆,一份详细的日常生活起居表。
晚上,她抱着孩子坐在婆婆床头,一边逗孩子玩,一边问婆婆的身体情况。
“丽呀,我想回老家了,你这么忙,我帮不上什么,还要你操心,孩子就够你忙的了。”婆婆心疼她。
“妈,强不在家,我照顾孩子和您是应该的,老家也没人,家太远,我不能天天去看您,心里会更着急的,您就好好养病吧,很快会好起来的,我年轻没事,身体好着呢!”她轻拍着孩子轻声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婆婆的病终究不见好转。
晚上,医院病房的灯无力地发着晕黄的光圈。
她和父母在主治医师值班室里,一遍遍地央求着:“医生,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她老人家一辈子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呢?”
“这是老毛病了,支气管哮喘晚期已经引起呼吸衰竭,累及内脏器官受损,我们尽力了。”医生摇头。
他急急从工地赶回,直接跑进病房。看到母亲衰弱的身体,他泪水涟涟。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老母亲停止了呼吸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他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好多。
晚上,他独自站在阳台抽烟。烟圈慢慢地徐徐地升起,那是他的思绪在萦绕
“丽,你觉得我这辈子在大西北不分昼夜地工作,值不值?我欠了你和孩子太多太多。”他早已察觉身后的她,那是他非常熟悉的气息。这气息曾让他一度陶醉,此刻却让他感到心痛许多。
“去吧,只要你喜欢做的事情就放心去做吧。在学校也是你身上的这点吸引了我。家里尽管放心,一切有我!那里更需要你!”她伸手轻轻拿过他指间的烟蒂,红红的烟头在花盆边的水里嗤地一声熄灭了。
“父亲从小就教育我:人活着不能只为自已,更重要的是让最需要你的人记住你!灯红酒绿的大城市,我这样的人成千上万,少一个算不得什么;大西北不一样,那儿需要成千上万个我!所以我去了,本想一人孤独一生,是你丰富了我的生活,但我欠你太多太多;你一人替我养老养小太苦了!”黑暗中,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不要说了,我懂得你!你什么时候走?我给你收拾东西去吧。”她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小皮箱,里面日常用品总是全的,他什么时候需要出差总是提起它就走的。
于是第二天,又出现了开头告别的一幕。
一次次相聚,一次次告别。疲惫的身躯在相聚时小憩,生命的质量在告别时升华!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走吧,别回头!
2005.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