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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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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时分,由玻璃窗外透进一抹旭日,褚东云缓缓睁开眼,下意识地以手遮去刺目的阳光。

    忽地有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充盈感觉延伸于四肢百骸,非常地舒服,像是压抑许久终于得到解放般的那种快意,他慵懒地深吸口气,看向身边的人。

    蓝夏生侧睡着,及肩的黑发披散于床褥上头,一截洁白的藕臀露在外头,被光线笼罩的她整个人恍若凌尘的天使,背上似要长出羽翼,好像随时都可能消失。

    他忍不住翻身拥住她,夏生微微一动,醒了过来。

    “早。”东云此刻的声音听起来极具磁性。

    夏生愣愣地看看那张太过靠近的五官,突然脸红了。“早”她拉着薄毯想撑起身子,褚东云却按住她不放。

    “去哪儿?”

    夏生不语,眼光投向浴室,褚东云意会过来,便松开了手,她这才能够起身。她拉着薄薄的毯子遮住自己胸前下床,但却露出一大片雪白光滑的背脊,看起来诱惑极了。褚东云以手支着脸颊,默然地凝视她的背影,然后,轻声地道:“结婚吧,好吗?”结婚?夏生愕然顿住脚步,回首相看,对方神情一如方才平和,以为自己听错,她涩然一笑,回身。

    “结婚吧!”褚东云又一次开口。

    这回不是幻听,夏生心底有这样的声音,她转过整个身子,双手紧抓着毯子,面色尽是不解与惊讶。

    看见她单薄的身躯站在亮黄的晨曦中,显得那么轻盈、那么脆弱,褚东云内心一恻,翻身便下床拥住了她,将她捺在怀中。

    “为什么?为什么即使拥抱了你,你看起来仍旧这么孤独?”他低低地问着。夏生茫茫然被他拥在怀里,感受他的心跳,昨晚的一切忽地又在脑海出现,但她却觉得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只有一种脚踏不着地的飘飘忽忽,灵魂像被抽空般。“放开我。”她轻轻使力,将自己推离褚东云怀抱。“别闹了,让我去浴室。”“我是认真的。”褚东云扯住她手臂。“追着我的人是你,迫不及待逃开的人也是你,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夏生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褚东云见状,摇了摇头。“你那么在意别人的眼光,在意到连自己的心也遗忘了么?”“我是为你好啊!”夏生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要我怎么做?让你和你母亲反目吗?不、我不允许!我不允许荫生轻视自己的母亲,又怎会让自己变成害你们母子失和的罪魁祸首?”

    褚东云闻言,好看的脸竟出现一抹轻蔑的笑意。“你这种观念到底是从何而来?我不懂,真的不懂。对你来说,母亲不过是个加害你的凶手;对我而言,母亲则只是教会我冷漠的导师,你不是该与我同一阵线吗?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拒绝我?”

    夏生听着他的话,陡然一阵寒意袭上背脊。她摇头,仿佛只是这样还不够表达她的心意于万一,她猛烈的摇头,再度叫未侵出眼眶的湿意浓重了语调。

    “谁都不可以漠视我心中的憧憬,谁都不能!而你更不能!”她低声哭着。“你不能你不能!”

    “夏生”褚东云想唤回她的注意力,她却根本不听。

    “我只是希望得到一点被母亲关爱的感觉,这样也错了吗?错了吗?就算我不能,没有这个资格,难道我不能祈求我所爱的人也能享有这份幸福?那么”她无力地软下身子,瘫坐在地上,视线毫无焦距。“那么那么我或许也能分享到一点关爱、一点注意”夏生哀切地双手捂住了脸。“这样也不行吗?只是这样也不行吗?”

    泪掉下来应该是没有声音的,但褚东云竟耳闻泪珠轻盈地滚落心中尘土。心真的会碎,尤其是听见她这么渺小的希望之后。褚东云深切地动容了,他蹲下身子,伸手轻抚夏生头发,低哑地道:“原来,你最企求的,竟然不是我,而是母爱”东云手掌停止了动作。“那我呢?你预备把我怎么办?在你对我要求的同时,你又何曾在意过我心中真正的想法?”

    夏生听见他的话似不如平时,不由得一怔。

    “你能了解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等着母亲骂的心情吗?”褚东云柔声道。夏生拿开了双手,泪眼迷蒙地看着他,褚东云见着不忍,伸手为她揩去泪珠。“她对我从来不打不骂,自从我父亲和她大吵一架,分房而居后,这种情况就更明显了。”东云将沾着夏生泪水的手指,下意识地便往口中一吮。“你知道吗?我父亲是个植物学者,他对商场的尔虞我诈并没有太大兴趣,反而喜欢一天到晚住山上跑,研究高山植物,对家传的企业一点也不在乎;我妈就不同了,她能干又精明,是商学院的高材生,嫁给我爸后就一直试图扩大公司的规模与版图,她也真的做到了。”东云嘴边撇起一笑,颇不以为意。“也许一结了婚,假象就会自动破灭吧!渐渐的,我母亲开始不满我爸老是为了一些花花草草而露宿荒山野岭,她也气我爸对自己以后要继承的事业一点警觉性都没有。直到有一天,我爷爷病了,他希望能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看到我爸继承公司,我爸才收敛起他的不情愿和热爱的研究工作,真正的投入这一行,不过才做没几天,便因进出贷的问题搞得厂商电话来个不停,我妈当然很生气了,这些事情本来由她一个人做也就罢了,怎么还跑出来一个帮倒忙的”东云坠入回忆之中,想起那时的事,连心情也似乎回到那时。“有一回,她终于忍受不了而向我父亲提出严正的抗议,我父亲本来就不是多愿意待在公司,他们夫妻吵完这场架,感情也冷了,所以便分了房。之所以不离婚,大概还是为了我吧,而且万一离婚,谁来替我爸扶持公司?”他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我父亲后来继续过回他闲云野鹤的生活,而我母亲也变得对事业更有野心了,有野心到连我也不放过。”“东云”夏生试着想说些什么。

    “你别开口,先听我说。”褚东云柔声说道。“我做错事,她不打我也不骂我,她以为那样就算是个开明的母亲,她不针对我,却会针对其他的人给他们难堪,我为了反抗她,什么事都做了,但即使她看见我没一科及格的成绩单,她还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所谓的不打不骂可并不代表不闻不问,她要控制我,完完全全的,连思想也不放过,从我的衣着到选读的科系,她没有一样不插手的,而且我除了听从,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讲到这里,他垂头看一直凝视他的夏生。“有没有很失望?结果我并不是你生命中的骑士,只是一个无法抗拒威权的男人?”

    夏生微微张着唇,她想摇头。不是、不是啊!他怎么会是那种人?他不是的!他明明可以、明明有能力抗拒,他只是不想,只是忍耐,只是因为盼望对!就像她一样的盼望,说不出口的!东云没有察觉到夏生的心思,只是平静地叙述着。“那个时候,我对周遭的事情总是漠不关心,她连我的朋友都要筛选,我怎么可能会有朋友?所以,我习惯了独来独往,这是最好的方式了”他早已忘记自己选择与他人隔绝时的落空,因为习惯,所以到了后来,他甚而觉得这样也好。“但她还是不放过我,她要我完全顺从,你懂吗?连婚姻也不能自主,她总说她要给我最好的,然后忽视我真正的意图与想法,你说,她到底是个好母亲,还是个坏母亲?”

    夏生垂泪未止。“她或许有缺点,但她是因为怕失去你而盲目啊!”爱会叫一个人疯狂,不管是何种样貌、何种对象,以爱之名的人如何能不害怕失去?大公无私的人又会有几个?“相信我吧!东云,你母亲只是因为太爱你了,她不想在失去丈夫的爱之后,又失去你。相信我吧!相信她吧!”

    “如果她的爱是叫你离开我?”褚东云见她竟一点都不站在自己的立场想,不由得有点愠怒,抓着夏生的手臂,他郑重地问着。“这样你也能接受,也能赞同?”夏生凄然摇头,然而口中所出的话却是褚东云最不想听的。“我为什么不能?有很多人可以取代我,然而‘母亲’却不行啊!”褚东云听到她的话,简直要生气了。“你的意思是,假使你的母亲要你离开我,你也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是不是?”一想到夏生的答案很有可能是“褚东云的地位仍然有别人可以取代”时,他的心竟成一片怒海,无可遏止的狂涛冲翻了他的理智!“‘褚东云’还是有人可以取代!你的意思就是这样,对不对?”他暴怒焦躁地握紧夏生的手。“你的相思算什么?你的取待又算什么?”

    夏生没见过这么生气的褚东云。她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啊!“你的指控是没有意义的,那根本就不会发生!我的母亲也不会要我跟你分手的,在她的眼中,你是金龟婿呵!”几天来她曾偷偷打电话回家问荫生近况,荫生说黄美知道了她跟总经理同居的事实后非但没有骂人,反而还喜孜孜地妄想女儿攀上了个摇钱树、聚宝盆,她高兴都来不及了,又怎会有什么异议?“东云,你叫我情何以堪?我是为了你,一切都是为了你啊!”她深刻而痛楚地再次将自己掏心挖肺了,她泪眼迷蒙,再也看不清面前人的震撼。“我比谁都还想留住你,我比谁都还自私,我我怎么会没有想过呢?想要的爱总是留不住,偏偏比谁都还不自量力呵!”她苦苦地笑着。

    “你还不够自私!”褚东云仿佛被她传染般,也摇起了头。“我宁可你昧着良心呵!夏生”他轻抚夏生细致的脸庞。“一旦看见你放弃了那么长久的相思,你教我如何再相信什么真情挚爱?”无视于夏生一颤,他继续说道。“如果你还不够坚定,那谁才能陪我走下去?”褚东云边说,边轻轻地在她脸上落下几个吻,像要安抚她的破碎情绪般地缓绵而缱绻。“你告诉我啊!夏生”

    他那像是对待着一件易裂物品的小心,让夏生完全融化了,情欲的气息也渐渐地漫入他们俩之间。

    懊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夏生心底模糊地思考着。我是那么那么地爱你啊!我的爱,连宣之于口,也嫌多余

    褚东云这回终于确切地证实了自己的忧虑究竟从何而来。

    是蓝夏生,那个躺在他臂弯里却依然无法平稳呼吸的女人。

    自经历那场惊心动魄的表白之后,他们谁也不再开口提起分开的事,仿佛默契了然于心。午夜,他们紧密相拥;白昼,他们相对无声,眼神交换了彼此的痛楚与无能为力,于是他们终于闭上了嘴,试图封印起所有的无奈,至少在这几天是这样的。然而他比谁都更清楚伤口只是暂时结了痂,若一不小心触碰,仍有可能突流鲜血。

    他不允许这样,夏生已是他的人,没有退路了,如今再要理清心中复杂的情绪究竟是同情或是爱意都早就为时已晚,他若不马上、马上采取行动,也许沈怡就要毫不容情地逼迫施压下来了。他虽可以视若无睹,然夏生却不行,脆弱而易感的心让她时时刻刻都处于溃决边缘,最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夏生竟该死地随时都做好离开他身边的准备,仿佛只要被人一“宣判”她可以连头也都不回,自以为悲壮地离去!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要,连试探他的机会都不肯!多高傲的女人啊!她甚至不容许自己的爱意掺杂入一丝丝的怀疑,多么热切的感情啊!他几乎要问起自己何德何能,能一点力气也不花费便得到她的依赖与倾慕了!在她额头轻轻一吻,褚东云下床着装。方才公司来了一通电话,下午也还有会议要开,来不及等她自动醒来了,贪看她的睡颜已使他又多耽搁了半个小时,若有什么话,也只得等回来再说。

    必上铁门的声响一传出,床上的夏生马上睁开了眼,木然地坐起身子,捞过掉在床下的衣服穿了起来。

    是的,她早醒了,但不敢睁开眼睛,只怕一睁开眼,眼底就会落进褚东云的思绪,她看不透的思绪,叫她爱极也怕极的思绪。

    好怕他决定不要她了,好怕他决定“放掉”她了。

    是呵!她是口是心非、她是言不由衷,她比谁都想要东云,要他的人、要他的心,要他的一切一切,如果没有一切的阻碍,她只想穷尽毕生之力飞翔到他的身旁,却又怕他的无情,畏惧他那看似温和、实则酷寒的冷冽。

    不是吗?他对自己丝毫没有半分忆起,对他母亲沈怡的态度也疏远得教人难过,夏生实在没有半点把握,没有自信能一直待在他的身边。

    他说结婚,肯定是因为她和他上床的缘故吧?责任、不忍、同情种种理由、借口她都替东云罗织好,却无论如何牵连不上爱。

    她会心寒的,真的会,所以不敢和东云面对面,唯恐他说了出来,彼此就缘尽情了,再也互不拖欠了。

    所以,真正自私的是她吧?褚东云又多么倒霉,莫名其妙被她拉下来趟了一趟浑水?一抹自嘲的苦笑缓缓自夏生嘴角绽开,其实并不觉得这是多么有趣的事,但却又能如何?哭吗?不了,这些日子她几乎流尽了一生的泪水,酸涩的眼不时提醒她不能再哭。“你不能哭”她低低的自言自语,扣上最后一颗扣子的同时,电话铃忽然突兀地响起。

    “喂?”她接起听筒,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稀奇的,话筒里竟传来荫生着急的语调。“姐,是你吗?是不是你?”

    “荫生,怎么了?”夏生听着也紧张了起来。

    “姐,你现在有办法回来吗?妈她”荫生的声音竟然有一丝颤抖。

    “妈怎么了?”夏生迫不及待地追问。

    “她刚刚在王阿姨那里闹了一场,结果气得昏倒了,送她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检查后说妈竟然已经是肝癌末期了。”荫生说得模糊而笼统,但当最后一句“肝癌末期”传到夏生脑中时,她却也震惊得呆了。

    “怎么会怎么会?”夏生喃喃,竟似无法接受。

    “是真的!是真的!荫生像要肯定她的疑虑般着急地说着。“姐,我人在xx医院,你知道在哪儿吧?”

    “我”仿佛还无法完全消化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夏生一时竟有点不知所措。“怎么了?‘他’在你旁边?”

    “不,没有,他去上班了。”夏生怕弟弟误会,忙不迭地否认。

    “那好,你快过来吧!医生在找家属了!”仿佛多说一句都会耽搁时间,荫生匆匆挂了电话,夏生顿在这一头,听着话筒里的嘟嘟声响,茫然无措。

    拔癌未期?怎么会这样?肝癌末期?她有没有听错?演戏也没有这么夸张吧?母亲一向健朗,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得了绝症?不、不对!一定是她听错了吧?脑海在翻腾,几乎是跌跌撞撞的,她抓起皮包就冲了出去,招了辆计程车搭上去之后,混乱的情绪才稍稍有了喘息的机会,然而她仍发现自己在发抖!她的母亲,从来没有关爱过她、没有抱过她、没有对她笑过,为什么此时此刻,她竟然会感到即将失去的痛楚与无助?夏生不自觉地咬着手指,颤抖着。恐惧从何而来?她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小姐,冷气太冷了吗?”计程车司机像发觉她的异状,不由得问道:“我转小一点你会比较舒服吧?”

    夏生紧张得胃痛,她脸色苍白地说:“不,不要紧,请你开快点,拜托!”前方是红灯,再前方也还是红灯,十字路口忽然全是一片红色的灯海,夏生的心揪成一片,只觉那些惨淡的光芒仿佛都像阻碍她得到幸福的使者,将她和母亲的距离愈拉愈长,一直到看不见尽头的那方。

    急诊室的长廊传来急促的跑步声,人不多,所以夏生很轻易找到正坐在长椅上的荫生,他双手蒙着脸,似乎很累。

    轻轻把手搭上他的肩膀,荫生一颤猛地转头,看见夏生的一刹那,脸上尽是松懈的表情。“姐!”

    “妈怎样?”夏生问。

    “很不好。”荫生叹口气。“怎么会那么严重?她一直都”

    “是啊,怎么会”夏生喃喃自语地在弟弟身边坐了下来。“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啊!”“医生说她之前就有肝硬化,可是一直没有好好调养,所以现在才会一下子发作起来。”荫生顿了顿。“你知道吗?她居然跟爸一样,会酗酒。”

    “酗酒?”夏生又是一震。“怎么会?她不是最讨厌我们喝酒?”父亲的去世起因于酒后驾车,因此对酒精深痛恶绝的黄美又岂会让自己一陷而不可自拔?荫生静静抱头,烦躁地说:“你别说不可能,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我在她的房间床底下搜出一堆空瓶子!”

    “荫生”夏生回过神来看着弟弟,这时她才发现荫生的情绪也不安稳极了,他的脸色好难看,好像随时都会爆发。

    也许是察觉到了姐姐的视线,荫生终于受不了了,他握拳捶起自己的膝盖,忿怒地吼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激动地站起身,扯住姐姐的手。“姐,怎么会这样?她明明对我们一点关心都没有,对你一点感激都没有,为什么我还是为她紧张?”夏生涩然。“感激?什么感激?我不要她的感激,她是我妈,为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为什么要她感激?我只要她好只要她好”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还不晓得,医生把她送到加护病房,不过又说,不再像这次一样突然病发,也许短期之内就没有危险”

    “病发?”夏生闻言,忽地反拉住荫生手臂,有点困难地说。“那、那那医生有没有说妈她还能还能活多久?”

    荫生闭了闭眼睛。“你说呢?肝癌末期能拖多久?”

    夏生恍如挨了一拳,倒在椅子上,再也起不来。

    走进病房,蓝夏生看见母亲手上插着很多管子,母亲看起来好虚弱、好瘦小,生命仿佛正一点一滴消逝中。

    没来由的一阵心痛。

    从小母亲便是她生命中不可抗拒的绝对与权威,为什么今天她却变得这么不堪一击?不自禁奔到病床边,夏生伸出手来覆上母亲的手,轻轻低唤:“妈,你醒醒。”没有动静。

    “妈,我是夏生”再次出声,夏生小心翼翼的,但床上的母亲兀自睡得深沉,似乎不愿被人打搅。夏生突然害怕起来,于是使了一点力气去摇晃她。“妈,你没事吧?我是夏生,我来看你了,你醒醒好不好?”

    这回母亲总算有了反应,她慢慢睁开双眼,看见夏生,又看见自己身上一堆针头,不由得不悦地皱起眉头。“这是在干什么?你在这干么?”

    夏生微微牵了牵嘴角。“妈,你醒了。”

    “废话,都在跟你说话,不是醒了难道是梦游?”黄美没好气,此时荫生刚好提着一袋中餐走进来,她一看见儿子便说道:“荫生,你也在这干么?”

    荫生本来就要冲口而出,却被姐姐一个眼神示意而忍了下来,夏生连忙接话。“妈,你多休息吧,这样身体才会赶紧好起来。”

    熟料黄美竟白了女儿一眼。“呸!触我霉头啊,我哪有什么病?胡说八道!”夏生难过地垂首,荫生见状便再也忍不住上前。“都已经住院了还敢说没什么,你要把姐累坏才甘心吗?”他说完后,又转过头对夏生道:“刚才我打过电话给王阿姨了,她说手术费要是有需要的话,她可以”这句话还没讲完,躺在床上的人却已沉不住气。“什么手术?谁要动手术?”

    “妈”夏生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答起。

    “姐,我来说。”荫生此刻的冷静并不像个高中生,反而更似成熟的大人,他态度从容而谨慎的对着床上的母亲,一字一句地慢慢说明她的病情发作、送医、诊断等等所有过程。黄美听着听着,脸上渐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一直到荫生说完,她才反应过来,几乎是有点颤抖、懦弱地问:“真、真的?”

    “真的,你要接受这个事实,而且别再大吼大叫了。”荫生点了下头,算是作了结语。“你胡说!”黄美突然怯怯地反驳了回去。“你少咒你老娘了!我我平时又没什么大病,怎么现在会冒出一个癌症来了?”

    “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就是这样。”荫生皱着眉头,凝重地说。“总而言之,不管你信不信,请你不要当场发作出来,否则对大家是绝不会好的。”

    “荫生,别这样。”夏生劝他口气放和缓一些,黄美却霎时白了脸。

    “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快要死了?”

    “没人说过”荫生正想再解释,不意黄美却突然激动地坐起身子朝夏生打了过去。夏生没料到母亲有此一举,差点儿被推到床下。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老娘就是被你带衰的!”黄美忿怒地指着女儿,破口大骂,嗓音尽是难听的嘶哑。“你滚!你滚!”

    “妈!你这是干什么?”荫生真的生气了,他抓住黄美不停乱挥的双手,低声斥道:“这里是医院!”

    “医院?我不要待在医院!”黄美吼道。

    夏生看着床上的母亲,突然觉得好累、好累,这么多年以来她真正在企求的到底是什么?有过一丁点回报吗?她终究还是人,没办法不去要求什么、不计较些什么啊!忍受不住心伤,她突地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便住外跑,连荫生都来不及叫住她。医院的长廊里,脚步声踏碎刻意营造出来的安静,蓝夏生却无法停下来,她停不下来,她必须跑开。

    单勉勉躲在家里吃泡面,这是她数不清第几次“回家吃自己”了,就因为那个可恶的搭挡太过尖酸刻薄,所以她连午休都宁可躲回离公司不远的家里,也不愿跟那个烂人一起吃中饭。

    正当她抓开泡面碗盖,摩拳擦掌,吸了吸鼻子,准备开始享用这一餐时,门外忽然传来电铃声,急促得恍若催命魔音。

    “哪个天杀的猪八戒!”单勉勉跳起来,有点愤怒地骂道。“姑奶奶在吃中饭那!”她一边说,一边上前打开门,没想到面前出现的竟是夏生,害得单勉勉一句“猪八戒”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夏生?”单勉勉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人。夏生看起来好糟糕,她及肩长发披风吹得凌乱,整个人木然得一点表情也没有。

    夏生仿佛这才注意到勉勉已站在她身前,她虚弱地扯出一笑,突地上前揽住单勉勉。“怎么了?”单勉勉见情况不对,忙把她拖进屋内,一脚用力踹上门,担忧地问。她怀中的夏生并未哭,然而声音却是浓浓的哽咽。“勉勉,我的心好痛唷好痛、好痛唷”

    “夏生,”勉勉厘不清头绪,急切问:“是褚东云欺负你吗?是他对不对?”夏生摇了摇头,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勉勉,我的心真的好痛,怎么办?好痛、好痛”

    单勉勉搂着夏生,一阵心疼与无措涌了上来,她安慰地抱紧了夏生,一向能言善道的她也辞穷了,只剩夏生的自言自语还不停地在狭小的室内回荡着。

    “我的心好痛,真的好痛、好痛”

    当褚东云赶到单勉勉家里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他是在电话答录机里听见单勉勉的留言,才晓得夏生身在何处,她将自己的地址留下来,要褚东云去接夏生。

    单勉勉一听见铃声便急着跳起来跑去开门,当她看见久未碰见的褚东云时不免也有点惊讶。

    她对褚东云并不陌生,一向看他都是对周遭漠不关心、独来独往的人,而现在的他,眉间眼底却尽是掩不住的在乎!夏生啊夏生,你到底是给褚东云施了什么魔法?单勉勉边想着,边让开身子。

    “她在哪里?”褚东云劈头就问。

    “嘿!你终于来了。”勉勉道。“我可是在夏生的皮包里翻出你的电话的,没想到你人不在家。”

    褚东云却恍若未闻。“她在哪里?”

    单勉勉挑了挑眉。“我的房间。”

    眼见褚东云一副急切的模样,单勉勉却举起手来拦下了他。“不急,等等。”褚东云遭到阻挡,只好停了下来,转头正视勉勉,仿佛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存在。“还有什么事?”

    “夏生哪一点吸引你?”单勉勉慢慢地问道。

    褚东云闻言皱起眉头。“我有必要满足你的好奇心吗?”

    “你认为我是好奇心太重,我却觉得自己是出自一片关心。”

    褚东云听到单勉勉的话,好像这才见识了她的伶牙俐齿。

    “夏生的遭遇跟我很像。”

    “那么你是因为同情才想帮助她?”单勉勉可不怎么满意这个答案。

    “我分不清楚。”孰料褚东云竟然老实地回答,这倒让单勉勉吓了一跳。“不过我晓得夏生待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她很脆弱,却老是装作很坚强;她明明伤得比谁都重,却总还是一副没事的样子。”褚东云叹了口气。“我没办法不正视到她的情感,以前到现在并没有一个女人让我这么在乎”连母亲都无法介入他的内心、左右他的决定,但夏生却能。

    “你很自私。”单勉勉下了结语。“用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情感去兑现她的生命、爱情,等到你确定那只是同情之后呢?一脚踹开,还是给她一笔钱草草了事?”“我不会这么做的。”褚东云目前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但那一天总会来临吧?褚先生何不明示一下,我们也好防范于未然啊!”不是她爱煽风点火,实在是这个褚东云未免太钝了,她真想象一把大铁锤敲醒他。

    “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的!”褚东云甚至连想都觉得多余!“好吧!不会有这一天是最好,但是难道你要跟她一辈子这样不确定下去?一辈子让她伤心?”单勉勉问道。“你的不明确,一直都在消耗她的生命、折磨她的情感,你不想看她伤心,为什么就可以让她爱得这么卑微?”单勉勉真的很会说话,字字句句一针见血。褚东云闻言,被她话中的真实给震动了,夏生以前也讲过类似的话,而他却置若罔闻。难道他竟无情的利用了夏生吗?搞了半天,真正脆弱的人是他?为了求自己安心,竟要夏生也对他无怨无悔,就算不是对等的情感也不要紧不是吗?“不管怎么样,夏生对我而言是个不可或缺的存在,我放不下她。”

    我放不下她!褚东云赫然发现,说出了这句话的自己,是多么在乎她啊?而单勉勉又何尝不感动呢?就算褚东云无法确定自己到底算不算爱上夏生,但他表现出来的关切与着急,却已超出了一个普通朋友的范围,甚至比情侣之间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她轻叹口气。“好吧!毕竟这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想插手也无从插手起。褚东云,夏生的妈妈病了,病得还不轻,听说是绝症的样子,她还是很伤心,所以跑来我这儿哭了一场,我现在要出门一趟,你们有什么话就慢慢说吧!”她说完便抓起柜子上的机车钥匙,对褚东云指了指房门。“还不快进去吗?”

    褚东云仿佛这时才真正消化了单勉勉的话,并且由自己的思绪中回复了过来,他朝单勉勉感谢地点一点头,便马上走进房中。

    单勉勉抓着钥匙走出门外,一张正经的脸马上垮了下来。“唉!老是这样绷着脸真难过,去吃碗阳春面吧!”打定主意后,她便蹦蹦跳跳地下了楼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