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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灵寺位京城近郊,因当今圣上多次纡尊莅临而享誉盛名,每到初一、十五或特殊节日,此处便呈现香客如织的热络情景。
自夏赋悠十岁起,每逢初一必会与娘亲人寺祈求一家平安,甚至一年里会有大半个月待在寺里吃斋念佛。
夏赋悠能对自己天生的残疾平心以待,大半归功于佛法的导引。
“小姐你等我,我去请住持过来。”
嵩灵寺幅员辽阔,除了正殿外,另有后殿供清修之人静心浴佛。
为求清静,夏赋悠通常会请寺里的住持为她另辟一间幽静禅房,让她不受干扰地沉浸在佛法之中。
夏赋悠对洁儿微微颔首,便徐步移往千年老榕之下。
凭着印象,她听说前方是两道红墙,上覆青色琉璃瓦,在千年老榕前方不远处亦有一道半月形拱门,门外便是嵩灵寺的后山。
踏出拱门,清风迎面拂来,她知道前方就是翠峦群山、苍松迭嶂。
松叶清香随风逸送,这里有别于前殿热络的景象,每到此处,夏赋悠便可感到自己的心呈现无比的宁静。
突地,鼻息传来一股熟悉的青草味,猛然唤醒夏赋悠的记忆,如果她没记错,嵩灵寺后山便可采到“五稀草”
在她十岁那年,寺里的住持知道夏赋悠眼睛的状况后,特地指明这味草葯让她服用。
这是在她两岁时,夏家放弃治疗她的眼睛之后,再度对夏赋悠的重现光明燃起希望。
案母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让她连续服用了两载,不过她的眼睛仍丝毫不见起色,于是才又宣告放弃。
“五稀草”本可医治重症眼疾,但或许因她是天生残疾,才让“五稀草”起不了作用,又或者一切全是命中的安排,她这辈子只得认命。
时间久了,她对“恢复光明”已不抱任何希望,所以她坦然当个快乐的瞎子,只是此刻仍因想起这段过往而不胜晞嘘。
身后窸窣的脚步声传来,夏赋悠直觉地开口:“洁儿,这里的五稀草还在呢?我闻到了”
她顿下语音,却发现鼻息间弥漫着陌生的香味。“抱歉。”她福了福身,正想离开时,耳畔却落入一抹娇柔的嗓音。
“等等!”雨孅儿瞧见眼前貌美的妇人有着异样的眼神,立即拧起眉猜测。
她是个瞎子?一个已婚的瞎子?这样的巧合,让她脑里突然想起前些日子与齐少爷出游的情景霎时满肚子妒意全涌了上来。
想齐少爷在未娶妻时,曾是她雨孅儿离开卖笑生活的冀望。谁知道他成亲后,不知是真转了性、又或者中了邪,邀她出游,竟当着她的面喊出妻子的名字!
这种屈辱,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底。
“你是齐少夫人?”雨孅儿沉吟许久才开口,京城或许有不少瞎子,但生得如此貌美,想来也只有轰动长安城的瞎眼美人夏赋悠一人。
夏赋悠敛下眸,不解地问:“姑娘是”
她认识这位姑娘吗?为何她对姑娘的嗓音没半点印象。
雨孅儿没料到自己真猜中了,她暗压下心中的窃喜,挑起描绘得精致的眉形,十分“为难”地开口:“我是少觉的好明友。”
夏赋悠怔了一下,不明白她所谓的“好朋友”定义为何?
“前两天少觉还带着雨孅儿到半月桥边的京豪园饮酒赏花呢?”雨孅儿忽然笑开,对夏赋悠暗示她与齐少觉的关系。
事实上,齐少觉半途便请人送雨孅儿回“妍香楼”不知为何,他飘渺的心思与成亲前的放荡大相径庭。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改变竟是为了一个瞎眼娘子?
她雨孅儿“妍香楼”花魁之名,还因此颜面扫地,成为姐妹间的笑柄。
今日上天赐予她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不好好把握,岂不摆明自己输给一个瞎子?
夏赋悠抿着唇,意识瞬间麻痹了,她记得当日少觉曾问过她,难道不怕他欺骗她?
她当然明白相公成亲前花名远播的风流行径,但夏赋悠单纯的相信,他是真的在“善济堂”忙。因此她选择相信他,现在却发现他一直在对她说谎?
夏赋悠心里一阵寒颤,整颗心因为雨孅儿的话失去了方向。
雨孅儿暗暗打量夏赋悠的表情,当日所受的窝囊气瞬间消失了泰半。
趁着夏赋悠依然茫然之际,雨孅儿伸出手热切地握住她的手。“虽然雨孅儿是个青楼女子,但我想少觉迟早会给雨孅儿一个名分。不过姐姐别担心,雨孅儿绝对会认分,不会抢你主母的位置。”
夏赋悠杵在原地,感觉到胸口翻搅着一股酸,她的喉头就像让人掐住一般,怎么也挤不出话。
“到时雨孅儿可以同姐姐一起服侍”
“别再说了!”听到雨孅儿大胆淫秽的言语,夏赋悠猛然抽回手,轻斥:“少觉这一辈子都不会纳妾!”
雨孅儿难堪地愣在原地,半晌后她才讥嘲道:“难不成你以为一个瞎子能够满足他?说明白点,在你们成亲前,我和少觉温存的情景根本不是你所能理解的。
少觉会娶你,就是因为你是个瞎子,他要你对他的风流眼不见为净,你不懂吗?还是说你是全京城最笨的瞎子?”
“别再说了、我要你别再说了!”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夏赋悠摀住双耳,拒绝听到雨孅儿的挑衅,此刻,她宁愿自己是个聋子,什么都听不见最好。
她长这么大,还未受过这么大的打击,她恨自己单凭一个花姑娘的片面之词,就丧失努力维持婚姻的信心。
心好痛!当脑海映入齐少觉拥着别的姑娘的画面,她的心便剧痛不已。
心痛在她的胸间缓缓扩散,夏赋悠颤巍巍地根本站不住脚。
雨孅儿冷冷地打量夏赋悠备受打击的可怜模样,心里竟掠过一丝愧疚,但仅片刻,她便把这感觉丢到脑后。
哼!凭她一个瞎眼的女子也想拥有幸福?不可能!
雨孅儿恨上苍不公平、恨夏赋悠将她脱离卖笑生涯的希望给夺走。
一思及此,所有忿怒再度燃起,她气得扯掉夏赋悠颈间的玉佩。“别在我面前装可怜,我只是让你认清一个瞎子的本分罢了!”
“不!”夏赋悠茫然地伸出手,却只来得及攫住雨孅儿的腕。
“我的玉佩!把它还给我”这是婆婆给她的玉,是齐家媳妇才有的,她不能弄丢!
雨孅儿没料到夏赋悠会有那么大的手劲,脸色一青,推了她一把。
“疼死我了!”雨孅儿揉着自己发疼的手腕,却赫然发现,夏赋悠因为她用力过猛,已顺势滚落山坡。
一股冷意从雨孅儿脚底迅速窜起,看着夏赋悠薄弱的身躯动也不动,她浑身一震,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冻结。
那个瞎子不会就这么摔死了吧?
雨孅儿颤栗地抬起眼,望向那片郁郁葱葱的密林,紧绷着情绪低喃:“是是你自己没站稳别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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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袭来,一片乌云随风而至,洁儿蹙起眉懊恼不已。
她听说寺里正在为下个月的祭天仪式而忙碌,因此师父耽搁了一会儿,才替她们拨了间禅房。
洁儿看着随时可能下雨的天气,赶紧奔至后殿与主子会合。
谁知道当她一抵后殿,天空便飘起雨丝,四处皆寻不到主子的身影。
“小姐”
没理由人就这么不见了!主子对寺里的环境十分熟悉,应该不会有事的。
洁儿紧拧着眉,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笨洁儿,主子对嵩灵寺这么熟,一定不会有事的,你别自己吓自己。
她拚命说服自己,脑中突然忆起昨日主子与她的对话。
昨天她们谈过“五稀草”的事,主子会不会是等太久,自己散步到后山去了?
洁儿直觉地冲到后山,却在半月形拱门前与一位行色匆忙的女子产生擦撞。
洁儿踉跄了一下、险些站不稳脚,双眉因为女子身上刺鼻的脂粉味而轻蹙,正想开口,女子却抢了白。
“你瞎了呀?”娇艳的女子语气不佳地啐了她一声,接着面色苍白地加快脚步离去。
“哼!真没礼貌。”洁儿觑了她一眼,懒得与她计较,只有自认倒楣地抚抚衣裙,继续寻找主子。
可是当她在不远处的地上,发现夏赋悠的一只绣鞋时,整个人愣在原地。
天啊!出了什么事了?为什么主子的绣鞋会在这里?
“小姐、小姐!”洁儿拔腿狂奔而去,天空纷落的雨丝加深了她心中的恐惧,四处都找不到主子的身影,回应她的只有风拂林梢的窸窣声。
洁儿喊着、吼着,单薄的身躯冒出颤栗的小绊瘩,此时已分不清是雨太冷或是恐惧主宰她的思绪。
坡陡、路滑,洁儿满溢的泪已随着雨水模糊了视线。“小姐、小姐!你不要吓洁儿啊!”洁儿在微湿泥泞的地上摔了好几次,顾不得身上已被小树枝无情地划出伤痕,仍是拚命喊着主子。
眼见天气愈来愈恶劣,洁儿身处密林中,茫无头绪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主子到底在哪里,没有她在身边,眼盲的主子要怎么办?!
难道主子真的从山上跌了下去?!若是这样,单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在这么一大片的后山找到主子的。
洁儿咬唇做了决定,立即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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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时分,磅礴雨势似漫天黑幕,将天地万物笼罩其间。
淅沥雨声挟着山风,透出一股萧瑟的气息。
“是我不好我不该留小姐独自一人”洁儿交代事情的经过后,不断地哽咽自责。
她忍着身体的僵冷,坚持不让人带她下去更衣。
夏家二老知道洁儿对夏赋悠的照顾与付出,根本无心责怪,会发生这种意外,谁也不想的。
“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我亲自带人去找!”夏衍心里很焦急,担心再拖下去妹妹没事也会变得有事。
夏衍一听到妹妹可能是为了替妹婿找葯草而失足落山,心里的火更炽。
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洁儿慌忙中只记得先请寺方帮忙找人,再请寺方联络附近的夏府,最后她才想起小姐已是齐家的媳妇,赶紧再差人到齐府报信。
这一折腾下来,待齐少觉赶到嵩灵寺时,又耗了一段时间。
“你这该死的浑球!”夏衍一看到齐少觉,二话不说,铁拳直挥,一拳便打中齐少觉的左颊。
齐少觉暗咒一声,吃痛地拭去唇角的血,并不怪夏衍的冲动。
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思索夏赋悠在他心中的份量。
当齐少觉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永远失去她的同时,他终于看清自己的心意。
他对她不只是怜惜,不是因为怜悯她是个瞎子,才会心甘情愿被她左右。
他爱她,不想失去她!这个念头在齐少觉脑中反复辗转,一直到现在,他的思绪还有些恍神。
夏衍见他打不还手的窝囊模样,以为他是默认自己的罪行,心里的怒火更炽。
他伸手拽住齐少觉的衣襟,阴沉冷肃道:“如果悠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拿你的命抵!”
“要算帐我随时奉陪,现在有谁可以告诉我,悠儿的情况是怎样?”夏衍的话让齐少觉的心纷乱不已,他稳住波动的心绪,冷静地问。
“天知道情况是如何!”夏衍冷啐一声,转头对父亲道:“我们继续找,寺里会给我们人手上的协助。”
齐少觉无视夏衍的敌意,他将眸光落在一旁狼狈不堪的洁儿身上,正想开口,洁儿却突然出声。“姑爷,昨晚小姐和我谈过五稀草的事”
“关五稀草什么事?”齐少觉拧起眉,不解地问。
“这一带是五稀草的产地,由于这附近属于嵩灵寺范围,很少有采葯人会来到这里。当年为了悠儿的眼睛,她吃过这一味葯。”夏夫人替洁儿接了话,她觑着女婿抑郁担忧的脸色,心里稍稍宽了心。
现在她最担心的是女儿究竟平安与否,夏夫人神色黯淡地转动佛珠,在心里暗自祈求佛祖保佑。
“难道她是为了善济堂?!”齐少觉握紧拳头,身体所有的力量都被张狂的怒火给抽走。
原来娘子把他说过的话,都记在心里。
她为他的忧而忧,为他的喜而喜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妻子心里占有这么重的份量。
她爱他,用一种含蓄委婉的方式爱着他!
他知道夏赋悠温柔婉约,却不知道她对自己的感情这么深挚悠远。
她从来没对他说过,却一直以她自己的方式爱他这认知强烈冲击齐少觉的心。
“不!可能是有人把小姐推下去的。”洁儿想起在拱门前撞到的姑娘。“一位打扮美艳的姑娘撞了我一下她神情看起来十分慌张,当时我正纳闷,怎么会有其他人出现在后山”
洁儿的话在齐少觉耳边盘旋,惶恐伴随打在他身体上的雨滴,沁入胸臆、逐渐扩散。
他没办法思考、没办法呼吸,脑中反复浮现一个讯息,不管他当初娶她的打算如何,不管她是不是一个瞎子他爱上她了。
夏赋悠他的瞎眼妻子,以一种他难以抗拒的方式,占据他的心灵,控制他的情感,让他的心回到最原始的纯净。
齐少觉转过身,打开门便往外冲了出去。
从小到大,他没这么害怕过,心里唯一的声音是祈求。
老天爷!别让我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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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冷的雨落在树梢,一点一滴打在她的衣物上,滴滴答答的节奏唤醒了夏赋悠昏沉的思绪。
她在哪里?为什么她会有这么不舒服的感觉?
痛苦地嘤咛了一声,夏赋悠睁开眼,她感觉到全身上下都很痛。
四周好安静,静得她能听到冷风拂过枝叶发出窸窣的声响,当枝桠上的雨水随风曳晃落下时,她被洒落在身上的冰冷给吓醒。
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
夏赋悠记得自己最后的印象是在嵩灵寺后山
夏赋悠微微蹙起眉,伸出手虚弱地在四周摸索,却被身旁的枯枝给刺痛。
她猛地缩回手、含住指尖,尝到腥甜的血腥味在口腔中化开,瞬间,恐惧向她袭来。
“我不能待在这里,我要回去”她知道很困难,但还是得走,她不能死在这里,她还有好多、好多话等着向齐少觉证实。
但事与愿违,当她吃力地撑起身子,天旋地转的感觉让她眼前一黑,她又倒回原来的地方。
夏赋悠连试了好几回,发现自己僵冷的四肢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痛意。
她频频眨动双眼,早已习惯眼前的黑暗,加上耳边没有任何声响,无法让她推算现在是什么时辰?
入夜后,她活下来的机会将更加渺茫,密林里出现任何一种凶猛的动物,都可能会要了看不见的她的小命。
她只是个瞎子假如老天想要取她的性命,她也无力抵抗,只能屈服。
当一颗晶盈的泪珠滚落双颊时,她被滴在手背上温热的泪吓到了,愣了半晌,她扬起唇自嘲地想,或许多流些眼泪,会让自己温暖一点也说不定。
没想到她竟是为了取暖而流泪,而不是为自己的悲惨而哭泣?
突然间她觉得好累,轻掩上眼,让所有的感觉随着眼泪缓缓脱离她的思绪
这一刻她反而感到非常地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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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息间沁入熟悉的气息,是微微的檀香气味。
夏赋悠扬唇微笑,猜想自己是在作梦,还是已经升天了?要不然她的身体为何如此温暖,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安心舒畅。
“悠儿、悠儿!”齐少觉感觉到怀里的人儿嘤咛一声,忍不住频频呼唤她的名字。
罢寻到她时,他心里的震慑与恐惧久久挥之不去
夏赋悠就像个被丢弃的布娃娃,枯叶、杂草成了她发上的装饰,泥泞污了她的衣裙,无情枝桠勾破她的外衫;裸露在外的肌肤遍布血痕,莹白若玉的额际被撞了个口子,伤口乌青、仍沁着血。
齐少觉不知道她是晕了,又或者是他不安地打了个冷颤,迅速摒除心中不祥的感觉。
他眉目肃穆,心中揪痛不已,没想到自己也有为人心痛的这一天?
齐少觉一言不发,马上将她毫无生气的身躯紧拥入怀。
自责、愧疚、心疼在他的胸中翻腾,交织成说不出的沉痛。
他是她的夫,却没有尽到保护她的责任,也始终不了解妻子的一切。
他们的相遇是偶然、结缡是出自他的私心。
相处的时间太短,他甚至没有机会好好认识自己的盲妻呢!
这是他头一回如此渴望了解一个人。
“悠儿,拜托你醒醒!傍我一个可以补偿你的机会。”齐少觉的唇抵着她冰冷的肌肤,沉重地反复低喃。
两人就这样在萧瑟的松林中相互依偎,细雨不知何时已然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