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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十七路公共汽车,我雀跃著向对面的一条横街走去。
十月的阳光,温暖、和煦,轻柔地照在我身上,令我兴奋、紧张的心里,加添了一抹鼓励。
我捏紧了皮包--并不是担心遗失里面少数的钱,而是,那一纸可以改变我以及我的家庭生活状况的通知书。我,二十二岁的贝迪,幸运地被录取为xx观光酒店的柜台职员。
我的确是幸运的,想想看,二千多人参加考试,录取的不过几十人,而我,竟是几十人中的一个,这不是上帝赐给我的最大恩宠吗?在这人浮于事的社会里,大学生遍地都是,能有份普通的工作,也会令人羡慕,何况,我得到的是份高薪的工作。以后,爸不必为了弟妹的学费而辛苦地兼差了,我这幸运的大女儿,将分担他大部分的担子。
站在xx酒店庞大的建筑物前,我默默下定决心,从今天起,我将努力工作,为自己、为家庭,也为那为我们弟兄姐妹辛劳了大半辈子的父母。
走上前一步,酒店的电动门自动打开,我呆了一下,生平没进过观光酒店,想不到,它真像传说中的那样新奇。走进电动门,光线突然一暗,可爱的阳光消失了,只有许多惨淡的灯光,和那一股无法习惯的冷气,混著地板蜡的气味。我定一定神,先习惯了这没有阳光的地方,然后,越过发亮的黑色大理石的电梯,站在那长得吓人的柜台前。
瘪台里有两个年轻男的和一个女的职员,他们正在忙著整理些东西,因为还没正式开幕,所以没有客人。我清理一下喉咙,提高声音,说:“请问,钟经理在吗?”
三个人同时抬起头来看我,我窘得发慌,刚离开学校,我什么经验都没有。
“你是谁?找经理什么事?”那高高的男职员问。他看来没另外两人那样严肃。
我慌忙从皮包里拿出那份被我视如至宝的通知。
“我叫贝迪,是钟经理通知我来报到的!”我说。
那女职员眉毛一扬,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
“进来吧,”她说“一直向前走,左边有个门。”
我马上说谢谢,照她所说的走进那扇门。一个中等身材、略嫌矮小而严肃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张写字台前,他没有一点笑容,也不理我站在那儿是多么窘,自顾自看着一份公事。
我忍耐地站著,心里七上八下,这位就是钟经理?他看来没有经理的派头,该是个管事或什么职员。
“你是贝迪?”他忽然开口了。
我吓了一跳,再没心情研究他是什么人。
“是的!”我回答说,马上把通知书双手捧上。
他看一看通知书,把冷冷的视线投向我。我不明白,人家说在观光酒店做事的人要八面玲珑,他怎么--
“你就在柜台工作,做李妮小姐的副手。”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李小姐在外面柜台,你去向她报到!”
我知道李妮是刚才那漫不经心而又盛气凌人的女孩,做她的副手--唉!能有份这样的工作已是前世修来的,还能任我挑选上司?我未免太天真。
“是,钟经理!”我说。
“还有,这儿工作很忙,当然,现在没开幕,很清闲,但正式工作时没有星期例假,但一个月可休息两天!”他又说。
我呆了一下,没有星期例假?那么--我再也不能去教堂了,这--我咬咬牙,没有星期日也没法子,我需要这份工作,上帝会原谅我不去教堂的苦衷!
我低著头,从另一扇门走进柜台。
“李小姐,钟经理叫我向你报到,帮你忙!”我对那正捧著大叠新账卡的李妮说。
“是吗?”她看都不看我。“那么帮忙把账卡理好,放好,还有三天就开幕了!”
不声不响地蹲下来,解开成札的新账卡,放进李妮指定的柜子。每次蹲下来,自拼见李妮那双式样新颖、上等手工的漆皮高跟鞋。听人说过,这种鞋子只有中山北路才有得卖,专供应高贵太太、小姐及外国人,价钱贵得惊人。李妮,即使她拿的高薪,也不见得买得起,而且--我有钱也不去买,是种浪费呀!
放好整札账卡,抬起头喘口气,那个高高的、看来比较和善的男孩,正眼睁睁地瞪著我,我看见他,他马上露出一副笑容。
“刚毕业,第一次做事,是吗?”他说“台大的?”
“不,东海!”我强抑住那份心慌和生疏,如果我把所有的同事当成学校里的同学,不是比较自然些吗?“东海外文系!”
“听说东海外文系比台大好,你们系主任是英语权威,只要她那一关通得过,考留美和大使馆都不成问题。”他说。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笑了起来。有人赞美我们系主任,会跟赞美我一样开心。
“我是台大商学系的,”他耸耸肩。“在这里是用非所学!”
我又笑笑。用非所学,这是今日社会里极普通的现象,也是大学生的最大苦闷;除了摊开双手,耸耸肩,发一顿牢騒,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这里也不错,至少--薪水比别人多些!”我说。
“你说得对,薪水多些,但是--”他停了停,看看李妮又看看另一个男孩,说“做久了,你会发现一些事。”
“一些事?”我怔怔地望着他。
“是的,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事!”他嘲弄著说。
我不懂他的意思,真的--算了,也不必去研究了,李妮正看着我,我不想第一天上班就给人坏印象!
“嗨,贝--迪,是吗?”旁边那一直沉默的男孩忽然说“东海的?一定是教徒!”他在笑,刚刚还显得严肃的脸,变得有些--轻浮。“你手上那只是什么戒指?”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有了警觉心。我下意识把戴戒指的手藏在背后,那是“辛”赴美前送给我最珍贵的礼物。
“只是一只普通的戒指!”我敷衍著说。
“普通戒指不必那么紧张,”他看着我,脸上带著戏谑的表情。“我看是男朋友的订婚戒指!”
我心里怪不服,就算是我和辛的订婚戒指,也用不著他来多管闲事呀!心里的不高兴马上显露在脸上,到底我是个毫无社会经验的女孩啊!
“吕纬,”李妮忽然喝住他。“对新来的同事不许那么没礼貌!做你的事!”
李妮一喝,吕纬竟乖乖的不再出声。我不禁要对李妮的权力重新估价了,除了是我的上司,她还是什么?看来,除了经理之外,就轮到她了。
“贝迪,这个拿去!”她递给我一张卡片。“下午不用上班,你拿这卡片去量制服、定皮鞋,公司付账!”
我拿著卡片呆了呆,去定皮鞋?是李妮那种鞋吗?
“还有许多职员陆续会来,你先去定做,免得到时候赶不及。你知道,一开幕,柜台里不许穿便服!”李妮又说。
“是,是--”我连连地回答。不出钱做衣服,定皮鞋,傻子才不要。
李妮走进经理办公室,我马上问高高的、和善的那个男孩。
“李妮--什么职务?”
“柜台主任,”他轻视地笑笑“所有人的上司!”
我伸伸舌头,怪不得有这样的“架势”!
再蹲下来放账卡时,心情已经轻松得多,李妮虽然态度很严肃,她会是个好上司,刚才她不是喝斥吕纬吗?那个高高的和善的男孩,他会是个朋友,至少,我知道,他对我会时刻帮助的,但是--他的名字--
我看他,他已开始全神贯注地画一张表格,别打搅他吧!我有许多时间来问他的!
李妮再出来,给了我一叠英文的说明书之类的纸张。
“经理要你做reception,就是接待员。”她说“客人来时,你负责登记护照,这是工作说明,你带回家去好好看看!”
我连忙点头,对于分配给我的事,除了点头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爸不喜欢我做抛头露面的工作,但是--我的工作算抛头露面吗?
李妮让我回家,下午不必再来,先去做制服,明天开始正式上班。我拿著小皮包,怀著轻松的心情走出这庞大的建筑物。阳光,重新照在我身上,外面的空气显得格外清新,没有惨淡的灯光,没有冷气,没有地板蜡。我有个感觉,似乎,我是属于外面世界的!
可是,我必须工作,即使那儿没有阳光!
堡作,工作,工作,使我透不过气的工作,没头没脑,毫无止境地压过来。一个月来,从早到晚不停地工作,连那两天的休假,都在无法不取消的情形下消失了。
我真不明白,最便宜的房间也要四百四十元一天,竟会天天客满,入账的机器不停地响,各种账单从中餐厅、西餐厅、夜总会里送下来。不来观光酒店,真不会知道台北市的有钱的阔佬竟然是那么多!
经过我手上所登记的护照,少说一点吧,也有上千本,从世界各地来的游客是那么多,多得令我眼花缭乱。我挂著从李妮那儿学来的“职业性”的微笑,用同样的声调,说著千篇一律的话。客人住进来,客人搬出去,再也引不起我任何紧张的情绪。我好像舞台下的一个观众,在看一幕没有主角、散漫而匆忙的戏。散场时,我会毫不犹豫,漠不关心地拎起皮包就走。
走出酒店后门,冷空气马上包围住我,一天的疲劳,彷佛在冷风中慢慢消失了,我振作了一下精神裹紧风衣--
“嗨!贝迪!”有人唤我,同时,有双手搭在我肩上。
我回头看一看,竟是那个讨厌的吕纬,我晃一晃肩,把他的手晃掉。
“什么事?”我脸上带著令冰冰的表情说。
“下班嘛,一起走出来,有什么事呢?”他说“我记得你最初不是这么冷冰冰的,是我得罪了你?”
我不响,加快了脚步往车站走,吕纬这家伙胡言乱语的,不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
“有点冷,我们到前面去吃点消夜,怎样?”他看看我。
“不!谢谢!”我眼也不抬。
“不去就不去。”他停下来,过一阵又说“再见了!”
我有点奇怪,他竟肯这么轻松地放过我,难道有什么原因?平日面对著他那双贪婪的眼睛,如果不是那么忙,我真不知道日子怎么过。走到车站,我怔一怔,原来这样,我明白吕纬不跟过来的原因了,是那高高又和善的男孩站在那儿。
“你走得真快,我记得我比你先走!”我微笑着说。
“路上没有人纠缠你吧!”他说。
我脸有点红,原来,刚才吕纬的无赖他都看到了。他--啊!我多糊涂,同事一个月来,我竟没有问起他的名字,当然,我太忙也是原因。
“我一直忘了问你的名字,很好笑,是吧!”我说。
“名字对我并不重要--”他皱皱眉。“我叫陈柏光!”
“没有名字会不重要?”我耸耸肩。“至少代表你!”
“好吧!随你怎么说。”公共汽车来了,我们一起挤上去。“和女孩辩论是最笨的行为!”
“为什么?听你口气,你很看不起女孩子。”我歪著头。
“不是看不起,是--”他停一停,笑了起来“好了,我认输,你一整天对客人说那么多话还不够?”
“哎--别提客人,令人头痛!”我摇头。
鲍共汽车开过一站又一站,已到了天桥,再过两站我就得下车,改坐三路车回家。
“李妮说你做得挺不错。”柏光说“不像个初出茅庐的新手,看来你的努力没有白费!”
“是吗?”我有点得意。
“别得意!”车停在火车站前,他拖著我一起下车。“李妮的夸奖,你可要小心!”
“什么意思?”我看着他。“你好像对李妮有成见!”
“成见倒没有,只是很了解她!”他说“我和李妮以前也同过事,她嫉妒心非常强!”
“她不可能嫉妒我,她是主任!”我回答说。
他看看我,又看看一家牛肉面店,提议:
“吃碗牛肉面,怎样?各付各的账,我不请你!”
我想了想,他是个很风趣的男孩,而且“李妮”这题目还没谈完,我肚子也有些饿,何不答应他呢?
“好吧!”我说“你不请我,我就进去!”
“你们这些小女孩的心理都是一样!”他摇摇头。
“什么小女孩的心理?”我坐下来,颇不服气“老气横秋的,你以为你多大?”
“多大?做你大哥绰绰有余!”他吩咐了侍者,然后说。
“这是你们这些小男孩的心理,一心想做大哥哥!”我学著他的口气。
“好吧!斗不过你,算你厉害!”他叹口气“别的不说,离开学校,服完兵役,我已做了五年事!”
“五年?”我伸出手掌,不肯置信地说“我以为你刚毕业。”
“以为!”他摇摇头。“刚出校门时什么事都是我想,我以为,就不肯面对现实。一个十足的小土蛋!”
“好!你骂人!”我不当真地说。
“不是骂你,是替你担心!”他再叹口气。
“替我担心?”我睁大眼睛。“我又没有什么危险!”
“你的危险是你看不见的,那最可怕!”他说。
“别吓我好不好?”我正经起来,他说的是真,是假?
“其实--也没什么。”他改变口气“全看你自己!”
“什么意思?你的话真难懂!”我嘟著嘴。
“慢慢你就会懂的!”他说,低下头来开始吃面。
我拿起筷子,也开始吃,一边吃一边想。公司里的同事,柜台就二十几个人,日班夜班各不相涉,似乎没有人和我扯得上关系,更不用说危险了。如果硬要说,只有一个吕纬,但是,他只有点赖皮相呀!
吃了大半碗,再也塞不下,推开碗,柏光也放下筷子。吃了面,使我觉得很暖和,也有一阵满足的感觉。刚才的问题已经抛向脑后,不必为不懂的事伤脑筋,我已经够忙了!
“难道我们会一直这样忙下去?”我问。
“过了圣诞节会好,淡季一开始,你会每天坐在柜台边打瞌睡。”他说。
走到三路车站牌下,我站住了。
“你坐三路?”他看看牌子,说“再见,我坐十五路!”
我也挥挥手,目送著他高高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圣诞节过后就是淡季,无论我会不会在柜台边打瞌睡,至少我不会那么忙,我企望着淡季早早来临。
像这忙碌的一个月里,我忽略了很多事,甚至给辛写信。如果是淡季,我不是可以做许多自己的事吗?
圣诞节一过,海外游客纷纷归国,台北的阔佬们也回到他们的公司、店铺里,计算这一年里滚进荷包的钞票,酒店的业务突然清淡起来。
忙惯了的我,一闲下来竟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自在,柜台前再没有成群结队、闪动著惊奇眼光的客人。我不必再站著,一张高脚椅支持了我的重量,人却懒洋洋的,有无所适从的感觉。
李妮坐在办公室里--平日她不必出来“站”柜台的。陈柏光躲在柜台下看书,左边的几个出纳无聊地翻著抽屉,弄得那些零星镍币不断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单调而枯燥。最右边两个管邮票和问讯的小姐,低声在谈天,我的伙伴--那一向遭我冷眼的吕纬,出神地呆望着手指。突然间,我有一种无法忍耐的烦躁,是这沉闷的空气引起的。
我用圆珠笔重重敲在大理石的柜台上,像要把那阵烦躁从笔尖赶走,没有人注意我,柜台那么长,各人都在做各人的事,除了吕纬。
他不再呆呆地望手指,靠近我一些,用审视而不带轻浮的眼光凝视我。
“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他说“第一天见到你,我以为能看透你,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看看他--我从不看他,甚至有些讨厌他,讨厌他那油腔滑调,讨厌他那轻浮的笑容,讨厌他那似乎什么都懂的脸。但是,今天他的语气很特别,显得有些诚恳。
“世界上没有谁能一眼看透另一个人!”我不怎么热心地说。
“不,有些女孩很肤浅,你会一眼看透她。”他摇摇头。“你不是,你是那种看来似乎肤浅、幼稚,却又颇有内涵的女孩!”
我开始惊讶,我一向不放在眼里的吕纬,也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看来,他并不像外表那么讨厌。
“我对你也--几乎看走了眼!”我开始有了笑意。这么无聊,有人聊天也是一件好事。
“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很坏?”他看着我。
“不是坏,是讨厌!”我笑了起来。“大家都刚从大学里出来,没有社会经验一就是说没在人堆里打过滚,我们都好像同学一样,我不以为有坏人!”
“是吗?”他的样子有点特别。“你不以为你周围有坏人,或是以你一个教徒的想法?”
“都不是。”我摇摇头。“只是--不可能有!”
“你很天真。”他想了想。“但是,你有防人之心!”
“自然有,因为我必须在新的、陌生的环境里学习生存,防人之心,只是使自己保持警惕!”我说。
“那么,你以前对我有成见!”他笑着。
“第一次看见你时,你态度恶劣!”我说“想想看,你怎么可以问一个陌生女孩的戒指?”
“我是好奇,而且--我有些天真!”他拿过我的笔在桌上轻轻敲著。
“容易引起误会,知道吗?”我好心提醒。
“贝迪,那么告诉我,那是什么戒指?现在我们已不再陌生了吧!”他说。
“没有必须告诉你的理由!”我不愿说。辛和我的事,是我内心最大的秘密。
“当然!”他考虑一下“女孩子总喜欢神秘!”
“你很了解女孩?”我问。
他没说话,情绪显得有些微的波动。
“我以前有个女朋友,我只能说了解她!”他缓慢地说。
“现在呢?”我问。他竟会告诉我女朋友的事,看来,我以前的确误解他了。
“现在分开了,因为她做了空中小姐!”他有点黯然。
“这--并不是理由啊!”我小声叫。做空中小姐不是被选为王妃,为什么会分开?
“这个--其实是我不好!”他说。
“我不懂,吕纬!”我摇摇头。
“以前,她很喜欢我,但是我--嫌她环境不好,她只有一个母亲,替人洗衣服。”他带著冷漠的神色说“老实说,我有点看不起她,虽然我也喜欢她!”
“这的确是你的错。”我天真地说“喜欢的是她个人,又不是喜欢她的母亲。”
“她是天主教的,一向跟修女免费学钢琴,她志向很高,高中毕业时,不知修女用什么方法,把她送到日本去学音乐,去年,她回来了,我们也曾见面。但是,情形已经完全不同,尤其她做了空中小姐之后!”他又说。
“你有自卑感,也有点内疚,是吗?”我得意地说。
“也许吧!”他说。
“那么--你们内心的感情呢?”我问。
“我--不知道!”他低下头,默默走开了。
我心里感到不安,提起令他难过的事;也很抱歉,我以前不是一直怀疑他对我有什么企图吗,真是小人之心了!其实,世界上并不是有那么多坏人,少数人做了点错事,报上就肆意渲染,好人好事那么多,就很少见登报的!
我想去安慰他一下或劝几句什么话,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站著不动。
“哈哆!”一个声音惊动了我。
是淡季中的稀有游客,我马上露出职业笑容,登记他的护照,告诉他房间的价钱,然后,拿一把钥匙给他。
我低著头,把客人的姓名和房号登记在一张账卡上,再把账卡按手续交给左边的出纳,回到高脚椅时,那客人竟还没离开。
“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我问。
“不。”那个秃了头的胖子,用浓重的美国南方口音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是我所见到的最美的中国女孩!”
“谢谢!”我再笑笑,纯职业性的。
那秃头满意地走了。老实说,最初,我曾为这些恭维、赞美私下窃喜。久了,我发觉这些话只是“口头语”我不但不再喜欢,反而有“受骗”的感觉。那秃子土头土脑的,想不到他也会来这一套,美国人到底是美国人!
我不再想这件事,又有几个客人来拿钥匙和问一些事情,糊里糊涂地,一上午也就过去了。
在地下室员工餐厅里吃完午餐,回到柜台时,竟意外地忙起来。一个由日本来的旅行团来了,我独自忙得不亦乐乎--吕纬去吃饭,我们轮流的。最后,李妮总算有良心,在我几乎把脚都搬上柜台的时候,她出来帮忙了。
整整一个钟头,我登记护照,写新账卡,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写完一本,另一本护照又推过来。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所有的东洋佬,正预备松一口气,发觉一个庞大的身影,在面前晃著。
“嗨,赖特先生!”我微笑着用英文招呼。这是服务礼貌,同时,因为他早上来时特别空,加上他奇怪的外形和古怪的美国南方土音,使我记得他的名字。
“啊!小姐,”他惊喜地望着我。“你记得我名字,真好,小姐--怎么称呼?”
“贝迪!”我简单地说。其实,我胸前挂有名牌。
“哦!贝迪,美丽的名字!”他喃喃地说,突然又提高声音“我今晚可以请你共进晚餐吗?”
我呆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如果他代表美国人,那么美国人未免太鲁莽了。
“不,不行!”我窘迫地说“我还要工作!”
这秃子并没有气馁的样子,我发觉左边的出纳、右边的陈柏光及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吕纬,都在注视我。
“那么,下班后呢?我能等!”他再说。我从没有过这么难堪的时候,众目睽睽下,竟有态度这样恶劣的半百老头来纠缠,他们会把我怎么看?我该怎么办?我记得服务条例中写著:客人是不能得罪的,天!我该怎么办?
“很抱歉,我--今天没空!”呆了半天,我终于说。
“啊!不要紧,不要紧。”他接连地说“我有很多时间,我会在台湾住很久!”
我觉得全身发冷,手脚都抖起来,这秃子,他要做什么?很多时间,他以为我真会理他?
我脸上显出冷漠的神色--不敢板脸,坐下来。秃子还不走,我真想拿个木棍一下子打碎他那难看的秃头。
“贝迪,让我告诉你。”他涎著脸傻笑“我在德克萨斯州有个大牧场,有几千头牛,还有十几个油井。我的银行股票,是股东中第二位,我在棕榈泉和迈阿密都有别墅,在纽约有一间观光酒店,比你们这儿还大,还有,在华尔街有一间公司,由我弟弟替我主持--”
我实在无法忍耐了,他说这些做什么,我会希罕?他以为我贝迪是什么人?这种有钱的半百老头,儿子恐怕都比我大,还不自量地胡扯。
“谢谢你告诉我那么多事情。”我冷冷地说“但这些事与我无关,你应该对你太太或儿子去说!”
左边的出纳掩著嘴笑了,我更窘,李妮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了,脸上有份难以形容的神情。
“贝迪,你别误会。”秃子发急了。“我太太死了五年,儿子都大了,离开了我。老实说,我这次到东方来--”
“请你别再说下去!”我涨红了脸大声制止,我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那会令我受不了。
“哦!”他呆呆地看看四周,似乎,这时才发觉,柜台里面不只我一个人,那么多双眼睛望着他!这秃子居然也会脸红害羞,他悄悄地挥一挥手,说:“以后再谈!”
他终于走开了。我像被关在真空的瓶中才放出来的人,长长吁一口气,哪晓得,四面竟爆出一阵笑声。
“哈!贝迪遇见财神爷了!”陈柏光第一个说。
“有牧场,油井,酒店,公司,银行股票,还有别墅,我的天,亿万富翁嘛!只要我们贝迪点头,马上就是亿万富婆,不必站在这儿挨时间了!”一个出纳说。
我的脸涨得通红,心中充满了气愤、羞辱和委屈,那老秃子,就算他的财产再加一倍,又--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分辩,我几乎想哭了!
“喂!你们别这样捉弄人行不行?”吕纬忽然挺身而出,我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你们能担保以后不会碰上同样的情形?”
“哼!吕纬竟装起好人来了!”李妮冷哼一声,走进办公室。
“我们怎么会遇到这情形?我们又不是柜台之花,人家不会觉得我们是最美的中国女孩!”刚才讲话的出纳又说。
我恨恨地看她一眼,我从没得罪过她,为什么她这样对我?这出纳好像叫--叶雅莉,平日沉默寡言,今天却这么尖刻地攻击我,有原因吗?
别人看叶雅莉的话不对劲,都转开头去不再出声,另一个出纳阿咪也用手悄悄扯扯叶雅莉。但是,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和她计较的,第一,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第二,我问心无愧,行得稳坐得正,老秃子的钱绝打不动我,我何必跟她计较呢?
我低下头,慢慢整理刚才那个日本旅行团的名单,心里却乱七八糟感到委屈和不甘。堂堂大学生,给人当作花瓶似的,老秃头临走时,那副胸有成竹的死模样,真令我恶心,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除了薪水高些以外,我早不以为这是一份好工作了,空闲时是花瓶,忙碌时做机器,爸不赞成我做这种工作,但这份薪水--弟妹的学费,家中大部分的生活开支,我们需要它!
爸妈不止一次对我露出带著歉意的苦笑,但歉意算什么?爸年纪大了,不能再兼差,我们必须在现实中活下去。而且,我的工作,和一般在酒家、在舞厅那种火坑中的女孩子比起来,不知高尚了多少。我的身边没有火坑,或许有小小的陷阱,只要我走得小心,会平安无事,我所缺少的,只是阳光!
人的惯性很强,我早已习惯那惨淡的灯光,那冷气夹著地板蜡的气味,回到家里,有时还不习惯呢!
“想什么?贝迪,别在那儿生闷气!”吕纬小声说。
“没什么。”我抬起头。“也没生闷气,因为不值得!”
“的确不值得,叶雅莉只是嫉妒!”他说。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忽然发觉,吕纬倒是个诚恳的朋友,刚才连陈柏光都取笑我,只有他挺身而出维护我。想到陈柏光,我偷偷朝他望去,我一直把他当大哥哥,想不到他会这样,人真是不可貌相。
我看他时,哪晓得他也正在看我,脸上有种难解的、奇异的笑容。他目光锐利,彷佛能看透我。我马上扭开脸,抑制住心的剧跳,装出一副漠然无动于衷的神态。经过刚才的一阵子不愉快,柜台里显得更寂静了,寂静中带著淡淡的火葯味。我虽没存侵犯人的心理,很明显,我是别人的目标。
晚餐以后,更闲得难受,好不容易等到接班的人来了,我拎著皮包,匆匆从后门走出去。
吕纬没跟来,他在和李妮谈话--其实我倒希望他跟来,至少我能发泄一下心中的不平。
慢慢走在黑暗的街上,寒风一阵阵透过单薄的大衣灌进来。老实说,我早想买件厚大衣,只是总抽不出余钱,那包薪水袋,被妈妈缜密地分配下来,买件毛衣都不可能。从别人口中知道李妮家境也不见得比我好,我就一直怀疑她买得起昂贵的皮鞋!
“贝迪!”一个温暖的声音叫著我。
我回头看,是陈柏光,他那一脸诚恳的笑容,使我没法对他加以敌视。
“下午生我气了,是吧!”他说“我看得出!”
“我只是没想到,你不仅不帮我,反而取笑我!”我说。
“我的话应验了,对吧!”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什么话?”我疑惑地皱著眉。
“做久了,你会发现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对不对?这只是一个开始。”他说。
他的话勾起了我的烦恼,只是开始!
“那么,我该怎么办?”我问。像小孩子问大人。
他在沉思,两个指头不断地摸著鼻梁。
“站稳你的脚步,贝迪!”他严肃地说“站得稳,别人的话打不倒你!”
“别人当然打不倒我。”我笑了起来“我只怕你!”
“我是大哥哥,不会真打倒你!”他望着车站的灯光。
“假的也不要,你的话令我难受!”我近乎撒娇地说。
“好吧!”我们在车站站住。“吕纬下午鬼鬼祟祟地跟你谈了很久,谈些什么?”
“他以前女朋友的事。”我无所谓地耸耸肩。“看来他并不像外表那么讨厌!”
“等你看清他时,已经迟了!”他冷哼一声。
“怎么说?”我心中一震。
车来了,我们上去,他说:
“我和他同学四年,太了解他,远离他,贝迪!”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中一片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