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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新的一年,洪武二十一年春,朱元璋从民间选拔十名僧人,准备分给诸位藩王讲经荐福,地点设在东郊紫金山的光华寺。公主一辈的个个嚷嚷着去凑热闹,紫萱心下却颇为不以为然,对于这些本心并不清静的僧人而言,此次讲经最重要的莫过于选择跟随那位王爷,哪个更有钱,哪个更有权,哪里地方好水土佳才是他们必须考虑的。这日禁不住秀雅的央求,紫萱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她加入了想要膜拜传说中得道高僧的浩浩大军当中。
偏巧下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有俗语说春雨贵如油,别的地方紫萱不知道,金陵城却不吃这一套,这一场春雨不说倾盆至少也是瓢泼了。所幸大雨并未削减秀雅凑热闹的兴致,拉着紫萱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到了光华寺门口,紫萱累的不行,死活要停下来歇会儿。
刚刚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便从后面走来一位貌似得道高僧的和尚,笑盈盈地朝紫萱施了个礼,颔首道:“女施主有礼了,贫僧跟在施主后面足足跟了一个时辰。”
紫萱扭头与秀雅面面相觑地对视片刻,毫不掩饰地吐lou了自己的第一反应:“有病!”
“施主误会了,贫僧没病。”貌似得道高僧的和尚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秀雅已然出于瞠目结舌的状态,紫萱翻个白眼“那是我有病!”
说罢拉了秀雅要换地方,暗自感慨这年头世道不和谐啊,随便找个地儿躲雨都能被人盯上,不耐烦地瞥一眼貌似得道高僧的光头,之所以一开口就骂他有病,因为她和秀雅出宫之前都拌上了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男装,这光头却一开口就称“女施主”不由地暗叹戏文里的梁山伯祝英台根本就纯属扯淡,一个素未谋面的和尚都能识破的蹩脚手艺,就不信与祝英台朝夕相处,既非弱智又非脑残的祝英台看不出来。
反过来说,如果戏文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性是真的,那么眼前这个光头大概真有几年道行,至少眼睛够亮。而且很爱现,仅此两点便足以让紫萱对他进而远之了。
貌似得道高僧的和尚似乎看透了紫萱的内心所在,滔滔不绝地分析道:“贫僧起初跟着施主的时候,就猜施主是去夫子庙,燕子矶,还是莫愁湖,若是夫子庙,贫僧可断定施主是个迂腐执拗的卫道士,去燕子矶则断定施主颇富春秋风骨,去莫愁湖,便是喜欢伤春悲秋的主儿,而后施主出人意料地来到了光华寺,因此贫僧断定施主是位姑娘。”
紫萱目瞪口呆地瞪着光头,半响骂道:“你真有病,显摆自己书读的多么?”
貌似得道高僧的和尚不紧不慢地伸出食指,不疾不徐地朝紫萱左右晃了晃,又不紧不慢地展lou一个不好形容的笑脸,一系列的动作完成之后终于不疾不徐地道:“非也,贫僧只是想告诉施主,此地与施主最初的目的地南辕北辙,施主迷路了。”
紫萱皱眉望向侧上方的大牌子。随即啐道:“你是欺负我不识字么?我就是再文盲,‘光华寺’三个字还是认识的!”
貌似得道高僧的和尚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耐心解释道:“这光华寺如今是尼姑庵,而施主想去的地方,实际是对面山上的鸡鸣寺!”
紫萱望着光头的双眼已经冒起了火星,只见那厮神色自若地抬起手臂朝对面一座山峰指了指,这一简单的动作直接意味着紫萱和秀雅白白走了一个时辰的冤枉路。
瞪着这位幸灾乐祸的光头,一连串的问题盘旋在了脑海当中,没好气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去鸡鸣寺?你既跟了我们一个时辰,明明看见我们走错路怎么就不告诉我们?你”再要问,已被貌似得道高僧的和尚打断,光头不疾不徐地道:“贫僧不但知道这些,还知道不多时便有贵人寻到这里接施主下山,因此施主不必着急。”
值紫萱半信半疑之际,光头又不失时机地怂恿道:“索性也是闲着,不如坐下来与贫僧闲聊解闷。”
也不等紫萱表态,便操起副业,兴高采烈地朝紫萱分析起了金陵城的风水。
“金陵城有虎踞龙盘的地势,相传为诸葛孔明所勘测,贫僧却以为那多半是虚无缥缈的传言,紫金山是龙头,因龙头向北,本朝太祖皇帝才在金陵城城打了许多井。天文台到太平门为龙颈,进了五台山便是脊梁,到冶山道院收龙尾。至于虎踞,贫僧曾抽空四处转了转,按风水来说,金陵城最大的缺憾在于长江的直横之水。风水风水,无非藏风聚水。长江水流过快,因此历史上建都在金陵的王朝,多半是只能持有半壁江山,终拖不了短命的结局。”
不管紫萱信不信,反正秀雅是真的被带入进去了,直缠着得道高僧再多讲一些,左右是迷路了,走一趟能长长见识也算祸兮福所倚了。一个愿意显摆,一个愿意相信,二人一拍即合,光头竟甩了紫萱直接朝秀雅讲解起来,这让紫萱着实感到郁闷。
只见光头伸手指向对面山峰,故作高深地道:“施主看对面山上的鸡鸣寺,那可不是一座简单的寺庙,鸡鸣寺丑艮有水,寅位有山,二十年气场殊胜,利于修行,接下来二十年就弱了些,然则也是相对而言,总体来说鸡鸣寺是绝对是个好格局。过去那些得道高僧或者有些功力和眼力的道士都喜欢占据一方风水宝地,就是图个修行精进,施主虽不至于削发修行。然则算准什么日子适合做什么事情,忌讳做什么,求得人生顺风顺水也算大功一件。”
秀雅一脸崇拜地望着得道高僧,紫萱却冷不丁地cha嘴道:“别信光头那一套。金陵城东有紫金山龙蟠,西有石头山虎踞,南有秦淮河,北有玄武湖,刚好凑足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相,是历代堪舆家眼中王气所钟地福地。”
紫萱精神抖擞地地挑衅着光头和尚的权威,秀雅便是传统意义上的墙头草,觉得两边都有道理。一时不知该崇拜谁。
碍着主仆关系,加之这次增长见识的机会多半也是紫萱给的,秀雅游移一阵决定信紫萱,再说当朝太祖皇帝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例证,朱元璋建据金陵为都,百姓从元末朝廷所施与的贫困疾苦当中舒缓过来,秀雅毕竟只是个宫女,眼光不长,不足以看透一个朝代的命运,反正大明举国安居乐业,入眼皆是一派祥和景象是真的,愈发觉得紫萱说的才真有道理。
略显抱歉地朝貌似得道高僧的和尚瞥了一眼,却见和尚一脸惊诧地望着紫萱,缓了半响,尽可能平静地问道:“那些是施主自己看不来的?”
紫萱平静地回答:“不是。”
那是早在天上做牵红线的时候偶尔听太上老君说起的,太上老君还说金陵风水不错,但放在更大的版图上来看却是九宫八卦中地死门,所以金陵无论如何比不上北平。
光头有些失望,垂头丧气之后双眼又猛地燃起一线光芒,满怀期待地问道:“不是施主自己看出来,那是谁说给施主的?”
紫萱望着光头亦真亦幻的表情,忽地起了玩心,暗地里偷偷做个鬼脸,调皮道:“你不是未卜先知吗?你不是说待会儿有人来接我下山吗?那我告诉你,告诉我那些的人就是待会儿要过来接我下山的人,你信吗?”
光头目瞪口呆地想了想,半响慢慢吐出两个字来:“我信!”
切,还把自己包装成得道高僧的样子,看起来也不过如此。紫萱毫不掩饰内心的鄙夷朝和尚瞥了一眼,拿话是太上老君说的,姑奶奶就不信待会儿太上老君能下凡接我下山!
此想法刚从脑海中闪过,忽地被秀雅抓住了衣袖,秀雅惊艳道:“郡主,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紫萱扭头朝秀雅看一眼,又顺着秀雅的目光扭头望向山下,却看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不由地一惊。满腹狐疑地朝光头瞥了一眼,自言自语地嘀咕道:“他怎么来了?”
光头倒是一副神色自若的样子,紫萱懊恼地跺脚道:“巧合,一定是巧合!”
不一时来人从山下赶到光华寺,秀雅刚要作福请安,却被紫萱眼疾手快地拦住,颇带挑衅地朝光头昂起下巴,高傲道:“我跟你说那些话就是他告诉我的,你能看出我是女的不算本事,要能看出他的身份我就拜你为师!”
貌似得道高僧的和尚眼中饱含笑意,胸有成竹地调侃道:“郡主这样就折杀贫僧了,贫僧若没看走眼,这位应是大名鼎鼎的燕王殿下。”
服了!虽然并非心甘情愿,紫萱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位貌似得道高僧的光头和尚心服口服。
猜对一次算是巧合,连续猜对几次算是几个巧合的组合,不过以他的层次应该属于注定无法打入上层社会的一类,之前见过燕王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只是其几率堪比周王朱橚肚子里的坏水儿一夜干涸。
在没见过燕王的基础上猜出朱棣的身份,看来这和尚不但头顶光亮,眼睛更是光亮,而心灵远比眼睛和头顶光亮。
朱棣满腹狐疑地望一眼光头,又满腹狐疑地望一眼紫萱,问道:“你们认识?”
紫萱有气无力地垂肩,拜托,是你们认识!
光头和尚笑盈盈地朝朱棣试了一礼,瞬间收回之前面对紫萱时那副玩世不恭且略显傲慢的态度,谦虚道:“殿下有礼了,贫僧法号道衍。”
“道衍,道衍”
朱棣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个貌似有点印象的名字,片刻之后想起这个名字正是从鸡鸣寺赶到这里之前诸位皇兄皇弟所议论的。
眉宇间的惊讶慢慢消退,朱棣勾唇一笑道:“方才还听他们议论,此次讲经是各位僧人平步青云的捷径,只有一个叫道衍的高僧岿然不动,并不急着攀附藩王,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虚无缥缈的荣华,现在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道衍又施一礼表达对朱棣的谢意,却不以为然地开口道:“殿下误会了,其实能被皇上挑中给诸王讲经,道衍内心的激动远比其他僧人更甚,因为贫僧等待这个时机,等待那个人已经很久了,此次讲经对其他僧人来说是改变命运的一刻,对道衍来说同样也是。”
顿了顿,又转折道:“只不过其他僧人所选择的藩王只能带给他们短暂的荣华富贵,那不是贫僧所要的,也根本看不上。”
一旁的紫萱听出道衍的话外之音,忍不住cha口道:“早知道你不属于不食人间烟火的类型,原来比他们胃口更大,贪的更多!”
看的出朱棣对道衍也很感兴趣,便瞥了紫萱一眼要她不要失礼,见道衍面无愠色,更没有想要反驳的意思,心中暗自佩服,随后问道:“不知哪位皇兄皇弟如此幸运,入得了高僧的法眼?”
道衍眯眼一笑,一字一顿地纠正道:“并非殿下的某位皇兄皇弟,而乃殿下本人。”
正值朱棣目瞪口呆,道衍已伸手作出请的姿势,躬身道:“光华寺的主持与贫僧有些交情,贫僧已在室内备茶,不知燕王肯否赏脸进门一叙。”
“当然不赏脸!”紫萱抢在朱棣前面答道。真是的,朱棣是来接我下山,又不是听你讲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的,他跟你进去了我怎么办呀?
说罢走近朱棣身旁,拉着他的胳膊要走。朱棣却迟疑起来,平心而论,无论眼前这个光头是真的与众不同还是纯粹哗众取宠,总之他已经成功吊起了朱棣的胃口。
朱棣反手拍拍紫萱,又朝秀雅吩咐道:“你先带着郡主进去避雨,不要走远了,我与高僧小叙一下,立即回来与你们汇合。”
雨渐渐停下来,朱棣带着招牌似的微笑一路抵达道衍提前准备的地方,坐下来倒了茶,这个貌似得道高僧的和尚开门见山地开口道:“燕王殿下,贫僧愿意跟随您。”
朱棣愣住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自荐的和尚,微微一笑,问出了一句似乎很有必要的话:‘为何?‘
道衍也不谦虚,胸有成竹地回道:“只要殿下愿意收留贫僧,贫僧便有大礼相送,且保证这份大礼一定能打动燕王!”
朱棣真的很感兴趣,自己贵为藩王,要什么有什么,这个穷和尚还能送什么礼给自己?
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喔,何礼?”
关键时刻自然不能含糊,道衍高深莫测地瞥一眼朱棣,不疾不徐地道:“燕王若愿意贫僧跟随,贫僧愿意送一白帽子给王!”
“哐啷”一声,却是朱棣手中的茶杯翻在了桌子上。
直到道衍动作麻利地收拾了打翻的茶杯,又换了一只崭新的杯子为朱棣倒好了茶,朱棣的脸色仍没有从最初的震惊当中缓过来。他虽然读书有限,但王上加白是什么字他还是清楚的。
朱棣快步走到道衍面前,用低严的声音怒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要命了么?!”
道衍却是笑而不言,似乎没有听到这句话,闭目打起坐来。这个诱惑太大了,他笃定一定会答应合作的。
果然,过了一会,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此地说话多有不便,讲经完毕之后随我到燕王府。”
一个朝代的臣子大概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叫治世之臣,他们所掌握的是圣人之言,君子之道能够较好地理清国家大事,皇帝有了这样的臣子就能够开创太平盛世。
第二种叫乱世之臣,他们并不是所谓的jian臣,而是乱臣,他们掌握的是阴谋诡计,权谋手段,精通厚黑学,与第一种人不同,他们往往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经历过许多风波,对人生的黑暗面有着清楚地认识。这些人的能量极大,往往能够将一个大好的朝代断送掉,代表人物是安禄山,这种人并不多见,他们属于破坏者。
看得出来,道衍就是一个典型的后者。一丝笑容爬上了道衍的嘴角,属于我的时代到来了,把这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见利忘义,重友轻色”
紫萱一句一句地抱怨着朱棣,秀雅在一旁正无可奈何地陪着,忽地看见朱棣从不远处轻步走来,不由地一惊,想要请安却被朱棣拿手势拦住。
从左面拍拍紫萱的肩膀,又快速躲到紫萱右侧,紫萱向左扭头,不出所料地扑了空,一见是朱棣,心里更加憋屈,嘟着嘴巴抱怨道:“你还好意思耍我,说什么接我下山,根本就是来听光头胡说八道的!”
朱棣笑而不语地望向远方,从某种意义上说紫萱说的没错,道衍的话的确有些胡说八道的成分,凑巧的是朱棣喜欢这种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