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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烤鸡的那堆柴火的余烬上的点点残星也渐渐全部熄灭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整座大山都笼罩在一片茫茫无际的雾霭之中。朦胧无端的雾气从高高的山巅之处像海潮似的顺着斜坡一浪接着一浪不断涌下来,蔚为壮观。不用多长时间,我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云山雾海之中,四周云气氤氲,飘渺浮动,对面的山峰则依稀朦胧,宛如仙境。
“我们就在这里过夜吗?”我有点担心,在如此空旷的草地上,略有山风吹过,都会带来让人感到震慑的寒意,更何况夜幕降临,雾气又如此湿重,一旦夜深,必将漆黑一片,那时也是各种夜行动物出没之时,在这里过夜绝对不是好的选择。
“当然不。”大胡子非常肯定地说道。
“但是我们能到哪儿去呢?你说过,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走得远一点可能就会进入山下那些人的包围圈中,后果不堪设想。”
“跟我走。”他的声音异常沉稳,让人勿用质疑。
他说完这句话后,便拿起地上的弓和箭,又把火堆里的一点点火星踩灭,大踏步地沿着山坡向上走去。向下走当然不可能,或许只有向上走才是唯一的路。
我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同时细心留意着四周裹挟在雾气中的各种物体。那些形状各异的物体在夜色和雾气的双重掩蔽下,显得特别奇怪,我甚至怀疑它们就是山间各种怪物的化身,在这里保护着这片山林,防止外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对这里进行任何反大自然的冲击和破坏。我对山间的这些“神灵”向来保持着一颗敬畏之心,我尽量放轻脚步,唯恐一点声响都会打扰它们的静修,瞪大双眼怒视着我这个不慎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我紧紧地跟在大胡子身后,但是他走得实在太快,我不得不走几步再跑几步才能跟得上他的脚步,好在我的体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因此即使是上坡,我也仍然能始终不离大胡子身后五米远的地方。我不敢离他太远,在越来越浓的夜色和雾气中,如果相距太远,很容易失去他的方向。
走了大概三百米远,也可能是五百米远,在黑暗和大雾中谁知道有多远呢,我们进入了一片小树林,在小树林里又穿行了一阵,忽见前方岩石暴凸,横在面前。我们转过这块岩石,突然听见大胡子说声“到了”。我抬眼一看,只见前方出现一个漆黑的大山洞,足有一人多高,里面黑魆魆地看不清有多深。山洞正在这块暴凸的岩石后面,那块岩石好像成了这个山洞一块天然门障,在外面根本看不到这儿竟然藏了一个偌大的山洞。
大胡子一探身就钻进山洞,消失在黑暗之中。我则在洞口犹豫不决,不知是否应该跟着进去。可是不一会儿,我就听见大胡子在里面招呼我的声音,于是壮着胆慢慢地走进了山洞。
山洞,又是山洞,在自然环境的逼迫之下,即使来自于高度文明世界的人在这种艰难的境况之下还是不得不像原始人那样寻找山洞穴居,甚至能有一个山洞安身已经是万幸了。
我往前摸索着走了没有几步,忽然眼前一亮,原来大胡子已经点燃了一个小小的火堆,火星在火堆周围翩翩起舞。借着火光我举目看去,只见这个洞大约有三米宽,两米高,纵深足有十多米。地面虽然高低不平,但颇为干净,也很干燥,很适合居住。
大胡子正坐在火堆旁,把干柴往火里添,很快那堆火就烧得更加旺盛,把山洞照得彻亮。
“没料到这里竟然有一个这么好的山洞,你是怎么找到的?”
“打猎时,一只兔子跑到这里,就发现了。”他轻而易举地说道。
我向火堆旁看去,果然看见地上躺着一只被他猎杀的野兔。
“看来今天晚上又有野味了。”
“还有酒。”
“酒?你哪儿弄到的酒?”
大胡子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腰旁拿出一个皮袋,这个皮袋正是我在牢房里那个小喽啰给我送饭菜时装酒的那个袋子,我记得吃完饭后好像被小喽啰收走了,却不料仍然在他身上,不知他用了什么技法把它弄到手的。皮袋里面鼓鼓囊囊的,显然就是他说的酒了。
在山间猎杀野味不足为奇,可是他竟然能弄到酒,实在令我惊讶。
“来,喝喝看。”
大胡子隔着火堆把皮袋递给我。
我接过皮袋,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到鼻子旁边轻轻嗅了嗅,有些淡淡的酒精味道,皮袋里面果然是酒。我看了一眼大胡子,他也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我,示意我赶紧喝一口。
我慢慢把皮袋放到嘴边,轻轻地啜了一口,顿时一股既刺激又苦涩的怪味直挺挺地冲进我的咽喉,让我的咽喉感到酸麻不已。我急忙将口中残留的一点液体吐出,埋怨道:“酒?这是什么酒啊,这哪里是酒!”
“果真是酒!”大胡子从我手中拿过皮袋,对着嘴“咕嘟咕嘟”大饮了好几口后,满意地用手臂擦了擦嘴,道:“好酒!”
我瞥了他一眼,感到像被他捉弄了似的,把鼻尖高高翘起,鼻子里故意大声地“哼”了一下,反击道:“这么破烂的东西也能算是好酒?看来你真的没有尝过好酒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大胡子似乎被我的话吸引过去,放下皮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道:“你,告诉我。”
我愣了一下,心里道:我平时几乎滴酒不沾,属于碰到酒精就脸红的人,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怎么可能说清楚好酒到底是什么样的呢。不过,我不能在他面前示弱,没有吃过耗子难道没有见过耗子跑吗,胡诌几句书上的东西总不是很难的,于是我昂头挺胸,踱着方步,慢悠悠地说道:“好酒嘛,所谓好酒,必须色泽清冽,入口绵香,回味悠长。”说到这里,我想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所谓好酒,就是要让我这种平时不爱喝酒的人也能满满地喝上一杯,而且越喝越爱喝,就是说,让我也能对它上瘾。”
大胡子听了,连连点头,不住地说道:“有见解,有见解。”
我得意地把头昂得更高,说道:“怎么样,当你知道一种好酒的定义之后,你还能认为你皮袋中的这种东西是好酒吗?”
大胡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更像得胜的将军似的,把头昂得更高,把胸怂得更挺。
“果汁,香,甜,很多人喜爱,是美酒。”大胡子突然说道。
“果汁怎么是酒呢?它们里面可没有酒精。”我立即反驳道。
“你说的,称之为好酒,有何不可。”
“不行,不是酒就不是酒,没有称之为或不称之为的。没有人把果汁当酒,更不会把果汁当好酒。”
“你的定义。”
我看它沛公之意不在酒,不禁面红耳赤,说道:“那么你说,什么才是好酒?总不会把你皮袋中这种难以下咽的东西当作美酒吧。”
大胡子提起皮袋又灌了一大口,意味深长地说道:“好酒,好酒。”
我说不好他偏说好,这不是明着跟我抬杠吗?我不服气地把鼻尖翘得更高,大有不屑一顾之态。
大胡子不以为侮,眼睛看了看手中的皮袋,淡然地说道:“何为好酒,非醇,非香,非甜,非烈,好酒者,人生耳,品酒者,如品人生,能品出人生的,是好酒。”
我睁大了惊奇的眼睛看着他,这是我第一次从他的口中知道他对人生的感悟和理解,而且竟然和酒联系在了一起,悟出了自己独特的品酒感受。
“照你这么说,你不是在品酒,而是通过酒来品味人生。此酒干涩刺喉,你却称它为好酒,可见你从它那儿品出的人生一定是十分糟糕的人生。除了你的女人不辞而别离你而去之外,你还有什么重大的挫折呢?何必长吁短叹。”
大胡子没有立即答我的问话,而是怔怔地看着火堆出了一会神,之后才悠悠地说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一生,一个女人,值得追求,她去后,我一生,亦去矣。”
“她对你的影响力竟然有那么大!”我感叹道。
他的眼光从柴火上移到半空中,岩壁上忽明忽暗,闪动着梦幻迷离的光彩。他沉思了一会,声音悲沉地缓缓说道:“爱情之翼,一旦飞起,再难收回。”
“噫,好像是个经历了多大痛苦的哲学家似的。”我的语调和他的明显不同,“别看你已经一番年纪了,但好日子后面还有着呢,怎么像个快要临终的老头子似的学会了长吁短叹。”
他摇了摇头,脸色不见丝毫缓和。
“她去了,又能如何。即使重逢,又当如何。”
“她离开了,你不是一点努力都没有做过啊,你不是正在找她吗?如果找不到,你根本不必妄自菲薄,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能求得良心上的安慰,不就行了吗?如果找到了她,则是喜事了,大喜事,久别重逢,即使是大诗人,都要高兴得跳起来呢。”
“重逢?喜悦?哼,喜悦,还是悲哀?”
“天哪,你不要这么悲观,好不好?”
“找到如何?找不到又如何?重逢,不能重圆,叹上加叹,悲中更悲。”
“如果你一心向悲,果真就会悲了,我可不愿意和一个整天悲悲切切感叹自己的命运如何如何坎坷的人相处,如果你果真这样,我可要走了,离开这里,离开你这个让我心情变得坏透了的家伙。”
“你……又要走?”大胡子抬起头,眼光中充满了热切。
“你瞧,山洞外面就是黑暗,如果我走进这片黑暗里,你就算想找我也很难再找到我了。在这片黑暗里,我能看见你,你却看不见我,我如果真想躲着你,你怎么能找得到我呢?”
“你……躲着我?”大胡子眼光中满是疑惑和不安。
“至少现在我还没有这么做,不是吗?不过我可不许你再忧伤了,我希望看见一个振作起来的大胡子,那样,我心里就会特别开心。”
“振作,振作,……”他一边自言自语地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一边龇牙咧嘴地对我笑了笑,说道:“振作了,不是吗?”
我噌道:“别对我耍嘴皮子,你知道我向来最忌恨的是什么吗?就是那种表里不一的人。我劝你赶紧悬崖勒马,再多走一步,你就要掉进深渊里了。掉进深渊里,你知道吗?哼,万劫不复。”
他冲我做了一个鬼脸,假装惊道:“天哪,怎么办?”
我看着他挤眉弄眼的奇怪模样,噗嗤一声笑道,“怎么办?用葱油‘拌’。你烤的野鸡虽然味道不错,但总还是少了点什么,用葱油拌一下,滋味一定更好。”
大胡子冲我傻笑了一会,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看着这个大胡子,忽然心有所动。他今晚怎么了?为什么话突然多起来了?他今晚所说的话好像比我认识他以来他所说的话全部加在一起还要多,今晚我对他的认识好像比我认识他以来对他的了解加在一起还要多,难道仅仅是因为那几口粗劣的酒的作用吗?不过能和大胡子这样相处,能听到大胡子讲许多自己的故事,即使这些故事总体上而言让我感到有点悲伤,但我仍然从心里感到高兴,这说明大胡子和我之间的芥蒂又少了一点。
我们正自说说笑笑,兴高采烈时,大胡子突然把手指竖在嘴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同时瞪圆两眼,立起耳朵,警惕地向洞外看去。我也立即停止说笑,同样紧张地注视着洞外的每一个细小动静。顿时四周一片寂静,只听见柴火噼噼啪啪轻微的爆裂声,再有就是夜风阵阵吹动木叶响起的沙沙声。
“是他们来了吗?”我紧张地轻声问大胡子道,我所说的他们,当然就是指山下的那帮土匪似的人。
大胡子没有回答我,仍然在专心致志地听洞外响起的每个声音。他在那间阴暗的牢房里住了十年,靠耳朵来分辨外界事物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也已经成了他的本领。虽然我也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住过一段时间,但绝没有那么长,尽管如此,我也已感到我在黑暗中辨别物体的能力和听辨声音的能力大不一样了,何况他呢。他如果认为外面有什么特别的情况,一定就会发生他认为的那种特别的情况。
“发现了什么?是不是那群强盗?他们乘着黑暗和大雾悄悄地过来了,是不是?我们要不要把火堆熄灭?这里虽然是山洞,但是这堆火在这里还是非常明显的。”
大胡子不置可否,仿佛已经被外界我还没有丝毫察觉的声音深深地吸引住,口中喃喃自语道:“近了,近了。”
看他一脸镇定的模样,我不禁感到有些紧张,连气息也变得不平稳起来,一会儿丝毫不敢呼吸,一会儿却呼吸连连,却不敢大声。
“近了,近了,……”他依然没有停止。
“什么近了?到底是什么?”我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对他呼喊道。
“嘘——”他又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立即把嘴巴闭紧,咬住舌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响。
夜,只有寂静的夜在唱歌。
夜,只有寂静的夜在呼吸。
除了夜,仿佛这个世界上万物都是死的。
我也被迫加入了死人的行列。
“近了,近了,……”他仍然在不停地絮叨着。
我突然感到他轻轻的絮叨声好像幽灵在黑夜里哼着歌,不禁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山洞里本来就很寒冷,此时更加冷得不得不抱紧了双臂,尽量往火堆那儿靠过去。此时,忽然只觉得火光一闪,四周立即暗了下去。我猛然一惊,紧张得几乎就要叫出声来,可是声音还没有冲出咽喉,我立即想到叫出声来的危险,便紧咬住嘴唇,生硬地把它们吞了回去。
柴火几乎就要熄灭了。
大胡子脸色铁青,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见大胡子这副模样,我越来越感到紧张和恐惧,一片鬼魅的气息把我紧紧地裹住。我看不清周围,但清晰的思想又逼着我胡思乱想,于是紧张和恐惧把我抓得更紧了。
也深了,大鬼小鬼都要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