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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列车队停在叠翠苑的正门前,一百多名金甲卫士神精气足侍立在马上。
第三部马车的车夫旁边,坐着的竟是普奥。
车帘被一只手轻轻挑起,露出嘉修久违的面庞,朝我从容微笑道:“坐到我车上来,修岚。”
我应了声,有些诧异嘉修为何突然改变计划亲自到叠翠苑来接我?
一旁有扈从打开车门,我坐到了嘉修的对面,身旁是温里特伯爵。
扈从把车门关上,外面传来车夫的一声吆喝,马车徐徐启动。
半年时间不见,嘉修苍老了许多,额头的皱纹越加明显,银白色的头发尽管梳理的十分整洁,但仍然掩盖不住憔悴。焦黄的面色早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半躺半靠的身躯竟有了不堪重负的感觉。
惟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深邃,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即使是垂老的雄狮,也依然是百兽中的王者!
这一点,我已能从他的身上清晰的感受到。
“对不起,我今早忽然改变主意了,”嘉修陛下放下窗帘,将他的身躯与面容隐藏到车内幽暗的光线里,微笑道:“陪我去钓鱼吧,修岚。”
“陛下的身体没问题么?”我问道,温里特伯爵朝我微微苦笑,摇摇头没有说话,看来至少他是不赞成嘉修这么做的。
“今天早上起来感觉很不错,朝会后也不怎么吃力,所以想出去走走。”嘉修陛下说道:“很久没到水镜湖垂钓了,上一次好象也是修岚陪我去的。温里特,我有没有记错?”
“您没有说错,陛下。”温里特在座位上欠身回答。
嘉修满意的颔首,说道:“我差点忘记了恭喜你,修岚。一直以来我都相信你能够轻松的收复比亚雷尔,但连我都没有料到你居然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解决了考兰。”
“这不过是因为考兰太无能了点。”我淡淡回答。
“他已不算无能了,甚至连所有的后路和可能都想到了,可惜遇上的却是你,修岚。”嘉修摇头道:“我越发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看错,你是天生的王者。我不会食言,你可以随时将我最钟爱的孙女娶回比亚雷尔。”
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道:“多谢陛下。”
嘉修深深看了我一眼,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道:“你不用谢我,镜月是否肯跟你走还需她自己决定,我只是顺水推舟的人情而已。”
“陛下将我召入帝都,不正是为了这件事情么?”我问道。
“可以说是,但更多的用意,或许要等将来某日你才会明白。”嘉修陛下的笑容未失,悠然说道:“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么,修岚,终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
我的心底一震,隐约触摸到了什么,可又觉得是那么的模糊朦胧。
身旁的温里特低垂着头,眼中却一样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似乎他也不清楚嘉修这句话的用意。
“听温里特说,你昨晚在街上受到伏击?”嘉修转移了话题问道,这辆马车已被加持了魔法保护,因而丝毫不必担心我们的对话会被外面的人听见,也不必担心普通的魔法袭击。
“是,”我并不隐瞒,也无隐瞒的必要,回答道:“是北方联盟伦格派出的三名高手。”
嘉修极低的哼了一声,眼中亮过一簇寒芒问道:“知道他们的具体身份么?”
“翼人部落酋长空翔、黑精灵族族长亚赛和闪族第一勇士卡巴托。”我如数家珍的报出他们的名字“果然是他们!”温里特伯爵沉声道:“陛下,这和我们得到的情报完全吻合,除了伦格以外,唯一没有出手的就是兽人族的狼王加奈特,但他也已在戈壁中截杀过修岚陛下。”
嘉修冷笑道:“他们越来越嚣张了,真以为蒙思顿是他们的后花园,可以任由来去,无所顾忌么?”
温里特伯爵低头道:“是臣无能,至今还没能追查到这些人的下落。不过只要再给臣一点时间,相信很快就可水落石出。”
“这不怪你,要说他们在帝都没有内应,恐怕谁也不信。”嘉修陛下皱眉沉思道:“问题是这个时候这些人为什么要潜入帝都?难道说是想为下一步的大战做铺垫么?”
温里特伯爵苦笑道:“这也是臣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以特鲁和伦格的老谋深算,绝对不可能做毫无意义的事情。可他们潜入帝都后却始终保持低调,几乎象从人间蒸发了一样。要不是这次出手刺杀修岚陛下,可能许多人都快忘记了他们的存在。”
“越是这样就越可疑,”嘉修陛下徐徐说道:“这反而说明他们将有大的动作。可如果仅仅是这么几个人,又能够掀起多大的风浪?”
我忽然有所明悟,沉声道:“或许,这只是他们其中的一部分力量,还有其他人利用更加隐蔽的方式进入了帝都也说不定。”
不晓得为什么,我的脑海里浮现过罗玫的身影和她充满诱惑的歌声,心底竟升腾起一股**之火。
我顿时一醒,抛开杂念,却晓得这是体内暗黑能量有所消退的结果。
那一记“末世浮咒”险些就要了我的性命,即使现在也不让我好过。
这些人如果不设法除去,迟早将成为我莫大的隐患。
尤其是那个魔族的大祭司伦格,倘若杀了他,剩下的人该好对付许多。
受到我的提醒,嘉修陛下与温里特伯爵互相望了一眼,温里特伯爵长长出了口气道:“修岚陛下说的不错,也许伦格他们潜入帝都的情报正是北方联盟故意泄露好转移我们的注意力。事实上,真说不准会有其他北方联盟的高手早已悄悄进入了帝都,也未可知。”
“但就算这样,这些人究竟有何目的,又究竟来了多少?”嘉修陛下说道:“他们不可能一直按兵不动,但要想从内部颠覆蒙思顿似乎也太天真。难道说,是想等着我咽下最后一口呼吸的那天?”
温里特伯爵赶紧道:“陛下,您”
嘉修陛下一摆手,不以为然的摆手道:“你我都不用讳忌这点,虽然我不相信安德赫特的预言真会那么准,但也不必因而谈虎色变。”
“是,陛下。”温里特伯爵轻声说道:“我是觉得伦格大祭司他们也不至于如此被动的潜伏在帝都,也许他们怀有其他什么目的。”
“无论什么目的,必然都是不利于蒙思顿。”嘉修陛下声音转冷道:“温里特,你要抓紧时间追查出他们的行踪,更需要搞清他们的实力和背后接应的人。我不希望他们真把帝都当成了观光的花园。”
“是,陛下!”温里特伯爵赶紧应道。
马车忽然停下,普奥站在窗口说道:“陛下,水镜湖到了。”
我先走下马车,然后是温里特伯爵和普奥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嘉修缓缓从马车里走出,两名侍女赶紧一左一右走上来。
嘉修面现一股隐怒,一把推开普奥的手道:“我还没老病到走不了路的地步!”
温里特伯爵连忙向两名侍女打了一个眼色,自己默不作声扶着嘉修陛下沿阶走向湖边。
我缓步跟随在嘉修陛下的身后,普奥走在我身边,朝我友好的微微一笑,左手弹指悄然把一张纸团塞进我的手心,而后快步跟上温里特伯爵和嘉修。
我攥住纸团顺势把它放进袖口,不动声色的走下湖边的台阶。
虽然还没看里面的内容,但在我所知道的人里能够请动普奥传递纸条的,除了镜月公主似乎还没几个。
湖岸边垂柳依依,生出一片荫凉,几只早起的知了已开始寂寥的嘶鸣。
一阵清凉和风从湖面上铺面而来,带着初夏的浓绿和一股莫名的生机躁动。
烟波浩淼,水天在视线尽处溶为一体,浮动的粼粼波光中一艘艘装饰豪华的香舫静静停泊,宛如沉睡中的少女。
“那里是怎么回事?”嘉修陛下遥望着行驶在湖面上的三艘帝**舰皱眉问道。
温里特伯爵也是一怔,招手唤来一名手下去查问。
我们在湖边坐下不久,那名派去打探的手下回返,在温里特伯爵耳边低语了几句。
温里特伯爵几乎是不能察觉的摇了摇头,走到嘉修陛下身后低声禀报道:“陛下,是欧特殿下获知您要到水镜湖垂钓,急调了三艘军舰封锁附近水面,为您护驾。”
我心中冷笑一声,晓得欧特这下又要倒霉了。他想奉承嘉修该是没错,错就错在自己太蠢,忘记了他的父亲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擅自动用帝都卫戍部队,这是任何一个国君都不能容忍的大忌,可惜欧特却不懂得。
果然,嘉修冷哼道:“帝都的水师不是统一归属奥马修公爵指挥么,什么时候轮到欧特指手画脚了?”
温里特伯爵欠身回答道:“奥马修公爵应该不可能允许欧特殿下这么做,也许是”
嘉修陛下挥挥手,将鱼钩甩进湖中,徐徐道:“帝都水师的提督是马凯子爵吧,通知他从今天开始这支舰队也又奥马修直接接管,他可以回家养老去了。”
“是!”温里特伯爵应道,他与马凯认识多年,熟知这位老朋友是位好好先生,面对欧特皇子的要求很难拒绝,最终却得罪了嘉修陛下,连官职也弄丢了。
“把欧特也叫来,”嘉修陛下的嘴角露出一缕不屑的笑容道:“他该是在等我的夸奖吧?”
温里特伯爵不敢多说,急忙去办事。
嘉修依靠在软椅里,目光凝视着水面,忽然轻轻问道:“修岚,如果你是我,会将皇位传给谁?”
我当然不会自作聪明的以为嘉修陛下是在在征求我的意见,淡淡的回答道:“我不是你,陛下,也幸好不是。”
嘉修的脸上浮现起一抹笑容,油然道:“不错,你不是我,这个问题也只能由我自己来解决。如果镜月的父亲还在世,我或许就不必再为帝国继承人的事情头疼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在嘉修陛下心目中最初的蒙思顿储君该是镜月公主的父亲,那位英年早逝的皇子殿下,这样也就不难解释为何嘉修对于镜月公主如此宠爱了,而欧特和马斯廷在此之前根本都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中。
又过一会儿,温里特伯爵返转禀报道:“陛下,欧特皇子已经到了,正等候您的召见。”
嘉修陛下望着水面头也没抬,平静的说道:“他该就在附近吧?”
“是,欧特殿下刚才就在军舰上,闻听陛下急召立刻就赶来了。”
“那就让他在那边等着吧,”嘉修陛下嘿然道:“他不是很喜欢在我面前表现么,我便给他这个机会。”
温里特伯爵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嘉修陛下的鱼钩蓦然一沉,他微微一笑道:“看来我至少没老到连鱼也钓不起的地步。”说着双手一抬,一条大鱼挣扎着脱出水面。
但他的手已力不从心,不可遏止的发出颤抖,竟无法再将鱼提上岸来。
一瞬间,我看到他眼睛深处透过的一抹悲哀。
我伸手轻轻在鱼竿上一按,输进了一股暗黑能量,鱼竿一下弹起,将鱼甩到了岸边的草地上。
“我终究还是老了,修岚。”嘉修陛下平静的说道:“看来人不服老是不行的,我纵然能把整个帝国执掌在手中,也逃不过生老病死。”
我没有说话,在嘉修的面前,有时候沉默才是最好的回答。
“安德赫特告诉我,如果我能安心调养,把国事抛开的话,或许可以支撑过今年冬天,再多活上一年半载。”嘉修陛下缓缓的说道:“可是,这般行尸走肉的活着生命又有何意义?况且,目前帝国的局势,又怎么可能让我静心修养?”
“在苟且偷生和轰烈而死之间,我亦会选择后者。”我回答道:“即使无法象星辰那般永恒,也要如流星一样璀璨,否则生命再无意义!”
“说的好!”嘉修陛下的眼睛里闪着光,沉声道:“所以,除非我彻底停止呼吸,否则谁也别想让我停歇脚步。可笑欧特和马斯廷他们都不明白这点,以为我这一场大病会给他们带来机会。”
我的心头一动,嘉修的这句话依稀透出对目前仅存的两名继承者的强烈不屑和不满,然而除了这两名皇子,帝国的未来又可在他百年后交付给谁?
“修岚,你有没有听说神圣帝国有派特使来晋见我的消息?”
“听说过。”
“他们是想乘着北方联盟大兵压境的机会来跟我签署一份同盟合约,宫廷中许多重臣都有赞成当然,马斯廷是个例外。”嘉修陛下重新把鱼钩放入水中说道:“很多人以为有了神圣帝国的支持,北方联盟的军事威胁将迎刃而解,而我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合约。”
这个消息我也同样已经听说,所以并不感意外。
“有人劝我改变主意,可这些笨蛋为什么不想想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前门拒狼后门迎虎,一旦开放帝国边境给神圣帝国,我们离灭亡的日子还远么?”
嘉修陛下睿智深沉的声音继续说道:“我猜北方联盟与神圣帝国早达成了默契,现在他们首要的目标就是蒙思顿。帝国的形势陷入前所未有的恶劣环境里,可笑有人还在为自己的私利勾心斗角,却不晓得危机早已四伏。”
我淡然道:“如果帝国清除内患,我想即便北方联盟与神圣帝国联手,也未必能够征服蒙思顿。”
“怕就怕时不我予,”嘉修陛下喟然叹息,抬起头望向高空的烈日喃喃道:“我已是日暮西山,却但愿蒙思顿能够永远不坠。”
我望着身旁的老人,体会到他心中对生命的不舍和对帝国命运的不安。
但有谁知道,什么样的人能够不老?
什么样的帝国能够不灭亡?又是什么样的星辰能够永恒?
永远存在的只有生与死。
只有黑暗和我的宿命而我的宿命又将指引我去向何方?
是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么?
是征服这片大陆的使命么?
我在不经意里亦陷入短暂的迷茫,却忽然想起了远在比亚雷尔的希菡雅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再过几个月,一个新的生命就将诞生了吧,那是我的女儿,我的生命的另一种延续。
但那称得上永恒么?
也许,只有突破宿命,寻找到我的归宿时才能真正明白这个问题。
而在以前,我却从未想过这些问题。
就这么坐着,看太阳一点点从水面向上升起。
我的钓竿始终没有动静。
直到中午,嘉修陛下才意犹未尽收起钓竿,六条鲜活的大鱼成了他一个上午的战利品。
另外,就是那位站得双腿发软却不敢坐下更不敢离去的欧特皇子。
他始终站在一百多米外的树荫底下,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我们,目光扫过我时分明含着嫉恨。
“陛下,欧特殿下还等在那里,您是否还想召见他?”温里特伯爵从软椅上将嘉修扶起低声问道。
“叫他过来吧。”嘉修陛下吩咐道。
欧特艰难的迈着几乎麻木的腿脚,一步步挪到我们面前,对着嘉修陛下刚想跪下却扑通软倒在地上。
嘉修的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厌恶神色,连身旁的温里特伯爵都没能捕捉到这一瞬间的内心流露。
“把他扶起来!”嘉修陛下吩咐道。
“是!”温里特伯爵用眼色示意,两名侍女小心翼翼搀扶起欧特。这位素来养尊处优的皇子几时在烈日下暴晒过一个上午的时间,白皙的额头上不住滚落豆粒大小的汗珠。
“父皇!”
“你很有孝心,”嘉修不动声色的说道:“居然想到用军舰封锁湖面保护我。”
欧特不明所以,低头道:“保护父皇的安全,是儿臣分内之事。”
嘉修陛下嘿嘿一笑,在温里特的搀扶下朝马车走去,冷冷道:“欧特,谁给你的胆子调动帝都卫戍舰队,你的孝心我实在不敢收下。以后你要是再敢动一兵一卒,就不是罚站一个上午那么简单!”
他说着走近马车,只把欧特扔在原地傻傻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