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隅田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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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何处?

    那是吾儿乎?抑或母亲乎?互牵其手,渐次消失。吾心愈明如镜,面容幻影隐约时现,俟拂晓天色微明,进消失无影。视为吾子处乃冢上萋萋芳草,唯见些做白茅原野,实为哀怜。

    就像虐待继子的住吉物语一样,这也是我小时候听妈妈讲的一则隅田川故事。妈妈讲住吉故事的时候,把家里的奈良小人书拿出来,一边讲一边翻给我看。但是,妈妈讲这一则隅田川故事的时候,既没有小人书也没有谣曲的本子。

    谣曲里是艄公一边摇船一边讲述这段故事。说随行商似乎来自京城的一个名叫梅若丸的孩于病重被扔在隅田川岸边死去,当地人怀念这个京城人生前音容,便在路旁砌坟葬之,并虔诚祈祷,植柳树以为纪念,念佛四五遍,遂终。这则故事何等悲哀。当艄公说完这则无聊的故事时,船也靠了岸。

    但是,听了这则故事后,有一个女人失声痛哭得几乎站不起来。她就是梅若丸的母亲。一个疯女人。艄公心中哀怜,带她来到墓旁。众人皆无奈叹息,恨不得开坟让母亲再见儿子一面,重睹生前姿容。母亲悲恸之极,甚至未能顾及念佛,唯跪伏坟上惨然哀泣。艄公不禁思之,众人虽多,皆为他人;只有母亲凭吊,死者方能含笑九泉。遂将钲递给女人。母亲手持征一边敲击一边口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突闻冢下有童生唱应南无阿弥陀佛。母亲念佛之时,确实听见儿子的回声,像是发自坟中。

    于是

    我的母亲给我讲悲哀伤心的故事的时候,这则隅田川讲过好几遍。母亲讲的隅田川的故事似乎比谣曲隅田川情节更长更详细。即使鲸鱼的故事另归一大类,五六十年前,我小时候,拐卖儿童的传说还是很多的。同时,小孩子相信拐卖儿童实有其事。另外,大人给小孩像童话一样讲这些故事,也是告诫小孩子不要随便到外面乱跑。故事的内容多为女子卖身、小孩拐卖之类。母亲给我讲的隅田川的梅若丸及其疯母亲的故事里也许就掺杂着拐骗儿童的内容。

    谣曲原本就不是用于阅读,而是用于演出能乐的。退而言之,可说是用于歌唱的。我十二三岁那年春天,父母亲带我去京都能乐堂第一次看隅田川后,我把家里的谣曲书隅田川找出来阅读。因为刚刚看过能乐,脑子里还有印象,似懂非懂地还能看得下来。那种囫囵吞枣式的阅读姑且不论,但我成年以后所读的隅田川和住吉物语,其优劣才实在不可同日而语。当然,住吉物语古本已失,唯今本传世,可见话本书籍命运之可悲。

    当然,住吉物语故事内容也凄怆悲痛,但远不及隅四川语言简洁、文字哀切。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小时候听母亲讲这两则故事,似乎住吉物语比隅田川更打动人心。小时候的确是这么感觉的,多少年以后想起来显然还是这个印象。这究竟什么缘故呢?

    这两则故事都出现乐器,住古物语里是古琴,隅田川里是钲,在故事中都起到共鸣的作用,但我并非对古琴尤感亲切,容易勾动酸楚之情。

    我的母亲有一张古琴。母亲给我讲住吉物语的时候,我们就住在住吉。在往吉神社的拱桥上,母亲把我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是我母亲的姐姐的孩子这个我一直毫无所知的秘密告诉了我。

    住吉物语的住吉里有母亲往昔的回忆。隅田川的隅田川岸边有妓女往昔的回忆。

    “秋天来临,您都想些什么呢?”

    现在,我投宿海边一家偏僻的旅馆。昨天,我在东京站时,突然一个话筒伸到我的眼前。好像是广播电台的街头采访。

    “请您说一两句对季节感受的话。”

    “我想和年轻的姑娘一起情死。”

    “情死?和女人一起自尽。这是老人的秋日寂寞感吗?”

    “咳嗽亦一人。”

    “您说什么?”

    “据说这是有史以来最短的俳句。”

    到达旅社时已是夜间,涛声阵阵,院子里秋虫鸣叫,喧嘈得令东京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问送晚饭进来的服务员:“院子里的虫子是你们放养的呢还是自然就有的?”

    “嗯,是自然的。”

    “金钟儿、金铃子,还有其他的虫子,倒还什么都有,好像就是没有蟋蟀。我最喜欢蟋蟀。”

    人是否常有这样无聊的谈话?

    我的朋友须山有一次问他在浅草经常冶游的双胞胎妓女中的一个:“您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吗?我叫泷子。”

    “泷子,是水从高处落下来的那个‘泷’字吗?”

    “是。”

    “看你不像瀑布的样子。”

    “瀑布也有各种各样,不单单是那智瀑布和华严瀑布呀。”我插嘴说“也有隐蔽在树林里像白线一样的小瀑布。”

    接着,须山间另一个妓女:“你呢?”

    “泷子。”

    “什么?你这是信口胡说还是花名?”

    “不,是本名。父母亲起的名字。”

    “算了。可是,区政府管户口的还居然受理同名同姓的双胞胎所登记。”

    “是不是一个写汉字,一个写假名?也说不定一个写平假名,一个写片假名。”

    “嗯,是哪一个客人出的鬼点子吧?”

    “因为尽问名字什么这些无聊的问题。”

    “要是连名字都一模一样,不是更罕见吗?”须山对我使了个眼色,点头说“这往往是地狱之火。”

    即使双胞胎姐妹长得毫发不爽,但跟她们数次交合之后,就会感觉到姐妹之间还是存在着微妙的差异。

    等到我不再见这两姐妹以后,回想起来,这种微妙的差异确实存在。那时,须山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和须山对这姐妹俩神魂颠倒,合二为一、一分为二地分辨不清,寻欢作乐的日于完全沉溺于虚幻的淫逸、堕落的麻醉。但是,偶尔也有从这淫逸麻醉中惊醒的瞬间。当姑娘用指甲挠我的后背时“啊!别挠!”我几乎跳起来,慌忙躲开。

    “怎么啦?疼吗?还是痒痒呢?”

    “我不愿意!”

    “我轻轻挠,不会疼的。”

    我情绪平静下来。

    姑娘似乎大为扫兴,心不在焉地不痛不痒地继续挠着。

    那是我六七岁时候的事,一个下雪天,我缠着母亲要她用弹古琴的假爪挠我的后背。刚才被姑娘的指甲一挠,我突然想起当年母亲用假爪挠我后背的感觉。

    “挠挠我的脚指头,行吗?”我对姑娘说。

    姑娘爽快地说:“行。用牙齿咬舒服。”

    “不,还是挠。”

    那时候,母亲没有挠我冻疮的脚丫。

    “太可惜了。这个百琴的假爪是姐姐的遗物,不是行平的妈妈的。”母亲神情严肃地说。现在回忆起来,觉得那神情含着悲伤。

    像这样让姑娘挠脚指头挠得心头舒畅恐怕也是少有的吧?

    “怎么啦?这么老实,要不要再重一点?”姑娘把手停下来看着我的脸。

    母亲长得很漂亮。小时候,我渴望知道母亲的长相和她的姐姐、即我的生母是否一模一样。但是,我不便到处翻找,但相册和零散的相片里都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行平,这一阵子你偷偷摸摸地找什么呀?”母亲说“是找妈妈的相片吧?没有妈妈的相片。”我也知道母亲所说的妈妈指的是我的生母。

    “出嫁时候的相片呀、我参拜神社的相片呀也没有吗?”

    “这可叫你说着了。”母亲似乎掩饰自己的惊愕“也许以前有过,可说不定都被妈妈撕毁扔掉了。”

    “为什么?”

    “嫉妒。因为妈妈嫉妒姐姐。”

    我知道了,我的生母为了不让孩子看到自己的相片,全都毁掉了。

    “长得像吗?”

    “不像。妈妈和姐姐毫无相似之处,真叫怪了。”母亲歇口气,说“行平也不像姐姐,像爸爸,是吧?”

    母亲说的不是真话。我小时候就知道自己长得不像爸爸。其实,我觉得自己更像母亲、即养育我的母亲。这样,能否说生母的长相像养母呢?母亲的娘家一定与我妈妈的相片。但是,一个小孩子,还不敢到母亲的娘家去寻找相片。于是,我不仅时常从养母的脸上看出生母的幻影,更觉得两个母亲的容貌身姿毫无二致,两人其实就是一个人。

    于是,我有缘认识那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妓女。这也已经成为往事。

    (郑民钦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