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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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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愁飞悻然退走留白轩,外面已候了一大群子弟。

    万里望却在白愁飞越身而过时,卸下披毡,披在他的身上,并急急说了一句:

    “楼主,我看他多只虚张声势,我们配合骤起一击,大可格杀这只剩小半条命的裂脸鬼!”

    白愁飞却冷然横了他一眼:“我岂是他们迫出来的?让他们苦守留白轩,咱们才能放长线钓大鱼!再说,以那黑面鬼身上的伤,能撑到几时?他一旦翘掉了,剩下一个饭桶,能有多大作为!”

    万里望马上表示佩服与恍悟。

    他却没注意到白愁飞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一连皱了三次眉。

    或许,就算他注意到,也得假装没看见:一个领袖是不会喜欢让人知道他的弱点的,尽管那是他的手下、心腹。

    白愁飞蹙眉的原因正是他退出留白轩的另一大隐衷:

    他虽精似鬼,但仍着了“刀虫”的袭击;他一时能把“刀之虫”的毒力强压下去,但必须要一些时间和找一个地方运功把附在要穴上的刀虫强迫出去。

    他现在没功夫去理会那么多。

    他刻不容缓地要去解决两件事:

    一,逼出体内“刀虫”的毒力。

    二,与梁何所布伏好的主力,只等王小石一伙人入楼,他运用一切所能,杀个精光。

    要做好第二件事,现在他就必须先做好第一件事。

    当然,他不无遗憾。

    ——始终未能对温柔一偿夙愿,真个销魂。

    他在离开留白轩之际,却做了一件事:

    弹了一指。

    这一指,是解开了温柔受制的穴道。

    ——他啃不下的东西,也决不让人占了便宜。

    ——何况,就算给解了穴道的温柔,也仍在留白轩里,飞不走、逃不了的。

    (温柔,噢,温柔。)

    想到这女子白而柔而娇小的胴体,他在毡袍内的躯干,忽然炽热了起来。

    就在这儿,梁何火速报讯,传来了两道消息:

    一、一切已布防好了:“七绝神剑”已到其六,还有当世六大高手中的“神油爷爷”叶云灭亦已赶到,就等王小石来!

    二、孙鱼回来了。

    低头。

    垂首一向是他的掩饰,也是他的本领。谁也不知道他在低着首的是盘算着什么,还是掩饰着什么。

    别人的低头可能是因为气馁或缺乏信心,他的低首决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一种莫测高深的姿势。

    他可以是任何人的好友,因为他了解别人。任何人都当他是知交、知音,甚至连大奸大诈的雷损,都当他是唯一至交,但却没有人是他的知心。

    重要的是:不是他没有好友,而是他不要任何人是他的好友。

    因为他的心是不让人“知”的。

    别人当他是相知,并不代表他也当别人是知交。

    他一生下来就低着头,颈脊不能竖直,令人怜悯同情,可是他却说过这样子的话:

    “我生下来不是求人谅解与同情的。

    “一般成功的人活着是去做该做的事,但我活着要做的是最该做的事,甚至只做该做而别人不敢也不能做的事。”

    这就是他。

    他就是狄飞惊。

    ——“低首神龙”狄飞惊!

    “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雷纯遣她三名剑婢和另一名不住拿湿巾抹脸的俊脸凸腹的汉子,抬着一顶深黛色的轿子疾行入“六分半堂”的“不惊堂”里来,然后跟狄飞惊说“这个人曾是我们最可怕的敌人,现在却是我们最重要的朋友,这个人全武林、整个江湖、偌大京师里的人都在找他,然而他却在我的身后,你的眼前。”

    然后她问:

    “你猜是谁?”

    狄飞惊垂着头、缩着膀子、屈着腰脊,似乎分外能感受到那问题重若千钧。

    “那就应该是他了。”狄飞惊低沉的语调、配合了他低首,仿佛在垂目审视挂在他胸前的一方白色透明的水晶。

    ——暗红透紫的那一块在“三合楼”、“六合阁”里给白愁飞一指打碎了,但碎了那紫的还有这白的,毁了那一块却还是有这一块。

    然后他说的三个字亦有重逾万钧之力。

    他说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苏梦枕!”

    苏梦枕!

    雷纯似呆了一呆、怔了一怔。

    她似乎也没料到狄飞惊会料得到,而且一料就料到了。

    “你是怎么料到的?”

    所以她问了这句话。

    没料,狄飞惊乍听这句话,却明显地吓了一跳,好像鼻尖给一块烧热的炭火炙及一般:

    “真的是他?!”

    雷纯点点头。

    狄飞惊跺足,终于仰天长叹了一声。

    他难得抬头,在夜色里,眼神依然明亮,眼色之丽,直夺美人之目,占尽粉妆铅华,悠亦不及之。

    白愁飞一出留白轩“火孩儿”蔡水择忽然摇摇欲坠。

    张炭连忙搀扶着他:看到这结义兄弟浑身是伤,不觉潸然泪下。

    “你要撑下去啊兄弟!”

    “对不起,炭哥,请原谅我”

    “今儿你做得很好啊——你救了我、救了温柔,还要我原谅你什么!”

    “我不是故意要伤害温姑娘的可是,若不如此威胁他,只怕姓白的既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温柔。他着了我的刀之虫,任他绝世本领,也得要去回一口气,迫出毒力,我这下相胁,让他正好有台阶下若然没有把握,我还真不敢拿大家的性命开玩笑哪。”

    “我知道初时我是不明白,现在都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了。”

    蔡水择艰涩地一笑,一笑,血水就自嘴里涌出来。

    “我一直对你都有误会。自从上次‘九联盟’要吞掉‘桃花社’和‘刺花纹堂’的‘台字旗’一役中,你临阵退缩、遇战脱逃,从此我对你就有戒心,怀疑你的勇气和诚意就算在老林寺之役里你表现勇悍,负伤救人,但我还是不能完全摒弃对你的成见”

    “那不是成见。我确是临阵脱逃,我的确是怕死,我的确是放弃了与朋友并肩作战的机会。如果硬要说理由,那就是:那时我父母尚在,他们在‘黑面门’里受到蔡红豆和蔡黑狗等系人马的排挤加害,我不得不留着有用之身来护着他们我们‘兵器蔡家’,仗着朝廷里有个姓蔡的大人物看来比谁都受礼遇,谁都怕了咱们但在江湖上,谁不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了蔡京这等‘大败类’,江湖汉子谁都看不起咱们,不当咱家是真正的武林人物——哎!”

    蔡水择忽然痛得叫出声来。

    “你怎么了!——快别说这些了!是我不好,都是我误会了你”“你没有确是我懦怯、我不好、我自私我那时确是想:跟桃花社有什么好?万一个不好,就英年早逝,给‘九联盟’的人杀了、整了、灭掉了。我想,其他‘七道旋风’里的兄弟,都没有顾碍,但我不同我还有父母、家室!我只是打造兵器的一名世家子弟,又不是十足的武林中人,我只要好好地活下去,干啥要抱着一齐死?所以,我就没有我愧对赖大姊,我惭对众兄弟们我怕死,我贪生,我不敢牺牲我觉得我自己才是聪明人,我要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成就我不要永久俯从于赖大姊门下”

    “我明白,我明白”张炭看见蔡水择一口气说到这里,已出气多入气少、神智仍清醒,神气已在瞳孔散乱,只能垂泪地安慰他“谁不是这样想过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这样想过,只不过,每到要害关头,我认为活着不如活得好重要。那关节上来时,我总会选择了我良心里要做的事:人生里总是难免一死,做了违心背义的事,活着也不痛快,真是何苦?何必?这也许就是白道、黑道中人不一样之故吧?刚才你说‘黑面蔡家’是黑道中人,其实今天你的所作所为,白道上的汉子都远望尘莫及呢”

    “——也不是。我只是看开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一味钻营,老望出人头地,不惜离义弃信,但我能赚得什么?反而内心不安,活得一点也不惬意。真怀念当日跟‘桃花社’的兄弟姊妹们,弹剑高歌,快意恩仇,不知多好!原来人生不是为求俗世功名、世间富贵,而是快活就好!我也放下了。父母大去之后,妻离子散,只我一人,孤身何惧!要生要死,自来自去。我更自在了!所以豁得出去,敢跟‘六合青龙’战,敢与元十三限斗,敢在这儿唬走了白愁飞——纵这一生算是短了一些、促了一点,也是不枉了。看来”蔡水择惨笑起来,流血甚惨,仿佛要流尽他体内的血才能止休“我不能跟你们再比谁的脚趾甲长了。”

    “你你别这样说过去我我错看你了要比喝粥,谁也比不过你!”

    “你知道吗?我是黑面蔡家的人,练有一种‘天火神功’和‘哼哈二炁’,只要真气护体,元气淋漓,我还真一时三刻虽受重击但死不了这就是何以我屡遭赵画四痛击而能再战,而也是刚才还能硬持一口气威挟姓白的原由了可是,而今,我已伤成这个样子了,活著已没有意思了。这样强挺下去,我只是多受折磨”

    “兄弟,你要撑着,小石头快来救我们了。”

    “我已等不到那时候了”蔡水择强笑了一笑,裂了的一张脸裂了个裂开的笑容“我不能再抵受下去了。请恕当老弟的我闲上一闲,早些放下去吧。我要散功了说实在的:我到底还是为逞这一时之勇,仗一时之义而死,在世种种纷华,人间种种盛事,我都无法一一体味领受了,梦幻空华,天火烛照,我今也不止有悔呢。兄弟,如有来生,来生再会了——”

    “不!”

    蔡水择倦极了地笑了笑,又笑出了血。

    “不!你要挺下去——”

    蔡水择充满歉意地握了握、紧了紧本来捉住张炭的手。

    “不——”

    这是张炭第三次叫出“不”字,但他同时听到一种声音:

    一种炒豆子般的爆裂声响。

    然后蔡水择整个人抖动了起来。

    像一条离水的鱼。

    他整个人颤哆着,这时际,爆豆的裂响更密集了。

    张炭狂吼道:“不行,不行,你不可以放弃!你还是那么自私,那么自我,那么自命英雄!你说去就去,这时候,教我一个人怎撑下去——”

    但蔡水择的身躯已静止了。

    已兀然静止了。

    全然不动了。

    张炭呆住了。

    愣住。

    直至窸窸窣窣声的传来,有人慵倦惺忪地问:

    “怎么搞的?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天——我的衣服呢?!”

    然后是悠悠忽忽的一声:

    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