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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大瞪眼道:“你那支判官笔,为何不掏出来?”
侯姓汉子道:“今天没有带在身上。”
赵老大的脸上,登时露出一片喜色,原来两人相处多年,彼此均对对方的一身武功,了解得相当清楚。赵老大以掌法见长,侯姓汉子的功夫则全在一支判官笔上。严格比较起来,后者的一套笔法,实较前者之掌法为优。如今侯姓汉子未带兵刃,欲以空手过招,自是赵老大占便宜。
赵老大一听说对方身上没有带着那支判官笔,精神马上来了。
他为了故示大方,寒脸冷冷说道:“那你老弟还等什么呢?难道你竟想我赵某人先动手不成?”
侯姓汉子于是不再客气,口道一声:“有僭了!赵兄接招。”
欺步进身,呼的一声,一拳当胸揭去。
赵老大闪身让开拳锋,手掌一翻,猛向侯姓汉子递出之手腕一掌如刀切落。
只是一个照面,便已分出强弱。
赵老大在拳掌方面果然比侯姓汉子高明得多,不过他却忘记了一件他不该忘记的事。
他忘记了他这位相处多年的伙伴,难得有一句真话!
因为事实证明,侯姓汉子的一支判官笔。并不是没有带出来,而只是没有立即亮出来罢了。
结果,经常上当的赵老大,又上了一次大当。
他一掌往下切落,侯姓汉子左拳一沉,右边衣袖一抖,右掌中已经多了一支乌油油的判官笔。
由于两人系以拳掌之路数发招接招,双方身躯极为接近,等到赵老大发觉上当,已经太迟了。
只见寒光一闪,那支判官笔已经插入他的心窝!
赵老大的死,只换来台下一片惊啊之声。
没有一个人叫好。
没有一个人鼓掌。
因为这一场为时短暂的搏斗,不但谈不上精彩,且予人以卑鄙之感。
得胜的侯姓汉子固然令人齿冷,就是死去的赵老大,也无人同情。
谁教他交上这种朋友的?
交这种朋友,原就该死!
台后奔出两名短衣汉子,像拖死狗一样,拖走了赵老大的尸首,连台上的血渍,都没有擦一下。
小迷糊赵红英在两人交手之际,娇躯不住地往后缩,春葱似的十根指头,紧按着两边的衫角,像是生怕血溅到身上,会弄脏了她那套剪裁合身的衣服。
赵老大的尸首拖走了之后,她才笑吟吟地重新移步走来台前。
侯姓汉子面有得色地双拳一抱道:“在姑娘面前献丑了!”
赵红英媚眼飞抛,嫣然一笑道:“你侯爷这样说,不是太客气了么?与敌人交手,最讲究的便是: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几句兵家要诀,有几个人能像你侯爷刚才这样运用得得心应手?”
侯姓汉子经这一捧,全身骨头都酥了,连忙逊谢道:“姑娘好说”
赵红英又飞了一个媚眼道:“侯爷不是中原人吧?”
侯姓汉子咽了口口水道:“是的,在下祖籍是陇西甘谷。姑娘府上哪里?”
赵红英没有回答,脱目接着道:“侯爷目前住在什么地方?”
侯姓汉子结结巴巴地道:“姚,姚”
赵红英微微一笑道:“姚记老栈?”
侯姓汉子连忙说道:“是的,是的,西大街的姚记老栈,姑娘是不是也住在那里?”
赵红英点点头道:“奴家住在后院三号房。”
侯姓汉子大喜道:“那真是再好没有了,在下住的是西厢四号,正好与姑娘门对门,可惜在下早不知道”
赵红英眼珠子一转,忽然低声说道:“来,我们边打边谈,不要让下面的人等得太久。”
她没有料错。
下面广场上,这时果然响起一阵阵催促的怪叫之声,显然对台上迟迟不见动手,表示相当不满。
侯姓汉子奉命唯谨,急忙摆开架势,口中却说道:“没有关系,姑娘只管攻过来,十招之后,在下就卖个破绽,设法让姑娘赢下这一场就是了!”
赵红英粉拳一扬,首先攻出一招,一面口中道:“这样不妥侯姓汉子滑步避开,同时虚张声势地还了一招。
这厮的一套笔法,果然相当高明,他这一笔点出去,竟叫人一些也看不出他是在有意放水。
他趁双方错身而过之际,低低问道:“那么,姑娘的意思,要在下怎么做?”
赵红英一边进攻,一边回答道:“奴家这两三天,能够连胜五场,全靠一套不太成熟的擒拿术,如果侯爷有意承让,请在奴家发出第十二招时,让奴家拿住您的右臂。然后您就装作穴道受制,松手丢下判官笔,这样看来比较自然”
侯姓汉子抢着应声道:“在下一定遵办。”
转眼之间,十招已满。
赵红英在发出第十一招时,轻轻咳了一声,暗示下一招她就要施出约定的擒拿手法了。
侯姓汉子点点头表示会意。
一切如约进行,赵红英在发出第十二招时,侯姓汉子佯装闪避不及,让对方纤纤五指,一把刁住了自己的右手臂。
接着“喀”的一声,判官笔落地!
广场上欢声雷动。
“好!”“好!”“这女人果然要得”
台上,侯姓汉子的一条右臂被抄在小迷糊赵红英手里,虽然隔着一层衣服,仍止不住痒痒麻麻的,舒畅得几乎要瘫痪。他真恨不得对方来个假戏真做,加点力气扭他一把。
说也奇怪,那女人就像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意似的,包斜着他微微一笑,那神情仿佛说:
“奴家不会使你失望的”
接着,春葱般的五指一紧,果然又添了几成劲道。
侯姓汉子背向台下,诞脸低声道:“真希望姑娘一直这样抓着,永远不要放手。”
那女人冲他吃吃娇笑道:“奴家当然不放手”
口中还在笑着,玉婉突然一绞一扭,侯姓汉子杀猪似地一声尖叫,一条右臂,已告折断!
侯姓汉子至此方知中了这女人的圈套。
可是,像刚才的赵老大为他所诳一样,等到他发觉上当受骗,已经太迟了!
那女人笑道:“奴家不是早告诉过你么?与敌人交手,最讲究的便是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谁叫你不去细细体会呢?现在,奴家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便是女人的话,千万听信不得。过去这两三天来,那五名挑战者,他们的下场,和你完全一样,都是打歪主意,给打坏了!
莲足一抬,侯姓汉子应脚飞落台下。
这时,广场的西南角上,三名中年汉子正在窃窃私语。
其中那两名中等身材的汉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似乎均有续侯姓汉子之后,登台逐鹿之意。
但另外的那个大胖子,却大摇其头,显然不表赞同。
这样争执了一阵,那两名中等身材的汉子,因拗不过大胖子的坚持,终于放弃了登台的打算。
最后,那大胖子不知又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两名中等身材的汉子听了连连点头,然后三人便悄悄散开,分别于人群中消失不见。
太阳快要下山时分,擂台上燃起三串长长的鞭炮,同时贴出三张大红谢帖,表示半月之擂期,至此全部结束。
三名入选者,一个没有变动,仍是早上亮相的那两男一女:“狼虎总管”邬其安“肉食公子”胜文光“小迷糊”赵红英!
看的人都很失望,因为这最后一天,结果并没有产生大家想像中的高潮。
一切都过去了,潼关城里,又恢复一片平静。
以后的几天,在一些茶楼酒肆中,虽仍有人谈论这件事,却没有一个人想到那三名入选者都去了什么地方。
潼关城内,并没有什么新镖局成立。
最奇怪的是,五荤弥陀、郑六如和狄治平等三人也跟着失去音讯。
等在洛阳的无名堡主公孙彦和钱总管,接连派出三批干练的武师,赶去潼关打听三人之下落,结果三批武师均告徒劳往返,谁也无法获知三人究竟去了哪里。
另一方面,钱总管当场所提之保证,亦告落空。
转眼之间,七天过去了,他并未能从中州各处之眼线那里,获得那批闺女之任何消息!
这段期间内,他只证实东城那座提学府,实际就是那位什么金龙大侠的第三分宫。
但是,这座提学府,早已变成一座空宅,从里面什么线索也找不出来。
无名堡主公孙彦苦笑道:“看样子我们只有坐在这里苦等了!”
钱总管沉吟着道:“再等几天,也不打紧。那厮上次送来的条子上说:十日之后,当有惊人佳音奉告。我们虽然不寄望它是什么佳音,但是,如果因而弄清这厮究竟在闹什么玄虚,然后再筹对策,也是好事。”
前者眼望窗外,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三天过得很快,潼关方面,依然没有消息。所有的无名堡武师们,均为之深感纳罕。
因为五荤弥陀等三人若是已遭不测,对方炫耀尚恐不及,于理应无灭尸可能;如果三人尚在人世,以三人处事之练达,他们应该想到洛阳这边,大家如何在为他们着急,怎么样也该送个信息回来,才是道理。
可是,三人就这样失踪了,毫无端倪可寻,仿佛一缕轻烟飘散在空气中,一阵风过,形影俱消
这一天,钱总管起了个大早。
他一起床,脸也没洗,便去到前院守候;因为他坚信那位什么金龙大侠,今天必然会有消息送来,以实践前此传柬之承诺。
他猜对了!
这一次送信过来的,仍是上一次的那名顽童。
不同的是,上次这顽童信一丢下人就溜了,这一次却守在门口,不肯离去。
钱总管拆开来函,只见上面写的是:“想知道日前失踪的那批闺女之下落么?请付顽童古钱一吊,他自会为你们带路。”
仍然未具上下款。
钱总管向一名武师吩咐道:“去请堡主来!”
然后向那顽童和悦地问道:“这位小弟弟,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封信是谁交给你的?”
那顽童摇摇头。
钱总管又问道:“那么,这次交信给你的人,与上次交信给你的人,你看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
那顽童点点头。
钱总管连忙接着道:“这人生的什么样子,你能不能告诉我?”
那顽童又摇了一下头。
钱总管注目道:“是不是那人吩咐你不许提这些?”
那顽童摇摇头,一面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原来是一名哑童!
无名堡主赶来了。
钱总管递上那封书函,无名堡主接过去一看,立即吩咐取一吊钱与那哑童。
钱总管道:“堡主相信真有这回事?”
公孙彦道:“不管是真是假,去看看亦不妨事。”
钱总管接道:“这厮鬼鬼祟祟的,或许是个圈套也不一定。我看还是由卑属带人前去看一下比较妥当。”
公孙彦道:“是不是你钱兄一条命,比较不值钱?”
钱总管道:“那就由卑属陪您一起去。”
公孙彦道:“不,这里需要有人留守,我带着君师父一起去就可以了。”
君师父,就是堡中那位精通阴阳数理的武师,此人名方义,外号“方圆客”方圆者,钱也钱在普通人手中,只有一种用处,但是在这位君方义手上,却有三种用处。因为这位方圆客君方义不但六壬神课灵验无比,而且还打得一手百发百中的金钱3!
不过,此人有个非常古怪的脾气,除非他自动提出外,平日绝不代人卜休咎。
所以,这次五荤弥陀等三人失踪,大家虽有心想请他起一课,却没有人敢提出来,连堡主公孙彦也无法启口。
哪怕是皇帝老儿,他照样会给你钉子碰。
钱总管见堡主要带君方义一起去,才稍稍放下一颗心;因为堡中之武师,论心思之细密,就数这位方圆客。
那顽童接过一吊古钱,欢喜得什么似的,不住招着小手,示意大家快跟他去。
公孙彦向方圆客君方义点点头道:“咱们走吧!”
那顽童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只拐了两个弯,便在一排库房似的屋子前面停了下来。
他小手朝其中一间指了指,然后便媒笑着一溜烟跑开了,由于时间尚早,这一带又极僻静,附近一个人也看不到。
君方义不待吩咐,身形一拔,纵上房顶,飞快地四下转一圈,然后跳落地面说道:“前面均无可疑之处,我们进去看看。”
那两扇库房的门轻轻一推,便推开了。
因为没有窗户的关系,屋子里黑得很,到处散发着一股霉味儿。
公孙彦和君方义凭着过人之目力,只略一定神,便看清了屋中的一切。
说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屋角,像一群难民似的,七名少女,倚壁而坐,一人身上盖着一床旧棉被,有的已经睁开眼,有的仍在呼呼甜睡。
七名少女,不论睡着的或已醒的,都具有相当之姿色,只因多日未曾梳洗,一个个头发都很乱,脸孔很苍白,神情也显得有些呆滞,不过,这并无损这七名少女的娟秀妩媚之气,相反的更显得楚楚可怜,惹人疼爱。
公孙彦示意君方义采取戒备,然后走上前去,向其中一名少女问道:“你们来这里多久了?”
那少女亦无惧意,眨着眼皮道:“你们是不是一个叫公孙彦的派来的人?”
公孙彦微微一怔道:“公孙彦这个名字,是谁告诉你们的?”
那少女道:“是那些将我们提来这里的人告诉我们的,那些人说:有一天,会有一个叫公孙彦的人,来放我们出去。”
公孙彦道:“我便是公孙彦。”
那少女道:“我们都不能走路了,你能不能先替我们治好这种不能走路的毛病?”
公孙彦知道都是因为被点了穴道的关系,当下点点头道:“这种毛病很好治,你们不必担心,等下我会为你们一个一个都治好。现在我再问你,那些捉你们来的人,还说了什么没有?”
那少女道:“他们要我们乖乖听你的话,说我们如不听话,你会将我们关起来,关一辈子,天天拷打”
公孙彦道:“胡说!”
那少女道:“我看你这人也不像有多凶,但那些人,却是这样说的,不信你问她们,我说的不是假话”
公孙彦道:“那些捉你们来的家伙,有没有折磨你们?”
那少女道:“没有。”
公孙彦又问道:“这些日子,你们既然不能走路,都是谁在伺候你们。”
那少女道:“一个老婆婆。”
公孙彦道:“是那些人找来的?”
那少女道:“是的。”
公孙彦道:“这个老婆婆一天到这里来几次?”
那少女道:“两次。”
公孙彦道:“都是什么时候来?”
那少女道:“中午和傍晚。”
公孙彦道:“天天如此?”
那少女道:“是的,不过,她今天不会来了!”
公孙彦诧异道:“为什么?”
那少女道:“她昨晚来的时候,告诉我们说,今天一早,就会有人来救我们出去,用不着她再来这里了。”
公孙彦道:“她没有告诉你们,她住哪里?”
那少女道:“没有。”
公孙彦道:“这老婆婆多大年纪?生的什么样子?”
那少女道:“六十多岁,头发已白,不过精神却好得很,力气也很大,每次提着一大篮饭菜来,气都不喘一口。”
公孙彦点点头,心下已有些明白。当下接着问道:“这老婆婆将饭菜送来时,那些饭和菜是热的还是冷的?”
那少女道:“热的。”
公孙彦道:“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热气?”
那少女道:“不!很热,很热。就和刚从锅里盛出来一样!”
公孙彦回过头去望望君方义,君方义点点头,表示会意。
公孙彦想了一下,又问道:“我现在假若着人送你们回去,你们是不是都认得路?”
那少女瞪大眼睛道:“你要送我们回去?”
公孙彦感觉奇怪道:“我当然要送你们回去了,否则,我为何要来救你们?”
那少女红着脸讷讷道:“那些人说”
公孙彦注目追问道:“那些人说什么?”
那少女微垂下头道:“他们说说说说你会会留下我们说你
不但英俊潇洒,而且很很富有不在乎一下子讨讨讨上七个”
公孙彦沉声道:“那是他们胡说!”
接着扭过头去说道:“君师父,你去叫钱总管雇几辆车子来,一辆车子上派两人,另外准备一点银两,快去快来!”
君方义应了一声是,返身匆匆出屋而去。
这边,公孙彦运功为众少女遥空拍开穴道,叫她们都穿好衣服,起身活动活动,马车一来。便好上路。
那些少女并不是每一个胆子都很大,有几个起初很害怕,但看到公孙彦风度翩翩,无论谈吐与举止,都充分表现出是个正人君子,又不由得生出好奇心,公孙彦叫她们多走动一下,她们却聚在一处,像一群刚出窝的小麻雀一样,一面以眼角偷偷打量,一面低低议论起来。
很明显的,如果公孙彦真要她们留下,七个人之中,至少有半数以上不会反对。
公孙彦的心情很沉重。
这看起来就像是一场儿戏,但他知道,这绝不是一场儿戏。约莫过去一顿炊之久,马车来了。
公孙彦问明各人住处,发现其中有两人是表姊妹,另外两人则住在同一村子里,便吩咐她们分乘五辆车子,每人都给了百把两银子,由十名武师分成五组,分头护送出城而去。
马车驶走后,他又向君方义道:“君师父刚才已经听到了,那个老婆子,显然就住在这附近,即使已经离去,仍不难打听出来,你找两个人,暗中查查看。”
一切处理完毕,公孙彦与钱总管回到住处。
他向钱总管问道:“那厮甘冒大不韪,将七名少女从各地掳来,最后却假公孙某人之手,将这些少女放回去,你看这厮究竟是何居心?”
钱总管思索了片刻道:“这事的确使人难以捉摸,也许他想不到你会将这些少女,真的一个个都给放回去。”
公孙彦道:“钱兄意思可是说:这厮见公孙某人有着七房妻妾,料定公孙某人必为好色之徒,因而想借此陷公孙某人于不义?”
钱总管道:“否则”
公孙彦起身绕室踱步,蓦然间,他停下来,脸色铁青,两眼发直,像梦呓般喃喃说道:
“不好,我们中了这厮的毒计了”
钱总管不禁一呆,张目愕然道:“毒计?什么毒计?”
公孙颜两眼痴痴地望向窗外天际远处,只是摇头,久久不发一言。
隔了好半晌,方始颓然返座坐落,长长叹了口气,沉痛地喃喃道:“迟了迟了
太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怪我太糊涂我我我对不起你们大家
尤其是高宗武师父我公孙某人完全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唉唉!金龙一脉,何其不幸,竟竟竟出了我我公孙彦这么个不肖的弟子!”
这时钱总管,虽仍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已渐渐意识到事态之严重。
因为自从他八年前为报救命之恩,进入无名堡任职总管以来,这显然尚是他第一次见到他们这位果敢豪放的堡主,如此般沉痛引咎自责,以及如此般绝望不克自持。
当下他顾不得再去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忙以安慰的语气接着道:“堡主,你静一静,目前洛阳这一方面,我们的人手不能算少,不论那厮使出什么卑劣的手段,我想我们还不至于无力应付。就说刚才派出去护送那些女娃儿的祖师父他们几位,即使落单中伏,以他们几位身手,只要不遇上那厮本人,相信绝不会吃亏到哪里去,如果堡主是为这个担心,卑属马上再加派一批人,赶下去接应就是了!”
公孙彦苦笑着摇摇头,忽然起身走进卧室,再从里面走出来时,已经变成一个须眉如霜的老人。
钱总管吃了一惊道:“堡主要去哪里?”
公孙彦轻轻咳了一声道:“这个你且别管。我问你,我们这次一共来了多少人?”
钱总管定了定神,答道:“一共是三十五个人;派出去的不算,现在这里还有二十个人,堡主是不是有差遣?”
公孙彦又咳了一声道:“除了太白山那座堡寨,以及洛阳这座宅第,你钱兄可知道公孙某人其他尚有哪几处产业?”
钱总管发愣道:“堡主”
公孙彦注目道:“是不是一时记不起来?”
钱总管忙说道:“不,不,卑属不是这个意思。这是卑属职分内应该记住的事,卑属怎敢忘记?”
公孙彦点一点头道:“好!你替我一处一处地报来听听看。”
钱总管实在想不透此时此地,堡主为什么会问起这些来,但又不敢违拂,只得如背书般,一处一处地报了出来道:“顺天应天两府,各有银号一座;苏州、扬州、汴洲和岳州,各有酒楼。客栈一间;烟台有两间皮货店;襄阳有两间粮行;长安有两家布庄、一间糟坊、一间铁店、一家骡马行。”
公孙彦道:“还有呢?还有中条山百鹿谷的那片田庄,你为什么略而不提?”
钱总管微讶道:“百鹿谷的那片盯庄?”
公孙彦接道:“不错,那里目前虽然仅只是一片杳无人烟的荒地,但你能说它不是我们的产业之一吗?”
钱总管讷讷道:“因为事隔多年,堡主一直没有提起过,卑属尚以为堡主当日只是一时兴之所至信口说了玩的,所以也给忘了。”
公孙彦道:“你觉得那块土地怎样?”
钱总管点头道:“那的确是块很肥沃的土地,经过开垦之后,不难成为良田。”
公孙彦道:“钱兄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发现那一片土地时,曾经谈到的一些计划?”
钱总管道:“记得。”
公孙彦道:“公孙某人当时怎么说?”
钱总管道:“你说,有一天,如果大家能够太太平平地活到拄拐杖的年纪,或是江湖上不再需要我们这批人的存在,你会在那里盖起一片庄园,带着堡中的师父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以度过恬静的晚年”
公孙彦点点头道:“钱兄的记忆力,诚然不差。”
钱总管抬头茫然道:“但卑属却不明白,堡主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来?”
公孙彦缓缓说道:“因为我想知道你钱兄是不是还记得这件事。”
钱总管微微一怔,结结巴巴地道:“堡主的意思是说”
公孙彦平静地接下去道:“三年之后,如果我公孙某人仍然活在人世间,我会去百鹿谷看望你们,和你们住在一起。这里的三十位师父,从现在起,交你带领,相信他们会听你的话,也相信你钱兄懂得我的意思!”
语毕,手一摆,不容钱总管再有任何表示,身形门处,人已掠出大厅!
钱总管心头一震,急忙追上去喊道:“堡主,堡主”
可是,等他追出大厅,已经太迟了!空院寂寂,哪里还有什么堡主的人影?
方圆客君方义从外面走进来时,脸上带着笑容,显然是很高兴,看样子那个怪老婆子的下落,八成儿已经被他打听出来了。
但他一跨进大厅,脸上的笑容,便告消失。
窗口,钱总管正在那里一个人瞪着院中的荷花池呆呆出神,就像大病初愈似的,苍白的面孔上,不见一丝血色,连有人走进了大厅,他仿佛都没有发觉。
君方义不由的停下脚步,心头暗暗纳罕:这里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故不成?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放轻脚步,走过去低声问道:“总管不舒服么?”
钱总管茫然转过身来道:“你说什么?”
君方义不安地道:“总管你你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吧?”
钱总管噢了一声,忙道:“没有,没有,我不过站在这里看看景色顺便等候你回来罢了。”
君方义嘘了一口长气道:“我刚进来的时候,你的脸色真是怕人,不管叫谁见了,准保都会吓一大跳。”
钱总管笑了笑,道:“现在呢?”
君方义道:“现在好得多了。”
钱总管道:“怎么样?”
他顿了顿,接道:“附近这一带,有没有人见过那个老婆子?”
君方义兴奋地道:“我已经打听出这个老虔婆的底细了,你猜这个老虔婆她是谁?”
钱总管道:“谁?”
君方义道:“麻金莲!”
钱总管微感意外道:“就是那个二十多年前,因恋奸情热,谋害了亲夫‘花枪侠’的‘麻金莲’阴小小?”
君方义道:“一点不错!”
钱总管道:“恐怕不对。”
君方义道:“怎么不对?武林中难道会有第二个麻金莲不成?”
钱总管道:“这女人我虽然没有见过,但是她那一脸菊花麻子,早年却时常听人提起,如果是个麻脸老太婆,那些女娃儿应该”
君方义连忙说道:“不,不,你不知道,这女人的一脸麻子,后来已经治好,早就不是一张大麻脸皮了。”
钱总管一呆道:“麻子也能治得好?”
君方义道:“总管有没有听人说过,有人被仇家一刀削飞鼻子,后来又给缝回去,连疤痕都看不出来的?”
钱总管道:“那得要碰上‘九疑山聚宝峰’的那‘五手怪医’才行啊!”君方义接道:“你猜对了!治好这女人一脸菊花麻子的人,正是‘九疑山聚宝峰’的那位‘五手怪医’!”
钱总管将信将疑道:“真的?”
君方义道:“这是家师亲眼看到的事,怎会不真?”
钱总管道:“‘五手怪医’那厮,是有名的两只手治病,三只手要钱,连一点小小的手术,都要成万的银子,这女人当年拿什么付的诊费?”
君方义道:“一方汉玉宝砚。”
钱总管道:“这方汉玉宝砚是从哪里来的?”
君方义道:“姘夫那里。”
钱总管道:“哦?她那个姘夫能有这样大方,倒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君方义道:“她那个姘夫只比花枪侠迟死了三个月,致死之因,据说便是为了这方汉玉宝砚,因为这女人忽然发觉,治好麻脸皮,机会只有一次,天下的男人,却多的是,结果她又使出老手法,拿姘夫的一条性命,换来一张漂亮的面孔!”
钱总管又问道:“你只出去了一会儿工夫,怎么知道这老婆子就是当年那个麻金莲阴小小的呢?”
君方义笑道:“那是由于这女人在饮食方面的一个小小习惯,这个习惯只有这女人有,也只有我才知道。”
钱总管道:“什么习惯?”
君方义道:“吃生蛋!”
钱总管道:“生的蛋可以吃?”;
君方义道:“这是当年动了手术之后,五手怪医的特别吩咐。五手怪医说,这样可以促使创口早日平复。而这女人却以为吃了生蛋既有这么大的好处,天天吃岂不更妙?于是便吃成了习惯。所以,我一听说这老婆子有吃生蛋怪癖,便知道她是谁了!”
钱总管又问道:“你看,这女人有没有方法可以找得到?”
君方义道:“知道了她是谁,找起来自然容易得多。我先赶回来,便是想请堡中加派人手,这女人仗着没人认识她,目前很可能仍在城中,没有离去。”
他四下望了一眼道:“堡主呢?”
钱总管脸上登时升起一层阴霾,轻轻叹了口气道:“刚走。”
君方义道:“走了多久?”
钱总管道:“就在你进来之前一会儿。”
君方义道:“什么时候回来?”
钱总管又叹了口气,道:“这个恐怕就要请教你老兄了。”
君方义愕然接道:“请教我?我我刚刚回来,怎么会知道?总管你
你别是在说说笑话吧?”
钱总管皱皱眉头,沉默了好一阵子,方才抬起面孔,缓缓地说道:“不是笑话,君兄,事情可闹大了!”
君方义一呆,道:“出了什么事情?”
钱总管缓缓接下去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我至今依然莫名其妙。刚才,我们回来之际,本来谈得好好的,堡主他不知道发现了什么事情不对劲,喃喃说得一声:‘不好,我们中了这厮的毒计了!’接着,便像换了个人似的,不断地自责,口口声声说对不起我们大家,尤其对不起高宗武高师父,甚至称他自己为金龙门中‘一个不肖的弟子’!”
“后来呢?”
“后来他便走去里面房中,改扮成一名白发老人,没有说几句话,就这样匆匆走了。”
“临走之前他怎么说?”
“他要我带着你们,立刻隐去中条山百鹿谷。并说三年之后,他如能侥幸不死,他会去百鹿谷找我们,和我们住在一起!”
“他既没有说我们中了敌人什么毒计?也没有说要去哪里?”
“一个字都没有提!”
君方义思索了片刻又问道:“在这以前,你们是在谈些什么事?”
钱总管苦笑了一下,说道:“别的还有什么事好谈?当然是在谈论那些女娃儿!”
君方义接着问道:“在他警觉中计之前,你们谈到哪里?”
钱总管道:“他说他不明白,那厮甘冒大不韪,将这七名少女分从各处劫来,为什么最后却假他公孙某人之手,将这些少女又给放出去?”
君方义道:“你当时如何表示?”
钱总管道:“我当时无法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君方义道:“接着他便非常惊惶而愤怒地表示我们大家已经中了那厮的毒计?”
钱总管点点头,没有开口。同时,缓缓移目望去窗外,仿佛又在追忆当时之情景。
君方义背着手,在厅中不停地走来走去。
走着,走着,忽然之间,像触电似的,直挺挺地在大厅中央,一下子站定下来,瞠目如痴,一动不动,只有嘴唇在微微开合:“一点不错,我们的确中了那厮的毒计”
钱总管霍地转过身来,瞪大眼睛道:“你说我们真的中了计?”
君方义一双眼光仍然直愣愣地平望着前方,平板而单调的字句,就像不是从他嘴里吐出来似的:“最卑鄙,最下流,也是最阴险狠毒的调虎离山之计,我们在太白山麓的那座无名堡,这下算是完定了!”
钱总管整个人都呆了。
君方义喃喃接着道:“洛阳少女失踪潼关的擂台我们都是一群大笨瓜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竟自始至终,浑无所觉!”
钱总管无力地垂下头,胸腔中如万针攒刺。
他的伤心和愤怒,跟其他的武师们,也许没有什么不同,但他身居总管的名分,却使他更多一层惭愧。
他希望有人责备他,那样也许可以减轻他一点痛苦。
但是,先前的堡主,和现在的君师父,谁也没有责备他的意思。
君方义深深叹了一口气,腕袖微挥,洒出六枚金钱。
接着就地盘膝坐下,缓缓闭上眼皮,调息入定。足足过了一盏热茶工夫,方睁开双目,按着卦象,默默演算。
钱总管静立一旁,一直不敢出声打扰。
直到君方义将六枚金钱重新收进衣袖中,他才走过去哑声带颤地低声问道:“我们留在堡中的人,不不碍吧?”
君方义没有马上回答。钱总管唇角牵动了一下,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
君方义忽然抬起脸孔问道:“下一步,总管打算怎么办?”
钱总管黯然垂落视线,答道:“自堡主离开之后,钱某人的心情始终未能够获得片刻之宁静,如今你君师父问起这一点,我钱某人除了说惭愧,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他顿了一下,又道:“我们堡主的脾气,你君师父清楚,他吩咐你怎么做,便希望你怎么做,事情演变到今天这种地步,已经够他伤心的了,如果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再不听他的话,自作主张,一意孤行”
他苦笑着,叹了口气道:“但是,钱某人比谁都明白,今天,别说是我这个无能的总管,就是堡主他老人家亲自要带你们隐去百鹿谷,恐怕都不一定行得通。君兄,你说吧!你叫我这个总管怎么办?”
关于卦象上对无名堡方面所显示之吉凶安危,两人都避口不再提及一个字,因为君方义不肯立即回答,实际上便是最好的回答;以钱总管之老于世故,当然不用再问下去,心中也能领会。
君方义两眼注视着地面,微微点头,出神不语。
他如今望去之处,正是刚才排了六枚金钱的地方,他目不转睛地呆呆谛视着,仿佛六枚金钱仍然排在那里一样,隔了好一会儿,才抬起面孔道:“星象卜算之学,既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所以,小弟底下要说的话,只能提供作参考,我们现在留在洛阳的这三十多人,也许是无名堡今后仅有的一支孤军,何去何从,关系非浅,仍须总管慎重决定,不要因为君某人几句话,影响整个大计,这一点尚请总管”
钱总管迫不及待地注目问道:“卦象怎么说?”
君方义肃容一字字地说道:“如就卦象而论,不管去不去百鹿谷,我们均必须立刻离开这座宅子,至迟不能超出明天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