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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盖三层被、枕着蒸馍睡。”田野里,因去年冬天的几场大雪,再加上今年春季的雨水格外丰沛,所以,刚一开春,返青的麦苗就绿油油地显出了丰收的兆头来。如今兼着这些风和日暖的好太阳,节后不久,路旁的小草开始纷纷钻出了地面。
寂寞了整整一个冬季的柳树们,最是迫不及待的了。枝条上的芽苞一天天鼓胀起来、一天天地爆出了星星点点的新绿,接着就在暖春的风中飘飘荡荡、娇柔婀娜起来。而杏儿、李子的花苞儿这时也已经在枝头爆出了散乱的碎红,蜂儿也开始忙碌地盘旋其间了。
渐渐地,不知不觉中,人们已经能嗅得出那些混杂在空气中的菜花、桐花和榆钱儿的芳香,闻得见空气中草叶的清气和槐花一阵又一阵的清芬了。它们几乎全是在悄无声息中,在一个个平平常常的早上,没有一点儿张扬地,蓦然之间,就已经绽放在早春的阳光里了。
野外的风儿吹在身上,开始有些熏熏的醉软之意了。从这个时节的风中,人们已经可以嗅到了春天那草长花飞的清芬味儿,感觉到了春天那种独特的、类似情欲的惑人气息。
这几年的春季里,为了配合县署的植树计划,雪如组织全县各国民学校、所有义学的师生们,年年参加统一布置的植树活动。他估算了一下,县署各部门的官员们除外,只说全县各乡镇学校和义学的三四千名学生,每年按一人植两棵树算,下来就是五六千棵树!常年坚持下去,实在也算得上是一项了不得的工程啊。
今年一早,雪如就把任务分派到各国民学校和义学了。这几天,各公立学校、各乡镇义学和山城各公署,除了个别留守人员外,大多都停下其它事情,分头下去参加各处的植树活动了。
振坤女子学校的植树任务是四百棵,这在所有国民学校里算是任务最轻的了。因考虑到这些女孩子的体力不如男孩子,所以雪如专门安排了几个民工用独轮车帮她们运送树苗,植树地点也派在离县城不远的崇福宫附近的山坡。而这时工业学校、义学和高等育英学社的那些男生,大多已经放了春假,和县署其它的官员们一起进山育林去了。
天还未大亮,雪如便跟女校师生一起,一路朝崇福宫方向赶去。后面是吱吱咛咛推着独轮车的民工,车上摞着大捆的树苗。
山城这时还沉浸在黎明的酣睡中。仰面看看,天空净蓝得直让人心醉!穹庐似的天空如一面反扣在天尽头的蓝色玻璃大罩,湛蓝的天幕上缀着几颗闪砾的晨星和一勾弯弯的晨月。太室山静静地矗立在山城的北面,几缕雾岚轻柔地缭绕在山巅之上。
女孩子们难得遇上一次这样的活动,头天晚上大半夜都还睡不着觉。这会儿个个都激动的脸儿通红,如一群出窝儿的雀儿般,吱吱喳喳地,一路走一路快活地说笑着。
这两年,这些女孩子在学校接受的是一种全新的教育,她们的意识一天天地觉醒了。在女子学校,除了读书之外,更重要的就是要她们树立起自身解放的意识,反对封建礼教,要求婚姻自由,反对父母对她们包办的婚姻。
山城的放足运动是和女校开办同时进行的。
在放足运动中,雪如动员那些国民学校的男孩子们排着队,他们各自手中打着一面三角小旗子,从课堂来到大街游行,配合宣传。小旗上面写着“我坚决不娶小脚女子为妻”、“小脚是封建残疾”、“我不喜欢小脚女”等等口号。
围看的大人们,见那些旗子上的标语口号,再看看这些八九岁的小学生们,不禁感到可笑,四下传着:山城这帮子新派儿文人,这手儿宣传的招数也真是想绝了!
谁知,这一手儿倒还真的起了作用:过去,那些狠心裹女儿脚的当娘的,原本是怕自家闺女有了一双大脚,将来寻不下好婆家的。,如今,因了这些宣传,还真有了效果。先是一些富裕和开明些的家庭,小伙子说媳妇首先提出的就是不愿娶小脚闺女。接着,那些差不多的人家为孩子定亲时,也开始提出不要小脚女子。而哪个当娘的不想自家女儿找个识字的、家境好些的婆家呢?于是,小脚顿时失去了它的价值。
放脚以后,雪如组织学校大脚的女孩子们演文明新戏、上街演说。她们有意散着高高的裤脚,穿着漂亮的洋线袜子、绣花缎鞋、小皮鞋和新式胶鞋。那一种健康之美,自然要比扭着菜角子似的小脚要充满青春气息、要活泼好看!这样一来,带动得那些没有到学堂来读书的女孩子们也都纷纷放了脚。
这些奇特的宣传方式,使沉默在大山里的这座小小山野古城的放脚运动,反倒比外边一些平原地区还闹得红红火、有声色!
学校里,她们的女权意识也开始渐渐觉醒了。有的女孩子来校念书前,家中原给定下了娃娃亲的,也有家中给包办的婚姻自己不同意的,过去也不敢公开表示反对;现在,好几个都对家里说要退亲。若有家中继续相逼的,她们就以出走山城、远走高飞做为要挟。学生里有一个名叫金娥的,当初来报名时,她就是自己偷跑来的。今年年下,家里给她定下了一门亲,男方四十出头了,是个富甲一方的大财主。老婆死后,见这会儿兴起了新式女子,想要续娶个念书识字的女子做填房。于是便托人求到金娥家,许下了一百亩地和八百块大洋的娉礼。金娥的爹娘高兴得像是漫野地里拾个金元宝一般,金娥宁死也不从!没有等到开学就悄悄跑到城里,藏在了崔老师家。
开学以后,她娘家人派人来学校抢人。众位师生一边把金娥藏了起来,一边和他们论理。后来,惊动得孟县长和杜会长出面做主,用民国新法了断了这桩公案。
女子学堂的这些闺女们,仗着一双天足,当然是再不怕走远路了——不到一个时辰,师生们便赶到了太室山南麓的崇福宫。
到了目的地,雪如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首先做了一番动员:
“同学们,今天我们走了这么远的路,还要完成几百棵植树任务,是要付出不小的劳动和汗水的。可是,再过几十年,我们今天种下的树苗,就会成为一片苍青翠绿的风景。这片绿色的风景,正是我们这一群山城县历史上第一期国立女校的学生们植下的!那时,你们当中也许会有人来到这里,来到这已经绿荫成林的地方,那满眼的绿色,正是对咱们今天所付出的汗水和辛劳的最大回报”
文菲静静地站在人后,看着雪如充满激情地做着动员——他这个人,好像与生俱来就有着一种宣传和鼓动的天赋似的!和他待在一起,不由自主就会受到他身上那种热情的感染和鼓舞
雪如是负责和督导嵩山绿化的官员之一。他带着女校的师生在崇福宫植完了几百棵树苗后,第二天一早便跟着县署的两位吏员上了少室山。
在山上植树的日子,雪如每天早上起来,照例要先坐在大石头上遥看一番远山近崖的景致。
少室山的青光自与其它季节不同——
清晨,天刚刚泛亮,太阳还未出来,湛蓝湛蓝的天穹上缀着最后几颗闪烁不定的星辰和一弯薄得透明的晨月。脚下的青草野藤缀满了夜的寒露,新发的小青杨在恣意的山风中发出流溪般的哗响,山楂花细碎的小花芬芳扑鼻。鸟儿滴滴溜溜叫得甚是清悦。
远处,陡峭奇拔的群峰轻笼于一片晨岚之中,显出一种与太室雄浑风格迥然不同的清雄之势。千沟万壑、崖畔山腰那丛丛草木,此时多已爆出了点点的嫩绿,东一片、西一篷,这里一片鹅黄,那里一簇浅翠。春的少室,着实令人流连难舍!
初春的山风斜掠过屏障似的山崖,吹在身上还是很有些劲道的,猎猎不停地张扬着他身上的衣襟。进山没几天,雪如一张脸便被阳春的日光和遒劲的山风染成了黑红色。
此时,两只苍鹰悠然地盘旋在少室山的最高峰峦上——那就是少室山的御寨峰。
昨天,雪如曾跟着一位高僧,腰中缠着绳索,一路蹬岩攀树地一直攀到了山顶。那里可真是一览众山、风光无限之处啊!雪如在上面捡到了好几枚古代铜钱、骨质钮扣和一些古人留下的兵器稼具的残骸。这证实了一个古老传说的真实性──这里确有过一支流亡的皇室及他们的皇家卫队,在此躲避过一时之难。
一时间,雪如就开始觉得眼前雾蒙蒙地起来了。只见东一缕、西一片、薄如游丝的云雾悄悄涌了过来。霎即,这些云丝便开始浓稠起来。大团大团地聚拢在了一起,人在浓雾中挪动行走,只觉得缥缥缈缈、如梦如幻,令人一阵阵地感到心虚。这时,随便向外挥一下手,或在空中随意地拨拉一下,围在身边浓如绵絮似的雾汽,便好像扯得动、推得开的水浪一般,即刻向四外翻涌而去
透过蒙胧的雾层,雪如看见正东方的天际有那么一团晕光微微浮动着,那晕光穿透雾层,越来越明艳、越来越夺目时,雾霾却随之稀薄、淡然下去了,丝丝缕缕地开始飘游撤退到了远处。
当浓雾终于收尽时,雪如低头一看,见自己全身的衣服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漉漉的,裸露的手臂上挂了一层星星点点的露珠儿。
而东方的朝霞这时开始泛出那俏艳动人的胭红了!
太阳,破雾而出的太阳,新鲜得仿如刚刚洗过的金镜一般光灿耀眼!草叶明晰了,绿树明晰了,远处的所有山岩陡峰也明晰了。只有淡淡的、薄薄的,罗纱般的山岚笼着更远一些地方的山峰。
少室山,你究竟蕴藏了多少人世难得一见的神妙之处呢?
沉睡了漫长一个冬季的大山是被育林的众人惊醒的。
此时远远望去,只见四下的山岙子里、缓山坡上,到处可见人影在云雾间徊徨游动──这不是上山砍樵的樵夫,也不是山间修行的仙道高僧,这些都是参加封山育林的山城学生、官员和百姓。几年来,他们已经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山崖沟壑植下了成千上万株的树苗。
转眼雪如进山已经有十多天了。白天,他在少室山这一带四处巡察各队的植树情况,帮着挖坑、填土、种树,派人下山联系树苗、树种和食物。晚上和师生们一起挤在这座被人叫做三皇寺的古寺里,寺里眼下还有三四个修行的僧道和他们的四五个徒弟——在少室山一带,这样的小庵小寺至少有二十多处,大都属于少林寺的子孙庵堂。众人未进山之前,妙兴就派人进山,向这些庵堂的管事和尚交待过了:在封山育林的这些日子里,各庵堂都要尽可能多地为上山育林、积德行善的人们提供食宿方便。
靠古寺旁的山崖上,有一小股春夏不断的清泉从山顶流泻而下,流到这里便汇成了一股不小的瀑流。再从这里飞溅而下,顺着岩缝一直流到山脚,汇入颍河,最后流向了远方的大海。晚上躺在寺里,听那瀑流的声响,仿如天鼓一般。寺堂前有一方类似平台的平地,对面正好是千岩万峰。两旁是曲涧回绕,深谷幽壑。背后是巨大的山石屏障,在这里建寺,正好可挡住冬天寒风冷雨的侵袭。
在少室山上,这里算得上是一方难得的修行净地了。
若清晨的少室是一个含羞的少女,傍晚的少室景致则是一位风韵万千的少妇了。收工以后,夕阳刚好坠落在对面的香炉峰后面。只剩下些许的晚照斜辉轻洒在满山嵯岈峭绝的石林之间。
雪如站在一块突兀的山岩上,放眼望去,见陡削矗立的林石在夕光霞辉的映照下,反射着一色橙红的金辉。身后,那一胍从山顶飞奔而下的瀑流迸射着细碎的水花水珠儿,仿如天女信手撒向人间的五色珠矶一般,明明灭灭,烁烁闪闪地飞溅于四面八方!此时,极目环顾山峦四野,处处山石岗峦都是金光辉耀的,仿佛到了传说中的西天极乐世界一般!
这简直就是一幅用金泊镶嵌起来的、富丽堂皇的画面啊!
这时,从远天飞过来一群晚归的黑鸟——在半山腰的一个岩洞里,是它们这个部落的窠穴。当它们快要滑落到山岩的时候,啼声蓦地变得深情而娇懒起来。它们携侣唤伴,和着风之涛、山之韵,仿佛絮说着离别的思念、团聚的亲柔,悠然地、毫无设防地慢慢飘落于山岩巢中。
怪道人有“近山知鸟音”之说!
在山里的这几天,雪如觉得自己好像也能听得懂这些晚归的鸟语了──这是无法描摹的天籁之音啊!谁能想到,这样美妙而柔情的鸣啼,这样娇嗲如絮语般的呢喃,竟然会是一群山老鸹——寒鸦的啼声呢?
雪如正在侧耳谛听鸟音,忽听有人唤他。寻声望去,只见两三个人一路攀着那道崎岖的山径朝山顶爬来。
雪如赶忙迎过去,原来是县署的一位同事,带着凤鸣和另外一个卫兵专意上山寻他来了。只见那同事一边喘着气,一边两眼瞅着四下那幽秀迷人的山景说:“嗬,怪不得呢!原来杜会长躲在这神仙住的洞天府地,修心养性、享受清闲来了!”
雪如笑笑,把他们领到自己临时借住的山寺禅房里,用山泉煮的水为他们冲了茶。三人喝着茶,说为找杜会长,他们几乎用了一天的时间。封山育林把好几条通往山上的近道都给封死了。他们是从城南到宝丰寺、又到莲花寺,最后总算找到了这座被密林遮掩的三皇古寺来,专意来传达孟知县的话:要他立即下山,明天上午县署要召开县政会议,商议组办中岳庙会的事情。
雪如记起了——在春节那些天里,雪如曾对翰昌提议说:今年是一个难得的风调雨顺年,百姓的日子稍稍也能得些温饱了。如果由县署出面,组织一次春季中岳庙会,于官府、百姓和商家几方面都是大有好处的事情。
山城的中岳庙会,是山城自古以来传统的商事贸易活动。人们历来都是通过庙会的兴隆与否,来观察世事太平与否以及民间百姓富庶情形的。清代景日昣在嵩岳庙史上曾有过这样的记载:“古者日中为市,蓄取诸离离。文明象也。国家太平,声灵四讫。则得旅通,重驿至。山珍海味,俱以锦乡盛之或当军旅繁兴,岁失尺有,商不络绎。毂击肩摩之盛,立为城邑”
在诸如元宵赛灯、兴办庙会、兴办教育和实业、施行新政这些兴盛山城、利益百姓的决策上,雪如和翰昌几乎都是一拍即合的。这次举办庙会之事,一经雪如提出,翰昌立马觉得这件事办好了,影响定然不会小的。于是当即就拍了板:待植树活动一结束,立即召开县政会,专门酝酿筹办此事。
翰昌是个急性子的人,庙会是农历三月中旬的事,这才是二月下旬,他在山下已着急起来。
眼看天色已晚,雪如等人不及在山上用餐,只带了几张烙饼、两壶山泉,另带了一盏马灯急忙寻路往山下赶。好在雪如对这段山路还算熟悉,带着大伙抄近道摸了下来。虽说紧赶慢赶,快到山底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最后一段路,众人点亮马灯,就着微亮好歹总算平安地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