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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杰见李香娘已经醒转,正待以案情相告,忽听得房外“砰砰”之声,有人拍门,遂向柳姑娘附耳交代几句之后,匆匆出房。
打开中门一看,见店伙身后,跟着两个衙门里公人,心头不禁一愕,忙问道:“两位来此找谁?”
门外两人越过身前店伙计,冲着宇文杰,恭身拱手为礼,说道:“请问兄台!可是姓宇文?”
宇文杰抱拳答道:“不敢,宇文杰就是在下,不知两位找我何事?”
其中一个体型瘦小的说道:“兄弟张三千,现在长沙县里听差,今天为了晏飞晏大哥之事,奉他差遣,特来与宇文大侠谈谈!”
同时,他用手向身旁那个身形魁梧的公人一指,又说道:“这位管亮,管大哥,是长沙郡府的捕头,他系奉了郡守大人之命,来晤大侠的。”
宇文杰见来人是访友的,忙拱手相让,进屋请坐,店伙随即捧上香茗敬客。
张三千告座后,即低声说道:“晏大哥,已于今晨,解上了长沙府,审讯后,兄弟前去探望,特奉命来此,敢问宇文大侠,南岳之行如何?”
宇文杰见问,神情不由一振,状似得意之极,又朗声一阵清笑,说道:“不瞒两位,在下此行,颇不辱命,不但凶手已经擒获,而且已经将姑娘月娟,带回长沙,正准备即日到案。”
张三千问道:“凶手是谁,现在何处,大侠可否一并见告?”
宇文杰接着面容一整,沉声说道:“那凶手,确是南岳魔剑书生的弟子,姓秦名永湘已被我擒拿。我因急于带回月娟姑娘到案,是以,只得将他仍放在原处,一俟晏大哥出狱,即可派人前去提来。”
一席话,只惊得当前这两位名捕,不禁张口结舌,作声不得,半晌,那张三千即拱手说道:“宇文大侠,那南岳柳家冲,何异龙潭虎穴,一般江湖豪客,武林人士,闻之莫不丧胆,你竟单身入险,一夕而擒出元凶,真令人钦佩无比!”
宇文杰也连声谦虚,说道:“哪里,哪里,为友尽力,不得不矣。”
旋又扭首问道:“不知管兄寻我何事?”
管亮起先一进客栈,一见这位玄装少年,完全是个孩稚形态,并无惊人之处,暗忖:我家郡守大人,怎的一听晏飞道出他来,即恁般器重,马上就催着来请?心头着实有些不念。
及至听刚刚才一席话,这才明白人家,确是一位胸蕴绝学,不着皮相的神奇人物,心中不知如何佩服才好,脑际那还敢再萌那些轻视遐想。
他当下见问,连忙拱手含笑,说道:“兄弟此来,并没什要紧,只不过是奉郡守大人之命,专诚相请赴郡衙一行。”
宇文杰先不禁一愕,接着一声朗笑,说道:“管兄,请莫怪我出言无状,一来因年轻无知,不明许多世俗礼数,二来生性粗野,从不喜与官场中人往来,这个,还请管兄,上复郡守大人,善言相辞是幸。”
三人又坐谈了一会,那两公人即起身告辞。
宇文杰亦忙赶赴长沙府监狱,来会晏飞,当将擒获凶手秦永湘及带回姑娘月娟经过,一一相告。
晏飞闻言,起先不禁惊喜若狂,旋又感动得唉声叹息,热泪盈眶不已,半晌,才沉声说道:“老弟,我晏飞平时,枉自称雄,闯荡江湖二十年,交友遍天下,一旦有事,人莫过问,不料绝处逢生,中途却撞出你来,竟为我解厄,直使人感愧无地!”
他因过于激动,言词也有些不清,顿了一顿之后,又接着说道:“你做得很好,月娟的人证,比凶手重要,她一到案,我即可脱罪。擒回的若是凶手,万一他不招认,我还是无法出狱,你年纪轻轻,做事恁的老练,实出我意外。”
宇文杰说道:“晏大哥,为友急难,理应如此,过承谬奖,使我枉自增愧。”
晏飞又低声说道:“今晨郡守大人,亲自提讯,我于当堂供说,已托你去访拿本案真凶时,他即面现惊容,马上就追询你的住址何在,对你似颇熟稔,没防着,他竟连案也不问,就此草草退堂。”
宇文杰说道:“难怪,刚才府里有个名叫管亮的捕头,去请我哩!因我连这大人的姓名,也不知道,叫我怎去呢?是我一口回绝了。”
晏飞一愕,说道:“你真不知么?他乃是当代有名的缨簪世家,那曾任四川巡抚的毕朗秋,就是他的父亲。他官号治中,年纪也不过四十岁,任这长沙郡守,并不甚久,听说,那被害的御史杨伟业,却是他的父执,是以,他对本案,非常重视。”
宇文杰十分诧异,说道:“毕治中这人,我不认识哇?”
晏飞笑道:“老弟!你不认识他,或许人家却认识你哩,你先请回,停一会,我就托府里捕头曾三省前来提人销案。”
他辞别晏飞,转回客栈,刚一跨进后院,遥遥听得柳姑娘正在中座间,陪人说话,心头不禁一震,赶忙进屋。
即瞥见堂中上首,坐着一位年约四十来岁,生的五官端庄,颏下无须的长袍秀士,那柳姑娘却坐在房门口相陪。
柳姑娘一见,连忙起身,向那长袍秀士说道:“毕先生,这来人,就是我家的宇文大爷!”
那中年秀士闻言,随即起身,冲着宇文杰拱手为礼,说道:“兄弟是海州毕治中,今天听说宇文大侠的大驾,已到长沙,特来拜候!”
宇文杰不觉一怔,连忙抱拳还礼,说道:“先生你就是长沙郡守毕老爷么?恕我眼拙,你是在什么地方认识我的?”
两人边说边又分宾主告坐。
毕治中说道:“不敢,长沙郡守,就是下官,兄弟今若提出个人来,宇文大侠一定认识!”
宇文杰问道:“谁呀?”
毕治中说道:“那曾任四川巡抚的朗秋公,就是家父。”
宇文杰面情一愕;说道:“我不认识呀!”
毕治中见这少年,语言天真,一身稚气,显然,不是一个身怀绝技的武侠人物,暗忖道:“难道父亲所说的宇文杰,却另有其人,不是他么?”遂又说道:“宇文大侠!你不是在那风凌渡地方,曾与家父相遇?”
宇文杰仍满腹不解的说道:“风凌渡,那是个什么地方?”
毕治中说道:“去年的这个时候,在那潼关外黄河边,有一群强人,要抢去几辆骡车,这事,难道宇文大侠,竟忘记了?”
宇文杰两眼望天,向上一转,旋又朗声一笑,说道:“啊!记起了,记起了,毕老爷,原来车中那位老先生,就是你的尊大人,当日,怪我太过荒唐,只将那般拦路打劫的强盗制服后,连那先生的姓名也没问,就夺过强盗的一匹马,骑着跑了,今天想起来,惭愧得很,真对不起人。”
那拴在后槽的“乌云赶月”像蛮会凑趣似的,这时,突然“希聿聿”一声长嘶,宇文杰满面含笑的伸手向后一指,说道:“毕老爷,你听,这阵长嘶,就是我说的那匹马呀!当日,我就是看在这匹马的份上,才没杀那般强盗哩。”
他说至此际,略一沉吟,接又说道:“只奇怪,尊大人怎知道我的姓名?”
毕治中说道:“当日风凌渡一别,家父经询那位随车护行的终南大侠金剑梅萼之后,始知宇文大侠的姓名。回家以后,念念不忘深恩,恨无由得报,常引以为憾!不期今朝与兄弟在此相遇,实属万幸!”
宇文杰连连摇手,急声说道:“毕老爷,千万不要再恁样的讲,当日也不过是机会凑巧,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小事。怎好说是什么恩惠?没的折煞了我的寿数!”
毕治中问道:“宇文大侠,此次前来长沙,不知有何贵干?”
宇文杰不觉轻声一叹,说道:“我因要寻找一位亲人,四处访问不着,才由友人引见,请那位曾任三省总捕头的晏飞帮忙。不料,他又因出事坐牢,现在只好候他出狱之后!”
毕治中说道:“不要紧,我回去马上将他释放,为宇文大侠的事,我就是背点过分,也没干系!”
宇文杰心出声相阻,说道:“毕老爷,使不得,我们还是公事公办的好,不过,尚书巷的血案,那晏飞确是冤证。现凶手的下落,我已知道,杨家失踪的新娘,已寻回来啦,马上就可到案,这事,只请你快快发落,就足感盛情。”
两人又坐谈了一会,毕治中才告辞而去。
接着,长沙府又派人提走李香娘,晚饭刚罢,那晏飞即在府里捕头会三省陪同之下,前来拜访宇文杰。
宇文杰一见,立即高声嚷道:“晏大哥,恭喜你,出来啦!”随即让进二人,奉坐敬茶。
晏飞抱拳称谢不迭,说道:“老弟,若不亏你如此的鼎力相助?我怎能够出来得凭快。”
宇文杰问道:“那李姑娘到案后怎样?”
曾三省说道:“收监啦,奇怪,堂讯时,一口自承她是凶手,问用的凶器,她说藏在床中枕头里面。及至派人提出呈堂一看,原来是一柄七八寸长的飞快匕首,我们大人,真称得起‘明察秋毫’,他一见之下,即认为姑娘并非真凶。由于伤单上所载的伤痕,说死者系胸前一刀致命,且系刀剑一类的斩剁之伤,而非匕首刺扎的伤势,更非一个柔弱女子所能下手。是以,草草一讯之后,即行收监,大人之意,听说宇文大侠已知凶手下落,他还请你鼎力相助,去缉拿真凶哩!”
晏飞一旁插口,说道:“本来这事,由我而起,老弟,你如果愿意!我就陪你去趟如何?”
宇文杰说道:“那凶手,不但已知他的下落,且已被我所擒,点了睡穴,捆放在一个山洞里,老兄尽可按着地址,前去拿人。不过,那地方距离柳家冲极近,在这一昼夜间,难免不发生变故,为魔剑书生将人救走,如果如此,那将又要多费手脚了。可是,我既不在役,也没吃粮,要我替官里出去拿人,这事我可不能做。”
曾三省见他严词峻拒,心头大急,忙说道:“宇文大侠,你来到长沙之后,谅最近也有个耳闻,那南岳柳家冲地方,真不亚于龙潭虎穴,差不多这三湘一带的一般江湖朋友,一提起它来,谁也不敢前去,捋那柳家裕的虎须。你今若一再推辞,不但我们这场戏,没法唱下去,我看尚书巷的这笔血案,亦将永无了结之日,更何况,那郡守大人,还是你的好友?”
宇文杰单掌支颐,沉吟不语,良久,才仰首说道:“我对这事,确实想不出一个好的计谋。各位莫忙,我这儿还有一位足智多谋的女军师,待我请出来,向她领教一下,再说。”
少顷,两人看宇文杰笑容满面,身后跟随一位年约二十岁大点,生得明目皓齿,身着一身素装的姑娘,一同出房,连忙立起让坐,那姑娘也双手交胸,向两人敛衽为礼,旋在宇文杰身旁落坐。
这时,那黑孩儿也踱至姊姊肩下立着,瞪着那双大黑眼,向座中这俩陌生人的脸上直转。那柳姑娘说道:“各位大爷,尚书巷的这件血案经过,我已明白了,今天清晨,曾将案情告诉那李姑娘。她一听说晏大爷,为她入狱,看她表面上神情,非常不安,不料,她竟当堂自承是杀人凶手,这还不简单么?那凶手与她一定有段特殊渊源,不然,她怎肯宁愿舍身入罪,意存袒护呢?”
晏飞即率先颔首,说道:“对,对,定是这个道理!”
她又说道:“我家大爷,不愿公然出面拿贼,这并不就是怕了那个名叫什么‘书生’的人,而是因怕不在其位,而谋其政,说得不大好听,怕的是将来传播出去,‘人言可畏’罢了。”
曾三省说道:“姑娘!我们为了晏大哥在江湖上的盛誉,要请宇文大侠助拳拿贼,那是件势在必行的事。至于怎样公私兼顾,两全其美的去做,请问,你有何意见?”
姑娘说道:“依我看来,各位还是先到那贼遭擒之处看看,如无什波折,可将人提着就走。万一那贼,已被人救走,最好,是由府里备下公文,会请衡山县派人,一同去柳家登门要人。如事情顺利,一切不说,如柳家拒绝交人,两下说翻了,要动武的时候,我家大爷,可在暗中助你们行事,这不是公私兼顾,一举两得么?不过,这办法,是否去得,还请各位从长计议。”
众人一想,除此之外,也确实无什么较好办法可设,遂决定由长沙县的张三千,乔装连夜赶赴衡山福田铺后山岩洞一探。
曾三省当即告辞,分途行事。
宇文杰乃伴送晏飞回家,那晏老太太,听说儿子此次蒙冤,全亏这少年相助剖白,始得出狱,再三面谢不迭。
次日天刚亮,宇文杰瞑坐床前,调息行功甫毕,忽然听得一阵急骤的敲门声,不由一惊。
赶去打开中门一看,来人正是长沙府的捕头曾三省,见他神色仓惶,便知有事,忙让进请坐。那曾三省低声说道:“宇文大侠,我不坐了,衙门里昨晚出了岔子,大人差我请你火速去一趟,我先回去复信,在仪门相候,免得大人悬念。”
说毕,即匆匆告辞。
宇文杰一面洗漱,一面寻思:“自己正事,一点没做,这些意外变故,反接二连三地来了,真是出人意外。”
他只得唤起柳姑娘,交代一番,即离店进城,径扑长沙郡守衙门而来。
那守候在辕门下的曾三省,一见他来,即忙迎着,恭声说道:“我家大人在书房专候。”
宇文杰来至后衙,老远瞥见毕治中,立身书房门前,拱手相迎,他急忙抱拳为礼,说道:“毕老爷,恁早相邀,不知有何见教?”
毕治中将他让进书房落坐,小厮奉茶敬客后,遂后退下,又向书房门外,扫了一眼,回头悄声说道:“昨晚衙中来了贼人,门不开,户不动,竟在我卧房里窗前桌上,插刀留柬,宇文大侠,你看这事怎办?”
随由书案抽斗中,取出刀柬,向他手中一递,又说道:“这柄匕首,与那狱中姑娘所缴的凶器,却系同一款式。”
宇文杰接过匕首一看,系纯钢打造,锋利无比。
刀柄装饰,也极精致,绝非一般兵器店中出售之物,遂说道:“这倒无什么奇处,世间上彼此相似的东西尽多。”
毕治中掌上摊着那张七八寸长,两寸来宽的纸柬,说道:“纸柬上写的这寥寥八个大字,说的什么,我就不懂,宇文大侠!请你看看,究是什么意思?”
他又接过纸柬,见上面写着“彩条词斗毂饴佳妇”八字,沉吟了一会,然后,仰首冲着毕治中开口一笑,说道:“我也不懂。”
毕治中到底是个饱读经书之士,为人明白得多,心知这纸柬的语气,必有来头,定不简单。
他见这位身怀绝技的武林奇人,亦解释不开,表面上仍镇定如常,不动声色,内心里可真有点着急起来,极感不安,暗忖:“这件事,终久是要公开的,大可不必瞒人,遂想起了签押房里绍兴师爷徐春龄,乃是个饱学之士,他或许懂。”
乃唤小厮,将徐师父请来。
那徐师爷步进书房,取下脸上的老花眼镜,冲着宇文杰和郡守大人,各深施一礼,说道:“大人见唤,有何吩咐?”
毕治中说道:“春翁请坐。”他随将昨晚贼人插刀留柬之事一说,即取出那张纸柬,请他解释。
徐春龄听得心头一震,忙又架上眼镜,接过纸柬,端详了一阵,半晌,方说道:“大人,恕学生少读经史,对这柬上的语气,实在不懂!”说罢,双手一拱,将纸柬交还,告辞退出。
毕治中手里捏着的那张纸柬,兀自俯首凝视,默默不语,看他神情,似乎已陷入极端不宁之中。
宇文杰灵机一动,说道:“毕老爷,那个为尚书巷血案被诬陷的小孟尝晏飞,过去曾经充任三省总捕头,眼皮杂,阅历多,确是个三教九流的人物,何妨请他来揣摩、揣摩,怎样?”
毕治中闻言,方自惊醒,说道:“好吧,你不说,险乎忘了这人,这还有事,要向他致谢哩。”
没有两盏热茶的工夫,已用快马请来了晏飞。
晏飞先向毕治中谢过了脱罪之赐,又向宇文杰抱拳为礼。
毕治中一把将他拦着,说道:“晏兄,不必拘此多礼,这位宇文大侠乃家父救命恩人,访其侠踪,久无讯息,若不是由你口中道出他来,现在仍然不明他的行踪,我还没向你致谢哩。”
宾主告坐后,毕治中将昨晚之事说了,又请他解释那纸柬上的语意。
他看罢字柬,连连摇头,说道:“大人,我虽闯闹过二十年的江湖,曾充过三省总捕的职务事,但对这文字一道,却少下功夫,这个,尚祈鉴谅!”他旋又接过那柄匕首一看,不觉一惊。
宇文杰见状,问道:“晏大哥,这匕首有什么可疑?”
晏飞两眼向上转了几转,稍加思索,遂说道:“这匕首,我曾在哪里见过?”良久不语,接又说道:“啊!记起来了,这乃是月娟的东西。”
毕治中说道:“这匕首与姑娘的那一柄,系同样款式,但并不是她的东西。”
晏飞又略一沉吟,说道:“如此说来,那李香娘既是柳家冲的人,而夜来寄柬留刀的,也定是柳家冲的人物,我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一点,要请大人特别加以戒备,才好。”
毕治中欢眉-皱,轻声叹息,说道:“宇文大侠,你那寻访亲人的事,可交给我办,待我行文各府州县,替你去找,请你放心好啦,不过,我衙里既已出事,你可不能信水流舟,隔岸观火呵!我想,你住在客栈里,也不甚妥,不如将家小搬来我这后衙暂住,彼此呼应也灵便些,候破案后再走如何?”
宇文杰连连摇手,笑道:“毕老爷,你搞错啦,昨天店中陪你说话的姊弟两人,并非我的眷属,只是亲戚而已。我们住在店中,也没什么不便,你莫小觑那个黑孩儿,他年纪虽小,却生的身轻如燕,力大如虎,差不多的武林人物,决不是他的对手。至于那位姑娘,更是个博闻强识,料事如神的女博士,唉呀!记起来了,你将那字柬给我,我去去就来!”
他接过纸柬,向怀里一揣,即匆匆外出,飞奔而去。
座中两人,方自一怔,等惊醒过来,见他已无影无踪。
宇文杰一出城门,即听得耳后,由城中驰来一骑快马,忙向旁一闪,扭头一望,那马与他挨身而过。
马上坐的,却是一个短小精干的劲装少年,不禁一惊,忖道:“这厮不是前晚在柳家冲,持灯寻人的那个计安吗?”
心念方罢,那马已驰出老远,转角自去。
他因为心中有事,一时也无暇去追踪那计安的去向,遂奔回客栈,摸出纸柬,请柳姑娘解释。
姑娘见这无头无脑的八字,也不禁一怔,揣摩半天,仍无头绪,又约莫过了两盏热茶的工夫,乃笑道:“大爷,我猜中了。”
宇文杰一惊,问道:“说的什么?”
她笑道:“这是个拆字谜儿,乃‘速放香娘’四字!”
宇文杰又问道:“怎解呢?”
姑娘说道:“我原也不懂,还是看到最后两字,才看通的,你看:‘采条’,乃束腰之物,应释为‘束之’,束之二字相加,不是‘速’吗?‘词’乃文字,‘斗’乃方物,‘词斗’应释为‘文方’,文方二字相加,不是‘放’吗;‘谷’乃禾苗,甘为‘饴’,‘谷饴’应释为‘禾甘’,禾甘二字相加,不是‘香’吗?‘佳妇’乃‘良女’也,良女二字相加,不是‘娘’吗?”
宇文杰连连打躬,说道:“姑娘,你真行,猜得对,对!我们原也想着,与那姑娘有关,只不明这字里的词意罢了。”
他又飞身赶来郡守衙门,走进书房,见毕、晏两人,面色凝重,默然相对,心头不禁一震。
尚未开口,那晏飞即向桌上一指,说道:“你看,那是件什么东西?”
宇文杰顺眼瞥去,见桌上放着一面巴掌大的三角小旗,遂信手取过来仔细一瞧,旗面上交印着两柄宝剑,交叉中间,印有一具骷髅,那七八寸长,粗如筷箸的旗杆,且系纯钢打造,杆脚尖锐非常,有如利锥。
最令人难解处,那旗杆顶端,却装着一颗,比蚕豆略大,形同猫眼,亮晶晶的圆球,圆球两旁,还有着两片红色鸡毛。
他看得不解,忙问道:“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晏飞轻轻吁了一口长气,沉声说道:“这东西,就是那魔剑书生有名的‘魔旗箭令’,顶端晶球,入夜泛光。一般江湖上的朋友,多见之丧胆,根据往例,这件东西,如在哪里发现,那里即将遭受杀人放火的惨剧。刚刚你一离开,我就去探望一下那姑娘月娟时,在狱门上端,发现此旗,如此看来,那魔剑书生为这个姑娘,还真想大闹一下哩!”
宇文杰因不明此旗的作用与厉害,反而镇静得多,看罢向桌上一扔,说道:“柳家冲来了人,我是知道的,刚才出城,就碰着一个,至于来了多少,或魔剑书生也来了没有?那还不大清楚。”
三人正密谈间,忽见捕头曾三省,挟着一个头臂均已裹着伤的人进来,仔细-看,那负伤之人,原来是县里捕头张三千。
宇文杰惊问道:“张头,你怎么啦?”
那张三千伤的头青脸肿,踱进书房,先向大人行礼,毕治中将手一摆,示意他坐下,说道:“你请坐,有话慢慢讲!”
张三千告罪落座后,说道:“我昨晚乔装个樵夫,前往南岳,五更天就混进了柳家冲,那个岩洞不但没有擒获的秦永湘,连洞内的床铺家具,全移走了,我一看,知已扑空,即回就走。万不该当时神情慌张了一点,哪晓得岩洞附近,却伏着四个劲装大汉,一拥而上,将我截住。没奈何,我只好装个不会武功的,让他们揍了一顿。”
毕治中说道:“伤势无碍吗?你回家休息去吧!”
张三千面带惨笑,即躬身退出自去。
宇文杰见张头已走,遂说道:“毕老爷,刚才那张字柬,已解出来啦!”
毕治中惊问道:“怎样?”
他乃将姑娘拆字释意的情形,告诉两人。
毕治中不由击掌叹息,说道:“唉,我枉自为官,真是见识不及一女子。”言下似有无限感慨。
宇文杰说道:“毕老爷,你看这字谜儿,拆得可对?”
毕治中说道:“宇文大侠,我们暂时不谈这个,昨晚我已写了一封长信,将会晤你的情节,专差赶回海州,告禀家父去了。今晚,我已在八角亭同庆楼中,定了一桌宴席,一来祝贺晏兄脱诬之庆,二来为你接风,以略尽地主之谊。现将掌灯,时已不早,二位略坐,我换上便衣就来。”
不一会,果见毕治中,换了青巾儒服,三人遂从侧门而出,径向那八角亭同庆楼前来,进了楼上预定的雅座。
不料这位郡守大人,虽是堂堂四品大员,人却极其风流潇洒,今一卸去宦服,更显得洒脱随便。
三人吃罢这顿酒席之后,已是夜近初更,遂兴尽而散,离开洒楼。
来至街头,宇文杰低声说道:“晏大哥,你陪毕老爷先回衙去,我回客栈,去去就来。”
晏飞沉声说道:“城门早已下启,你怎能出去?”
他乘着酒兴,朗声一笑,说道:“我来去如飞,谁能阻我?”
毕治中,晏飞两人,恰立身暗处,尚未为人留意,这时,却有一老一少,两个劲装汉子,行色匆匆。
与他们三人挨身而过,闻言,向宇文杰扫了一眼,那个老人却又冷峭地讪笑了一声,向天心阁方向而去。
晏飞急将宇文杰的衣角一带,悄声说道:“快走!”
宇文杰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两位先走,我要出城嘛!”
晏飞一把又将他拉至屋角暗处,附耳说道:“刚才过去的两人,那个年约六十岁的老者,却是住在长沙岳麓山,闻名江湖的‘摔碑手’回回哈兰亭,也是那魔剑书生的好友,他今晚进城来了,必不太平,你如要回客栈,最好,快去快来!免得我一身二手,一时抓不开。”
宇文杰见他那种大惊小怪的神情,不觉暗自好笑,遂拱手分别。
他今晚回店,必需越城而过,刚一窜上城楼,即瞥见身前,约十余丈远的城垛处,先后冒出了两条黑影。
随又穿屋越脊,向城内急奔,身形瘦小,动作快极,暗自恃道:“好早呀?现在就来啦!”他见状,就打消了回店念头,忙拧身回窜,缀在前面两条黑影之后,跟踪追去。
他揣摩方向,并非郡守衙门去路,心想:“这两人,向哪里去呀?”转眼间,那前面两条黑影,却停在一间屋面上,略一犹豫,即双双落下屋檐。
他赶至临近,这方看清,那黑影落身处,却是间小庙,正坐落一条巷尾深处,形势极其偏僻。
他亦落下庙前地面,大门上有“福寿庵”三个金字,还依稀可见。
他见这是座尼姑庙,不愿去探女人的闺私,又惦念着毕治中的安危,遂由这巷中,跃身上屋,径向郡衙扑来。
还未到达,即遥遥听见前面金铁交鸣之声大作,他双脚一加劲,如一缕轻烟般,向前急驰,来至郡衙院墙一落。
瞥见屋顶上人影幢幢,已有四人,分成两起,正在交手拼斗,旁边还立有一人观战,因黑暗里距离太远,尚难分敌我。遂又连用眼神,向交手四人盯去,看身形,那个使软鞭的,确是晏飞,另一个使一双判宫笔的则是曾三省了。
他立在墙头,正踌躇着应否上前助阵之际,忽又听得隔院监狱巷中,掀起一片人声吆喝,夹杂着急骤的兵器相砸之声,心想:“定是有人劫狱来啦,且先过去看看。”马上拧身一跃,转向监狱屋顶扑去。
他一掠数丈,双脚尚未着瓦,即瞥见檐前伏着有条黑影,显然是贼人派在此间,负责把风的。
遂亦不再思索,身未落,手先出,急骤无比,迅捷绝伦,就凌风扬臂“砰”的一掌,向那黑影劈去。
只听得“扑通”一声,那条黑影,在猝不及防之下,被摔落屋檐,旋又听地面有人嚷道:“屋上下个贼来了,快点,快点捆上。”
宇文杰落身巷中,径扑狱门,众人先是一怔,及看清来人形貌,又是一阵欢呼,道:“好啦,宇文大侠来啦,你们让开点。”
这时,狱门口,有四个使单刀的捕头——那个名叫管亮的也在内,正与两个手使长剑的夜行人拼斗。
由于人多地狭,几成了混战局面。适才一听众人大嚷:“宇文大侠已到。”那管亮眼尖,忙虚晃一刀,向旁一闪,说道:“宇文大侠,贼人在这里!”
宇文杰空着双手,猛向前扑,扬臂向上一抄,一把夺下了对手长剑,右腿又扫出一脚,即将那人踢起两丈高,摔落墙角,跌地不起,当下由黑暗里钻出两个公人,拥身上前,将他捆了。
另一个使剑的,一见不妙,正打算撇下敌手要走,宇文杰赶上去,又“砰”的一掌,将他连人带剑,一下劈倒,也被捆了。
他见狱中犯人无恙,这里事情已了,忙又平地一跃上了屋顶。
赶来郡衙,只见晏飞手中一条软鞭,使得风雨不透,已占尽上风,真不愧是名家。
再看那曾三省则差劲多了,手中那对判官笔,敌住人家一口剑,势极勉强,如再缠斗下去,非落败不可。
旋又听得黑暗中,有个苍劲的口音,沉声发话,说道:“李金鳌,你应舍中宫,走轻灵呀!”
此言一出,那个被称为李金鳌的,正是与曾三省拼斗的一个,果见他剑招陡变,专取偏峰,围着曾三省,团团转的抢攻。
那团丈许大的剑光,即绵绵不绝地,向他四周滚滚而来,曾三省顿被掺入一片冷滟光芒之中,那判官笔,虽是件兵器,在这敌我势力悬殊下,却益发施展不开,看看就要身首异处,或则是摔落屋底。
这时,另一旁的晏飞,却越斗越勇,但对方身手,亦自不凡,二人堪称半斤八两,杀得难解难分。
宇文杰伏在暗中,手里握着一角瓦片,颠了几颠,觑定那团白光中与一线黑影的接合处——那正是李光鳌掣剑的右腕脉门。
右臂猛抬,用重手法,抖手打出,即听得“叭”的一声,顿见屋面上,那团银光暴敛,一支长剑,竟飞向半空。
在昏黑暗里,只见一缕白光,如经天长虹般,直向那十余丈开外的院角坠去,同时,瓦面上的李金鳌,一阵闷哼,身形拿桩不住“扑通”一声,也被摔落屋檐,院中众人一阵暴喝,正待上前擒拿。
忽然院角那株槐树,枝叶晃处,突闪出一条瘦小黑影,看他好快的身法,相距数丈,即一掠而至,只一俯身,抱起了由屋上坠落的李金鳌就走。
两个起落,已去得无影无踪。
宇文杰看得也颇心惊。
这时,蓦听得瓦面上,那个苍劲口音,又在发话,说道:“我们两下,今天讲的乃是单打独斗,适才究竟是那位高人,竟在暗中下煞手,你既然不怕破坏江湖道义,何妨请出来一见?”
那曾三省拼斗正酣之际,突见对方,剑飞身坠,还以为是自己一笔绝招得手,点中了对方脉门。
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心头暗自高兴,及至听得久立屋角的那个老人,向院中林际发话,他更不知道暗中另有人在,一时得意忘形,竟沉声喝道:“老儿,你还卖什么关子,可接你曾爷两招吗?”
宇文杰见状大惊,一声断喝,即身随声进,人已跃上屋顶,嚷道:“曾头让开!”语音未落,左掌轻轻向外一挑,将曾三省震退三尺。
旋即拱手说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与江湖道义何碍,刚才老英雄,也不是曾出言相助吗?”
老人一见眼前现身的这位少年,论年纪最多不过二十,看他那种身随声进的轻功,实高得不可臆测。
不觉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忙强自按捺,沉声说道:“适才曾姓朋友,待与老夫交手,你竟现身相阻,究有何意?”
宇文杰说道:“我看你偌大的年纪,尊你是位武林前辈,今晚他们这场拼斗,只要不以多为胜,老英雄也不插手,在下亦不过问,不然”
那老人闻言,似有怒意,沉声喝道:“不然,怎样?”
宇文杰亦高声应道:“不然,那就恕在下无礼了!”
老人不禁勃然大怒,冷笑一声,随又说道:“老夫哈兰亭,闯荡江湖三十年,尚未遇见如此狂妄之徒,你纵有一身不世绝学,谅亦非出身什么正大师门,你且接我一掌‘大摔碑手’试试?”
他话音尚未说完,即“呼”的一声,挟着一股强劲绝伦的罡风,迎头撞来。
宇文杰见对方,一出手就是极刚猛的路子,暗忖:“这摔碑手的绰号,果名不虚传。”
忙右臂一扬,向来势虚虚一挡。
接着,身形滴溜溜地向左一转,早已欺到哈兰亭的右肩下,猛翻右腕,去切取对方脉门。
哈兰亭一见大惊,忖道:“这娃儿,不但身法快得出奇,就是自己刚才击出的那一掌,功能开碑碎鼎,力道何止千斤,他怎的只将臂腕,轻轻向上一挑,那么大的一团罡风,即被冲消得无影无形?”
心念未已,又见他探臂急进,来切取自己的脉门,只吓得心头猛跳,忙斜步拧身,向左一闪。
双臂齐扬,再全力施为,向宇文杰胸前及其右胁,各拍出一掌。
宇文杰一击不中,马上将身形略向左闪,伸出去的右手,改擎为推,因对方左掌已经落空,乃迎着对方右手来势,拼力前推,硬接了这一掌,两掌相接,顿掀起一阵狂飙“砰然”大震。
只震得那摔碑手哈兰亭,拿桩不稳,连步后挫,瓦面上恁厚的琉璃瓦,竟被踏得连声“咔嚓”碎了一大片。
这时,宇文杰只要赶上去,加上一掌,或则踢出一脚,即可结果那老人性命,但他终因对方年龄大,不愿如此。
那哈兰亭正当连步后挫,堪堪就要摔落屋檐之际,那另一旁正与人交手的晏飞,这时,一鞭已绞住对长剑,用力向外一抖,那柄长剑,即被抖出数丈,坠落屋底,同时,对方拧身一跃,也落下屋檐走了。
他猛一回头,见那哈兰亭已经败退,再盯眼一看,不觉大惊,正当老头子,堪堪就要摔落屋檐之际。
他马上一个箭步向前,将哈兰亭搀扶个正着,说道:“兰亭兄!你觉得怎样?”
哈兰亭一手扶着晏飞,一手扪着胸前,顿感心头一阵潮涌,按纳不住,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接着,轻声叹息,说道:“人老了,不中用了!”
晏飞眉头一皱,低声说道:“老哥,我送你回去吧!”
哈兰亭只将头微点。
晏飞拦腰一搂,挟起哈兰亭,飞身跃出郡衙,俯首问道:“你住在何处?”
哈兰亭一口游气如丝,有声无力地回道:“朱家巷福寿庵。”
晏飞来到朱家巷,敲开福寿庵庙门,挟着哈兰亭入内,院中殿前,站满的人见状,全不觉一震。
晏飞也没理会,来到殿中,将哈兰亭向太师椅上一放,令他仰面躺着,随附耳说道:“老哥有什么吩咐?我好就此替你去办。”
那哈兰亭瞑目静坐,且不回答。
这时,殿外黑暗里,忽有一人,向内发话,大声说道:“姓晏的,你少如此假猩猩,你乃退休的捕头,怎又前来淌进这趟混水,没得说的,我们是血债血还,如若不还出一个公道,哼,今晚休想出此庙门。”
晏飞横眼向外一扫,冷笑一声,方待开口,忽见哈兰亭双目陡睁,精光暴射,极力提高嗓门,沉声喝道:“计安,不得无理!”
殿里殿外,一时又恢复宁静,鸦雀无声。
晏飞当下暗忖:“看这情势,已身入重围,若不用言语打开这个局面,今晚,还真不好出此庙门哩。”
遂朗声说道:“哈老英雄及各位好友,均在此地,晏飞为人,吃五禾六米,不是不懂道理,我已退休三年,怎肯再来过问这官场是非。不料,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城中尚书巷最近发生的血案,那凶手做事,太不够格,竟栽赃卸罪,将案情弄到我的头上来了。我不过问吗?不但要替人顶罪,伸着脖子挨刀,且事后,还得落个杀害缙绅,掳掠妇女的骂名。现今凶手一日不前来到案,我是一日不能脱离干系,这种名誉攸关,性命相连之事,怎能说是白淌这趟浑水?”
哈兰亭双目下垂,左掌扪着胸口,不住地抚摸,闻言,轻声叹息,说道:“老弟,今晚这事,如知有你在内,我决不会来,及至临场见你之后,惜为时已晚,和我交手的那个少年是谁?你认识吗?”
晏飞答道:“那人姓宇文名杰,是个初出道的小伙子,与在下并无什么交情,听说,他乃长沙郡守毕治中的好友。”
哈兰亭轻轻呵了一声,遂喃喃自语,说道:“这人,以前听说过,曾在陕州风凌渡,打败巫山二友,救了四川巡抚毕朗秋一命,然后,夺马潜逃无踪,好像就是他,难怪,他是毕治中的好友。”
遂又朗声唤道:“钱太!”
这时即由殿前黑暗处,转出一人,晏飞一见,知是与自己交手的那个少年,武功甚高,与自己拼斗了七八十招,竟不露败象,心头还兀自佩服不已,这一见面,不禁又向他多看了几眼。
哈兰亭说道:“钱太,你乃是你师的道座弟子,师传既不在此,遇事,你得要多尽责些。现长沙郡守既有这姓宇文的少年在内,你们对那劫牢反狱一节,莫想得手,最好,于明晨赶急回去,告禀令师,劝他对那营救李香娘的事,早早死了这条心吧!如若想要太平,还是以交出凶手为上,不然,我也不便再过问此事,此外,我落败受伤一事,不向令师提及也罢。”
他又偏过头来,说道:“晏老弟,今晚劳你护送,容改日道谢!”
说罢,双手一拱,作送客之状。
晏飞当下抱拳,向哈兰亭及柳家冲的众人一扫,辞出福寿庵,跃身上屋,穿房越脊地径扑郡守衙门而来。
甫落身后院,即瞥见书房内灯光闪烁,心知毕治中已在房内,忙赶进书房,见宇文杰亦在座中。
毕治中见他来到,忙起身迎坐,拱手说道:“今晚如非两位鼎力相助,这场杀官拒捕,却牢反狱的巨案,势将难免。适才得报,监狱中已擒获了三名贼人,我看,是专案详勘,将贼人先行正法呢?或者俟主凶擒拿后,再一并处置,不知晏兄有何高见?”
晏飞笑道:“杀几个监犯,那还不容易?愚意,不如留情,作个钓饵,以诱余贼,齐来上钩也好。”
宇文杰插口问道:“晏大哥!那个受伤的老头,你相识吗?他的伤势怎样?”
晏飞见问,即回头说道:“晚间我们三人在八角亭路边,谈话时,与你挨身而过,我当即告诉,闻名三湘的摔碑手哈兰亭,就是他嘛。”
宇文杰问道:“他伤得怎样?”
晏飞德答道:“我交友遍三湘,也有他一份,这人虽非出身名门正派,但为人无什么过恶,并不太坏,我当然不便得罪于他,你两下交手时,因其情势危殆,是以,才将他救走,送回下处。”
宇文杰又问道:“那下处,是个名叫福寿庵的小庙吗?”
晏飞反问道:“噫!你怎么知道?”
宇文杰笑而不答。
毕治中也不禁插口,惊问道:“噫,那不是尼姑庵吗?这般贼人,怎窜到女人静修之处?”
晏飞笑道:“不,那庵里住的是道姑,主持玉清大师太,却系那柳家裕的堂姊,平时,柳家冲的人,如来长沙,多半是寄宿那里,这次,他们想来劫狱救出李香娘,当然就选定福寿庵,作他们的下处,我将哈兰亭,送去之后,他为人到底还不错,即痛表悔意,不该淌进这趟混水。”
他说到此际,顿了一顿,复又轻声叹息,接口说道:“宇文老弟,一来因他年龄已高,禁受不住,二因你出手也嫌重了些,是以,他受的内伤,很是不轻!”
宇文杰是个至性人,一听说那哈兰亭,并不太坏,且又负了重伤,内心一时顿感不安,遂起身说道:“你陪毕老爷坐坐,我去看看那老人就来。”
他闪身外出,跃上屋顶,仰望空际,星朗月昏,这时,还不过三更天次,寻至福寿庵,潜身墙角。向里一张。
见庙内灯火全灭,悄无人声,心头十分诧异,暗忖:“这三更半夜里,那伙人竟全走了吗?”
他落身院中,蹑足潜向殿前殿后,以及四下禅房,逐一踩探,除一二房间内,微闻鼾声外,其余哪边有人?
没奈何,只得退出庙门,又穿屋越脊,几个起落的折返衙门。
他刚一跨上院墙,即遥遥瞥见监狱屋顶上,冒起一条黑影,他遂将身形就暗处一伏,看来人如何作为?
他再一连用眼神向那黑影仔细盯去,见是个身材苗条,肩插长剑的黑脸汉子,那黑影这时,正立身监狱屋檐前,举目四扫之际,宇文杰右臂一招,将掌中的一枚瓦角,猛向那黑影的脸膛抖手打出。
时骤势急,迅速绝伦,那黑影面庞,刚刚转到朝宇文杰蹲身处的这个方向,猝不及防,脸上挨了一下重的。
只听得“梆”的一声清响,那黑影吓得一大跳,忙将身形向右闪开丈余,伸手向脸上频频抚摸,似已受伤。
宇文杰击出一瓦之后,暗自诧异,道:“这厮,好厚的脸皮呀?击的恁响。”他随即纵身一跃,一鹤冲天,径向那黑影扑去。
那黑影受了一下暗算,早自提防,留意来路,见状,即伏身向前一窜,一掠数丈,同时,反臂一扬。
随听得“刷”“刷”两声,银光连闪,直向那身后凌空扑至的宇文杰撞去。
宇文杰身形飘悬半空,方自惊讶那黑影身法好快,旋又瞥见身前空际,忽泛起两缕精光,迎面射至,急扬臂向前一抄,将暗器接在手中。
同时,身形已着落瓦面,伸掌一看,原来是两柄七八寸长的匕首,再一抬头,前面黑影,已失踪迹。
他深恐郡衙内尚匿有贼人,不敢远离,遂舍去黑影不追,折返书房,见毕治中,晏飞两人,仍在挑灯对话。
见他进来,齐忙问道:“事情如何?”
宇文杰见问,不禁摇首惨笑,说道:“那福寿庵已是人去楼空,悄无声息,想他们已经全早走了,不过,回头来,却在监狱屋面,惊走了一个贼人,我只接着这两件东西,你们看看!”
他随将手中两柄匕首,向桌上一掷。
两人见了同时一惊,毕治中说道:“这匕首,与寝室留柬,和那李香娘缴案的,也系同一款式!”
晏飞说道:“当然,依此看来,前番插刀留柬,不但是这贼所干,连李香娘枕中的那柄匕首,也是这贼所给。”
宇文杰又说道:“我击了那贼一瓦,觉得他的面皮很厚很硬,又见其身形苗条,像个女子戴上假面壳似的,且身法极快,一晃无踪。”
晏飞两眼上转,略寻思,旋即说道:“呵!是了,定是她。”
宇文杰惊问道:“她是谁?”
晏飞笑道:“你怎恁急,听我慢慢讲嘛,那柳家裕,虽然是个出身绿林的大户强盗,但他却有个生得极其标致的女儿。从师读书,随父学艺,确是个文武全才的姑娘,父母爱如掌上明珠,姑娘年纪并不大,和你差不多,最多也不过十七八岁而已。”
宇文杰十分不耐地催道:“你讲了一大堆,讲的什么嘛,没头没脑的!”
晏飞又笑道:“你还想这个强盗的女儿做太太吗?恁猴急!”
宇文杰这才两脸讪讪的,听他继续说道:“那姑娘轻功绝高,且打得一手好暗器,人称‘飞刀’柳如烟,你适才碰着的,定是她无疑。”
宇文杰一听就罢,没也将这事放在心上,遂问道:“晏大哥,那哈兰亭偌大年纪,我极不愿他伤在我手,他住在何处,我急于想去看看他的伤势。”
晏飞说道:“对河岳麓山脚下,有个春记屠牛宰坊,他就住在那后面,你急什么?等一会天亮,我陪你去趟就是。”
众人闹了一夜,也没睡觉,转眼天亮,晏飞、宇文杰两人,洗浴即毕,遂辞别毕治中,双双踱出大西门。
来到河岸一看,原来今晨风大浪急,河无渡船,河岸下,杂人伫立,包括渔家、舟子、工人、小贩全有。
正三五成群,一堆一堆地交头接耳闲聊,两人见无船渡河,准备离去,这时,由洞庭湖方面,突来一船。
船重载满,正橹桨齐飞,溯江而上,不料,刚驰进长沙河面上流头,忽又驰来一条双桅大船,却乘风破浪地向下直冲,一下撞上了迎面的那条货船,岸上众人,见状大惊,不禁掀起一阵暴喝。
那双桅大船,一下撞碎了货船,且见已肇祸之后,仍不理不睬地顺流自去,那条货船,即在汹涛骇浪中,急速下沉。
船上舟子,亦纷纷弃船泅水逃命。这时,岸上人众,又掀起一阵吆喝,齐声为那船上一个不会泅水的人担心,会被淹死。
宇文杰盯眼一看,果见那船已下沉,没及双舷,船上舟子,已泅逃一空,只剩下一人正爬在蓬顶上攀着桅杆,高声呼救。
至此,所有岸上观众,河下船只,全因风高浪险,无法开船,虽明见那人,已危在俄顷,马上就将被波浪卷去,但亦只有望洋兴叹,爱莫能助。
这时,岸上人群中,突听得有人一声大喝,众人方自一怔,头顶上忽掠过一条黑影,向空中拔起数丈,如经天长虹般,直对那江心飞去。
只见这条黑影,一贴近船蓬顶,又如飞燕掠波般,已抓起那人领口,继续凌空前进,跃上了江心外面的水陆洲。
岸上众人,看的先是一呆,及至惊醒过来,不禁又为船上那人之获救,而掀起一片欢呼。站在人丛中的小孟尝晏飞,见这宇文杰,不但具有那身登峰造极的绝世轻功,而这种见义勇为溺己拯人的精神,更令人钦佩,眼前这一惊险镜头,只看的他不禁暗中倒抽了一口凉气,遥呼连连,叹为观止。
船上那人,正当九死一生,濒临绝境,突然被人挟起空中,向前飞去,早已惊得昏厥过去。
及至被救上岸,蜷伏在地,良久、良久,方慢慢悠醒过来,睁睛一瞥,身前却立着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玄装少年。
又一回想,刚才沉船的那幅情景,只可惜,船中百担白米的代价,却是一堆银子,半生血汗,顺水而去。俗语说得好:“落水思命,得命思财”
他一时想到痛心处,不禁嚎啕大哭。
宇文杰因一时勇于救人,没计利害,他刚才使出的身法,乃“龙形八式”中的一式“云龙泛波”
这一式,系用于水面上的轻功,施为时,可在水面上借物踏波,凌空前进,只不能在中途久留与返身回窜而已。
是以,他由岸上一掠上船蓬,即抓起那人,只一登,即继续凌空前进,先还以为到了对岸。
及至着地后,向四下一扫,这才看清,两人仍在江心,脚底下,原来是江心的一摊沙洲,不禁一惊。
旋又一想:“困处水面沙洲,总比葬身鱼腹强些。”
遂又伸长脖子,仔细向四外一瞧,靠长沙那边,江面太宽,中途无物借力,已是无法飞渡的了。
幸岳麓山之面,沙洲与岸边,仅一衣带水之隔,如挟着一人,凌空飞渡,自忖还不致吃力,遂探臂向那人肩头一拍,说道:“喂!你尽哭些什么嘛?请问,贵姓,住在哪里,待我送你回家怎样?”
那人被这一拍,才又惊醒过来,住了咽声,暗自愧道:“当前救命之恩,尚未谢过,怎的尽自哭泣!”遂说道:“小英雄在上,待在下谢过救命之恩!”他双手一拱,就地向下拜伏。
宇文杰见状,一把将那人扶起,说道:“掌柜的,我看你是个很忠实的商人模样,那船已沉了,哭亦为益,船中装的些什么?全是你的吗?”
那人立起身来,点了点头,说道:“在下姓柳,家住醴陵县属的渌口镇经商。船中装的米,是刚从岳阳收购的,不料这一下丢得净尽。”
这下又频频摇首,连声叹息。
宇文杰听说那人姓柳,心头不禁一震,忙问道:“掌柜的,室甫是?”
那人答道:“在下名少安。”
宇文杰闻言不由大惊,忙双手一伸,搭着那人肩头,急声问道:“柳月安,是你什么人?”
那柳少安也不禁一怔,遂又说道:“他是舍弟。”
宇文杰一惊之后,不禁喜的心头一猛跳,搭着柳少安的双肩,连摇了几摇,又问道:“府上可还有位老太太。”
柳少安答道:“家母在堂,只是去岁冬天,得了个风湿症,可惜至今两腿行动不便而已。”
宇文杰喜出望外,放了柳少安肩头,双掌一击,满面含笑,说道:“好了,这真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高兴的举动,即有点发狂,且说话亦语无伦次。
半晌,才又说道:“柳大叔!请受小侄宇文杰一拜,府上三人,使我在这一年以来,好找哇。”
他边说边即推金山,倒玉柱的,就沙滩拜了下去。那柳少安见状大惊,一把将他抱住,急声说道:“恩人,这使不得,我请问,你与家母、舍弟,均认识吗?”
宇文杰立定身形之后,连连摇头,重重地长叹了一声,接着,不禁悲从中来,掩面而泣,良久,才凄声说道:“大叔,那住在武昌纸坊官塘,已经去世了十五年的宇文俊,就是我的父亲。”
柳少安闻言,着实的大吃一惊,一把搂着宇文杰,急声问道:“唉呀,你的乳名,是不是叫官官?”
宇文杰伏在他胸前,连连点头。
柳少安此时,也不由重重叹息了一声,说道:“官官,家母在这几年来,因日夕思念于你,竟思出了一个残身之病。不料,今日却由我与你在此相晤,且又蒙你救我一命,这真是冥冥中,鬼使神差,自有定数,好吧,你随我一同回渌口家去再讲。”
他随又仰首四下张望,不觉失惊,道:“我们两人,尚系在江心水陆洲上,两岸无船,这怎走呢?”
宇文杰说道:“不要紧,我们从西岸动身,好啦!”
柳少安问道:“那也没法过去呀?”
宇文杰说道:“大叔,你不是刚才见我从长沙那边,飞渡上船,将你挟到这洲上来的吗?”
他还兀自不信的说道:“真的吗?那你的本事,可真够大啦,好吧,我们也该走了。”
两人来到沙滩西边,宇文杰拦腰一把挟起柳少安,双脚一登,将身形平地拔起数丈,借势前下方斜刺里窜去。
那数丈的水面,即一掠而过,到了对岸。
那西岸边,原亦立了多人,看到适才江心沉舟救人的一幕,还未散去,今又见这两人,凌空飞上岸来。
马上就掀起了一阵欢呼,齐身向前一围,争相来看这位能在空中飞跃,舍已救人的英雄,是个怎样的风采,及至看清,是是位年仅十七八岁的英俊少年时,全又不禁暗中啧啧称羡,惊欢不已。
宇文杰挟着柳少安,步上河岸,跨进街头,随在身后的观众,仍络绎不绝,宇文杰立身街心,略一踌躇,说道:“大叔,你在这间茶楼饮会儿茶,等我先去岳麓山边一下,了罢一笔事后,回头再一同动身。”
两人遂踱进临街一间茶楼,随意捡了一个座头,刚一落座,宇文杰耳尖,即听得邻座有人交头接耳,低声说话。
内中有一人说道:“那宰坊的哈回回,昨晚在城里,大概是碰上对头了,今早五更,幸河里还未起风,由人背送回来,只剩得一口气。他那高的武功,怎搞的,竟伤的要死,我看,他身在床上,定活不了好久,不是今天下午,就是明天的事。”
宇文杰心头一震,向邻座扫了一眼之后,低声说道:“大叔,你就在这里等我一会,不要离开,我去去就来。”
他步出茶楼,向路人打探清楚,去那春记宰坊的方向,即步急进,来到岳麓山边,抬头一看,果见前一家门首,悬有春记宰坊招牌,他因时间迫切,不容耽误,一至门前,即推门直入。
屋内一伙正宰牛剥皮的人众,突见门外来了这位不速之客,都不禁一怔,旋又见他径自向后屋奔去。
以为是庄家的客人,只看了一眼,遂不以为意,仍各自埋头做活。
宇文杰进身后堂,见厅旁凉榻上,果躺的是那摔碑手哈兰亭,厅中男女老少,坐的很多人。
他只向众人,略一拱手,即来至榻前,见哈兰亭已面如金纸,鼻息微弱,大惊,忙解开他的上衣。
展开双掌,刚向他的“丹田”穴上一拊,即听得身后,群声暴喝,竟有人上前,向他挥掌出击。
宇文杰未曾理会,只螟目行功,以推血过宫的手法,双掌不停的向他周身各大要穴,来回地推拿。
原坐在厅中的众人,全系哈兰亭的儿媳、闺女,以及门下弟子等,五更天,老头子气息奄奄地被人背回家来,见伤得恁重,忙向从人问其所以,据称,系被一个不知姓名的玄装少年所伤。
谁知老头子性情孤僻,一生好强,今虽受了奇重的内伤,仍不明白告人,只闷声不响地躺在床上,强自按捺胸前如潮涌般的那口血气,不料,这一按捺,却使瘀血滞心,伤情恶化,四肢渐渐僵硬,人已进入昏迷。
众人因昧于伤情,不知所措,正窃窃私议老头子的后事间,忽见一个玄装少年,惊鸿一瞥,现身厅前。
旋即为老人宽衣解带,出手推拿,先都不觉一怔,以为是老人的好友,及至看清来人形貌,这才领悟到,正是今早众人所说的那人。
更误以为是他赶来借推拿为名,再施煞手的,是以,群声暴喝之声,接着,老头子的大弟子,摩云手马呈图,一个闪身向前,就要出手。
马呈图只要一出手,就要造下三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惨剧,在治疗老头子的内伤,正当推血过宫,火候吃紧之际,一被外力阻挠,中途停顿,那被推开了的瘀血,即行乘隙回流,四路攻心,不啻加速了老头子的死亡。
宇文杰在心无二用,物我两忘之下,如遭人狙击,固要当场废命,但他那身护体罡气,也就本能的发出反震作用。
而马呈图的一命,亦难幸免。
众目懵懵,不明就理,都瞪着两眼,为马呈图那阵急骤的行动所吸,而直眼发愣。正当这千钧一发,变生肘腋之下。
忽听得一阵轻飘飘的衣襟带风之声,即见由屏门内转出一位白发如霜的老妇人,如飞镞掠空般来到马呈图与宇文杰之间。
横身一挡,同时,一把扣住马呈图的腕子,沉声喝道:“小子,你想催你师傅一命吗?”
旋又仰首叱道:“你们还不赶快退下,让这位少侠,好好地替你爷爷疗伤!”
厅中一干男女,这才看清来人是谁,只吓得一哆嗦,齐声后退,不敢一言。
老婆子斥退众人后,回首一看,那宇文杰额汗如雨,仍屏息静气,双掌不停地向老人周身推拿。
又见老头子适才濒将停顿的心机,这时胸前又重现起似,面色已转红润,鼻息亦渐粗大。
遂轻吁了一口长气,心头才感一宽,又回想刚才的一幕,内心犹有余悸,若非自己及时赶到,这场中众人,将不知要落个怎样的结局,奇在眼前这位玄装少年的镇定功夫,实够人佩服。
约莫过了一个辰次的工夫,宇文杰双掌一松,退坐榻前椅上,又闭目调息了一会,一面取出怀中绢巾,擦拭脸上汗水,一面仰首说道:“老奶奶,危险得很,我如来迟一步,这哈老英雄的伤势,就很难说了,这里有昆仑山的雪莲丸一颗,不但功能疗愈百损,祛病延年,且武林人服了,并可助长他的功力,俟哈老英雄醒后,请用白开水冲服。”
他随即将药丸往老婆子手中一递,抱拳告辞。
老婆子接过药丸,说道:“请少侠留名,以便我夫妇,异日得报今晨之赐。”
宇文杰回身双手一摇,说道:“在下还有急事,不必了,只要问哈老英雄,便知道我的。”
他遂闪身飘出宰坊,离开岳麓山,来到江岸茶楼,邀出柳少安,取道渌口而去。
两人来到郊外,宇文杰右手,紧握柳少安右掌,默运玄功,即牵着他急步前进,那柳少安顿感身轻似燕,两脚如飞。
随着宇文杰并肩而行,天未晌午,已抵湘潭,打尖毕,又继续登程,一路狂奔,至日影偏西,到了渌口。
宇文杰至此,反而神情有点懵懵然,心头有点蹦蹦跳,不知会见了柳婆婆之后,她将会对他说些什么?
两人步进街头,即瞥见右前方不远,悬有“柳元泰”招牌的一片杂货店门首,有人说道:“大掌柜的回来啦。”
柳少安领着他来至那片杂货店前,果停步回身,说道:“到了,请进。”
柳少安一面与店中众人颔首为礼,一面领着宇文杰越过店市,穿出中门,跨过天井,步上大厅,折身向右,掀起门帘,举步进房。
又回首向宇文杰扬臂一招,即向内说道:“妈,我回来啦,今天并带来了一位稀客,你猜是谁?”
即听得房内上首,一个苍老的妇人口音发话,说道:“刚回来吗,看你这孩子说话,我足不出户的,怎能知道是谁呢?”
宇文杰一步跨进房来,抬头一看,瞥见床前一张太师椅上,坐着一位白发如银,面目清癯,年约六十余岁的老太太,料得正是自己母亲的乳母,也是自己的唯一亲人,终年寻找不着柳婆婆。
当下一个闪身,越过柳少安,即俯身向前一扑,伏在老太太膝前,凄声说道:“婆婆,我找得你好苦呀!”
老太太不觉一怔,心想:“这人,是谁呀?”
柳少安见宇文杰,动作恁快,无暇再顾及其他细节,忙向前说道:“妈!他就是你日夕思念不辍的宇文家官官嘛!”
老太太闻言大惊,双手就膝前抱着宇文杰的头,向上一扬,再又朝他那张英俊而未脱尽稚气的脸庞,仔细一瞧,不禁重重地叹了一口长气,随即泪如雨下地凄声说道:“孩子,你果真长得与你死去的妈,一模一样。”
她边说边伸手探入宇文怀中一摸,将他贴身悬挂胸前,那仅有寸余大小的一对“血结玉鸳鸯”摸在手中,拉出一看。
接着又轻轻叹息,说道:“这东西,果也还在你的身上,孩子,起来吧,你与大叔,是在何处晤着的呢?”
她口叫宇文杰起来,可是,两手还搂着他没放。
柳少安遂将今晨在长沙江面,沉船遇救的经过,告诉了母亲。
老太太闻言,只吓得念佛不迭,随又声泪俱下地说道:“孩子,这不是皇天有眼,要叫我娘儿们,今天会面吗?”
宇文杰伏在膝前,也陪着呜咽不已。
她接着又说道:“本来,自你爹妈遇害,你又被殷真人抱走后,我即准备守在武昌,候你回家的。由于伤心太过,且又人老病多,只勉强在纸坊住了六七年,身体竟一天不如一天啦,这也是你大叔二叔的孝心,硬将我接回来。我除了每年要去趟武昌,为你爹妈上坟,并与田文俊结算一次宇文家的田产账目之外,其余,就是日夕盼你,早早回你家。因我风烛残年,来日无多,今天活着,就不能算到明天之事,迟了,只怕与你不能见面啦。不料,朝思暮想,忧你过度,于去年秋天,竟得了个瘫痪之症,两腿不仁,无法动弹,是以,去年的一趟武昌,我就没去。还想,俟天暖病好点,再去一趟的,谁知你今天竟赶得来了,孩子,这也是你爹娘在天之灵,我只将他夫妇未了之事,向你作个交代后,死亦瞑目了。”
宇文杰一听到她提起爹娘,不禁又悲从中来,掩面而泣,半晌,才哽声说道:“婆婆,害死我爹娘的仇人,是谁?盼你告诉我,好早日报仇去。”
老太太说道:“官官,你在对面椅上坐下吧,待我慢慢告诉你。”
她回首又对柳少安说道:“老大,今天家里来了远客,你去告诉他们一声,都来与这位客人见见。”
不一会,即瞥见男女老少,黑压压的挤进了一房。
老太太向房下扫了一眼之后,回首问道:“唷,官官,你的名字,叫个什么呀?我又忘了。”
他立起身来,说道:“我名叫杰,这名字,是外公替我取的,婆婆,你叫着不顺口,你就唤我官官吧,方便些。”
老太太当下,为次子月安,长媳、次媳、以及一群孙儿孙女们,与宇文杰互想引见后,又唤着-个孙女的名字,说道:“青青,你过来。”
宇文杰横目一瞥,只见人群中,款步轻盈的,走出一位风姿绰约,容貌如花,年约十七八岁的姑娘。
来到上首,依着祖母身旁一站,只手拈着衣角,俯首不语。
老太太扭头瞅着姑娘,颔首微笑,说道:“孩子,这位就是武昌宇文家来的远客,你称呼他杰哥哥,好啦,我记得你们在襁褓中,还在一起哩,这有什么害羞的呢?”
她回过首来,说道:“官官,唉我怎的又唤溜了嘴。”
她自己抱怨了一声之后,又说道:“杰哥儿,我自从病倒以来,你大婶、二婶孩子多,整日里忙不开交,我怎好为了我,又增加她们的麻烦?是以,关于我的一切饮食起居,全是由这个孙女儿,为我料理。孩子也真行孝,遇事顺意,从不厌烦,同时,也不能怪我偏心,在这群孙儿孙女当中,着实心爱的,也是她。”
说得姑娘,双面绯红,俯首不语。
只飘起两眼,向宇文杰斜睇了一下,又暗将手臂,轻轻向祖母胁下,拐了一拐,意思是:你老人家,不要再说下去了吧。
老太太又冲着儿媳们笑道:“你们赶快去多备些酒菜,我娘们儿,今天要好好乐一下,为远客接风哩,都去忙吧,只留下青青,在这里料理我,就行啦。”
她见众人走后,遂又轻声叹息,说道:“杰哥儿,记得那年冬天,你出世仅有十一个月的时候,在妈房里,吵闹不休,整夜哭泣。你妈没法,只得将你交给我,大家方自诧讶,自你随我后,按时吃奶睡觉,毫不哭闹,如此过了三天,不料那一晚,家里竟出事啦。”
宇文杰这时,精神顿感紧张,两眼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柳婆婆,听她继续说道:“半夜间,月黑风高,悄无声息。你爹妈双双遇害,贼人是谁,当然无人知道,不过,当晚出事时,虽有个人,于暗中窃见了贼人的身形,但也只能见到一男一女,至于形貌长相如何?黑夜里,哪能看得真切,何况那贼,行动迅速,来去如飞哩。”
宇文问道:“婆婆,当时发现贼人的是谁?”
老太太说道:“这人是你妈的陪房丫环,从你妈的姓,也姓殷,名唤月蟾。”
宇文杰又问道:“婆婆,那月蟾姑娘,现在何处?”
老太太说道:“孩子,你不能喊她月蟾呵,她虽是你妈的陪房,但你妈视之甚亲,有如姊妹。且经你爹收作偏房,只一时没有正名罢了,你应称她是姨娘才对,现今人世间,而她也就是你的惟一亲人了。正因为她虽经你爹收作偏房,苦于没有正名之故,她既无法在家守节,更不愿意嫁人。出事后,随我住了三年,算是为你爹妈守孝期满,就跟着一位名唤什么青莲大师的道姑出家啦。”
宇文杰当下,已知道妈妈生前,既有这位慈祥和蔼的乳母,更有那位三贞九烈的姨娘,闻言,一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又掩面哭泣。
半晌,才凄声说道:“婆婆,一俟报却爷妈的大仇后,我即要走遍天涯,寻那姨娘,将她迎回家来奉养。只苦的是,虽已知那仇人,是一男一女,但不知他们的姓名来历或形貌特征,这叫我如何去找?”
老太太说道:“孩子,寻你爹妈遇害的线索,并不在那贼男女两人,却另有-事,而这件事,蕴藏内心,已逾-十五载,从未为外人道。”
宇文杰心头一震,暗忖:“除了婆婆和那姨娘之外,还有什么线索呢?”心念尚未转完,又听她说道:“当晚出事后,所有家人,均赶赴你爹妈房中,发现他两人喉头,各中了一支飞镖,倒卧床前,这两支镖,现仍存放房中一只小红木箱内。嗣后,我与你姨娘,再一仔细检查各处,所有财物,丝毫不动,单单只丢了一座‘伽南玲珑塔’。”
宇文杰闻言,大惑不解,问道:“这宝塔,难道有什么隐密吗?”
老太太说道:“这塔,不但是件稀世奇珍,且是当今一件禁物,是以,我当时虽明知系被贼人盗走,而始终不敢声张,也就是因此之故。”
她顿了一顿,略现沉吟,接着又说道:“你爹,曾任江西庐林郡守,那宁王朱宸濠,在未叛之前,曾极力笼络你爹,并以此塔相赐,不久,你爹因感于宦海浮沉,诡谲难测,遂顿萌退念,辞官隐居武昌纸坊。后来,朝廷平了宁王之乱,乃下旨追索此塔至及,但始终未获,你爹因此塔及系叛逆赠物,秘之犹恐不及,还能敢声张。贼人盗去此塔,仅知是件奇珍,谅尚不致知道是件禁物,决不会如何隐匿,你只留心打探,江湖上谁具有些物者,就是杀害你爹妈的仇人。”
宇文杰猝闻此情,不禁悲极而怒,神志亦浑,只见他,顿时剑眉倒竖,睚眦进裂,忽“蓬”的一声,一掌将身前的楠木方桌,拍掉一角,同时,身形猛向后掀,倒在椅上,昏厥过去,人事不知。
当时,只吓得依在祖母身旁的姑娘青青,不禁花容变色,失声惊呼,道:“我的妈呀,好大的气力。”
那老太太两腿不能动弹,只急得连声呼唤:“杰哥儿,官官!”一阵乱叫。
姑娘一看,祖母不能行动,房中更别无一人,怎么办?只得急急款步轻盈的出去,绞来一个热水面巾。
先再宇文杰脸上一敷,然后,擦净他满头大汗,又倒来一盅热茶,放在桌上,待他醒来好喝。
良久,良久,宇文杰才悠悠醒转,躺在椅上,只两眼发直的呆望着老太太,默默不语,姑娘上前递出茶盅,也不知道去接。
她没法,只好拿着那盅茶,亲手喂他喝了两口。
他饮罢两口热茶后,神志略清,随即又问道:“婆婆,那宝塔是何形状,不知好认吗?”
老太太说道:“你只要一见此物,好认得很,它乃是一座约有菜碗粗大,高一尺八寸,六角十三层的玲珑宝塔。是由整株的一段伽南木雕刻而成,塔体呈褐茶色,馥郁异常,芬芳扑鼻,每屋六角,各嵌明珠一颗。塔顶尖端,却嵌的是一粒鸡心大的夜明珠,塔顶两侧,另嵌有一对‘血结玉鸳鸯’,入夜,宝塔通体,即泛呈一片银红霞光。我曾亲眼见过,放在官塘家里大厅上,可以辉映全家,不用灯亮,传说塔上那对玉鸳鸯,功能辟邪。自你出生后,你爹妈乃由塔上取下此物,佩在你的胸前,那塔自取掉玉鸳鸯后,塔顶两侧,尚留有一对空槽。塔体入夜,也只能泛冒白光,从此不见银红异彩了,这塔底面,还镌有四句十六字的篆文偈:为‘物华天宝,光冲斗牛,放彼邪豸,官尔王侯!’你将来寻着,一看便知了!”
这时,已是夕阳早收,华灯初上之候时,那柳家大婶、二婶齐身进房,请祖母及宇文杰,出去吃饭。
宇文杰说道:“婆婆!你不能动,怎么办?”
姑娘一旁说道:“杰哥哥,来!我和你两人,将婆婆抬出去。”
宇文杰说道:“姑娘,站开点,不用两人抬,让我一人就行了。”
他边说边由背面,捧起太师椅,将婆婆捧上厅来,向席间上首一放,随同大家落座,一起吃饭。
宇文杰又即席问道:“婆婆,你这病,没医过吗?”
老太太轻声叹息,说道:“哪里没医,没奈何,总医不好。”
宇文杰温语相慰,说道:“婆婆,不要紧,等晚间,我定能将你这病治愈,请放心好啦。”
老太太笑道:“孩子,你果能治愈这病,让我多活几年,能见你报却大仇,然后娶妻生子,那时,我才称心哩。”
言下又不禁连声叹息,感慨万千,接着,他猛-抬头,问道:“少安,你那船米,既丢了,就算了吧,不要再去寻那船家计较些什么!财去人安,银钱是赚不尽的呵,还有一层,不如此,你怎能晤着官官呢?”
宇文杰问道:“大叔,那船米,要值好多钱?”
柳少安笑道:“不多,不多,只花了两千银子。”
宇文杰说道:“我赔你好啦!”
老太太正色说道:“孩子,他的一命,尚系为你救回,怎说的上要你赔米?”
宇文杰说道:“有个朋友,给了我一些银票,回家后,那田文俊大叔,又给了我许多,白带着也没用。”
他边说边由怀中一摸,掏出一叠银票来,全是五十两一张的,也没点数,向柳少安桌面前一放,又说道:“大叔,你拿这个,再去贩米吧。”
老太太说道:“你就收下吧,这不是什么外人,你用他的银子,也不要紧。”
一时饭罢,宇文杰又将婆婆,送进房来,将她放在床上,头里脚外的横躺着,姑娘青青,上前替她除掉鞋袜和裹脚巾,露出一双赤足来。
宇文杰乃使了一个巧妙手法,向她左右“涌泉”穴上,各戳了一指,问道:“婆婆,你现觉得怎样?”
老太太笑道:“孩子,不错,我两腿竟晓得有点痛痒了。”这时,儿媳们均立身床前围观。
宇文杰见一指即点通了两腿经脉,心知此病易祛,遂跃身上床,两腿悬空倒骑在婆婆胸前。
将双掌向她“丹田”穴上一拊,老太太即顿感一股热流,沁透肺腑,周身舒适异常,精神亦随之一振。
他掌拊丹田,停了片刻,由两旁顺肢而下,直达脚胫,来回的推拿,这时,她的一双脚板心,沾汗渍渍,如同水淋。
显然,那蕴藏两脚已久的风湿,已受不住掌力的推拿,全由“涌泉”穴处排出;老太太已觉两腿渐能伸屈,大喜过望。
旁观家人,亦高兴无比。
宇文杰又回过身来,继续向她周身八大要穴,推拿了几遍,接着,跃下床来,又两掌抵着左右“涌泉”穴上一握。
老太太复感两股热流,由脚心循肢而上,沁透胸背,直窜头顶。宇文杰随即提着双腿,分向左右连摇几摇。
又向前一抖,向后一带,只听得两腿骨节“咔嚓”连声暴响,他两手一松,笑道:“婆婆!觉得好些吗?”
老太太将双腿一连伸缩了几下,一把翻身坐起,笑道:“孩子,真难为你,婆婆好啦,好啦!”
她穿上鞋袜,下床试行几步,竟矫捷异常,较病前更精神数倍,合家大喜,不禁全感激的连声念佛。
宇文杰洗浴既毕,又抱出一个小净瓶,倒出白色药丸两粒,托在掌中,说道:“这是昆仑山秘制的‘雪莲丸’功能祛病延年,你服下它吧。”
老太太接过药丸,高兴得眯眼直笑,说道:“孩子,依你如此说来,我这一延年下去,只怕活着,要变成老精怪哩。”
说得儿媳们哄堂一笑。
老太太又吩咐两个媳妇,说道:“你们在这房里,替官官搭个床铺,就让他随着我睡吧!”
宇文杰在柳家-连住了几天,每日只陪着婆婆,闲话家常,连大门也没出。
那老太太对他也着实喜爱,满口儿呀,乖呀的,叫个不迭,比自己的孙儿、孙女还看得宝贵。
难怪吗,不但他妈系由她一手奶大,亲同母女,朝夕不离,出嫁后,还将她迎到宇文家奉养着。
就是他出生时,也是由她一手料理,这一天,老太太对他说道:“官官,我原因病魔缠身,恐处世不久,只想熬到晤见你面,将你爹妈遇害情形相告后,就算大事已了,只等咽了最后一口气作罢。不料,病竟好啦,我再又一想,还不能够死,你看,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我和你一同回纸坊去。要等你报却大仇,招呼你娶妻生子之后,才安心哩。”
宇文杰说道:“婆婆,我们什么时候动身都成,不过,我此次前来湖南寻你,打从浙江经过,中途曾拯救了一对无父无母的姊弟两人,也是姓柳,现尚住在长沙客栈里,候我明天前去,将她们接来,一同启程如何?”
老太太说道:“好吗,你快去快来,莫令我在家悬望。”
次日一早,宇文杰辞别柳家,离开渌口。当天下午,即赶到长沙,来至客栈,推开店门一看,不觉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