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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省的东南角,大别山区里,三个人骑三匹马,鱼贯地向西疾走。
最前一个,是骑青骢马的杨海帆;第二个,是骑大食国黑马的武天洪;最后一个,是骑纯白蒙古长鬃马的玉蕊仙妃。
杨海帆本来没有马,石祥把他的青骢马,借给了杨海帆,这青骢马也是八百里脚程的良骥;因为石祥要跟天心老儿、周老气、玉玲珑,同去少林寺,那三人都不骑马,石祥也不便单独骑马,就借给杨海帆。
杨海帆问道:“武师弟,你担忧桐柏山发生意外变故,你是怎样猜想的?”
武天洪沉闷地道:“一来我师父不知道外面的事,不会自己出山;二来没有人知道我师父的住处,不会有人来请他出山;三来我师父即使偶然出来走动走动,谁也不认识他是铁崖丈人。那么江湖上怎么会传说铁崖丈人出山北上?可见是有什么极可怕的魔头之类,误撞到我们家,把我师父逼出外面来,魔头随后散布谣言,大家才听说我师父出山了。”
玉蕊仙妃道:“且慢,我问杨大哥,徐竹年怎样看见我师父的?徐竹年从来没有见过我师父,他怎会认得?”
杨海帆思索着道:“徐竹年说,半个月前,他有事去汝州,住在店里,他有爱说梦话的毛病,那夜他又说梦话了,被隔壁一位老翁听到,老翁就是铁崖丈人。第二天把徐竹年喊去,问明白徐竹年确是王屋山人的徒弟,就把一只五六寸见方的钢铁盒子,交给徐竹年,叫徐竹年带去给王屋山人。那钢盒子四面严丝合缝,看不出来从哪里打开。铁崖丈人说钢盒子是华山掌门人交给他的,又转托徐竹年带回去。”
武天洪诧异道:“这全然不像我师父的作事,我师父一向不肯把一件东西,随便交给别人的。钢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杨海帆摇头道:“不知道里面什么,铁崖丈人告诉徐竹年说,是有关于十五年前一件旧案子的信物。”他略一顿,又道:“那时王屋山人已经出山,在开封府,徐竹年是把钢盒子送到开封,给王屋山人的。”
玉蕊仙妃道:“半个月前,我正是和我武大师哥、石祥、王羽青,我们四个人离开洛阳,往安徽合肥去。我师父也到汝州,被徐竹年遇见,一定是为了失去云笈七签剑悟的事,亲自出来查访的。”
武天洪问道:“杨大哥,徐竹年既然见我师父,自然也告诉了八月十五在庐山聚会?”
杨海帆道:“八月十五庐山聚会,只是前三四天,云鹤散人和王屋山人才决定的,半个月之前,还没有想到这件事。”
玉蕊仙妃道:“这样还看不出来,我们家里出什么事呀?”
武天洪道:“徐竹年的话,和你所猜的,都有漏洞。”
玉蕊仙妃问道:“有哪些漏洞?”
武天洪道:“华山掌门人,要把钢盒子送给王屋山人,怎么会走到汝州来?从华山去王屋山,走不到汝州的,也就不会遇见师兄,更不会把钢盒子托师兄代送。其次,钢盒子若很重要,应当亲自送去,面交王屋山人;若不重要,焉能以不重要之事麻烦师兄?”
玉蕊仙妃又问道:“我猜的又怎样不对?师父为了云笈七签剑悟失去,自然要亲自出来查访一番。”
武天洪笑道:“师父是疑人不托,托人不疑;既然叫我出来查访,师父决不会自己又出来的。师父和江湖断绝,外面情形全然不知,他出外向谁去查访。”
杨海帆道:“我觉得你的话很对,那么你看是怎么一回事?”
武天洪道:“徐竹年在汝州,所遇到的,是一个假的铁崖丈人,是匪徒冒充的。外面既然谣传铁崖丈人也出山了,那一定是桐柏山中,起了风波。”
当晚,到了桐柏山。
武天洪请杨海帆先住在桐柏县的客店里,因为铁崖丈人住处,连云鹤散人、王屋山人,都不能去,等武天洪、玉蕊仙妃二人先回家看看再说。
武天洪和玉蕊仙妃,回到家中,铁崖丈人正蹲在炉旁亲自扇火烧水。既没有出山,也没有发生变故。
一见二人回来,铁崖丈人愕然站起身道:“咦!看你们两个的精神气色,任督二脉,都打通了?书呢?”
二人一齐拜倒,武天洪道:“书失而复得,容徒弟慢慢禀告!师父,你出山到外面走动过吗?半个月前,有人在汝州看见你。”
铁崖丈人点点头,玉蕊仙妃把扇子接过去,替师父扇火,铁崖不知道:“你们两个这次走北到南,我已经在地灵星那里,全都知道了。”
武天洪不禁一愕,问道:“难道我们一举一动,都有人暗中看着吗?”
铁崖丈人笑道:“不要怕,地灵星是正派的人。”
武天洪急问道:“师父为什么事出山的?”
铁崖丈人仰身靠椅背弛坐着,闭上眼睛道:“好好听我讲故事,南京有一个沈伯顽,你们都见过了,沈伯顽家里收藏有很多武林无价之宝,天洪也看到一些了,你们没有觉得奇怪吗?江湖上往往为了争夺一本武学秘笈,斗得流血伏尸;沈伯顽家有九本秘笈,还有许多无价之宝,为什么没有人敢去抢夺?”
武天洪道:“我也问过沈伯顽,沈伯顽只笑着说:南京城里,是有王法的地方。”
铁崖丈人点点头道:“沈伯顽这句话,是暗藏玄机的,不过你一时不留心,没有明白他话中的玄机。黑道上的人,还管它什么王法不王法?然而黄毛精和铁臂苍虬那些人,住在沈伯顽的家里,居然没有人敢动手。为什么?就是王法在暗中保护着沈伯顽,使黄毛精不敢动手。什么王法?他姓王,名发,是发财的‘发’,这王发,是九云龙的儿子,是王羽青的父亲!这人的武功,真正是一把好手!”
武天洪心想:原来是“王发”不是“王法”是九云龙的儿子!师父从来不肯称赞别人武功好,现在竟然用力称赞王发,可见王发的武功,或许可和三圣相接近。
铁崖丈人继续道:“一个王发,怕孤掌难鸣,另外还有两位,一位是虎丐,一位是吴煌,你们知道吴煌是谁?”
玉蕊仙妃抢着答道:“是五台山派的俗家掌门人。”
铁崖丈人再问道:“还有呢?”
玉蕊仙妃茫然反问道:“什么还有?”
铁崖丈人道:“还有就是,这吴煌,是天心老儿的儿子,玉玲珑的父亲!这又是一把好手!”
武天洪心中暗笑:倒来得巧,王发和吴煌,都是三绝的儿子,都是小女侠的父亲,武天洪见过九云龙王泰和王羽青一祖一孙,没有见过中间一个王发,见过天心老儿和玉玲珑一祖一孙,也没有见过中间一个吴煌,此刻都补上了。
铁崖丈人道:“王发的武功,在他父亲九云龙之上;吴煌的武功,也在他父亲天心老儿之上。王发、吴煌、虎丐,三人都住在沈伯顽家附近,暗中保护着,黑道上的人,除非三尸神亲自去抢夺,那还有可说,其他黑道魔头,再也休生痴妄之想!还有,黄毛精那批人,怎么会认得沈伯顽?怎么会住到沈伯顽家里去?不太奇怪吗?”
武天洪道:“是的,我也觉得奇怪,只是没有留心。”
铁崖丈人道:“你看李玄鹦,一见你的花布包袱,就知道你是从桐柏山来的,你看她多么心细?你也应当这样。另外还有一件小事,玉玲珑在南京斗铁臂苍虬,用五台派刀法,后来破大别山,又用圣王刀法,这里面有什么道理?”
武天洪道:“玉玲珑得她祖父天心老儿传授的圣王刀法,得她父亲吴煌传授的五台派刀法,她都会,随便施展。”
铁崖丈人摇头道:“不是随便施展的,里面是有文章的;且慢谈有什么文章,先继续讲故事。沈伯顽家里,既然有那么多的无价之宝,自然有人要动心思,这人是谁?我们暂时喊他叫做‘七八九’。这个‘七八九’,为人很阴险,工于心计,他知道有虎丐、王发、吴煌三个人暗中保护,他就联络黑道上的瓢把子,把黄毛精和熊耳山五元老,都暗暗约到南京来,转着弯,抹着角,托人把黄毛精这批人,引见给沈伯顽,住在沈伯顽家。而这‘七八九’本人,却在这时,离开南京,装不知道这件事。黄毛精住进到沈家,何尝不想马上动手?及至和王发两下一见面,才知道黄毛精一批人总合起来,也走不出王发手下五六招,这才不敢动。所谓打擂台,所谓要和孙良干青龙帮过不去,那全不相干,全是做着掩人耳目的,真的意思,还是冲着沈伯顽而去南京的。”
武天洪恍然如梦初醒,这里面还有许多内幕!他问道:“这‘七八九’是什么人呢?”
铁崖丈人大声道:“七八九,下面是‘十’,就是石祥!”
玉蕊仙妃惊愕得尖叫一声!武天洪急问道:“石祥不是虎丐的弟子吗?”
铁崖丈人道:“谁说不是?石祥暗中转弯请别人托虎丐,由虎丐把黄毛精引进到沈家去的;除非虎丐引进,别人引进沈伯顽焉肯答应?虎丐将计就计,叫黄毛精看看王发、吴煌二人的武功,叫黄毛精胆寒胆寒!”他略为一顿,又道:“天洪你想想,你初次在舞阳县,遇见石祥,半夜有人送东西给石祥,送的是什么东西?”
武天洪答道:“两粒吸心毒化弹。”
铁崖丈人问道:“吸心毒化弹是谁的独门暗器?”
武天洪答道:“是熊耳山五元老之一,双头蜈蚣的。”
铁崖丈人道:“这还看不出吗?石祥和熊耳山五元老有非常深的勾结,若没有极深的勾结,天下谁肯把独门暗器,随便送给不相干的人?而熊耳山五老,老早就和黄毛精是一气的。石祥把青骢马借给杨海帆骑,正是利用‘老马识途’,以后可以凭青骢马找到我的住处,石祥固然不敢碰我,然而石祥可以把我的住址,出卖给三尸神,知道吗?”
武天洪吓得一身冷汗,道:“幸亏我没有把杨海帆带来!”
铁崖丈人又问道:“九云龙王泰,为什么从洛阳赶到南京,难道为了看你们那破擂台吗?”
武天洪想起李玄鹦的答话道:“李玄鹦在莫干山说过,她说牧羊人见小羊走近了狼面前,不放心,也跟了去。小羊是指王羽青,牧羊人是指九云龙,狼就是石祥!石祥要把王羽青抓在手里,准备将来好挟制王羽青的父亲王发,是不是?”
铁崖丈人点点头道:“正是,九云龙心里明白,怕王羽青真被石祥抓在手中,所以亲自来南京,看看情形,到南京之后,九云龙自然是提醒虎丐和王发两人注意了,九云龙叫虎丐,在擂台上露一手,也是这个意思。其次,玉玲珑为什么忽然到南京去杀死铁臂苍虬?你也可以看出来,是玉玲珑的父亲吴煌,叫她去南京,给黄毛精一个警告,意思是说:你们休生歹念,我的十八岁女儿,取铁臂苍虬的头,已经如探囊取物了,因此玉玲珑蒙面,被父亲指定了只许用五台刀法;玉玲珑用五台刀法杀死铁臂苍虬,就无异吴煌亲自动手,吴煌是五台山派俗家掌门人呀!”
武天洪长长吁一口气道:“原来里面还有这么许多勾心斗角,那么少林、五台是一家,贯瑛大师到南京,亲自上台打败铁臂苍虬;天心老儿此次又去少林寺,石祥跟下去冷眼暗下看着;石祥把周老气骗出来打大别山,使武林四奇和三尸神结怨,这里都有牵连了?”
铁崖丈人道:“自然都有牵连。所以我说:李玄鹦是三个奇人中之一,她把这些情形,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单单凭她一见康秀才用吸心毒化弹打她,她立刻明白五元老已经和黄毛精一气,她处于四面包围谋害之中,她就立刻诈死脱险,这种机智,应付得多么快,多么巧!她在大别山不是说吗:‘不破大巴山,你们南京永远不得安身。’有这两句话没有?多么耐人寻味!她不说‘青龙帮不得安身’,为什么说‘你们南京’?就是把青龙帮和沈伯顽,都包括在内,暗下用这句话戳石祥一下!”铁崖丈人站起身,摇头道:“天洪,九云龙和王发父子,天心老儿和吴煌父子,虎丐、周老气,这些人,哪一个人不是有着几十年的江湖经验?连李玄鹦也算在内,哪一个不是老狐狸精?心里全都是雪亮雪亮,透明透明的!不过大家心里有数,心照不宣,口头上谁也不说破就是了。你们不要看周老气,容易被你们捉弄,心里一点也不糊涂,否则要是真气糊涂了,伸手打人,你们吃得消?他气是真气,但并不糊涂,越气武功越高;你们给他气受,好比请他吃补药!”
武天洪、玉蕊仙妃都不禁笑起来。玉蕊仙妃问道:“青龙帮里,李玄鹦和黄毛精相仇,那总是真的?”
铁崖丈人点头道:“那是真的。李玄鹦一见你哥哥,就把祥麟宝剑送给他,她要从你哥哥身上,把我们老三口子拖出来,替他撑腰。”
玉蕊仙妃道:“那么你们老三口子,八月十五在庐山聚会,是为了李玄鹦,还是为了沈伯顽?”
铁崖丈人轻叱道:“丫头说话没有规矩,你怎么可以直喊老三口子?我们老三口子出山,事前毫无预约,我是听见血淋儿叫声,在这山谷里,我不相信沈伯顽所说方山子的预言,我只觉得那凄惨的叫声,内功深厚惊人,我出来看看,没有动手,怕那声音发觉这里有高人。随后我就去找地灵星去打听打听,地灵星什么都知道,偏偏不知道血淋儿是什么;我在地灵星家住了两天,却听到无数的江湖消息,他说如今江湖上有两年大事,一件是大巴山阴谋诡计要吞灭沈伯顽,又一件就是血淋儿。”
武天洪问道:“那冒充你的人,把钢盒子交给徐竹年,又是怎么回事?”
铁崖丈人面色突变,低下头去,背着手,在室内来往踱步,口中喃喃自言,念念有词;一会儿,低声道:“大巴山要吞灭沈伯顽,三尸神怕我们老三口子出山插手去管,替沈伯顽撑腰,那钢盒子是三尸神使我不敢出山的一步厉害棋子!我只要一出山,华山派就要遭到灭门之祸,杀得鸡犬不留;我不出山,华山派可以苟活下去。”
武天洪和玉蕊仙妃更大骇愕,齐声急问:“师父讲得详细些!”
铁崖丈人惨然摇头道:“你们不要问,我不能讲出来。”
武天洪问道:“那么师父要出山不出山呢?”
铁崖丈人怒道:“铁崖丈人怕谁?丫头,你和杨海帆,去王屋山找徐竹年,你们三个人,去守住华山;天洪一个人,七月十五去夔府,跟他们去攻大巴山。你们攻大巴山,恐怕要败,据地灵星说,三尸神的武功,在三绝四奇之上,和我们老三口子差不多。”
武天洪听了,心中暗暗不服,三尸神凭什么和武林三圣相比?玉蕊仙妃问道:“杨海帆要去庐山,替你们老三口子布置行馆,但哪里有工夫去华山?”
铁崖丈人大声道:“庐个什么山?干脆我们老三口子,硬是在沈伯顽家里聚会!”
武天洪跳起来道:“师父这一部署太好了!三圣在沈伯顽家聚会,三圣的替身——杨海帆、丫头、徐竹年”
玉蕊仙妃娇叱道:“撕你的嘴!丫头是你叫的?”
武天洪大笑道:“蛮不讲理!只许你乱叫老三口子,不许别人叫你丫头?三圣在沈伯顽家聚会,三圣的替身去守华山,三绝四奇去攻大巴山,这兵法部署好极了,恰好抓住了三个最重要的地方!”他忽然想起师父说的三奇人,问道:“师父你说三个奇人,一个是地灵星,一个是李玄鹦,还有一个不久就要奇出来,是什么人?”
铁崖丈人指着道:“就是你武天洪!”
武天洪万万想不到师父正是在说着自己,心中一愕,马上又转成兴奋和惭愧,忙跪下道:“那是你的徒弟!你的徒弟无能,在九云龙天心老儿他们面前,他们个个都是老狐狸精,还不把你这徒弟看成一个小傻子?”
铁崖丈人拉武天洪坐下,笑道:“这一决定,你们两个要分道扬镳了,你是真心爱这蛮丫头?”
武天洪向玉蕊仙妃瞥一眼,笑着点头道:“是的,师父。”
铁崖丈人问玉蕊仙妃道:“你呢?”
玉蕊仙妃羞红着脸道:“我就不喜欢他那样精灵鬼怪的!在南京,我无心中说话露了一句口风,说李玄鹦老了,马上就被他看破,我喜欢忠厚老实些的,武功要比我好,人只要长得不难看就行了。哥哥长得太俊,容易招女人,以后我嫁给他,吃不完的醋呢!”
她伏在铁崖丈人膝上,吃吃地笑起来。
武天洪道:“师父,她在汝州答应了我。”
玉蕊仙妃猛然抬起头来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也得要师父认可才行呀!”
铁崖丈人笑道:“此刻暂不作决定,到八月十五再说,丫头去备饭,早吃早睡,你们明天都要上路的。”
第二天一大清早,武天洪独自骑着黑马出发,第一个目的是大洪山,去拜见高二,天下四奇酒色财气的第二位“色”向高二讨一些解化蛊毒的玖灵丹之类;他离开大别山之时,周老气已经给武天洪一封介绍信。
武天洪一路走着一路想:自己担忧桐柏山里发生了变故,却没有料得准确,仅仅是有“血淋儿”的声音,叫到桐柏山里去。他又想:天心老儿那样文雅的样子,那天夜里听到这一悲叫之声,忍不住打了一掌;师父平时暴躁严厉,听到悲叫,却不动声色,沉得住气,这也许正是三圣比三绝高的地方。
忽然听见后面,急骑的马蹄声疾奔追来,武天洪回头望去,早晨的清丽阳光之下,一匹神骏的白马,上面骑着一个天仙化人的妙龄女侠,却是玉蕊仙妃。
玉蕊仙妃娇喊道:“哥哥,等我一下。”
武天洪把黑马停下来,玉蕊仙妃疾驰追到,把马停下,武天洪诧问道:“你怎么不跟杨大哥去王屋山找徐竹年,来追我做什么?”
玉蕊仙妃和武天洪并辔向前走,埋怨道:“你看你说话,硬梆梆冷冰冰的,你不喜欢我了?”
武天洪连忙改得很温柔地笑道:“内人,你的外子怎么会不喜欢你?你且说,追我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玉蕊仙妃微笑道:“昨天晚上我顶撞了你,心里后悔不得了,害得我半夜都没有睡得好,怕你心里真恼我了,所以此刻来陪你走一段路。哥哥,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吗?我心里实在是爱你的;我只是有点害怕,害怕我嫁给了你以后,我们夫妻两口子的脾气处不好。哥哥,你说会不会?”
武天洪握着玉蕊仙妃的玉手,轻声道:“只要你肯对我的父母,百依百顺,你对我怎么样,我全然不计较的;我父母的家法倒严的。你能百依百顺吗?看在对我的情份上,我猜你能够尽儿媳妇孝道的。不过这些话,以后再说,你丢下杨大哥来追我,怕误了师父的大事吧?”
玉蕊仙妃笑道:“你不知道,杨海帆那家伙,古板得可笑,他说男女不同行,他不肯和我一路走,他只和我约好,在王屋山相见,这人比棺材板还要古板。我恐怕你看我昨天晚上,没有答应嫁给你,不是恼我就是想我,我来陪你走一天路,然后再赶去王屋山。今天我陪你走一天,让你喊我妻子,我喊你丈夫,安慰你的相思苦。”
武天洪感动得更紧紧握着她的玉手,低声道:“好妹妹,我感激你对我这一番恩情,可是要这样一来,我们夫妻一称呼,情网套得更深,将来你要是不嫁我,叫我怎么受得了?”
玉蕊仙妃道:“我现在这颗心,已经万分难受,难受的原因,就是一半要嫁你,一半又不肯嫁你,悬在半空中不能决定,比什么都难受。将来要是不能嫁你,你还有李玄鹦、玉玲珑,她们都对你很好,我呢?就茫然四海无边,一个人等于死去一半,那才苦呀!”
武天洪摇头道:“玉玲珑怎么提得上?李玄鹦和我虽然很好,她自己以为变老了,对我绝望,也谈不到。”
玉蕊仙妃道:“我心里犹疑不能决定,悬在半空中,我又绝不肯叫别人做我的主张。师父把你和李玄鹦,都说做奇人,好像是盼望你娶李玄鹦。可是我看起来,虎丐曾说过,你有祥麟宝剑,玉玲珑有威风刀,这是天生的一对呀;你虽然把祥麟宝剑还给了李玄鹦你到底是用过祥麟剑了,焉知将来李玄鹦,不会把祥麟剑,再送给你呢?我看师父对于你的婚姻,并不一定认为满意;不然,昨晚他老人家一句话定下来,我自然没有话说,跟你了,你看他老人家还要等八月十五再说。”
武天洪听了,默默地说不出话来。
他看玉蕊仙妃所说的这些话,都是把自己愈推愈远,甚而至于往玉玲珑身上推去。既想把自己推得远远地,却又追来陪走一天路程,要以夫妻相称呼。玉蕊仙妃这人,是心口如一的,绝不会表面上亲热,心中渐渐冷淡,可见她正是处于犹疑徘徊,不能决定的痛苦之中。婚姻是终身大事,像她这样谨慎,不肯随便决定,倒是对的。但自己处于这种情形之下,应当怎样呢?武天洪在铁崖丈人门下六年,天天和玉蕊仙妃生活在一处,除师父以外,再没有第三个人来分心,六年以来的情感,已经不是祥麟宝剑、威风宝刀所能砍得断的。然而有这样深厚的情感基础,想进一步结成夫妻的恩情,却又这样困难!武天洪心中,默然想了一会儿,只好淡淡地道:“那只有等到八月十五,看师父怎么决定,但望老天爷保佑,天从人愿!”
中午,到了环潭镇,打尖。
环潭镇已在大洪山区,是大洪山中一个小小的山镇,只有一家饭店,武天洪和玉蕊仙妃,下马走入饭店中。
刚一进门,就听见高谈阔论之声,有人在亮着嗓子,高声滔滔不绝地说着。抬头一看,见这饭店中四座都空空没有吃客,只有两个人在痛饮高谈。这两个,都在二十六七岁左右,身穿劲装,一个紫棠脸,身旁倚着一对四尺长柄的八棱紫金锤,看来至少在八十斤以上!一个土黄脸,身旁倚着一对吓人的巨型板斧,也在八十斤一百斤之间。此外,还有一个驼背老者,在另一角落,背面坐着吃饭,普通装束,身边倚着一只三尺长蓝布袋,里面显然也是兵器,但是看不出是哪一种兵器,非刀非剑,非棒非杵
武天洪和玉蕊仙妃,见那两青年,能使用百斤重的重兵器,心中都猜想,不知是那派的弟子,武功定是得到真传,否则焉敢公然亮着吓人的巨型兵器?武天洪、玉蕊仙妃远远坐下,叫了饭菜,不禁向那两青年多看几眼。
这时那紫棠脸的青年,正在指手画脚高声说着,对于武天洪和玉蕊仙妃二人,只略瞥一眼,继续说道:“别看黄毛精那小子,长得样子怪怕人的,真正动起手来,老邓,天下事都是这样,外面越怕人,里面越不行!那少林寺的贯瑛老方丈,不是被黄毛精一脚踢下台去了吗?我身为台主,不得不出马啦,起先,我也是怪害怕的,可是真正一动起,老黄牛邓你猜怎么呀?你兄弟我,施展出来太元阳罡罡气掌,嘿!吧吧吧!只三掌,把黄毛精打得屁滚尿流,连衣服都化成一阵烟尘而去,剩下这小子赤身裸体光屁股,倒栽葱下台,摔个半死而不活!老邓,当着东棚南棚西棚上万的天下英雄,兄弟我,嘿,你打听打听去吧,谁不知道我武天洪三掌劈死黄毛精?所以另外!少林武当那些,全都是酒囊饭袋,徒然挂着虚名,我武天洪从那次以后,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这才起了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念头,哈哈哈哈!”
武天洪、玉蕊仙妃听了,心中忍不住也要大笑出来。还没有来得及多想,那土黄脸的青年接着高声道:“咱老邓跟你在一块儿,可也真不给你丢脸,我刚才不是也给你讲过了:凭咱老邓这一对一百二十斤的八棱紫金锤,一夜工夫连破大别山九道关,把大别山的好汉,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彭雪姑望风而逃!彭雪姑心里,谁都看不上眼,如今可就是听见咱老邓的名字,饭不敢吃,觉不敢睡。咱哥俩,从明天起,你往北,我往南,你往东,我往西,五年以后再见面,咱哥俩打遍天下无敌手,再回到这大洪山,一同开山堂,创立新门派,领袖江湖武林三四十年,到六十岁一封剑,弟子门徒满天下,这不也是流芳千古青史扬名吗?”
说完,二人鼓掌大笑,取起酒杯痛饮。
武天洪、玉蕊仙妃心中更是忍不住笑,那紫棠脸青年,在冒充武天洪,土黄脸青年,又在冒充玉玲珑,吹牛简直吹得没有影子了。
那驼背老者忽然冷冷地问道:“哼!你们这两个孩子,是谁家的?这么小小年纪,就敢目中无人?”
那紫棠脸青年大笑道:“老前辈不必认真,我们年青人碰到一处,就爱天南地北胡说八道,其实我们连三脚猫的功夫也不会,老前辈直当我们酒喝多了,说醉话!”
驼背老者道:“你们不是说,彭雪姑见了你们,就望风而逃吗?”
土黄脸青年也大笑道:“那是我们信口开河的!别说彭雪姑,就连彭雪姑手下一个喽-兵,一个喷嚏能把我们这两块草料,打出去十万八千里,我们这两块草料,连人家大别山上的一花一木,也不敢动啊!”驼背老者点点头道:“哼!那还差不多!以后在外说话小心点,乱开口会招祸的!”
驼背老者说完,丢下一块银子付了饭钱,提起三尺长蓝布袋自去了。
武天洪和玉蕊仙妃,见这两青年,先前吹牛吹得那么大,后来又把自己说得那么渺小,都不禁哈哈笑出来。
那紫棠脸青年,向武天洪笑道:“这位老弟,身穿武衣,想必也是个练家;请不必见笑,告诉你二位,有三件事,是聪明人不做的:不在水面上写字,不在猫尾巴上挂衣服,不和老的人抬杠。”
武天洪大笑,还未及答话,土黄脸青年道:“彼此都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二位如不见外,也请过来喝它十坛高梁好不好?”
玉蕊仙妃笑道:“十坛高梁?你酒量好大!”
土黄脸青年瞥一眼,长叹道:“咳!你还谈什么酒量呢?想当年,兄弟是出名的酒漏斗,永远灌不满,如今呀,唉!奉母命戒酒,每饮不得过十坛!”
玉蕊仙妃大笑,一晃身走过去,伸手试试二人的兵器。
两青年大惊,一齐喝着跳起来拦阻,哪里来得及?早被玉蕊仙妃把那四尺长柄、一对八棱紫金锤取到手,几乎害得玉蕊仙妃仰身跌到,原来这两柄锤,轻得不能再轻,全然是薄铁片做成的空心货。
两青年一见鬼把戏被人拆穿,立时满面通红,恼羞成怒,目闪凶光,一齐抬手,扑扑!发出两支袖箭,一箭射玉蕊仙妃,一箭射武天洪。
武天洪、玉蕊仙妃哪曾把两青年看在眼中,不闪不躲,只微微伸手一抄,把袖箭接到手中。
那两青年飞身逃走,玉蕊仙妃一扬手,把袖箭丢出,轻轻射中紫棠脸青年的背上,仅伤破一点皮肉。
玉蕊仙妃把那一对巨锤,一对巨斧,全都毁得稀烂,饭店主人也不禁诧愕大笑。
可是武天洪却替那两青年付了饭钱。
午饭吃完,付了钱,出店上马,刚要起程,三匹快马突然追到,前面一个横眉竖目的大汉,后面跟着那两青年,这三人一齐抄在前面,拦住去路,都拔出单刀。那横眉竖目的大汉厉声道:“我乃旱地黑蛟是也!你们欺负我两个门徒,还不快下马纳命?”
原来是那两个吹牛青年的师父,旱地黑蛟。
武天洪向玉蕊仙妃道:“不和他们一般见识,我们冲过去算了。”
两人放马直冲向前,旱地黑蛟和两青年,一齐摆动单刀硬拦上来,但是这三人的三匹凡马,怎敢迎挡这一黑一白神骥?都不勒缰辔,飞闪向旁边,让开去路。
武天洪和玉蕊仙妃,飞马从三人面前擦过,三人一齐砍来,武天洪在前,一躲身而过,玉蕊仙妃在后,伸手臂迎着单刀刀刃,微一接触,丹田内力乾元纯阳罡气,提出半成功力,从粉臂上隔袖透出,把三人连人带刀和马,一齐震得乱旋急转,似三只风车。
武天洪和玉蕊仙妃,连头也不回,继续上路,谈起这两青年,感觉到非常惋惜,这样乱吹牛下去,果然如驼背老者所说,非招杀身之祸不可。
走不到十里,后面一片马蹄杂沓声,疾追而至。二人回头看,看见有四匹马来到,最前面是中年道姑,手中晃着剑,后面是那旱地黑蛟,和两个青年。
中年道姑飞身下马,疾奔在前,武天洪二人,拨回马头等候着。
中年道姑暴怒狂喊着道:“我乃后山神君是也!你们是哪里来的?敢欺负我的徒弟旱地黑蚊?”
哦!原来又是旱地黑蚊的师父“后山神君”那两青年的师奶奶!武天洪首先拨回马头,不理不睬,扬长而去;玉蕊仙妃也转回马自跟武天洪去了。
中年道姑“后山神君”疾飞步追上,一剑急砍玉蕊仙妃背后。
玉蕊仙妃头也不回,只伸手向后,顺着剑风两指一夹,夹住剑刃,轻轻一夺,把剑夺过来,再随手把剑一抛,剑柄直捣中后山神君的胸前,劲力奇猛,把这后山神君,捣得仰面一个元宝跟头,跌倒地上两头翘!玉蕊仙妃始终没有回头看。
这四人亡命逃去。
不到一顿饭时间,六匹马又疾追来到。
当先一个老道士,双剑在手,其次是个和尚,手持戒刀,第三是后山神君道姑,第四是旱地黑蚊,第五第六是那两个吹牛青年。
敢情这最前面的双剑老道和那和尚,还会轻功,下马纵身如飞,落在武天洪玉蕊仙妃前面,拦住去路。
玉蕊仙妃笑问道:“你们又是我乃什么是也?敢情又是后山神君的师父吗?”
那老道士怪声喊道:“我乃苍天真人是也,他乃我师弟铁头和尚是也!你们折辱了我的徒弟后山神君,我不得与你甘休!”
果然,这“苍天真人”是后山神君的师父,是旱地黑蛟的师祖,是两个吹年青年的师曾祖!玉蕊仙妃吃吃笑着下马走向“苍天真人”苍天真人吓得慌忙向后退步,铁头和尚猛然一戒刀从旁砍来。
不知怎样,看都没有看清楚,早被玉蕊仙妃,一手揪着道士,一手揪着和尚,轻轻一捺,把二人捺得扑通跪倒在玉蕊仙妃的面前。
玉蕊仙妃笑叱道:“一个一个的来,麻烦死了,回去,按着你们的家谱上,把你们的十八代祖宗都找来,我按家谱唱名一齐算账!”
说完,一扭身,上了白马,和武天洪大笑疾驰而去。
这一路都是荒山,人烟稀少,倒还有山路可循,走不到十里,后面果然又追来了,共有七人七马!这次当先一个使炼子枪的老者,倒是不可轻敌,太阳穴隆起,两眼精光暴射,身穿黑布劲装,但看他马背上飞纵身,从武天洪玉蕊仙妃二人头上七八尺空中越过,飘然落在前面六七丈,这一手轻功,已是江湖上罕见的了!老者一舞炼子枪,沉雄地吼着:“我乃洪山居士是也,你们谁欺负了我的徒弟,苍天真人铁头”
还没有说完,玉蕊仙妃已经飞身落在这“洪山居土”的身前二尺,洪山居士火速大喝猛退,手中炼子枪已被玉蕊仙妃夺去,玉蕊仙妃怒喝道:“到此为止,不准再把你师父搬出来,我们没有工夫陪你们爬梯子,再要来,就是个死!听见没有?”
玉蕊仙妃把手中炼子枪,向大树上一丢,回身上马,和武天洪疾驰而去。
黄昏,到了大洪山的主峰。
迎面一个谷口,左手高峰拔天,上摩霄汉,右手一带环岭,曲抱迂回,中间一条宽谷,却转折向下,到处松柏成林,满山苍翠,一片乌语花香,流泉清澈。谷口左手山石上,刻着四个大字:“高二山居”
武天洪大喜,向玉蕊仙妃道:“倒很巧,一下就找到了,从谷口入谷去,想必是住在一个洞府之中。”
从谷口进去,有一条依山傍水的曲曲山径,二人一前一后,放马走去,这山谷转过峰脚,渐渐狭窄,更显得十分恬静,寂无人声,但有潺涯的流泉,音如碎玉鸣琴,洗净心胸的烦恼。
曲曲的山径,转了七八个弯,迎面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身穿整洁的道袍,躬身稽首道:“家师知道二位来访,特命前来领路。”
武天洪和玉蕊仙妃边忙下马,武天洪问道:“不远了吧?”
小道童回身用手指着道:“那不是!”二人顺手指处望去,岭坡上十来丈高处,一处很大的山洞洞口,里面己燃了灯烛,洞口上横刻四个字:“高二云寰”一望之下,不过三四十丈之远。
二人紧了马,徒步跟小道童上岭坡,层层石级,异常光滑整洁,到了洞口,小道童道:“请二位在此稍候一候,容向家师禀报。”
二人在洞口外,小道童正要进去,里面发出一种苍老嗡嗡之声道:“叫他们进来吧!”
小道童躬身领二人进入洞中。
洞中很宽大,有四五丈方圆,却空无所有,只有两旁石柱上,燃着两支红烛,照得洞中很亮。
洞底有一大门,是就山洞修凿,整齐方正,安上门框,两扇白木门,半开半掩。
小道童领二人进入白木门,却是一间二丈方圆的石室,左右都另有一门。石室内靠左边,安着一座炼丹的鼎炉,右面一排木架,都是大罐小瓶丹药,正上面一座石床,一位六十岁的老道士,盘膝跌坐着,右手执着一卷书,左手拿着一柄尘尾拂尘,面前放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铜香炉,焚着檀香,香烟袅袅四散。
武天洪和玉蕊仙妃,上前拜倒,武天洪道:“晚辈武天洪、张琼,承蒙安徽桐城周长前辈引介,特来拜见高老前辈。”
老道士严肃地把左手拂尘略挥一挥,庄重地道:“不知你二人来此,有何俗务?”
武天洪道:“回禀老前辈,只因外面三尸神,猖獗为虐,擅放蛊毒,周老前辈和天心老前辈,久仰高老前辈有专治蛊毒的灵丹,特恭修函在此,交天洪带来呈上,求老前辈能赏赐一二。”
老道士厉声道:“贫道已经与世绝缘,不问人间是非,求药之事,休要再提!姑念二人远道来此,给你二人两粒防魔丹,不作别用,只能医治走火入魔,但必须用以医治正人,不可怜恤黑道。霞儿,取两粒防魔丹送给两位施主。”
霞儿就是那小道童,向右面支架上瓶中,取两粒红色大型药丸给了武天洪。
武天洪收入怀中,谢道:“回禀高老前辈,周老前辈有信在此,晚辈呈上。”
老道士厉声道:“住口!贫道今天,已经不是昔日的酒色财气四奇之一,来信不必呈上。”
玉蕊仙妃抗声道:“高老前辈,挺身出山,挽救江湖浩劫,比那断绝尘缘,独善其身”
她话还没有讲完,洞口外忽然进来一个女子,直到老道士身前。
这女子二十七八岁模样,瓜子脸蛋,微点胭脂,弯弯的峨眉,汪汪的水眼,十分艳丽,健健实实的身子骨儿,穿一身水红的薄纱农妇衣。一进洞门,娇声嗲气叫一声“二哥”扭扭捏捏碎急步走进,向武天洪、玉蕊仙妃瞥一眼,向武天洪歪头媚笑一下,直到老道士面前,昵声道:“二哥,七娘子今天夜里不”
老道士厉声喝道:“后面歇去,这里有客人,有话等会说!”
这女子纵身上石床,把整个身子横倒仰卧在老道士膝上怀中,伸出纤纤玉掌,摸着老道干面颊,咯咯笑着道:“二哥,昨夜我陪你睡觉,你不该偷了我五钱银子,还给我!”
武天洪、玉蕊仙妃,二人在旁看着,不禁愕然大诧,哪里来的这样妖荡的妇人?公然当着客人面前,全然不知羞耻?玉蕊仙妃面色飞红,登时大怒,正要爆炸,武天洪一手按住,小声道:“酒色财气中,高二是色,总免不了”
玉蕊仙妃立刻大声怒叱道:“你还护着吗?就是色,也不能这样,成什么话!”
右面一扇侧门,忽然打开,门内是另一石室,灯光闪亮着,出现了那被夺去炼子枪的“洪山居士”老者,抖手七八点绿色星火电射疾到,直向武天洪、玉蕊仙妃全身打来!武天洪、玉蕊仙妃,疾闪身避开,再一扭身,直飞进了那右手侧门之内,老者已从别门逃去,但见这石室内,上面挂着一副对联,是武天洪的亲笔笔迹,写的是——“天下人人知道俺,心中事事不瞒您。”
这不是武天洪在安徽柘皋镇,初次遇见天心老者,替天心老者题的一副对联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武天洪一见这副对联,心中更是惊诧,猛回头,看见老道士高二,站在房门外,手持一柄剑。
老道士身后,站着“洪山居士”“苍天真人”和“铁头和尚”洪山居士指着道:“师父,正是这两个人!”
玉蕊仙妃鲁莽地飞身上前,一个耳光“吧”!清脆响亮,把老道士打出两丈,滚翻地上。
武天洪早上前揪起老道士,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混充高二骗人?”
玉蕊仙妃拔剑在手,指着洪山居士三人喝道:“老道士是你们的什么人?”
洪山居士战战兢兢地答道:“是小人的师父。”
玉蕊仙妃止不住噗地喷笑出来,像爬梯子一样,一级一级爬上去,最先是两个吹牛青年,其次是这两个青年的师父旱地黑蛟,第三是旱地黑蛟的师父后山神君道姑,第四是后山神君的师父苍天真人,第五是苍天真人的师父洪山居士,到这里,又是洪山居士的师父假高二,不知这假高二,又有什么师父,真个是按着他们的家谱,一级一级向上爬吧,全都是草料,连这最高的“始祖”假高二,也只一个耳光就打翻!老道士浑身颤抖着,跪在武天洪面前,哀叫着:“好汉饶命!”
武天洪厉声道:“你们这一批下五门的草料,不配沾污我的掌风,只老老实实回我两句话,第一句我问你:真的高二,哪里去了?”
老道士颤抖着道:“好汉饶命,真的高二,半年以前离开了这里,不知往哪里去了,他走了以后,留下一个空山洞,小人才进来住,不是夺高二的。”
武天洪骂道:“放屁,凭你们也敢夺?第二句我问你:那一副天心老儿的对联,怎么会到你手里来?”
“好汉饶命,那副对子,是小人的师父,放在”
玉蕊仙妃早大笑起来,果然这老道士还有师父呢!她抢着问道:“你的师父又是谁?”
老道士似乎胆壮了二些,希望把师父名字叫出来,能吓倒这两人,老道士朗然道:“我师父是江湖出名二十年的黑手狐翁!”
武天洪严厉的哼了一声道:“放明白些,不要说黑手狐翁,连黄毛精都当不起我一掌!黑手狐翁怎么会得到这一副对联?”
老道士又脓包起来,哀告道:“有一个玉玲珑,在南京杀死了铁臂苍虬,黑手狐翁和云南黑煞神,暗中跟着玉玲珑,到了安徽柘皋集,黑煞神把玉玲珑引开了,第二天,天心老儿不放心,也跟下去,黑手狐翁就去放火烧天心老儿的家,后来看见天心老儿只有一间破房子,不值得烧,就没有放火,只把这副对联取来,交给小人。”
武天洪问道:“现在黑手狐翁呢?”
老道士颤抖着道:“往四川大巴山去了。”
武天洪向玉蕊仙妃道:“你去搜查搜查,要是没有什么大恶大罪,就把他们放去。”向老道士厉声道:“我武天洪念你们无知之徒,网开一面,放你们一条生路,从今以后再不准为非作歹,这里的洞府,我会请武当山派人来接管的!”
玉蕊仙妃片刻之间,已经搜查完毕,里面只有简单的生活用具,没有什么为非作歹的脏物,武天洪把这些草料都释放了,把天心老儿的那副对联,取下收入怀中。
二人出洞外,走下山坡,天色已黑,对于这相传六代的草料们,又慨叹,又好笑;解了白马黑马,武天洪心中一阵惘然惆怅,握着玉蕊仙妃的手,低声道:“妹妹,你要离开我去了?”
玉蕊仙妃紧贴着武天洪身前,两颗莹莹的泪珠滴下,痴痴地看着武天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武天洪两手都去握着师妹的两手,恨不得伸臂把师妹抱入怀中,几次两臂跳动着,要向前抱,心中又想着:我一抱了她,她以后怎能再嫁别人?若不能和我成婚,岂不害了她一生?若是她嫁了别人,我抱过她,岂不是我对不起她以后的丈夫?那也就是对不起她!他奋然低声道:“好妹妹,不要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等到八月十五再说吧。如今没有见到高二,没有得到解药,我们的前程又可虑了。大巴山离华山不远,说不定我会从大巴山到华山来看你。”
玉蕊仙妃把眼泪揩到武天洪肩上,点点头,上了白马。武天洪也上了黑马,二人一同出山。
她问道:“哥哥,你心思十分灵巧,告诉我,假如大巴山来攻华山,我该怎么办?”
武天洪道:“一到华山,自然是叫他们尽量火速离开避难,要是他们不肯走,遇到大巴山三尸神来攻,你避开三尸神,专去多多活捉三尸神手下的人,越多越好,将来自然有用处,凡是华山派的门徒,有死的,可以收尸就收尸,不能收尸,就把尸体都穿上大巴山匪徒的衣服,叫人知道大巴山匪徒死伤惨重。其余的事,你要听候杨海帆大哥作主,不可任性违令;叫徐竹年睡觉少说几句梦话!”
玉蕊仙妃笑了,二人到了分岔路口,又一番依依不舍惜别,武天洪首先一声招呼,放马向西南疾驰而去。
空山夜风中,隐隐传来玉蕊仙妃啜泣声:“哥哥,前途保重!”
放马疾驰,直到深夜三更,来到了汉水江边安陆府。
找客店住下。
这大夏天的夜里,很多旅客都乘夜凉赶路,文弱的人不惯走夜路的,这三更时分,也都睡了,客店中一片静悄寂寥。
武天洪宽衣、灭灯、上床,睡在床上暗想:这张琼师妹,对外人横强骄傲,任何人不放在眼中,独独对自己低声下气。以前,经常把自己当作取笑的材料,自从在汝州把她打败了之后,再也不拿自己取笑了,变得那么温柔多情。可是,她越温柔情深,谈到婚嫁,又更加犹豫不决,不知道将来究竟怎样?除去自己,天下还有谁能配得上她?自己若是能把她娶来,简直是天生一对最美满良缘,不知要羡煞嫉煞多少人!其中只有一点不放心,这师妹是野纵惯了的,她早已表示过,嫁了人,拖家带口,再不能自由自在,而自己家中,父母的家教,是很严的,她能受得了管教吗?他又想到,这次走大洪山,却遇见了一个假高二,没有遇见真高二,没有取到解化蛊毒的药,攻大巴山,就等于增加了一倍以上的危险,若有解药,则危险性当然减去一半了。
正在想着,黑暗中听见窗外一声低低的冷笑。
武天洪急凝神戒备,忽然已钩好了的房门,钩儿已自己跳去,房门向内轻轻推开,黑人影一闪进门,却是那向大洪山道士卖骚的女子。
武天洪没有穿衣服,对于这种没有羞耻的女子,也不急于取衣服,只坐起身低声喝道:“干什么?”
那女子扭着身体走近前来,低笑道:“啊哟,光着身子,羞羞羞!”
武天洪怒道:“给我滚出去,我和你没有什么话说!”
女子咯咯笑道:“低声些!被人听见,走来一看,我穿衣服,你光着身子,你名誉不要了?”
武天洪喝道:“滚!你拿不住我!你现在撒野放赖,大哭大叫,惊动别人,硬诬赖我对你非礼强暴,我半点也不怕!”
女子笑叱道:“胡说!你是规矩人,我也对你规规矩矩,你不要乱疑心,我是有正经事来的。告诉你,那混充高二的老道士,蒙你不杀之恩,从此决心改邪归正,其实他也不怎么坏,只是把我们五个,弄到山洞里玩,他不杀人放火,也不采花,不过骗乡下人几文药钱。他要改邪归正,不好意思再来见你,叫我把他的一柄宝剑带来,送给你使用,表表他的心。他那柄剑,虽不是什么异宝奇珍,也是新疆狗牙镔打造的,比缅刀倭刀都好得多,我怕你疑心,不敢拿进来,放在房门外面,向你说明白了,我去取来。”
武天洪大笑道:“你不必枉费心机!你知道我是正派人,向我弄情卖俏是没有用的,你就改做假装规规矩矩,叫我放心,然后乘我不留心的时候,向我一弹迷魂香。送剑为什么不等到明天白天里送来?这是个破绽!你看你指甲长长的,指甲里藏着迷药,你以为我黑夜看不见?”
那女子浑身颤抖起来,支持不住,向床边坐下,低声哭着道:“谁叫我行为不检,被你看到呢?如今天地都不容我了!你这样疑心我,我和你无仇无怨,是图什么来的”
武天洪冷笑道:“哭?不要在我面前来那套:一哭二闹三上吊,骗不到我!你图什么来的?你看我长得英俊,怀着禽兽之心而来的!一句话把你的心戳破了!你这无耻的贱人!”
那女子哇的一叫,喷出一口血,昏倒地上。
武天洪又冷笑道:“死就死吧!我遇到你们这路货色,我会狠心狠到底的!”但他终于诧异地披衣下床,自言自语道:“咦!真的昏过去了?不是假装的!”
突然窗外黑暗中,又有苍老低沉的声音道:“句句戳破她的鬼心眼,她焉能不昏?”
这口音好熟,仔细一辨,却是环潭镇饭店里,斥训那两吹牛青年,手提三尺长蓝布袋的驼背老者。
老者已经一阵清风越屋而去。
武天洪穿好衣服,把女子提出房门外,丢在院中地上,把她十个指甲都检查了,凡是指甲内藏有粉末的,都倒出干净。
夜风一吹,那女子醒过来,连忙跳起身,冷笑道:“算是认得你啦!你叫什么名字?老娘是九连山的桃花四娘子!叫你逃!总有一天逃不出老娘的手缝!”
武天洪躬身道:“不敢不敢,小生姓武名天洪,江湖上人称金狻猊,家住河南牛耳山,有闲空,请到舍下亲爱亲爱!”
说罢哈哈哈大笑。
“金狻猊”是他临时说话之间,随口编造出来的,不料以后竟黑道上闻风丧胆的名字。中国古时称狮子为狻猊,读作酸倪。所谓“河南牛耳山”也根本没有这山,乃是他把伏牛山和熊耳山合起来的。他最初在伏牛山中遇见李玄鹦,又追踪到熊耳山,他对于这两大山极其喜爱,这两座大山,当时引起了他的雄心壮志,他有心创造一番伟大事业,执江湖武坛的“牛耳”领导天下武林,因此他这次随口说出“牛耳山”
其实伏牛山龙蟠虎踞河南西部十多县,熊耳山是伏牛山的主要部分,确是居天下之中,握关洛之轮,北控少林,南拊武当,背倚三辅,面向两淮,形势之胜,天下无出其右!那桃花四娘子,向武天洪狠狠瞪一眼,一纵身直飞越屋脊而去,这一手轻功,竟使武天洪一愕!看看房门外,那里有什么新疆狗牙镔的宝剑?回到屋内,关门睡觉。
次日黎明起来上路,渡过汉水,取路奔向荆州。
他心里有个打算,此时去四川夔府,未免太早,早到既无熟人,又容易走漏风声,因此,他准备从荆州直奔湖南武陵山中李玄鹦家住半个月,再一同去夔府。
渡过汉水,循大路奔荆州,不到二十里,看见前面两马,迎面而来,马上两人,却是那两吹牛青年。
那两青年一见武天洪,连忙飞身下马,拜伏路旁,那紫棠脸青年高声道:“武少侠容禀”
武天洪急下马扶起二人,二人跪着不肯起来,紫棠脸青年道:“武少侠,小的们今天才算看见了太阳!小的们自幼喜欢练武,乡下拜不到高人,误跟那旱地黑蛟一年。前天遇武少侠,还不认得,后来才知道,正是三掌打败黄毛精的武少侠,小的们沿路追下来。今天在这里遇见,愿意终身伺候,不管到天边海角,永远跟随,求武少侠收留。”
武天洪硬把二人拉起来,笑道:“不敢当,二位兄台”
紫棠脸青年连忙接口道:“我二人能给少侠当两名书僮,已经万幸,求少侠答应,要不然就是不肯收留我们了。”
武天洪心想:论武功,连当个书僮都差得远呢!但这二人倒真是诚心诚意,并没有诈。收二人做徒弟,没有禀明师父之前,是不能随便收徒的,当下只有点头道:“那只好暂时委屈你们了。你们叫什么名字?”
紫棠脸青年道:“小的叫施鹏程,他叫邓公明,都是河南光州人,家里做商业,小的身边,还能过活,不要少侠工钱。”
武天洪笑道:“上马一齐走吧,不要小的小的,我不喜欢听。”
三人一齐上马,向前赶路。武天洪问道:“在环潭镇饭店里,分明知道你姓施,你为什么冒充我武天洪给他听?”
施鹏程道:“少爷你不知道,我们俩一吹一唱,是说给那驼背老人听的,是旱地黑蛟师父,叫我们拿话探探那驼背老人的路子,那是一位奇人!”
邓公明道:“那驼背老人;五十八岁啦,三十八年前,他刚刚二十岁,师满下山,一下山就在岳阳楼上,喝得大醉,顺口骂人,把旁边许多黑道恶霸,都招恼了,许多人打他一个,他一时没有兵器,就扳断一根桌腿当兵器,把那黑道恶霸,全都打倒,这一下就扬了威名,响了万儿,从那次以后,他就永远使用那条桌腿当兵器,三十八个年头,凭桌腿打遍了大江南北无敌手,一直到今天,他那三尺长的蓝布袋里,还是他最初岳阳楼的那条桌腿!”
武天洪惊道:“那这人武功也不得了!叫什么名字?”
邓公明道:“他姓陈,真名字倒没有人知道,因为爱喝酒,江湖上都称他叫陈年老酒,他是武林四奇酒色财气的第一位,酒!”
武天洪惋惜道:“可惜可惜!我遇见他两次,都当面错过了!”
施鹏程问道:“还有一位怎么没有同来,是少奶奶不是?”
武天洪笑着摇头道:“那是我师妹,江湖上有名的玉蕊仙妃张琼。”
二人同时惊呼着:“哦!玉蕊仙妃!怪不得!”
三人一路走着,奔往荆州。武天洪看出这施鹏程邓公明两人,心地倒还不恶,从此跟了主人,再也不敢越礼;这两人武功低微不足道,却善于天空海阔谈笑风生,倒使武天洪消除了旅途的寂寞。
下午,施鹏程一马当先,先去荆州打好前站,武天洪到荆州,客店和晚饭都备好。在荆州住下,三人同一房间。
晚饭毕,武天洪洗了澡,因为三人都没有带兵器,武天洪就另换了一身文士罗衫。他穿劲装之时,显出一种英俊少侠的气概;他换了文衫,又显出另一种儒雅公子的风流——人生长得好,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施鹏程邓公明,果真是死心塌地跟了武天洪,伺候一切,连换下的衣服,邓公明不待吩咐,马上就送到柜上,叫店伙找人去洗,夏天,一夜过来会吹干的。
柜台正对着大门,大门外是山野间的官路,只有客店门前有两盏灯笼,其余都是一片昏黑,远远望去,万星低垂,黑黝黝的山岭,默默排列着。
忽然两个大汉,从客店大门外走过。前面一大汉,黑麻脸,偶然向客店大门内瞥一眼,忽然诧愕止步,走入店中来。
邓公明正注视着这黑麻大汉,黑油绸劲状,背上大型单刀;另一大汉,则守在大门外不进来。黑麻脸大汉问道:“这件衣服是谁的?”
邓公明翻一翻白眼道:“是‘顶天立地男儿汉’的!”
那黑麻脸大汉道:“说真的,是谁的衣服?”
邓公明反问道:“你不走你的路,打听这些闲杂事干什么?”
那黑麻脸大汉怒道:“我认得这件衣服,你说,是谁的?”
邓公明道:“既然认得,问个啥?金狻猊的!”
那黑麻大汉呆了一下,重复着问道:“金狻猊的?”
门外那大汉催道:“快走吧!”
那黑麻脸大汉大步走出,回头道:“要是姓武的衣服,请他们马上到城西北七里滩去!”
说完,大步走去。
邓公明一听,人家一看衣服,就知道是姓武的,这是谁?一定和主人有关系,不可不问明白!他急追出去问道:“请留下万儿!”
黑麻大汉和另一大汉急走着,头也不回,高声道:“南京青龙帮副帮主孙良干!”
把邓公明吓得矮了三寸!倒退三步!他知道一个帮,势力常是非常之大的,能够当了副帮主,那简直是武林中再也了不起的响当当人物!如天之高,不可攀跻!他的师父旱地黑蛟,以前想在一个什么帮里,当个小头目,都没有能够中选。这一下,自己竟然和一位崇高的副帮主,对顶了几句,凭自己这份胆量,这份福气回头飞似地捡了衣服就向内跑。
武天洪一诧,问道:“遇见了什么?”
邓公明心头勃勃地乱跳,喘着答道:“南京青龙帮副帮主孙孙孙老前辈,要少爷去西北七里滩,敢情是要和少爷了断什么吧?怎么好?”
武天洪微笑道:“这有什么可慌的?不要怕,孙良干是我的手下人。”
邓公明惊呼道:
“什么?副帮主还是少爷的手下人?我的天!比我们还会吹大气呀!”
施鹏程站在旁边,听说副帮主还是少爷的手下人,也早惊得呆了,急急地问道:
“真的呀?”
武天洪笑道:“这就到七里滩去看看,一定有什么打斗的事!”
三人立刻问明了路,急一同上马,奔向七里滩。
片刻之间,到了七里滩,是一处绝壁断崖的下面,一片沙地,有十来亩大小,傍着长江的一个港湾,港湾中生满了芦荻。
武天洪看见沙滩的里面,直立着两个大汉,果然一个是孙良士,另一个是包振先。
孙良干和包振先一见三人飞马来到,前面一人,虽是文士罗衫,仍然清清楚楚认出,正是武天洪;二人立刻奔上前,躬身拱手喊道:“帮主,想不到在这里碰见,我们两个昨晚到的。”
施鹏程和邓公明,两人在后面都听见了,吓得不知东西南北上下古今,摇摇晃晃,几乎昏倒!原来自己跟定了的少爷,竟是一帮之主!武天洪诧问道:“你们两位来得好快,包振先离开大别山,回南京去请副帮主,这几天工夫,就赶到荆州?为什么来这里?”
孙良干道:
“我随后到霍山的,在霍山遇见包振先,就来了。今夜到这七里滩有一件古怪事。这荆州城外,住着一个胡劲夫,原是唱武生的戏子,后来专替人打花脸,做打脸谱的活儿,年老在家,有几个钱,儿孙满堂,本来过得很平安,几天前,忽然有高来高去的人到他家来踩盘子。这胡劲夫一生毫无仇怨,不知那些人来做什么。恰巧我跟包振先来到荆州,包振先和胡劲夫是老朋友,就住在胡家,半夜听见动静,出来一追,打了一场,共有三个人,都是浙江口音,约好今夜此刻,在这里七里滩见个高下。”
包振先道:“胡劲夫和浙江口音人,更是一生毫无瓜葛,胡劲夫想了一天,也想不出原因来;可是那浙江口音人,却说明了是冲着胡劲夫来的。”
武天洪问道:“那三个浙江口音人,武功如何?”
孙良干道:“我们两个对他们三个,还可以取胜。”
武天洪道:“不要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我们在这里空等,那三人却奔胡家去了。你想浙江口音人到湖北来,为什么非分个高低不可?我们这就到胡家去。”他吩咐施鹏程邓公明道:“你们两个先回去吧,马借给孙副帮主两位骑。”
施鹏程邓公明二人,把马交给孙良干包振先,但仍步行跟着;武天洪跟孙包二人,急去胡劲夫家。
武天洪自从经过铁崖丈人指点之后,才知道江湖上那样的深沉复杂,对于每一事,不敢再看得那么简单;如今一个专替唱戏人打脸谱的胡劲夫,和武林黑白两道毫无关系,不知那三个浙江口音的人,找到胡劲夫做什么,难道这里面,又隐藏着什么幕后情形?但有一点,是武天洪敢确于料定的,就是,去找胡劲夫的,决不止这三个浙江口音人!这三个浙江口音人,武功不高,若没有背景,焉敢几千里由浙江来到湖北?可见这三个浙江口音人,后面还有可怕的高手!且到了胡劲夫家,看看情形再说。
刚到胡家附近,已经看见了有七八个人,失魂落魄地飞奔逃命,迎面三个大汉,亮着单刀,正把胡劲夫,从庄院里拖出来。
包振先飞身下马,厉声大喝,赶上前去。
那三个大汉抬眼一看,看见包振先孙良干都赶到,后面还有一个文质彬彬的潇洒少年书生,知道调虎离山之计失败了,连忙丢下胡劲夫,疾退在一边,三人并肩立定。
孙良干急上前,扶胡劲夫走过这边来。
武天洪就马背上轻轻一飘身,如飞隼撇空,如燕子抄水,轻灵迅疾,翩然落在包振先身边,向三人喝道:“你们三个武功低微,我金狻猊不和你们计较,好好供出来,你们奉何人之命?”
三大汉听了,茫茫然互相面面相觑,不知是听不懂武天洪的话,或是听懂了不知如何回答。
武天洪半转身,向二三十丈外一株大树上招手道:“树上的高人请现身相见,不必藏头露尾;叫这三个无知之徒,白白送命,你于心何忍?”
树中一阵宏亮的哈哈大笑,身影随大笑声音,直飞落武天洪身前十来丈,是个干瘦而魁伟的中年人,两眼精光暴射,黑夜中像两道电炬,右手握着一大圈软长鞭,左手指着武天洪大笑道:“你这小酸丁,凭那手轻功,凭你这眼光,大约倒有几手三脚猫,竟敢向我太岁挑战?你叫什么名字?”
武天洪一见这人,气势不凡,心中暗暗警戒着,提起丹田内功,散布全身;他认为这敌人,还是他出道以来所遇到最高强的敌人,连巨灵神都望尘莫及,说不定能和玉蕊仙妃、玉玲珑,这些第一流好手不相上下。他表面上微躬身笑道:“在下金狻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那干瘦大汉一呆,像是在他见多识广的记忆中,去寻找金狻猊这名字,但找不到,随即冰冷地哈哈狂笑道:“无名小卒,不足挂齿!你把姓胡的留下,马上离开这里,放你一条生路,太爷说一不二,听见吗?”
武天洪笑道:“不必多费唇舌,看掌!”
他右掌当胸,左掌伸前,用普通人走路的步子,向那干瘦大汉逼近。
那大汉右手长鞭一抖开,却是一丈二尺长的马鞭,鞭细处如线香,粗处也仅如手指,全鞭布满不能见的极细芒刺,武天洪猛然想起:这人莫不是大别山副山主,辣马鞭欧阳霹雳?这人,连大师哥杨海帆,都要和他苦斗两天两夜才胜,如今自己空手,他那长马鞭,有刺就有毒,又不敢用手去夺,要是那柄祥麟宝剑在手中多好!他知道这次,果然是大敌当前了,立刻鼓起神勇,提起豪情,决定在五十招之内,把他打倒,一声亮喝,电光石火似的,只一闪,已疾迫近五六尺之内!欧阳霹雳大惊失色,再也狂笑不起来,火速侧闪身,斜开二三丈,鞭未甩起,武天洪突又迫近四五尺距离。
欧阳霹雳拔身二丈高,疾如飞箭!退下七八丈,刚一落地,武天洪飞似地直欺入中宫,离欧阳霹雳身前只三四尺,几乎一探身伸掌,就能打到。
这是吃了轻敌的亏,受了鞭长之累,一轻敌,马上被武天洪突入鞭力圈的内层死角地带,使一丈二尺长的马鞭,无法在近身处发挥威力。
这以“辣马鞭”震名的盗魁,见武天洪迫近身前只有三四尺,并不畏惧,只感到施展不便而已;他一声暴吼,不退避,反前进,左手大鹰爪,硬冲硬撞上前,疾向武天洪前胸抓去!这一抓之力,非同小可,五指如钢钩,足有千百斤的实力,来势猛悍激射,如弹丸离弦,三四尺的距离,一发即到,使武天洪目不及瞥瞬,手不暇施巧。
不料武天洪突然把右臂向前横搁,让欧阳霹雳的大鹰爪来取。
欧阳霹雳久经战阵,如何不知其中有诈?若在别人,绝不敢伸手就抓,反而中计,欧阳霹雳却艺高人胆大,猛伸手一抓,自己已先偏侧了身体,占好安全的角度。
大鹰爪疾如火闪,五钢指一搭到武天洪右臂上,突然感到全身一烈震,震得全身三百六十骨节全部松脱,人变成一堆失去知觉的烂泥,瘫痪倒下。
武天洪乃是运集了六成丹田内力在右臂上,无论自己打在欧阳霹雳的身上,或是欧阳霹雳碰到自己,只要身体一经互相接触,立刻像电流传震过去,这样,比劈空打去更猛烈十倍;若在旁人,能把全身震成一地的血肉碎块!欧阳霹雳凭一根辣马鞭,打遍大江东南无敌手,威名震赫二十年,岂是等闲之辈?能够在三尸神手下,充当副手,自然有他的真正功夫!他被一烈震,登时猝不及防,倒在地上,这一下倒在地上,反而对他有利了!当时因为武天洪,来势太快,距离太近,若一用马鞭向回刷,必然会把武天洪和自己捆在一道,因此他不敢回鞭;如今他倒在地上,就没有了这种顾虑。他应变之快,快得令人叫绝,火速一凝真气,护住全身,同时,右手长鞭,闪电似地旋风疾扫回来,向直立着的武天洪,拦腰横缠。
武天洪此时,若是上前再一掌一足,必能杀死欧阳霹雳,可是同时腰部也必被马鞭缠绕,他因不知全鞭上的芒刺,喂的是什么奇毒,不敢冒险,只得火速两掌拍下,全身笔直拔起八九尺高,空中美妙地一旋身,飘然横斜滑出七八丈外落地。
欧阳霹雳先已受到震伤,又被武天洪两掌劈空打下,虽然迅速翻身滚开,仍然被掌风的边缘猛烈划到,这辣马鞭功力深厚雄浑,应变更是极快,知道已在生死关头,面对着平生所遇第一个强敌,再也不敢大意,咬牙忍痛,在一瞬之间,一面飞拔身避开,一面迅速聚拢心神元气,一面再提真力贯注马鞭,心不慌,意不乱,目不瞬,又一阵冰冷的哈哈狂笑,疾抖鞭直奔武天洪。
武天洪已把欧阳霹雳的分量,弄清楚了,心中不再惧怕,朗朗一笑,看准鞭梢从耳旁半寸掠过,一手“逆水行舟”循着一丈二尺长的马鞭,倒溯上去,恰好一伸手就可以扣住欧阳霹雳的右腕脉门,武天洪这一手的迅疾、准确、精到,使欧阳霹雳再无闪转腾挪的余地。
不料武天洪的手,距离欧阳霹雳的右脉门,不到三寸距离之时,突然觉得一件暗器横斜里疾袭而来,一薄片冷锐的带啸风声,直奔武天洪和欧阳霹雳脉门的中间三寸空中,使武天洪不得不疾把手缩回,躲避暗器。
然而并没有暗器,只是极其类似的一片啸风!武天洪愕然一诧,这不是暗器,这是什么?不及转面去看,欧阳霹雳的马鞭,又突然倒转回来,直打向武天洪的背部。武天洪微向前一进身,踏洪门,欺中宫,左掌正要一手杀招“直捣黄龙”猛打欧阳霹雳的心窝“嘶”!一片暗器寒啸风声,又拦在武天洪左掌之前擦过,武天洪急收掌不打出去,躲避暗器,却又是仍然没有暗器,只是一阵冷锐风声。
武天洪火速猛拔身,倒退七八丈,转眼一瞥,却看见一个黑色劲装女子,在四丈外的侧面。这女子,正是在大洪山向假高二老道士胡缠的,后来又在安陆府,被武天洪气得昏过去的桃花四娘子。
这时,只见桃花四娘子又向武天洪身后一指,武天洪已在倒退之中,就突然感到身后暗器的冷锐啸风已疾至,不得不火速煞住倒退之势,用千斤坠,中途停身落地。
刻不容缓,间不容发,欧阳霹雳的辣马鞭,电光石火似地直追到武天洪胸前。
武天洪心中大怒,却朗朗又一声清笑,一个低身法,两脚不动,全身俯下,贴着地面“磨疾蚁迟”像风车似地一旋转,让马鞭贴着身上面打空,他全身突然就地斜飞一支箭似地疾向桃花四娘子射去!这一奇妙绝伦的身法,完全出于桃花四娘子的意料之外,欧阳霹雳也没有预料到,桃花四娘子猝不及防,仓皇中双手十指,一齐向武天洪指来,登时十道冷锐的啸风,使人幻觉得有十柄匕首,迎面疾袭而至。武天洪提起二成内力,双掌齐发。
二人距离三丈,武天洪的掌风,和桃花四娘子的十指冷锐啸风,在半途的空中猛然相对撞,砰!一声震响,迸出一团七八尺方圆的紫红色烈焰!武天洪向前纵扑之势,被震得中途落地停止,桃花四娘子,也只仅仅被震退一丈一二尺。
武天洪心中大骇!这桃花四娘子内力居然有这样猛烈顽强!指风发出,竟然能带起啸声!那里容得他多想?背后辣马鞭早已刷地拦腰横扫到,武天洪正要再施展一次“磨疾蚁迟”低身贴地旋转,桃花四娘子五指冷锐啸风,贴地飞袭而来。使武天洪不敢用低身法,他只向下一倾身,猛然拔起七八尺高,双掌向桃花四娘子正要劈去,突然空中一旋身,疾向欧阳霹雳漫头盖下,欧阳霹雳以为武天洪要扑向桃花四娘子,不料忽到自己头上,火速向前进两步避开,武天洪已落到欧阳霹雳的身后,利用欧阳霹雳的身体,遮住桃花四娘子。
这许多动作,武天洪在一刹那间完成,不容欧阳霹雳有向后转回身的机会,立刻双掌打出三成功力,疾袭欧阳霹雳的背后。
欧阳霹雳不及转身抵抗,只好火速向前纵身二丈,一甩手,辣马鞭倒向身后打来。
谁知欧阳霹雳一向前纵身二丈,几乎欺入桃花四娘子洪门中宫,桃花四娘子急侧身让开,武天洪已经从欧阳霹雳身后突出,距离不过二丈多,一伸右手捉住桃花四娘子的颔下衣领,把桃花四娘子提起,猛转身向欧阳霹雳丢去。
这几个动作,疾如电光石火,谁也不来不及闪让,桃花四娘子被武天洪丢出去,和欧阳霹雳扑撞满怀,力量万钧,把两人打成一团,倒在地上连连四个翻滚!欧阳霹雳一手握着辣马鞭一手紧紧抱着那桃花四娘子,跃身站起,哈哈狂笑道:“谢谢金狻猊替我捉到这小妖精,我捉了一年多也没有捉到!”
说完,双足一蹬,挟着桃花四娘子如飞逝去!狂笑声已远到半里之外!那三个大刀大汉,绑架胡劲夫的,早已先逃得无影无踪。
武天洪一时愕住了,不知道这欧阳霹雳和那桃花四娘子是怎么回事,像是同党,合力攻击自己,却又似乎不是同党,误打误撞,反而替欧阳霹雳如了心愿!这一场恶斗,竟这样出乎意外结束!
孙良干、包振先、邓公明、施鹏程、胡劲夫,五人在旁边远看着,个个都吓得瞠目结舌,武天洪一个二十岁的儒雅书生,独斗两个敌人,孙良干、包振先两人武功很高,看出来桃花四娘子的武功诡奇,比欧阳霹雳更难对付,竟在一盏茶不到的时间,大败二人,对武天洪真是钦服得再没有话说了。
这时孙良干和包振先,已把武天洪的身份,向胡劲夫说明;欧阳霹雳一带着桃花四娘子走开,胡劲夫就抢上前,向武天洪躬身长揖道:“为了老朽一条贱命,竟麻烦武帮主亲自”
武天洪立刻摆手大笑道:“在下并非帮主,真的帮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施鹏程,你高喊一声:‘都是自己人’!”
施鹏程亮开嗓门高喊道:“都是自己人!”
众人回头一看,树林后面疾奔而来四个人,武天洪全认识:李玄鹦、薛秋山、史图南,还有一个驼背老者,却是陈年老酒!被施鹏程一喊,平空喊出这四个人来!众人大喜相见,武天洪特别向陈年老酒见礼。
陈年老酒正言成色地道:“打了半天,还不知道这女孩子是谁?”
武天洪大笑道:“南京青龙帮帮主,黑鹦鹉!”
李玄鹦笑叱道:“武天篷,乱给人起外号!陈老前辈,多有得罪!”
陈年老酒一只旧桌腿,收入蓝布袋中,哼一声道:“能在我手下走到一百多招,在江湖上,能站得住脚啦!啊,你是李玄鹦!”
胡劲夫请众人一齐到家中,家人都回来了,点上客厅灯烛,大家见礼坐下,施鹏程、邓公明站在武天洪身后。
客厅中共有:主人胡劲夫,客人陈年老酒、武天洪,中年妇人李玄鹦,李玄鹦手下四大金刚:孙良干、史图南、薛秋山、包振先,加上施邓二人共八个人。
原来陈年老酒路过此地,李玄鹦和史图南、薛秋山,也路过此地,望见武天洪独斗欧阳霹雳和桃花四娘子,陈年老酒粗鲁地问李玄鹦,李玄鹦怒叱了两句,两人互不相识,就动手打起来。
高手动手过招,毫无声息,却有一种威劲的气流,被武天洪敏锐地感觉到,那气流中夹着太乙玄阴煞气,和桌脚的特殊风力,武天洪判断是老驼子和女帮主斗上了!武天洪问道:“你怎么今天才到荆州?”
李玄鹦道:“你骑马,我和史图南薛秋山都是步行的。你怎么会和桃花四娘子结上梁子?”
武天洪把经过情形说一遍。
老驼子厉声道:“见色不乱,是好孩子!”
武天洪问道:“桃花四娘子,也是大巴山一派的?不是吧?”
李玄鹦摇头道:“她是九连山的。你和她结上梁子,看吧,从今以后够你受的!”
武天洪又向陈年老酒打听高二,陈年老酒也不知道高二现在在什么地方。
内厅中酒筵摆好,主人胡劲夫请客人到内厅入席。
陈年老酒那三尺长蓝布袋,寸步不离身。到了内厅,忽见墙上挂的山水字画,还有许多脸谱模型,老驼子面色大变,粗野地问道:“胡老头,你也会打脸谱?”
胡劲夫捋着白胡,躬身笑道:“在下靠这微末的手艺,养家活口,老英雄见笑!”
老驼子低沉地道:“不是见笑不见笑,这里面有古怪!前十天,浙江也有个专打脸谱的,不知被谁劫去,两天之后,被人发觉死在天目山荒山里!这次这里荆州的,又是三个浙江口音,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古怪!”
大家纷纷猜测,猜测不出什么来,彼此随便谈谈。席终之后,陈老驼子不辞而别,忽然失去踪影。孙良干包振先四人,都留在胡劲夫家中,李玄鹦送武天洪出胡家大门,低声道:“我们找个地方密谈一下。”
武天洪把马叫施鹏程邓公明先带回客店去,自己单独和李玄鹦,施展轻功,乘黑夜来到江边荒地。
这时不过二更多,浩浩江水,日夜东流不息,偶然远远一两点渔火,在烟波上沉浮明灭,一天星斗,四垂平野,荒江半夜,万籁寂寥,武天洪和李玄鹦,在芦苇丛旁,掩蔽之处,并肩坐下。
李玄鹦低声道:“哥,我有几句心里的话,说出来你不要难过。”
武天洪诧异道:“你心里常常会东想西想,有许多事你都想过了头,这样放不开搁不下,自然容易变老,为什么不想开些?”
李玄鹦黯然道:“你真知道我,我有什么法子呢?此刻我要和你讲的事,就是还是你来当帮主,我把青龙帮交付给你了。这次去大巴山,天心老儿、周老气他们,全都不肯去,剩下来的只有你我,凭我们两个,那是白白去送死。我这次去,想得胜是不行了!不得胜,我也不再回来,就葬身在大巴山!所以,无论如何,你是不能去的,你应当活下去,你要是真心对我,就依我的话,我把这柄祥麟宝剑再给你。”
武天洪不禁伸手过去,搂着李玄鹦的纤腰,紧紧抱在怀里,安慰道:“妹,不要胡思乱想,你这样绝顶聪明的人,为什么想出这种下策来?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李玄鹦叹道:“你先把祥麟宝剑收下,我再告诉你。”
武天洪道:“你一切的事我都可以答应,只有祥麟宝剑不能收。”
李玄鹦问道:“莫不是因为威风刀的事?”
武天洪点头道:“正是,威风刀的刀主是玉玲珑,我怎么可以带着祥麟宝剑,蒙受了等候威风刀的嫌疑?青龙帮帮主,我替你干一段时间倒可以,也不必要祥麟宝剑。你为什么想葬身在大巴山呢?”
李玄鹦沉默了好一会,长叹道:“万事灰心,没有生趣!”
这两句话一说出来,武天洪恍然全明白了!这是个毫无办法解开的死结!她以她的聪明才智,以她的卓越武功,无疑的是一向内心中自视很高,所见的唯一最称心合意的对象,只有武天洪一人,对自己又有过生死情感,谁知道却有个玉蕊仙妃,占了先呢?她既然绝不肯为了自己,把武天洪和玉蕊仙妃拆散,陷自己与武天洪于不义,又旷观茫茫人海,失去武天洪,再无第二个同样的对象!不是绝对没有,即使有,人家看自己是个中年妇人,谁还肯像武天洪今夜抱着自己?纵使武天洪和玉蕊仙妃不能成婚,可是自己这样中年妇人,足可以当武天洪的妈妈了,怎能嫁给他?岂不被别人讥笑武天洪?自己反而害了武天洪一生?当初根本不认识武天洪,此时倒也罢了;偏偏是认识了他,又经过一场生死恩情,一颗芳心,如今硬生生从武天洪身上,退落下来,如何不万事灰心,了无生趣?武天洪听她说出这两句话,心中明白,却是有口难言,回答不出。对于李玄鹦,再也不能用普通不关痛痒的话来劝她,那是不但无效,反而显得生疏薄情,必须替她解除内心的痛苦。如何解除?武天洪万分伤感,半句开不出口,只有紧紧抱着李玄鹦,李玄鹦又低声道:“我葬身在大巴山之后,我母亲有我的弟弟妹妹会侍奉,我弟弟妹妹,都是很有出息的,将来我母亲一定能享福,有不到的地方,还请你多多照顾。以后你能踏平了大巴山,灭去三尸神,在我埋骨的地方,立一块碑,用你的名字写‘亡友李玄鹦之墓’,我九泉之下,也不寂寞了!”
武天洪颤抖着,把李玄鹦放开,向着浩浩江水跪倒,心中默默祷告道:“天!我应该怎样做,才能终身无愧于心?请天在八月十五那天,告诉我吧!”
他不觉说出声音来了。李玄鹦忍住泪,低声问道:“什么八月十五?”
武天洪站起来大声道:“人有千算,不如天有一算,所以你不要想得太多。你不要往坏里想,也不要往好里想,看天到底怎样安排?看天安排定了,再作决定,八月十五那天,就是天安排的那一天。现在你想死在大巴山,还是我讲那句话,你想得过了头!想过了头,也不是聪明的。玄鹦,不要忘了你是个活鲜活跳的少年人,还有‘人定胜天’这句话呀!”
李玄鹦沉默了半晌,摇头道:“你的话前后矛盾,我仔细体味,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照你的意思不行我不能”
武天洪拦住道:“不要再说下去,你的心里甘苦,我全明白,把一切交给我吧,你听我的话行事,肯不肯?”
李玄鹦低头道:“你再大的本领,也胜不了天!”
她之所谓“天”自然就是变得老了的自然现象。武天洪安慰道:“把我看轻了,你说你变老了是不可挽回的?一个月里嫦娥似的人,忽然变老,在你自然觉得是一生大事,在我看来不过是鸡毛蒜皮,否则!”他低声笑道:“我怎会把一个老太婆抱在怀里?”
他说着,情不自禁地扑在李玄鹦怀中,去吻她芳颊。
李玄鹦惊骇地跳起来,带着哭声道:“不要亲我的脸!我不能把你拖到阴沟里去!”
武天洪长叹道:“把变老了看得那么重!你怎么这样想不开?”
李玄鹦叹道:“辛祖仁和武天篷!李玄鹦和武天洪!两回事啦!”
武天洪道:“你不便住在胡劲夫家,跟我回客店去歇吧。”
李玄鹦笑道:“人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也许我葬身在大巴山之后,不消二十年,又会遇见你;我下一世情愿做一个平常庸碌的贫家女,嫁你做妾。”
武天洪笑道:“你看,又想过了头!从现在起,你放下一切心思,全都听我的话吧!想过了头,徒然伤心!”
李玄鹦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跟着武天洪回客店。
却见武天洪的房间里,房门虚掩着,灯光亮着,里面发出痛苦的呻吟之声!武天洪一惊,急推房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