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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离愁相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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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玉和柳媚策马离了那茅屋,掉头北上,重回新乐县城来,一路疾驰,待赶到城外,天色尚未明。

    柳媚勒住坐马,望了望紧闭着的城门,说道:

    “玉哥哥,咱们做事也太急了,瞧现在天都没亮,城门没开,哪能进得去呢?”

    秦玉道:

    “不妨,要寻左宾,最好是在黑夜,大白天人杂势乱,找也没法找,咱们设法寻一个地方寄了马匹,立刻进城去一的。”

    柳媚一连两夜没有阖过眼,精神上已显疲惫,但她仍然强自振作,随在秦玉身后,按銮顺着城墙向东缓缓而行,大约行了里许,找到一松竹林,这竹林占地极广,又远离道路,正好寄放马匹。

    二人下马,倒是秦玉察觉柳媚脸上的疲倦模样,于是拉着她席地坐下,道:

    “媚儿,你要是乏了,就在这里等我,就便看着马儿,我一个人进城去探探。”

    柳媚摇摇头,笑道:

    “不,我不乏,我要和你一块儿去!”

    秦玉道:

    “那是何苦呢,我三两天不睡,毫不要紧,但我瞧你已经两夜未眠,眼圈都黑了,来,我给你铺好个舒服的地方,让你安安逸逸睡一觉,你睡醒了我也回来了。”

    说着,就从附近集聚一大堆竹叶,凑在一起铺平,上面盖了一条毯子,做成个柔柔软软,舒舒服服的床铺,叫柳媚躺下,另外再从马背上取来一条毯,给她盖了,最后,拍拍她肩头,笑道:

    “喏,乖乖在这儿睡一觉,我去去就来。”

    柳媚宛如一个小孩子,任由他摆布着,又像新嫁娘,静静看着他布置一切,私心里有一种又喜又羞,甜丝丝的感觉。

    她虽然自幼和两个师兄一块儿长大,天目山除了她,更没有第二个女人,但是,这十余年来和男性相处,她从未有过似这样奇异的经验和感触,她不解的想,初见秦玉,只觉得他不过是个骄傲、狂妄、心狠手辣的武夫,顾盼之间,喜怒无常,举手投足,致人于死,拿人命作儿戏,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乐趣;可是,短短的数天相处下来,她却发现秦玉内心中,一样蕴藏着丰富的热情,一样有着本能的人性,瞧,他替自己准备这些,不也正是一个周密、体贴而温柔的伴侣吗?假如在他的生命中没有碰上干尸魔君,那他岂不也是世上最可亲,最善良的人儿?

    她想着想着,不觉沉沉步入了梦乡。

    美梦中,她嘴角上仍挂着甜美的笑意,鼻息是那么安样而舒徐,大约她是巳经踏进那幻觉中飘渺的伊甸园了,从美满的命运之树上,看到了灿烂壮丽的希望之花朵。

    不过,她没有想到,命运是最会作弄人的,越是好景,越不久长,越是芬芳的昙花,却只能短促的一现。

    秦玉如果不遇着干尸魔君褚良骥,他最多也不过仍是飞狐口外一个被欺虐的苦孩子,哪会学来这盖世无匹的武功,当然更不会结识她了。

    许多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因素,往往把毫不相识,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联系在一起;同样的理由,一点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因素,也能使最亲切,最深厚的情谊一爆而散,化着阵阵青烟,再也无法聚集在一起了。

    秦玉直看到她已经睡熟,又善她盖密了毯子,这才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松了马儿的鞍銮,让它们就在附近自由的寻觅青草。

    他抬头望望天际,不过才丑末寅初左右,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觑定方向,展开天残上乘身法,宛若一缕轻烟径扑新乐县来。

    丈余高的城墙,对秦玉来说,真比跨一级石级还简单,进城之后,四下里一审视,全是静悄悄的,满眼全是黑压压的房屋,却到那儿去寻左宾呢?

    秦玉略一沉吟,仗着身法快捷,越脊跨院,先围着城东绕了个大圈子,并没有看出端倪,不由忖道:似这样找法,哪能凑巧碰上,何不找一处高楼,居高临下,可以监视全城,方才省力。

    他主意一定,便直奔城中,想要寻找一栋高楼,哪知就在这个时候,静夜中陡地荡起一片摄人心魄的笑声。

    秦玉立时止步,侧耳倾听。

    笑声起自西北方,但声声入耳,清晰可闻,显见是由一位内功精湛的人所发。秦玉心中一动,咦,这是谁呢?从笑声测计他的功力,只在左宾之上。

    他也不必多想,反正深夜中发现夜行高手,决非无由而来,当即吸了一口真气,蹑空蹈虚,抢过城西来。

    这咫尺之距,晃眼便至,相隔尚有数十丈,秦玉业已望见那地方较偏僻,没有几间住户居民,在一座破塌的上地庙前,正有两个老头儿在纠缠激战。

    其中一个相士装扮,手使一根竹枝,秦玉认得正是左宾,但另一个高大老儿,白发苍苍,赤手空拳向左宾抢攻的,却不认识。

    秦玉隐住身形,暗暗欺进到丈余左右,凝神一看,原来那白发老头儿功力甚厚,虽然赤手空拳,但把式怪异,掌势雄浑,举手投足,全是绝招,凌厉的掌风,已将左宾裹住,竹杖施展不开,明明已落在下风。

    那白发老头儿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一面挥掌进袭,一面叫道:

    “左老师,我看你加上一根打狗棒也是不行,不如听我良言,彼此不失和气。”

    但左宾咬牙硬撑,竹杖纵横,四周全是一片青茫茫的杖影,虽未能胜,短时期尚可支撑,闻言冷笑道:

    “姓宋的,你死了这条心吧,瞎子宁可舍了这条命,也叫你不能如愿以偿。”

    书中交待,这白发老头儿,正是远自大雪山赶来的“百毒叟”宋笠,宋笠自从鲁庆口中,察知九龙玉杯已落在左宾手中,心中怒极,连夜赶到新乐,可是他却过分性急了一些,大白天在新乐城里兜了一个圈,你想,新乐城虽不大,要从人群中一下子碰到左宾,也没有那么巧的事,他一个圈兜下来没有找到,以为左宾一定是玉杯到手,离开新乐了,于是,马不停蹄又赶往正定,沿途打听,俱没有发现左宾迹象,直到了正定,仍是未见左宾。

    他一啄磨,也猜想是自己大性急了,连忙又回头,顺着大道又找回新乐来,所以两头一赶,倒反而比秦玉晚了一天。

    宋老头儿回到新乐,正值入夜,匆匆用了饭,就在城中挨户细探,这一夜,险些把整个新乐县的居民上找遍了,直到不久之前,才在这间破土地庙前碰上左宾。

    左宾自白天被秦玉伤了化子小钟,没敢出手,知难而退,返回这破庙里,左思右想盘算了大半夜,觉得自己还是快离此地为妙,他虽然得了九龙玉杯,但把一只玉林翻来覆去找了一个遍,也没有看出有一丝一毫奇特之处和达摩奇经有关的,于是,他决心动身赶往太原府去寻他的好友“癞头泥鳅”钟英共议,钟英出身穷家帮,正是被秦玉一掌震死的化子小钟的生父,这老家伙功力精深,还在左宾之上,并且足智多谋,计算百出,一套“铁沙掌”足有十成以上火候,平日左宾就对他最为信赖,遇着这样的难题,当然要去找他,而且,小钟随自己出来,现在伤在人家手中,也应该驰望报讯,以谋复仇。

    想不到“阎王帖子”霉运当头,刚离破庙,正撞上了专程拜访的“百毒叟”宋笠。

    却说宋笠拦住左宾,索讨九龙玉杯,一言不合,动上了手,两人各出全力,直到将近百招,左宾自知不敌,这才逼得撤杖对付人家空手,偏偏他常用的青竹杖又被秦玉折断,这一根竹枝是临时凑合的,份量,弹性却不遂心应手,二十合以后,又渐渐落在下风。

    高手过招,能相缠百招以上,实是不易,秦玉一眼就已看出,左宾全仗手中一根竹杖,所谓“一分长,一分强”在勉强拖延时间。左宾肚子里比谁不明白,再这样下去,只怕自己这条命,就得送在此地,手中竹杖呼呼两招急攻,暂时将宋笠逼得向后略退,连忙一掉杖头“指地成钢”在地面上一点,身形突然拔起两三丈高,拧身下落,已在丈许以外,抹头就想抽身。

    宋笠只当他情急拼命,没料到他是想开小差,一着大意,已被左宾脱出掌力圈外,气得他怒喝一声:

    “左宾,别走呀,将来你还拿不拿脸在江湖上见人?”他一面喝骂,一面晃肩便追。

    岂知就当他身形尚在欲动未动之际,人影一闪,秦玉已飞身掠到,落地之处,正好迎面挡住了左宾的去路。

    左宾顿时前后受敌,立陷险境,尤其当他看清楚拦路的是秦玉,更是猛吃一惊,暗想:要糟。

    秦玉横身拦路,笑道:

    “瞎子,旧账未清,你要到哪里去?”

    左宾略为一顿,百毒叟宋笠也已晃身追到。他遽见秦玉抢出挡住左宾,生怕玉杯被人从中夺去,身形才一沾地,脚尖上一加劲,二次腾身,直向左宾后背扑来,人在空中,掌力已发,探臂吐劲,向左宾背心“灵台穴”插到。

    左宾一咬牙,左脚错后半步,竹杖反臂横扫,猛击宋笠腰侧,同时躬身顿足,拔身冲天而起。

    这一来,宋笠一掌落空十虽左宾这一竹杖旨在自保,并未沾着宋笠,但宋老头一时收招不住,那一股凌厉的掌风.穿过左宾脚下,却撞向对面的秦玉。

    秦玉更是个不服气的祖宗,他是看普天下的人,非友即敌,宋老儿一掌推到,他陡的矮身劲贯双臂,两掌平胸,大喝一声,亦是反推而出。

    “砰”然一声巨响,秦玉登登后退了三步,宋老头儿单掌未出全力,直被震得踉跄退了六七步,一条右臂,又酸又麻,心下骇然。

    但未容得他们二人多作揣测,左宾巧翻倒纵,又落身在七八尺远,他也不管这两个对头谁行谁不行,一连几个起落,逃到十丈以外。

    秦玉自从下山以来,还没有遇见过像宋老儿这样的对手。

    心中暗暗诧异,只顾凝神注视着宋笠,倒忘了去追左宾了。

    宋笠虽然也惊奇这少年功力的深厚,但他也同样挂牵着九龙玉杯,眼见左宾已逃,却不能赶,因为他实在弄不清楚这少年是敌是友,是敌吧,自己和他素不相识,而且他刚才还现身拦阻左宾;是友吧,又这样莫明其妙和自己硬接一掌干什么?

    他本想去追左宾的,被秦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光注视着,使他不能轻举妄动,于是怒道:

    “喂!你是干什么的?要让那瞎子跑了,我老头子可得找你要玉杯。”

    秦玉一听,也突然被他一言提醒,对啦,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怎么带东西的人跑了,却跟这老头儿对耗什么?

    他“啊”的一声惊叫,掉头向左宾逃去的方向便追。

    宋笠暗骂这小子准是个愣人,险些误了自己的大事,他狠狠向地上“呸”了一口,拔脚也跟在后面,直追了下来。

    左宾方自暗庆脱了险,岂知秦玉和宋笠脚程都在他之上,得意还没够,后面秦玉等已跟踪追到,左宾回头一看,登时把一团高兴,付诸汪洋,伏腰低头.急忙忙绕城而走。

    秦玉大声叫道:

    “瞎子别走,趁早留下九龙玉杯来。”

    左宾低头疾奔,不予理会。

    宋笠也叫道:

    “左瞎子,你是要命还是要东西,今天不把东西留下来,上天入地,老头子是跟定你了。”

    左宾咬咬牙,仍是不吭声一个劲儿地逃。

    三个人各距三五十丈远,一面叫骂,一面绕城追逐,把好些居民都从睡梦里惊醒,推开楼窗,不解地望着这个别开生面的万米长途赛跑运动大会咧。

    两个圈子绕下来,秦玉和左宾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到三四丈,左宾一回头,吓了一跳,心说:再这样追下去,倒霉的还是自己。恰好这时候达到城东,远远望见了那一大片竹林,不由大喜,紧跟着就越城而出。飞也似向竹林逃过来。

    秦玉在后面看见,可不正是柳媚睡觉的那一片竹林么?他也是一喜,便大声叫道:

    “媚儿呀!瞎子进来了,快些起来替我拦住!”

    左宾听了一惊,但并未见竹林中有什么人出来拦截,势已至此,说不得一咬牙齿,紧奔几步,窜入林中。

    秦玉紧跟着就到了林边,他可把柳媚看得比什么九龙玉杯重要多了,没见柳媚应声出林,却不知她这是睡得太熟了,还是有什么意外?又怕左宾入林后,趁她熟睡时下什么毒手,所以,他自入林之后,就舍了左宾,径自来寻柳媚。

    赶到柳媚入睡和系马的地方,果然地上已不见了柳媚,非但柳媚不在,连两匹白马也不见了,非但白马不见,甚至他亲身替柳媚铺放的毯子等物,也一起失了踪迹。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放大了嗓子,大声叫道:

    “媚儿,媚儿。”

    除了竹林沙沙的摇曳声,再没有其他反应,他突然觉得像从泰山的绝顶一下子掉进大海,整个思维和身体都像失去了重量,轻飘飘,下沉,下沉一直不能到底的向下沉,四周的竹影晃动,他两眼一花,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地上。

    柳媚会舍他而去吗?

    不!不!绝对不会!他坚持地摇了摇头,虽然他和她相识是那么短暂,但心灵的信赖却是不能以时计算的,他深深相信柳媚不会舍他而去,正如相信自己不会舍柳媚而去一样,何况,自己临行,她还要求一同进城呢?

    那么,一定是当她熟睡之际,被什么歹人所乘,劫持而去了?

    不!也不对,这地上竹叶,还是平平铺放着,连一点挣扎的迹象也没有,何况,即算被人劫持,总不致于连一条毯子全都记着带走吧?

    接着,他又替自己设想了千百个可能发生的因素,又立刻被自己一个个全部推回。

    可是,柳媚却像幽灵般从这世上消失了吗?否则,她会到哪里去呢?

    蓦然间,一声轻微的响声把他从繁乱的思潮中惊醒过来,他猛地一抬头,不远处正站着百毒叟宋笠。

    宋笠脸上满布怒容,冷冷说道:

    “好呀,你放走了人,自己却躲在这里,你和左瞎子这份双簧表演得真不错咧!”

    秦玉正一肚子怨气无处可泄,见他没头没脑来了这一套,顿时气往上冲,大喝道:

    “滚!滚!再不给我快滚,怪不得我要开戒了!”

    宋笠又何曾畏惧过谁来,向言更是冷笑连声,道:

    “少跟我老头子玩这一套,今天你要不把左宾给我交出来,只怕真要拿你开开戒呢!”

    秦玉登时暴怒,一瞪眼,双目中红光四射,脸上也被一层隐隐的血光笼罩着,两手紧捏,凶性又要发作了。

    黑夜中,宋笠虽看不出他面上笼罩的血光,但他双目激射的红光,却使百毒叟猛然一惊,慌忙敛神蓄势向后自动退了两步,沉声喝道:

    “你是什么人的门下?在清风店打伤一个小孩子可是你干的么?”

    原来秦玉一怒,暗运血影神功,被宋笠一眼看了出来,血影功乃失传武林数百年的奇异绝学之一,宋笠辈尊功深,岂有不知道的,难怪他要大大的吃惊了。

    秦玉此时已渐失理性.柳媚的突然失踪,使他一急之下,几近疯狂,他满口牙咬得格格作响,冷冷说道:

    “老东西,你问得着,管得了吗?”一句话才落,陡然发动,也未见他晃肩曲膝,倏忽间又欺近到数尺之内,左臂一招,左掌一翻,化血神掌业已发出,一股焦热略带腥味的劲风,猛的向百毒叟宋笠横卷过来。

    宋笠功力再深,也不敢硬接这种威猛绝伦的化血掌力,忙不迭纵身侧掠,闪让到一丈以外。

    这一掌扫过他身后竹林,稀里哗啦一阵响,碗口粗细的巨竹,纷纷枯萎,倒了一地,少说也有上百根。

    宋笠看了暗地咋舌,但也同时激起他的怒火,冷笑说道:

    “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倒学了这一手绝世武功,心肠这么歹毒,动辄出手伤人,宋某少不得要讨教几招,也让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说着,探手入怀,掏出一粒红豆似的丸药,塞进口里,同时暗中提气,运集他的“百毒掌”力。

    秦玉双眼尽赤,冷哼一声,揉身又上,左臂一收一吐,化血掌二次出手,径拍前胸,恨不能将宋笠毙在掌下。

    宋笠也不再退让,霍地举掌平胸,吐气开声,挥掌即接,两下里掌力相交,震天价一声闷雷,各各倒退四五步,宋笠以二敌一,竟是半斤八两,谁也没占到便宜。

    这种硬打硬接,最伤真元,原是武林大忌,宋笠这一百毒掌,任是江湖一等的高手,也难以接架,想不到竟胜不了秦玉一条左臂,宋笠已是气浮神虚,消耗内力不少。

    秦玉又何尝不是血气浮动,但他初适劲敌,狂念顿炽,也不顾纳气调元,一翻右掌,又是一招“推山填海”喝道:

    “老东西,你再接一掌试试!”

    宋笠骑虎难下,只得运集十成功力,大喝一声,再次硬接,两个不服气的家伙,全都轻轻闷哼一声,又各向后退了三四步。

    这一来大家额角都显了汗迹,两次硬拼,谁也胜不了谁,反倒彼此耗去内力不少。

    但秦玉仍是不甘就此罢手,厉吼一声,三次又扑了上来,这一回他可是拿出了吃奶的力气了,双掌交错,同时挥出,非得和宋老头儿分个你死我活不成。

    宋笠两次拼掌,均是全力以赴,见秦玉这第三次双掌同时发出,掌力未至,混身已感受到一种难耐的热力,哪肯再接这一掌,急乱中心念一动,忽的横移三尺,将仅余的一点真力迫至掌心,顺着秦玉挥出的势子,一接一带,紧跟着身子一转,秦玉掌力当时落空,又被他这一转之力,等于一拉一推,收势不住,向前疾冲了三步,饿狗抢屎,跌倒在地。

    可是,宋笠也施尽了力气,带翻了秦玉,他自己也一连两个旋转,双眼一黑,倒屁股坐在地上,开大了嘴巴,牛一样直在喘气。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面对面不过数尺远近,可是谁也没有这一点劲力抬起手来伤害对方,各人都嘴巴张得像鱼嘴似的,虽瞪着眼,却只有冒气的份儿。

    天色渐渐明了,大地复苏。竹林里这两位的脸色,正和东方天际那份苍白一样,足足过了顿饭之久,太阳已经爬出了地面线,宋笠和秦玉还跌坐地上,没能爬得起来。

    又过了一会,还是秦玉少年血气较足,首先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宋笠见他已经立起,连忙也咬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

    秦玉用手指着宋笠,道:

    “老头儿,哪一天咱们还得试试,看看究竟谁行谁不行!”

    宋笠苦笑道:

    “好,下次遇上,你总归小心一些就是了!”

    说毕,转身出林自去。

    秦玉在看到宋笠已经消失在竹林之外,这才又盘膝坐下,重新行功调元,他当然不知道,宋笠转出竹林以后,也忙从怀里摸出几粒调补的药丸,仰头吞进肚子里。

    一直到了午间,秦玉才算恢复了精力,他站起来,望望柳媚睡过的那一堆竹叶,怅惘之感,又涌上心头,唉!什么都完了,昨日此时,还是俪影双双,佳人作伴,如今只落得孤零零一个人,除了身上这一身衣服,再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不禁黯然神伤,昨夜里狂拼狠斗的豪气,化解得一干二净,年轻轻的他,忽然觉得人生竟是这么渺茫和空虚,纵然无敌于天下,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情不自禁的缓缓踱到那堆竹叶旁边,蹲下身子,用手轻拂着柳媚睡过的地方。

    叶儿一张覆着一张,枯黄的叶面上恍惚余温犹存,他触景情伤,眼眶中蓄满了泪水,痴痴地将一把竹叶抓在掌中,细细把玩,他似乎有满腔的话,要对叶儿倾诉,又似乎有无尽的问题,想落叶替他解答可惜他不是诗人,不会做诗,无法把心中的思慕,用诗句表露出来。

    他默默从衣袋里拿出一张布绢来,将手中这些竹叶,仔细地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低低自语道:

    “媚儿,你去哪里了呢?哪怕是海角天涯,我也要把你找回来,我要把这些竹叶给你看,它们都是你睡过的,你也是从这儿离我去了,可是,我问它们,它们却不告诉我,你去了何处”

    自语一阵,好像觉得心里反而轻松了许多,他正想立起身来,陡然眼前闪光一亮,连忙低头,原来在那堆竹叶上,丢着一只金制的针花。

    秦玉浑身突然一震,这一只针花系制成彩凤模样,两眼处还嵌着两粒发光的宝石,他曾见柳媚别在衣襟上。

    这东西怎么会落在竹叶上的呢?他明明记得竹叶上还铺着一条毯子,就算针花掉在毯子上,收毯子的时候再落到竹叶上,也只能掉在侧面旁边,决不会端端正正落在正中,同时,彩凤后的扣针仍是扣好的,毫无损坏的痕迹。

    他忽然心念一动,忖道:难道是媚儿被人劫持,故意留下这只金制彩凤,告诉我,要我追去吗?

    对!他越想越对,又一细想,拾得针花时,彩凤头都是向着东南方,那么,她一定是被人带向东南方去了!

    这时候的秦玉,正像沉溺在大海里,任何一片木块或物体,都能引起他无穷希望,这一只金质彩凤,何异于汪洋浮沉之中抓到一株大村甚至碰上一艘小艇,他紧紧捏着拳,心中充满无边无际的憧憬,恍惚他已经找到了柳媚,已经将他重新搂在怀中一样。

    急急忙忙收拾好竹叶和彩凤,他也顾不得自己的揣测正不正确,合不合理,反正找总比不找强.刹时间,他抖擞精神,如飞般驰出竹林,认准东南方,一口气就奔了二十余里。

    他只问方向,不管是路是田,是河是山,人如风疾,身赛鸟飞,当天傍晚,就赶到了晋县。

    进城之后,匆匆用了一点酒饭,便上街打听有无似柳媚年龄、装束、模样化的女孩子经过或留宿,似这等问询,比大海捞针还要难上十倍,问了许多酒楼客栈,都是一问三摇头,一样的回答:“不知道!”

    秦玉却不失望,也不灰心,找了一家客栈,胡乱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清早,束装登程,继续他的追寻工作。

    行行重行行,这一天已经进人山东,赶到人夜时分,到了一个县治,名叫禹城。

    在禹城中一打听,仍是毫无端倪可得,秦玉投宿在一家客店里,闭门沉思,开始有些觉得自己太过粗心了,如果柳媚他们的确是向这个方向来的,岂有沿途毫无迹象可寻的道理,凭自己的脚程,假如果真方向不错,实在应该追上柳媚了,怎会一路连下来,不但没听过柳媚模样的女孩子经过,连那两匹白马都没有人见到过,难道自己真的走错了路了吗?

    一个人做事,往往凭一时激动,未暇多思,盲然从事,不顾及细节和挫折,一段时间下来,感情逐渐平静了,也就对始觉得处处都不对了。

    秦玉此时,正是这种情形,等到他觉察到不对,已经从直隶追到了山东,少说也在数百里以上了。

    他独自躺在炕上,静静思索,最后初断金质彩凤,一定是柳媚故意遍下来的,但凤头方向,却并无特殊意义,是自己一时误解,才错跑了这许多冤枉路。

    不过,他并不就因此放弃追寻柳媚的打算,相反地,海角天涯,他仍然要继续追下去,人,总是生活在希望中要是没有了希望,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秦玉就这样把自己总放在希望之中,他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必然有一天,他能够追到柳媚,并且,这一天还不会太过遥远。

    想通了,他安然入梦,睡了一个酣畅异常的觉。

    第二天,结过房饭钱,仍然向前走,因为再过去就是济南府,秦玉准备到济南玩玩,再决定向哪里去找,第一个目的地,就是浙江天目山,因为柳媚曾说过,她的师父空空大师就在天目山。

    济南府果然是个热闹的地方,人烟稠密,百业鼎盛,秦玉进得城来,先找了一家规模甚大的酒店鸿兴楼,呼酒遣怀。

    凭他这一身华丽的装扮,虽然风尘仆仆,店小二眼力何等利害,他一脚才跨进店内,早过来两名伙计躬身迎候,点头哈腰将他请进雅座内坐下,伙计一面扶桌子,一面上茶,一面笑道:

    “客官,您老要些什么,俺们这里出名的陈年老酒,最上等的竹叶青、状元红,您老来多少?其他的蒸炒烘炸烤,煎煮炖涮爆,树上干果藤上瓜,死的牛羊活的虾,山上跑的鹿麝獐,水里游的鲜鱼汤,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海里蹦的土里打洞的,老客你爱吃什么,只管请吩咐,俺这就叫灶上的给您准备去。”

    秦玉听他口齿伶俐,滔滔不绝,心里一高兴,道:

    “不论什么,只拣你们这儿拿手的做上来,另外先打半斤状元红来。”

    伙计应了一声,大声交待了下去,转身待走,秦玉突然将他唤住,笑道:

    “伙计,我这跟你打听一个人,不知你见过没有?”

    伙计连忙笑道:

    “老客您这是小看俺了,俺们这间鸿兴大酒楼,在济南府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老字号,府里衙里,东兴街李翰林,西骑楼的玉状元,没有一个不来照顾俺们这小店的,老客您要找谁,俺这就先替您去报一声,准得派车派轿子来接您啦!”

    秦玉笑道:

    “我不是找本地方的人,我是向你打听打听,可有一位年约十六七岁,穿一身天蓝紧身劲装,长发披肩,瓜子胆儿,中等身材,大眼睛,骑马带剑的姑娘,或单身或有几个人同路,你可看见过有这么一位,或是来你们这儿吃酒,或是从附近经过的么?”

    那伙计听了,一手托着下巴,一手直敲着脑袋,口里依依唔唔,又将秦玉所形容的模样儿背念一遍,沉吟着说:

    “唔,是像有这么一位姑娘,大眼睛,巧身段,骑着马,挂着剑,只看一个侧面,已经够叫人想三天的了唔!是好像有这么一位”

    他说着,好像恨那脑袋瓜儿不管用似的,用力敲着,噗噗噗直响。

    秦玉听说有这样一个姑娘,早已直了眼,也无暇计较这伙计话里面不规矩,只睁大两个眼睛,瞪着那伙计,急问:

    “是吗?在哪里见到的?几个人一路吗?向哪个方向去的”

    谁知他越是追问得急,那伙计越是想不起来,脑袋敲得直响,一下下好像全敲在秦玉心上,过了好半晌,伙计突然“啪”的一声在自己头上一巴掌,叫道:

    “对啦,俺记起来了!”

    秦玉忙问:

    “在那里?在那里?”

    伙计道:

    “这是前三天唔,就是前天,中午,不错,就在中午,俺亲眼见到有这么一位姑娘,骑着马,打俺们这店门口经过,俺还招呼她:姑娘,里面坐,喝壶酒呀!她连正眼也没瞧俺一眼,自顾自过去了,不错,一点不错,正跟您说的是一个样儿,一丝一毫也没有不一样。”

    秦玉急问:

    “是一个人?是几个人同路的?”

    伙计道:

    “一个人,就只她独个儿。”

    秦玉“啊”了一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又问:

    “她骑的那匹马是什么颜色的?”

    伙计斩钉断铁地说:

    “白的,一根杂毛也没有,嘿,那才是一匹好马哩!”

    秦玉忍不住心里一酸,微微有些恨意,暗中道:媚儿,你好狠心呀,原来是你自己偷偷走的!

    他又问:

    “你看见她是向哪个方向去了么?”

    那伙计想了想,说:

    “她也是从西向东,跟老客您一个方向,大约总是奔了泰山崂山了,那姑娘是个会家子,练武的全是来在这几个地方,俺山东地方,泰山、崂山全是有名的名山,俺估计她准是去了那儿。”

    秦玉黯然点头,又问:

    “从你们这儿,是往泰山最近了?”

    伙计道:

    “一点也不错,俺这山城偏南,从文峰山上去也是泰山.再不然奔正南,过中宫,由界首上山也可以,界首上去,可就是正峰。”

    秦玉又点点头,道:

    “谢谢你啦,我的酒莱好了吗?好了就早些上来,状元红再给我加半斤。”

    那伙计见秦玉脸色不对,一面就着,一面关切地问:“老客,敢情那位姑娘你是相识的”

    他见秦玉眼中泪水盈眶,没有理睬他的问话,又低声殷勤地说道:

    “老客,俺们这里状元红劲太大,半斤也差不多了,您能喝得了一斤状元红么”

    秦玉听得气起,眼中刹时喷火,大喝道:

    “我叫你送多少来就话多少来,尽-嗦什么!”

    这一声大喝,把那伙计吓得浑身一阵抖,赶紧暗暗连声,躬身退了下去,一路走,一面心里在骂:这小伙子有点毛病不是?一会儿有说有笑,一下子翻脸就不认识人了,倒霉,碰上这块料。

    此时秦玉心中,真如万把钢刀在穿戳,又气又羞,又喜又愁,气的是自己估计全错,柳媚原来是自动溜走的,那许多如水柔情,全是做作,那许多亲切依偎,全是虚假,就连竹林中入睡,也是假装出来的了。羞的是自己一片真心,坦露无遗,却丝毫也未放在她眼里,半分也没有动她的心。喜的是无意之间,巧得线索,差一些掉头他去,被她妙计的过,这样看来,她必然走的另一条路,才未被自己追及,同时,连夜骑马疾赶,才在自己两天以前经此,幸喜她所遗失的金质彩凤,刚好头向这一方,而自己又误猜误撞,追到这里,终于探出踪迹。

    愁的是即使能追上她,但她既然对自己无意,却要自己难以处置,杀了她吧于心又不忍,她总是被自己爱过的人,不杀她吧这口怨气,却又向哪里去出呢!

    他左思右想,越想越苦恼,越想越彷徨,好几次真想干脆回头,不必再找她了,但想想又不能死心,非得再见她一面,亲口问问她,看她到底以何词作答。

    他自怨自艾,泪向眼内流,酒往腹中撒,转眼之间,一斤状元红已经涓滴不剩了,又叫伙计再添一斤。

    店里伙计真傻了眼啦,不添怕他生气,添了更怕他喝醉了耍酒疯,硬着头皮,替他又倒上十两来。

    秦玉哪还知道一斤和十两有什么不同,酒来了就向肚子里倒,倒光了又要添,伙计们但欲出言相劝,先就被他骂了回去。

    就这么克扣份量,已经真真实实四斤状元红下了秦玉的肚子,但秦玉仗着内力精湛,却尚未醉倒,伙计们全都直了眼,只埋怨那一位多话的伙计,不该把那女人经过的事告诉他。

    借酒浇愁愁更愁,又道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秦玉暴饮之后,千般相思,万种情恨,齐上心头,泪水涟涟,襟衫尽湿,哭一阵,喝一阵,恨一阵,叹一阵,完全是个疯子模样,直到日影西斜,方才踉跄扶醉踏出鸿兴酒楼,迈步出城,歪歪倒倒,直奔泰山而来。

    济南在泰山,足有百来里路,当不得秦玉仗着体力,疾驰死赶,何消三四个时辰,午夜之后,已经赶到山下。

    秦玉满腔沸腾热血,抢步上山,也没有目的,也不知去处,全凭一股子冲动,飞掠登山,只拣那最高的山头,翻纵而上。

    也不知走了多少山溪幽壑峻岭奇峰,越过了多少流泉飞瀑,苍峦峭壁,蓦然间,山回路转,来到一所宏大的寺院附近。

    论泰山上的寺院庙宇真是多如恒河沙数,难计难列,但这一座禅院,依山而建,甚为宏伟,最奇的是此时时过午夜,寺中却依旧灯火通明,照耀如同白昼。

    秦玉被酒精浸透了的头脑,浑浑沌沌,百余里翻山越岭的奔走,更使他喉干舌燥,焦渴难耐,遽然见了这偌大寺宇,也不叩门招呼,拧身腾跃,越墙而进。

    他一只脚刚刚踏上山门边的围墙墙头,陡的眼前一亮,紧接着是一阵金铁交鸣之声。

    习武的人,天生有一种本能的惊惕,眼前一出意外,秦玉不自觉的矮身缩腰,脚尖轻点墙头,人如一鹤冲天,轻飘飘隐入山门上那块扁檐之下。

    他吃力地睁大了朦胧醉眼,凝神细看,原来这墙内是一片广场,靠东是一根高约四丈的天灯灯杆,大殿正门在西面,殿后层层叠叠尽是房屋,想来这庙子还真不小。

    这时候,广场四周,插着十来支粗大的火炬,左右两分,从山门一直排到正殿门口,是以场上光亮异常,秦玉在寺外遥见的灯火,想必就是这些火炬所发。

    场子两侧,立着两座兵器架子,刀枪剑戟,应有尽有,这时,场中正有两个提剑的中年汉子却是俗家装束,一南一北,相对而立,这两人都在四十上下,面貌儿十分相似,一色的青衣紧身,手提长剑,只是向北站的一个年纪好像较大,头上黑色英雄巾,面南的一个年龄看来较轻,却用一块红色包头。

    秦玉暗忖:这两人不知是什么路数,究竟和媚儿又是什么关系,看起来他们是两弟兄,正在这儿练剑呢,我且不要惊动他们,看看他们弄些什么鬼。

    这当儿,那包黑色头巾的汉子忽然举剑平胸,笑向另一个年纪轻的说道:

    “老二,咱们再演一遍,师父大约功课也完了好请他老人家来给咱们讲评讲评。”

    围红头巾的老二也道:

    “好吧,咱们今天夜里要是能得师父说一个好字,马上就求他老人家放咱们明天下山,替大师兄二师兄报仇,唉!自从他们平空这一死,咱们两个算倒了霉啦,招回山来,一关就是十多年,这份罪也真够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