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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沈素心调瑟抚琴燕微生劈水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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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微生从善堂走了出来,整个人轻飘了二十两,即是一斤有多,内心却沉实了不小:“燕微生,此刻你就是突然反悔,想拿回那二十两买贺礼,也没有法子了罢?”

    这就是燕微生。他也许有点迂腐,有点固执,有时有点蠢,可是,大家不能不说,他实在是个可爱的人。

    燕微生在善堂出来之后,肚子装了三杯热茶,十来件小点,虽是杯水车薪,也觉舒服了点。善堂虽是善堂,然而这个艰难时世,像燕微生这样豪爽的善长仁“兄”一年难得遇上二三个,招呼始终有点不同。只可惜燕微生实在老不起脸皮,向善堂要求一碗白饭。

    他心想:“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就足够买上一份入得铜雀庄的礼物。寿宴至今还有一天一夜,我总不信找不到一两银子!”肚子装了食物,他的脑筋也变得清醒起来,灵机一触。

    “对,我这样的一身武功,怎地不去卖武?”

    爹爹说过,六安也说过,他在途中听说书先生也说过,许多江湖豪杰落拓之时,岂不也卖过武?

    于是燕微生便到处走,终于找到附近最热闹的一条大街,一站便站在正中央。

    街上的人往来如鲫,在他身旁擦过,一眼也没有望向他。

    他想:“卖武之前,总得有一番说辞,说些什么才好呢?”他本来就不善辞令,搔首弄腮,始终想不出一段恰当的说话来。

    转念又想:“只须武功好,说什么话打什么紧?”大喝一声:“我来卖武!”

    他有心炫耀武功,这一声舌绽春雷吐出,只震得满街一惊,人人双手掩耳,向他注目。

    燕微生更不打话,展开燕家刀法,双掌如同两把利刀“惊风乱刮”、“一帆悬风”、“火炉天雪”、“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八方藏刀式”、“托天刀拉枝断根”、“上下交刀三穿心”、“黄河之水天上来”接连九式绝招,一时间刀声虎虎,冷光弥空,尽是森森刀意。

    街中的人不消说,自然走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三四个较为大胆的,躲在远处偷偷瞧着这位满街乱舞的疯子。

    燕微生方才发觉这条适才热闹非常的大街,现已渺无一人,不觉愣住。掌缘一痛,却是他内力激荡,昨晚给楚霸王剪开的伤口再度破裂,鲜血给他内力一冲,竟然标射数丈,直至街角,一名旁观者脸上溅了几滴“哇”的怪叫一声,以为给疯子伤了,在远处偷看的三四人也走光了。

    大街悄然无人。燕微生独自伫立,抚着剧痛的掌缘,差点想哭起来:他从小丰衣足食,此刻方才感觉到一文钱困死一英雄的彷徨!

    他喃喃道:“怪不得许多人练成一身好武功,却铤而走险,作奸犯科了!穷而会武,甘于贫困,实是大大的不易!”

    忽然身后有人叱道:“接住!”

    一道破空之声呜呜而至,燕微生回身一接,只见一个背影迅即自街角消失。飞身上前,那人却已不知去向。

    燕微生拿起手上物事,只见是一张破纸,包着一块石头,打开一看,石头竟是一锭十两有多的元宝!破纸歪歪斜斜写得有字:

    江湖救惠,义不容辞。区区之数,望你笑纳。

    文句不甚通顺,字也写得歪歪斜斜,写字之人显然胸中墨水不多。

    燕微生捧着那锭银子,如获至宝。他从来没有想过,银子竟是这样可爱可贵的东西!

    他定下欢喜的心神,忖道:“究竟助我的人是谁呢?刚才一瞥那人的背影,好像是决不会的,除非真的是活见鬼了!人有相像,何况不过是背影?一定是我看错罢了。”

    燕微生紧紧捏着银子,先回到先前的馒头店,好好饱餐了一顿。然后到兵器铺子买了一柄称手的单刀,再到当铺买了一套比较像样的故衣,以为明天赴宴之着。还剩下六两有多。

    此时已近西正,夜幕渐垂,寒山远火,四周明灭,他心道:“明晚才去赴宴,明早还有大半个日头的时光来挑贺礼,倒不必急忙一时。”想及明晚便是沈素心招亲之时,心内兴奋莫名。再想起明晚便能再与大侠相晤,更是恨不得时光快点过去。

    他走到河边一处僻静地方,倚着一棵大树,盘膝坐好,对自己道:“爹爹,楚霸王,柳姑娘的事情慢慢再算,目下首要做的,是睡一个好觉,养足精神,应付明天招亲之会。”运起燕家内功心法,叩齿集神,静坐瞑心,初时还听到流水淙淙之声,渐渐心境空明,什么也听不到了。

    忽听一阵叮咚、叮咚之声,清澈传来,燕微生精神一振,张开眼来。

    他粗通音律,听出这是弦线之声,心道:“如此恬静良夜,明月如水,那位高人在此抚琴遣兴?”

    只听得弦声再度响起,细一听,却原来是筝声。歌声随筝音袅袅传来:

    好花不与殊香人,浪粼粼。

    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

    玉钿何处寻?

    木兰双浆梦中云,小横陈。

    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

    翠禽啼一春。

    歌声低迷,宛转处有如情人喝喝私语,说是有如鸟语,世上又有那一种雀鸟唱得出这种动人的宛啼?

    燕微生不禁着迷,心道:“能够唱得出这种歌声的,一定是一位绝色美人。”好奇心起,走到河边远眺。

    皎皎明月,映照得小河如同白昼。一艘白色小舟,顺河飘流,舟上一名白衣少女,美丽如仙,对水抚琴,香唇吐歌,如同仙界景象。

    燕微生只觉眼前凄述如幻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是不是真的?她,她,她比在画中更美!”

    白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燕微生魂牵梦索的人儿:沈素心。

    燕微生咬了一咬手腕,疼得他叫了出来:这是真实,不是梦境!

    沈素心歌声骤停。一双妙目,凝照着岸边的燕微生,轻轻道:“贱妾粗音,有扰君子清听,万祈海涵恕过。”

    燕微生又惊又喜,好不容易,方始按捺得住噗噗心跳,揖身道:“姑娘何出此言?如此良夜,得闻姑娘妙韵,不啻仙音。姑娘不嫌在下粗鄙,打扰清兴,反向在下赔罪,真令在下万分惶愧,羞惭无地。”

    沈素心道:“公子出口成章,想必是知音之人。既然今晚有此缘分,不如上船一叙。”

    燕微生大喜过望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沈素心盈盈站起,纤手轻摇橹尾,小舟徐徐摇向岸边。

    燕微生不待小舟泊岸,眼看小舟相距尚有三四丈,一跃而上,舟身只略略沉下,水也也不溅起半点。

    沈素心号称武林第一美人,眼光自然独到,拍手道:“公子好轻功!”

    燕微生赧然道:“姑娘贸赞,燕微生愧不敢当。”

    沈素心道:“原来公子大名燕微生。”

    燕微生道:“是,王谢堂前燕的燕,志气日益微的微,幽愁暗恨生的生。”

    沈素心低声念:“燕微生,王谢堂前燕的燕,志气日益微的微,幽愁暗恨生的生,燕微生,燕微生。”仿佛要把这个名字牢牢记住。

    她忽道:“请恕贱妾多言,志气日益微,幽愁暗恨生,怎生你家人为你改一个这般幽怨的名字儿?”

    燕微生道:“这名字是家父改的。妈妈生我之时,不幸难产逝世。爹爹当时十分伤心难过,意气消沉了好一阵子,遂替我改了这一个名字。我的妈妈,名字也是有一个‘微’字的。”心头一动:“我常常心里怪责爹爹娶了这许多小妾。此刻想来,原来爹爹还是爱着妈妈的。”

    沈素心道:“对不起,触到燕公子的伤心往事。”

    燕微生道:“那也没有什么。我打从出生就没有了母亲,早就惯了。”

    沈素心道:“贱妾挂着跟燕公子说话,倒忘记介绍自己了。贱妾姓沈,小名素心。”

    燕微生道:“在下早就知道了。”

    沈素心讶道:“公子如何得知?”

    燕微生方悔失言,心道:“可不能给她知道那幅画之事。”遂道:“姑苏城中,似得姑娘如此人物,除了沈素心之外,还有谁人?”

    沈素心道:“公子见笑了。”盈盈坐下,说道:“公子似是知音之人,且让贱妾再为公子奏一曲,让公子品评指教。”轻轻把古筝抱到膝上。

    燕微生忙道:“品评不敢。但闻姑娘妙音。”看清沈素心古筝,只见古筝木纹漫漫漶漶,筝尾稍稍弯起,状若鱼尾,失声道:“这可不是唐代失传的鱼尾轧筝?”

    传说武则天雅好音律,当令巧匠作琴,召天下巧匠一百七十人入宫,费时十年,造筝一千一百另七具,挑出顶尖三具,为宫廷乐师所用,余皆毁掉。这三具唐筝,就是鱼尾轧筝。到了安史之乱,玄宗仓皇出走,三具鱼尾轧筝也就失掉。

    想不到这具无价之宝,今日竟然重见在燕微生面前。

    沈素心淡淡道:“鱼尾轧筝,不过是身外之物,何足挂齿?”

    燕微生咀嚼她话中含意,皤然省道:“姑娘说得对。筝是死物,人是生物,纵得绝世好筝,若无姑娘妙手,有筝岂非等如无筝?”

    沈素心微微一笑,纤指轻夹竹片,轧拨筝弦而唱:

    片片蝶衣轻,点点猩红小。

    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种千般巧。

    朝见树头繁,暮见枝头少。

    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风吹了。

    一曲既罢,沈素心裣衽道:“贱妾献丑了。”

    燕微生拍掌道:“好词,好曲。”又道:“唱得更好!”忽地一阵剧烈震荡,小船抛起十数丈,舟身片片碎裂,二人均被抛飞小舟之外。

    原来小舟无人掌橹,一直随水流而走,水流渐急,小舟越行越快。二人沉迷音乐,不以为意。谁料河中心横亘一块大石,小舟急行碰上,顿时碎裂。

    沈素心“啊”声轻叫,颇为惊慌。

    燕微生身在空中,心神不乱。猿臂舒展,捉住沈素心的皓腕,一拉一挽,沈素心已然在他怀中。

    随着,他从背后将单刀连匣抽出,内劲疾吐,刀匣夺声标出,穿破对岸一棵周可数围的大树,自己则借飞刀之力后窜,刚好落在另一边岸上。

    燕微生抱住沈素心的纤腰,端的是软玉温香抱个满怀。触手温软,鼻传幽香,一时间意乱情迷,疑幻疑真,心跳加速了十倍,脸红耳赤得似欲发烧。

    沈素心紧紧搂住他的颈项,低声道:“多谢公子相救。”

    燕微生连忙放下她,低下首来,不敢直望她的脸。

    沈素心忽地惊道:“那张筝”

    燕微生不待她说完,身形如箭,直奔岸边,一窜便窜出河中心。

    他落点奇准,脚尖立足在适才小舟撞到的大石之上,举目一看,只见那具鱼尾轧筝已然漂流在二十丈外。

    燕微生想也不想,双手持刀,发出一阵长啸之声,十成功力劈刀下水。

    刀身入水,如同切豆腐,不溅起一点水花。内力隔水而传,过了半晌,鱼尾筝陡地从水中弹起七八丈,犹如曲港跳鱼。

    燕微生掷出单刀,刀身托着鱼尾筝,拐了个弯,轻轻巧巧的带到他的面前。

    他一手接筝,一手接刀。眼看脚下水流湍湍,早已浸湿过他的鞋袜,若非他的千斤坠功夫,在这块给水流磨得奇滑的大石之上早就站立不住。然而此刻他单足站立,无法以跑助跳,势难一掠六丈,回到岸上。

    燕微生不慌不忙,掷出单刀,依样葫芦,借着单刀之反撞力,拔身跳跃,又回到了岸上。他回到岸,再看河水,猛流不息,方才暗地惊心:“方才我贸然取筝,确是忒也冒险了。只须立足稍稍失步,那么此刻已成河下之鬼了。”想起昨日差点溺死河中,犹自心悸。只是适才情况,莫说是为沈素心到水中取筝,便是到火里去,到十八层地狱去取筝,他也决没半分犹疑。

    他双手捧筝,递给沈素心,说道:“沈姑娘,燕微生幸不辱命,请收回贵筝。”

    却听得对岸哗啦哗啦一阵响声,却是刚才他掷出的单刀,刚巧纳回刀匣之内。大树禁不起他刀上内力一撞,竟尔断折,颓然而倒。

    沈素心却不接筝,说道:“筝赠知音人,这张鱼尾,你还是收下吧。”

    燕微生道:“姑娘——”

    沈素心微笑道:“你可以唤我的名字。”脸上飞红,以袖掩面。

    燕微生惶恐道:“素心姑娘,这筝太过名贵,燕微生愧不敢收,你还是收回吧。”

    沈素心道:“你如要还我,明天自有良机。”裣衽万福,说道:“今晚多扰公子,贱妾就此告辞。”莲步姗姗,走得却是丝毫不慢,看来她的轻功也颇具火候。

    燕微生喃喃道:“明天自有良机?”

    沈素心忽地又回头道:“义父明天见着那张鱼尾,定然为我高兴得紧呢。”抿嘴一笑,走得更快,顷刻已消失在草丛之间。

    燕微生全然摸不着头脑,索性坐在岩石,想了又想,始终还是想不明白。

    一直想到天色大明,还是不得要领。忽地惊醒:“哎哟,差点忘记这件大事。不买贺礼,今晚如何去寿筵?”

    一想起“贺礼”字,忽地灵光一闪,一拍大腿:“是了,沈姑娘是要我用这具古筝来当今晚的贺礼!”

    然而,她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燕微生抽丝剥茧,想到沈素心最后的那句说话:

    义父明天见看那张鱼尾,定然为我高兴得紧呢?

    燕微生道:“‘为我’,为什么是‘为我’?长江田收到古筝,为什么会为素心姑娘高兴?”

    他内心隐隐有个念头,却又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只觉一阵狂喜,渐渐充塞了整个五脏六腑,直冲脑袋。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沈素心要他向长江田送上古筝,唯一目的,就是要向义父表明,她已经择中了如意郎君!

    燕微生狂喜得不停在岸边大叫大跳,足足一个时辰有多,方才歇止下来。幸好岸边附近没人,否则他又会像昨日在大街卖武时一样,被人当做傻子看待。

    一刹间,甜蜜幸福的感受,充斥着他的心灵:“沈素心喜欢上我!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了!”这在他在凌天堡时,只是一个梦,可是到了如今,却成了一个事实,这是何等值得狂喜欢呼的一件事!

    又过了好久,燕微生兴奋的心情方才稍稍平愎,心道:“素心非但容貌无双无对,内心亦是兰质慧心,昨晚听她抚琴谈话,可知她腹中大有才华,并非徒具外貌的庸女俗妹,如我燕微生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他终于定下了心神,设法走过对岸,拿回单刀,便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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