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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白云观,朱汉民始终是眉锋深皱,满面悲凄。
聂小倩看在眼内,心中了然,知道他是为乃妹小霞之死,感到悲痛难释,可是,对德怡郡主的话,她心中笼罩着一个疑团,也发现了几处破绽,她想要告诉朱汉民,但是张了几次口,终于还是把话忍住了。
入夜,大地上一片黝黑,白云观后那春花园内,闪耀着几点灯光,夜晚的春花园中,尤其宁静!
可是,这宁静突然被几声突如其来的剥啄声划破了,那剥啄声,响自美道姑所居的那间精舍的两扇门上。
美道姑正坐在桌前灯下,闻声掩上了桌上那部南华经,霍地站起,回顾惊问道:“谁?”
本难怪,春花园是禁地,便是白云观的老道们也不敢擅入,这是谁?而且在这时候?
随听门外响起个无限甜美的话声:“我,郡主,”
美道姑呆了一呆,面上掠过一片讶异神色,连忙过去开了门,门外,聂小倩一袭黑衣,当门而立,
嫣然而笑道:“夜来打扰清修,一天造访两次,郡主该不会讨厌我这个客人吧?”
美道姑道:“这是什么话,我欢迎都来不及,快快请进!”
聂小倩欠身一礼,告罪进了门。
坐定,美道姑第一句话便问道:“怎么姑娘一个人?忆卿呢?”
聂小倩笑了笑道:“他又跑到玉泉山寻鬼去了,他坚认那个白衣女子是小霞,所以我抽空跑来找郡主谈谈!”
美道姑眉梢儿微扬,叹了口气,道:“这孩子真是,唉,也难怪,兄妹至亲嘛。”
“说得是,郡主!”聂小倩望着她一笑道:“您那一句霞姑娘死了,可害苦了他,他连晚饭都没有吃!”
美道姑一叹摇头说道:“这也就是我所以准备暂时不跟他见面的理由,不然我怎会不见他?我想他都快想死了,其实,他迟早会知道,就是瞒也瞒不了他多久,现在知道了,难免是会悲痛的,过一个时期也就会好些的”
聂小倩淡淡笑道:“希望如此,只是,郡主,霞姑娘真的死了么?”
美道姑微微一震,道:“真的!怎么?莫非姑娘不信?”
聂小倩笑道:“我不是不信,是不敢信!”
美道姑强笑说道:“事关一个人的生死,小霞又是忆卿的妹妹,无殊我的亲女儿,这种事,我怎会谎言咒她死呢?”
聂小倩道:“假如为了某种原因,那该另当别论!”
美道姑道:“什么原因?”
聂小倩摇头淡淡说道:“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我却知道那必是个至为重大的原因,不然郡主不会忍心看他悲痛。”
美道姑望了望聂小倩,道:“这就是姑娘今夜的来意?”
聂小俏点头直认:“不错,事实上确是如此!”
美道姑淡淡说道:“恐怕姑娘要白跑一趟了。”
聂小倩微笑道:“我却以为我此行必会有所收获,郡主也许有瞒他的必要,却没有瞒我的必要,当着他,郡主有所顾忌,如今我一个人来,郡主该没有顾忌了,再说,诚如郡主之言,姜是老的辣,我没有他那么好骗!”
美道姑笑了笑,道:“这么说来,姑娘是指我谎言欺骗了。”
聂小俏道:“郡主明鉴,我不敢,而事实上,郡主的确没有说实话!”
美道姑没在意,彼此的关系不同,她扬了扬眉,道:“何以见得,姑娘?”
聂小倩道:“最大的一个理由,是郡主绝不可能眼看着小霞被活生生的送进坟墓殉了葬!”
美道姑疲乏“可是事实上,我确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送进了坟墓殉了葬的,我无能为力,也不能救她。”
聂小倩道:“所以我说郡主没有说实话”
美道姑刚要说话,聂小倩微笑摇头,接道:“郡主,请听我说完,我有理由。”
美道姑只得改口说道:“姑娘,我洗耳恭听。”
“好说!你这是折煞小倩!”聂小倩道:“我请问郡主,假如是忆卿如今有了难,郡主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身陷绝处,而不伸手救搔么?我敢说,绝不会,便是牺牲了自己.郡主也要救他,正如郡主所说的,他两个无殊郡主的儿女,郡主的亲骨肉”
美道姑道:“世上为娘的救不了自已儿女的例子多的是!”聂小倩道:“这个我知道,也听说过不少,可是,郡主,霞姑娘是傅侯的唯一骨血,凭您跟傅侯的交情,您会不救霞姑娘?这说给谁听,谁也不会相信!”
美道姑道:“姑娘该知道,我不是不救她,而是不能救,那样第一个便会连累到纪泽夫妇,他夫妇对两家有大恩,我怎能”
聂小倩道:“可是郡主别忘了,霞姑娘当时的身份,不过是个民女,只要郡主到和亲王府说一句,我不相信和亲王的福晋会不答应,再不然郡主进宫说句话,老佛爷也定会亲下手谕!”
美道姑道:“这么说来,姑娘是怪我没救小霞?”
“不!”聂小倩道:“我坚认郡主不会不救霞姑娘,但是我不明白郡主既然救了霞姑娘,为什么不让他兄妹见面,反说已死。”
美道姑道:“姑娘,小霞确实是死了!”
聂小倩道:“那么我请教郡主,为什么在听说了玉泉闹鬼之事后面惊慌色变,是不是没想到霞姑娘会在这时候现身?为什么您那么肯定地就断定她是鬼而不是人,为什么你也认为她是霞姑娘而不是别人呢,您难道就不愿意霞姑娘她没死?”
美道姑身形连震,容得聂小倩说完,她却又立趋平静地谈淡说道:“姑娘,这我可以一一答复,闻闹鬼而惊慌色变,这是人之常情,我之所以肯定她是鬼,有可能是小霞,那是根据忆卿的说法所作的判断,至于最后那一句,我觉得姑娘不该说,我怎会不愿意小霞她没死?无如事实上我亲眼看见她被送入坟墓,绝无生理!”
聂小倩淡淡笑道:“那么,我再请问,郡主想不想霞姑娘呢?”
美道姑答得毫不迟疑,道:“想,我怎会不想,只是,唉,生死有别,阴阳永隔”
聂小倩笑道:“眼前有个见她的机会,我不以为郡主该坐在屋中,阅读南华经,以郡主想念之殷切看,不管那是不是霞姑娘,郡主都早该上玉泉去了,分明那是”
美道姑一震忙道:“姑娘又怎知我今夜不去?”
聂小倩笑道:“初更已过,郡主要去早去了!”
美道姑道:“我以为,晚一点去,没有什么不可以。”
聂小倩美目凝注,笑了笑,道:“郡主,我明白郡主这是托辞,但我不明白郡主你为什么要设词隐瞒,我明白郡主有不得已的苦衷,郡主或许有理由瞒忆卿,却似乎没有理由瞒我,反之,郡主告诉了我后,我还能帮郡主个忙,假如郡主不告诉我,那我只好帮忆卿查证了。”
美道姑道:“我只能说小霞确实已死,别的我不能说什么!”
聂小倩道:“为什么郡主要这么做,难道她已经不是”
“不!”美道姑一抬头,脱口说道:“姑娘,你想错了,她至今犹是清白女儿家!”
聂小倩美目中异采飞闪,笑问:“至今?”
美道姑一惊忙道:“我是说,一直到她死,她仍是个清白女儿身:”
聂小倩笑了笑道:“既然郡主一定不肯说,我也不便说什么了,更不敢相强,霞姑娘是存是殁,郡主该比谁都清楚,鬼之说可信,我本以为那白衣少女是鬼非人,至如今,我却坚信她是人非鬼,只不知道霞姑娘从何处学得那几乎是不可能有的武功!”
美道姑道:“至此,姑娘也该相信,既然那白衣少女是人非鬼,她绝非小霞,小霞是丝毫不谙武学的。”
聂小倩道:“那么郡主起初为什么认为那是霞姑娘?”
美道姑道:“因为我认为她是鬼,姑娘该知道,鬼是无所不能的!”
聂小倩笑道:“看来,郡主之词锋不减当年,我辩不过郡主,也无法由郡主口中获得些什么,忆卿的性情跟夏大侠一模一样,我担心他这样下去,日子一久,会”摇摇头,住口不言。
美道姑身形倏起轻颤,道:“骨肉之痛,人历难免,过一个时期总会好些的,姑娘你也该劝劝他,人死不能复生,徒悲何益?”
聂小倩缓缓站了起来,道:“郡主,我告辞了,您最好准备一下,假如我告诉忆卿小霞没死,是您瞒了他,他会来找您的!”
美道姑霍地站起,倏又摇头悲笑道:“姑娘,我直说一句,你这是自作聪明,别再给他希望了,要不然等到他日后发现小霞的确是死了,他会更受不了的,”
聂小倩淡演说道:“不会的,郡主,他将来发现的,是小霞没死,那该是意外的惊喜,他不会有什么受不了的!”
说着,欠身一礼,飘然出门而去。
美疲乏霍然变色,口齿启动,欲言又止,终于,她一句话没说,便连送客也忘了。
望着聂小倩那无限美好的身影消失不见,她像突然脱了力,身形一阵乱晃,连忙坐了下去。
快四更时,一条淡白人影掠落陶然亭前,是朱汉民,他垂头丧气,怅然若失,望着亭中的聂小倩,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娘!”
聂小倩柔婉笑道:“回来了,民儿,怎么样?”
朱汉民摇了摇头,没说话。
聂小倩道:“怎么?莫非没碰见那位姑娘?”
朱汉民点了点头,仍未说话。
聂小倩道:“鬼不会长在人世的,以后恐怕她不会再出现了,累了大半夜了,快进来休息吧,娘有话对你说!”
朱汉民这时才开了口,道:“娘,民儿还想到和坤老贼府中去一趟!”
聂小倩道:“民儿糊涂,要知道,你不必去,也不该去!”
朱汉民呆了一呆,道:“怎么,娘?”
聂小倩道:“你进来坐下听娘说。”
朱汉民应了一声,走进亭中坐下,望着矗小倩,静待下文。
聂小倩笑了笑,道:“娘问你,你找和坤要干什么?”
朱汉民挑眉说道:“民儿要取和坤老贼的命,为义父他老人家报仇!”
聂小倩道:“和坤这个人,论仇是该杀,只是现在杀不得,可否听娘的话,多让他活上几年?”
朱汉民道:“娘认为还该让他多活几年?”
聂小倩点头说道:“该,太该了,那不为别的,娘为的是我们大汉民族。要知道,和坤虽在他们满清朝廷是个大奸佞,可是对我们来说,他却是个求之不得的人物,懂么?”
朱汉民霍然说道:“民儿懂,娘的意思是”
聂小倩点头说道:“假他之手败坏满清朝政,引起众叛亲离,忠良隐避,我们一旦举事,便可事半功倍,甚至可兵不血刃,让他们不战自溃,到那时我们再杀他不迟!”
朱汉民道:“多谢娘明教,只是民儿怕他活不了那么久!”
聂小倩道:“我们也不能等得大久,等他失了势再杀他也可以。”
朱汉民默然不语。
聂小倩淡淡说道:“民儿,公仇重于私恨,大我为重!”
朱汉民一震,满面羞愧,忙道:“娘既有所谕,民儿敢不遵命!”
聂小倩说道:“听话就好了,其实,不只是这件事,以后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先公而后私,你懂么?”
朱汉民恭谨说道:“谢谢娘,民儿省得了!”
聂小倩吁了一口气,道:“那么,如今平心静气,听娘告诉你另一件事,那就是,娘不以为你妹妹小霞死了!”
朱汉民神情震动,霍地站起,惊声说道:“娘,您,您,怎么说?”
聂小倩摆摆手,示意朱汉民坐下,然后慢慢地把自己所见疑点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娘就是根据这些理由,判断你妹妹小霞没死!”
朱汉民静听之余,脸色连变,聂小倩的话声一落,他没有即时答话,那是因为他为这件事想得入神了
半响,他神情忽趋激动,抬头说道:“经娘这么一说,民儿也觉得可疑,可是怡姨她为什么”
聂小倩道:“跟暂时不见你一样,也许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朱汉民没说话,却陡地站起,往外便走。
聂小倩忙道:“民儿,回来,你要干什么去?”
朱汉民驻步转身,扬眉说道:“民儿找怡姨问问去。”
聂小倩摇头说道:“那没有用,娘刚才已经去过一趟了,你怡姨坚称小霞死了,对娘她都不肯说,对你怎么会说?”
朱汉民身形剧颤,哑声说道:“怡姨她为什幺要瞒我,为什么要瞒我?”
聂小倩淡淡说道:“娘不是说过么?也许她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朱汉民默然不语,缓缓垂下头去。
聂小倩道:“民儿,别怪你怡姨,每个人都可能有不得已的苦衷,只要对你有益无害就行了,其实娘也只是根据诸多疑点推测,小霞是不是真死了,那有待查证,在未获结果之前,你可别抱太大希望,懂么?”
朱汉民点头说道:“民儿懂,如今民儿想想,弘昼陵园中出现的那白衣女子,一定是人非鬼,而且极可能就是小霞!”
聂小倩微微点头说道:“想归想,民儿,这些都待查证,娘是没有看到那白衣女子,不过是你说给娘听的,根据你所说,那似乎是鬼非人,因为据娘所知,世上还没有那种武学,纵令是人非鬼,小霞可是丝毫不谙武学!”
朱汉民道:“那么,娘打算”
聂小倩道:“如今距离那邬飞燕限定你离京的时日还有两天,在这两天之中,她该不会来找你,也不至阻碍我们的查证工作。唯一麻烦的,是大内那些鹰犬,他们正在到处搜寻你的下落,他们虽无可惧处,对我们的查证工作,都多少会有一点妨碍,为了我们的工作能顺利进行,你不能再以现在的面貌在北京城中活动了。”
朱汉民道:“娘,您是要民儿”
聂小倩点了点头,道:”你明白就好,如今夜已将尽,你也折腾了大半夜,该歇息了,明天一早,我们先由查访营墓工人着手。”
朱汉民一怔说道:“娘是说怡姨会买通营墓工人救了小霞?”
聂小倩点头说道:“唯有这个办法,才能不露痕迹,不为人疑!”
朱汉民皱眉说道:“北京城如此之大,当时那些个营墓工人,既不知道是谁,又不知道他们是否北京人,要上哪里去找?”
聂小倩淡淡说道:“固然难,这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可是,民儿,事在人为,办法是想出来的,懂么?”
朱汉民点了点头,突然说道:“娘,民儿想先去问问郝舵主!”
聂小倩沉吟说道:“他未必知道,不过,你去问问也好。”
朱汉民应了一声,腾身出事而去,一直到快五更,他才踏着满地的积雪,飞掠而回。
容得他进亭坐定,聂小倩发问说道:“民儿,怎么样?”
朱汉民微微摇头说道:“娘料得不错,郝舵主不知道,并且说,这件事除了弘昼府中的人外,恐怕外面没人知道,不过他提供了一个办法,叫民儿设法结识弘昼府中的总管,筑墓事该是他一手负费的,他必然知道。”
聂小倩沉吟说道:“这办法该不错,只是要结识弘昼府中的那个总管,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种人平时是很难得出门的。”
朱汉民道:“民儿可以由玉珠那儿想想办法。”
聂小倩摇头说道:“只怕也不容易,宗人府带着亲军夜围贝勒府的事,如今内城里的每一个府邸没有不知道的,事关叛逆罪嫌,谁都怕招惹上身,谋求自保都怕来不及,他们怎敢再跟玉珠来往?”
朱汉民沉吟有顷,突然说道:“娘,您看这办法可行?我们去找怡姨打听那营墓工人,怡姨虽不肯说,但她定然会派人去招呼那营墓工人,或让他他迁,或关照他不可松口,我们只要暗中监视怡姨所派之人,不就行了么?”
聂小倩笑道:“办法是好办法,却恐怕行之不通!”
朱汉民一怔,道:“为什么?”
聂小倩笑道:“你小看你怡姨了,她是个极具智慧的奇女子,她不会上我们这个当,更不会派人前去,因为她只消一派人,那便足以证明她当初确曾买通了营墓工人,再说,她要是真的这么做了,不但是花了很多钱,而且此人也十分可靠,不然你怡姨不会冒这个险,既如此,她根本无须派人打招呼,同时,一旦事发,那营墓工人自己也难免杀身之祸,她也料定了他不会说!”
朱汉民呆了一呆,道:“那么我们还何必再找他?”
聂小倩摇头笑道:“不然,只要能找到他,娘自有办法叫他说。”
朱汉民道:“那么,娘,以您看,该怎么个找法呢?”
聂小倩沉吟不语,半响,忽地笑道:“办法倒有,只不知道灵不灵,等明天试试再说吧,你歇息去吧,让娘一个人多想想!”
朱汉民想问,但迟疑了一下,终于点头应了一声,站起来施了一礼,出亭而去,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第二天晌午,一辆双套马车驰进了东城一条胡同里。
这条胡同里,住的全是靠双手,凭劳力,干粗活养活一家大小,苦哈哈的人们,这不用由别处看,单由进出这条胡同的人那身打扮及房屋的破旧简陋就可以看出来了。
马车,停在最左一家破落住户门前,赶车的,是个身材颀长的中年黑衣汉子,他停好了马车,翻身跃下车辕,拍手拍了门。
没一会儿,门内响起了一阵步履声,紧接着,有人问了一声:“谁呀?”
那中年黑衣汉子忙应道:“我,找人的。”
说话间,门内那人已抵门口,一阵门栓响动,两扇破门呀然而开,一个又黑又壮,约莫二十来岁,身穿棉袄棉裤的小伙子,两手扶住门,探出了头,他一怔,蹬着眼道:“这位大哥,您找谁?”
那中年黑衣汉子道:“找马老爹,他在么?”
那小伙子“哦”了一声,道:“我爹正在吃饭,大哥哪儿来的,有什么事?”
那中年黑衣汉子道:“内城,找他谈件活儿!”
那小伙子一听是内城来的,脸上立即变了色,连忙侧身让路,带着满脸惊慌笑容地,哈腰说道:“这位爷,您请里边坐,请里边坐!”
那中年黑衣汉子点了点头,转身掀开车帘,由车内扶出一位雍容华贵,身披貂裘的中年美妇人,然后恭恭敬敬地道:“禀福晋,马回回在,您请里边坐!”
那中年美妇人矜持地点了点头,盈盈跨进了门。
那小伙子一听来人是位王爷的福晋,吓得脸色又是一变,转身飞步奔了进去,当中年美妇人带着中年黑衣汉子走到天井中的时候,那四合院的堂屋里,已然急步迎出了一个五旬左右,肤色黑黝,一身粗布袄裤的老头子。
“马回回见过福晋!”他近前便要跪下。
中年美妇人嫣然笑道:“老人家少礼!”随即向那黑衣汉子丢过一个眼色。
那黑衣汉子跨前一步,伸手扶住了马回回。
不错,这位福晋挺和气的。
马回回随着黑衣汉子的搀扶站了起来,满腔惊慌,战战兢兢地把那位福晋让进堂屋。
这位福晋没有官架子,人很随和,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上首,那黑衣汉子则垂手侍立身侧。
马回回一脸不安神色,微微地哈着腰,静待吩咐。
那位福晋没开口,那黑衣汉子却突然说了话,道:“马老爹,这位是平郡王爷的福晋,我们福晋想先为王爷营一座陵园,你有人么?”
这倒好,人还没死先营墓,这位福晋真是
马回回可不敢多说,一连点头地道:“有,有,只要福晋吩咐一声,随时有人。”
那黑衣汉子道:“福晋不愿马虎,要的人一定要营过大陵园的,你有这种人么?最好是营过王爷们的陵寝的。”
马回回呆了一呆,嗫嚅说道:“不敢欺瞒福晋,这种人倒是没有。”
那黑衣汉子眉锋微皱,道:“当年和亲王的陵园,是谁营造的呢?”
马回回摇头说道:“这个也没有听说,不是小老儿手下的人。”
那黑衣汉子没说话,转望那位福晋。
那位福晋嫣然一笑,道:“老人家,你的人都住在这附近幺?”
马回回忙道:“回福晋的话,大伙儿都住在这条胡同里。”
那位福晋点了点头,道:“那好,麻烦老人家把他们都找来,让我当面问问看!”
马回回应了一声,扭过头向着天井中叫道:“虎子,去把你王大叔他们都找来,就说我有事!”
只听天井中有人应了一声,那又黑又壮的小伙子由西厢屋里走出来,飞步奔了出去。
没一会儿,他带着十几个干粗活打扮的中年汉子进了门,向着堂屋里指了指,一头又钻进了西厢屋去。
想必这些人都已听那小伙子说了,站在天井中,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敢往堂屋里走。
适时那位福晋含笑说道:“老人家,麻烦你把他们都叫进来,我要问话!”
马回回应了一声,连忙转身招呼众人,那十几个中年汉子,这才一个个低着头,拘束不安地走进了堂屋。
那位福晋笑了笑,道:“诸位哪一个知道年前营建和亲王陵园的是谁么?”
十几个汉子黑压压地站在堂屋门口,你看我,我看你的,却没有一个人来答话,便是连个表示都没有。
马回回急了,忙道:“你们倒是回福晋的话呀!”
只听一声干咳,有人说道:“我不知道营建陵园的是谁,可是我知道那石牌坊跟墓碑是谁立的,谁刻的”
那位福晋美目中一亮,道:“是谁?”
适才说话那人说道:“是南大街陈麻子包的。”
那位福晋道:“南大街离这儿很近,麻烦哪位去找他来一趟?”
只听那人应了一声:“我去!”转身出门而去。
没多久,那人带着一名麻脸的中年汉子快步赶了回来,那麻脸汉子向上座施过一礼之后,随即退立一旁。
那位福晋望了望他,笑问:“和亲王陵园中的石牌坊跟墓碑都出自你的手么?”
那麻脸汉子连忙恭恭敬敬地点头应了一声是。
那位福晋笑了笑,道:“那么你知道和亲王的陵园是谁承包营建的么?”
那麻脸汉子道:“回福晋的话,是西城的金老实”
那位福晋神情一喜,道:“他住在西城什么地方,我打算找他。”
那麻脸汉子忙摇头说道:“回福晋的话,金老实好几年前就搬家了!”
那位福晋微微一怔,道:“怎么,他搬家搬了好几年了?”
那麻脸汉子哈腰应道:“正是!”那位福晋道:“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
那麻脸汉子道:“那金老实本来不是北京人,在北京没亲没故,平常跟人也不大来往,所以没人知道他搬哪儿去了!”
那位福晋沉吟了一下,忽然点头笑道:“那不要紧,我会派人找他的,看赏!”
那黑衣汉子躬身应喏,随即由怀中取出两片金叶,放在了桌上,
目注马回回,道:“马老爹,福晋有赏,这些大伙儿拿去分了吧!”
这些人干粗活,苦哈哈了半辈子,哪儿见过这个?一时都直了眼,倒是那马回回见过些世面,应了一声,哈腰说道:“谢谢福晋赏赐!”脚下却一时没敢动。
那黑衣汉子笑了笑,又从桌上拿起那两片金叶,递了过去,道:“拿去吧,福晋的赏赐!”
马回回这才伸出一双长满了厚茧,带着颤抖的老粗手,恭恭敬敬地接了过去,适时,那位福晋站了起来,在那黑衣汉子的随侍下,盈盈行出堂屋。
那一伙,在马回回的带头下,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一直望着这福晋主仆驱车远去。
出了这条胡同,忽听那驾车的黑衣汉于叫道:“娘,如今我们怎么办?”
随听车内那位福晋说道:“民儿,只好借重丐帮了,先到北京分舵去一趟好了!”
那黑衣汉子未再说话,挥鞭抖缰,驱车直驰西城。
到了丐帮北京分舵后,那位福晋没有下车,仅由那黑衣汉子进分舵招呼了一声,未耽搁便又驱车走了。
入夜,陶然亭旁那慈悲庵内一灯如豆,庵外,只有那地上与屋面上的积雪,映出微弱光亮。
一条矫健的黑影掠进了慈悲庵,落在了天井之内,随听那一灯如豆的禅房中,响起了朱汉民的清朗话声:“是褚明么?请进来!”
随见那禅房之门呀然而开,朱汉民含笑站在门口。
那矫健人影正是褚明,只听他应了一声,急忙走了过去。
适时,朱汉民微笑说道:“快进来吧,我娘等了你好久了。”
褚明笑道:“我比你更急,只是一直等到刚才才有信儿来!”
进了禅房,褚明一敛嬉态,向着聂小倩恭谨施了一礼。
聂小倩含笑摆手:“不敢当,烦劳贵帮我很不安,消息如何?”
褚明道:“禀夫人,分舵弟子几经打听才问出了那金老实下落,他三年前发了一笔横财,搬往江南去了!”
聂小倩美目中异采一闪,笑问:“可知道他发了一笔什么横财么?”
褚明摇头说道:“这个没人知道。”
聂小倩笑了笑,道:“我早想到他不会还待在北京,果然不出我所料,如今再加上发了一笔横财,那该有八九分不错了”
顿了顿,接道:“回去请代我向郝舵主致意,偏劳之处容我母子后谢!”
褚明谦逊了几句,告辞而去,他刚转身,朱汉民突然变色沉喝:“褚明,站住!”
褚明一怔驻步,朱汉民闪身近前,伸手一把自褚明背后揭下一张纸来。
那不是普通的纸,赫然是一张颇大的冥纸。
那冥纸之上,密密地写着行行细小字迹,娟秀异常,似是出自兰闺中入之手,宋汉民才没看到两行便身形暴颤,神色大变,顿时怔住。
取小倩心知有异,飞身过来,劈手一把抓过了那张冥纸,只一眼,她也为之骇然变色。
那等于是一封倍,一封给朱汉民的信,信上的称谓是“哥哥”二字,这已够惊人,但更惊人的却是那两字“小霞”的署名。
信中的大意是说,她承认朱汉民玉泉所见那白衣女子是她,不过那只是她的一缕芳魂,是鬼!
昔别犹稚龄,今逢已为鬼,她很伤心,很难过。
她并且说明了被选入宫一直到惨被殉葬的经过,自然,那较德怡所说,要详尽得多。
她说当年被选入宫的,除了她之外,还有好几个民女,其中有一个是和坤预先安置好,以期他日用以迷惑弘历的。
但是由于有她被同选入大内,顿使和坤安置的那名美女黯然失色,和坤唯恐弘历选了她而舍了他所安置的那名美女,遂授意他的小老婆暗中把消息透露给皇后,说要是她-旦得以膺选,皇后就非失宠不可。
皇后当然不愿意自己失宠,于是就采纳了和坤那个小老婆的建议,逼着弘历把她赠给了和亲王弘昼了。
无巧不巧在她进入和亲王府的当晚,弘昼无疾而终,死在了书房之内,和坤那小老婆便又在弘昼的福晋面前搬弄是非,翻弄那三寸不烂狠毒之舌,说弘昼是被她克死的,所以她就被殉了葬。
最后并说,她确实已死,尸骨早朽,久为鬼物,从此阴阳永隔,手足殊途,要朱汉民不要再找她,只要异日大业成功之后,把她迁葬父母之旁,莫让她终古与弘昼为伍就行。
信是小霞自己写的,纸是冥纸,人谁用冥纸?她不是鬼是什么!这件事委实乱人心神。
良久,良久,朱汉民方始颤声道:“娘,您看如何?”
聂小倩未答,却转注那白着脸的褚明,褚明这时仍不知那是一封信,也不知道那一个写些什么,只是以他的身手,竟教人近身在背后贴上了一张冥纸而茫然无觉,使他有点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褚少侠从何处来?”聂小倩平静地开了口。
褚明忙道:“禀夫人,晚辈是由分舵来此!”
聂小倩扬了扬手中冥纸,道:“这么说来,少侠是不知道何时被人贴上这个了!”
褚明脸一红,摇摇头,道:“晚辈是一丝儿也没有觉察,此人功力”
聂小倩截口说道:“我不瞒少侠,这是汉民的妹妹,小霞写的!”
褚明神情猛震,骇然退了一步,险些惊呼出声:“夫人这么说来,霞姑娘并未”
聂小倩摇头说道:“很难说,我不相信世上有这么高的武学,人有这么大的神通,但由那金老实的发横财远迁,我总不相信小霞死了!”
说来说去,这仍是个谜,小霞仍处于人鬼之间!
朱汉民突然说道:“娘,要不要找怡姨去?”
“没有用,民儿!”聂小倩道:“她要说早说了,既不打算说,她是怎么也不会说的,金老实的发横财,她可以说不知道,甚至可以说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至于这封信,她见了之后,准会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所以,这一道不必白跑,如今娘益发地相信小霞没死,可是由于金老实已经远迁,一时却无法加以证实”
朱汉民道:“那么娘该到玉泉弘昼的陵园去看看!”
聂小倩又摇头说道:“那也未必有用,要是人人能发现那秘密进出通路,那就不成其为秘密了,除非把弘昼的墓毁了,可是那种事咱们不能做,再说,你不也去了两趟了么,可曾发现什么?”
朱汉民皱眉摇头,道:“可是小霞为什么也说她”
聂小倩道:“你怡姨既说小霞死了,小霞她自己自然也要承认死了,这还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呢?难道你不觉得这封信来得正是时候么?”
朱汉民颖悟过人,一点即透,挑眉说道:“娘,您是说,这都是怡姨”
聂小倩截口说道:“只能说有可能,不然为什么小霞早不写信,晚不写信,偏偏在咱们查问过你怡姨之后写来了信。其实,你怡姨错了,这是弄巧成拙,欲掩弥彰,那金老实已然远迁扛南,难以寻找,咱们一时已无从证实,她实在无须再让小霞来这一着!”
朱汉民点了点头,痛苦地说道:“怡姨,您这是何苦,又为什么,为什”
“么”字未出,他脸色一变,目中暴闪寒芒,逼视西窗,方待沉声喝问,西窗外,似乎有物坠地,传来了两声砰然轻响。
朱汉民脸色又复一变,与褚明当先掠出禅房,闪电般向发声处扑去,那西窗外十余丈处的青石小径上,倒卧着两个人,两个身穿黑衣的老者。
褚明脱口轻呼道:“天,大内侍卫”
不错,朱汉民也已一眼看出,那是两名大内侍卫,各人的手中,还握着一具筒状物,那赫然竟是百年前北溟异人巧手鲁班公输度制作的三大暗器之一,神鬼难逃的“飞雨流星神鬼愁”这玩艺儿,便是当年夏梦卿也不敢轻攫其锋。
分明,这两名大内侍卫,是要以此歹毒霸道暗器,袭击屋中的他跟聂小倩及褚明,还好这两名大内侍卫末及出手便躺下了,要不然那后果想想能令人机伶寒战。
也分明,这两名大内侍卫是在要出手之刹那间,被人击毙,气绝身亡。可是,他跟褚明出来得不可谓之不够快,却没有看见第三条人影,而且,这两名大内侍卫身上,也没有任何一丝伤痕。
正诧异间,忽见褚明手一指,失声呼道:“在这里了,天,这是什么手法!”
朱汉民张目投注,褚明指的是两名大内侍卫脖子,他一看之下,也不禁心神震动,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看得很清楚,那两名大内侍卫的脖子上面,各有一只乌黑发紫的掌痕,五指纤纤,分明女子的柔荑。
可是,那掌痕却又是似无还有,隐约在皮肉之内。
这是什么手法?这是传说之中的鬼“扼”人。
那么这两名大内侍卫该是被鬼扼死的。
“鬼,又是个女鬼,敢莫那会是”
朱汉民好半响才定过神来,回身投注,聂小倩正立于背后,黛眉微皱,也是满脸惊骇不解神色。
朱汉民惊诧欲绝地刚一声:“娘,这是怎么”
砰然连声,似乎慈悲庵外又躺下了好几个。
三人心神大震,朱汉民与褚明又飞快掠出墙外。
果然,慈悲庵外,那陶然亭衅,又躺着好几个大内侍卫,而且其中有一个是雍和宫的红衣喇嘛,人人手里都握着那歹毒霸道的暗器飞雨流星神鬼愁。
每人的脖子上,赫然也是掌痕暗紫,似无还有。
这下更为惊人了,连杀七八个人,而所杀的又都是当今武林的一流高手,竟连个人影儿也未看见。
这功力太高,太以骇人听闻了。
朱汉民喃喃说道:“小霞她何时学来这种”
薯地里,一声凄厉惨呼惊心动魄,撼人心神,三人霍然循声望去,一望之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那距离身侧十余丈外的一片芦苇之中“哗啦”一声,一条黑影冲天而起,那又是一名大内侍卫。
是大内侍卫是没错,但他不像是自己腾身而起的,两条腿乱蹬,两只手拼命地抓脖子,似乎是被人扼着脖子提上去的,可是又偏偏看不见第二个人影。
褚明机伶寒颤,骇然暴退。
朱汉民却双眉陡挑,身形如电,悄无声息地扑向那大内侍卫腾起处的芦苇中。
十余丈距离,他是一闪即至,倘若有“人”躲在芦苇丛中搞鬼,必然难逃过他一双目光。
可是,理应如此,事却不然,他看得清楚,芦苇丛中连个鬼影子也没有,而那大内侍卫却又升高了数尺,方始有如被人突然一放般,直泻坠下,砰熊着地不动。
再看那大内侍卫的脖子上,赫然又是色呈暗紫,隐于皮肉之中的掌痕,而且是两只。
这又该怎么说!朱汉民愣住了,聂小倩也呆呆而立,不发一言。
许久之后,朱汉民定过神来,霍然转身,双目赤红,颤声叫道:“娘,难道小霞她,她,她”
聂小倩一笑截口说道:“咱们不是不信么,小霞就做给咱们看看,可是,娘仍不信她的命会那么薄的!”
突然扬声说道:“霞姑娘,多谢代为尽歼来犯的大内鹰犬,我在此致谢了!其实,霞姑娘,兄妹对面不相见,多年阔别思何切,你忍心么?霞姑娘,别让你哥哥这么”
蓦地里一阵森寒阴风拂上身来,她禁不住机伶一颤住了口,适时,那原本握在她手中的那张冥纸,竟然脱手飞出,随风飘去,朱汉民骇然失声,喝道:“小霞,你这是”
聂小倩忽地笑道:“霞姑娘,你难道不怕我跟着它走么?”
此话甫落,那张冥纸陡地向上一扬,直上茫茫夜空,转瞬间已非目力所能望见。
聂小倩扬眉笑道:“霞姑娘,好聪明的办法,其实你若是鬼,又何必怕我们呢?”
朱汉民一震,立即醒悟,忙大声叫道:“小霞,你难道打算避我一辈子么?难道咱们兄妹俩今生就没有见面的日子了么,小霞,是你叫我来的,却又为什么?”
“民儿!”聂小倩轻叹说道:“别叫了,小霞她已经去远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她的心肠变得这么硬,这么唉,不说也罢!”
朱汉民身形剧颤,缓缓垂下了头。
聂小倩轻轻一叹,又道:“民儿,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她必然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不必急于一时,你兄妹将来总舍有见面的一天的,别难过了”
朱汉民仍然低着头,没有说话。
矗小倩转注褚明,歉热说道:“为我母子事,连累少侠受惊,我至感不安,少侠请早点回分舵去,免得令师悬心了。”
褚明余悸犹存地应了一声,施了一礼,转身飞奔而去。
望着椿明身影远去不见,聂小倩目光一扫地上那些大内侍卫的尸体,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所幸今夜霞姑娘伸了手,要不然咱们娘儿俩”
摇摇头,改口说道:“民儿,此地既已被他们发现,便不宜再留,进庵去收拾收拾,咱们再换个地方吧!”
说罢,探怀取出一只小白玉瓶,倾出一些粉末,在那些大内侍卫尸身上各洒了一些,然后玉手连连挥动,把那些个歹毒霸道的飞雨流星神鬼愁,悉数震落在湖沼之中。
进了慈悲庵聂小倩照样施为,但却把这两个大内侍卫手中那两具飞雨流星神鬼愁收了起来,纳于袖中。
略加收拾之后,娘儿俩踏着积雪出了慈悲庵,缓缓消失在灰暗夜色之中
那地上那些大内侍卫的尸身,此刻也已化为溶入雪中的滩滩黄水,刹时间,这陶然亭畔又是一片寂静
而与此同时,在那白云观后的春花园中,灯光透纱窗,在纱窗之上,映现着一个人影儿,那是美道姑。
是美道姑是不错,可是看她那影子,却似乎是屋内有客,她正在跟什么人在说话,但是又听不到话声。
突然,她站了起来,就在这时候,一阵步履声传了过来,至春花园门口而止,随听一个苍劲话声说道:“禀郡主,珠贝子与珠郡主二位求见!”
那纱窗上的影子,似乎微微一怔,接着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他两个这时候跑来干什么”
突然提高了声浪:“让他们两个进来!”
那苍劲话声应了一声,步履声远去,没一会见,步履声再起,春花园入口一前一后走进一个红衣少女,与一个白衣少年,正是兰珠跟玉珠兄妹俩。
兰珠仰着娇靥一路疾走,玉珠跟在后面却一脸苦相。
到了精舍门口,兰珠拍了门,叫了声:“姑姑!”
美道姑在屋内应道:“门没拴,进来:”
兰珠推开门走了进去,玉珠也跟着进了尾,两个人在美道姑面前一站,谁也不说一句话。
美道姑正坐在桌前灯下,背着窗户,面对他俩,睹状微微一怔,讶然说道:“怎么,又吵架了?”
兰珠忙摇了摇头,玉珠则眨了眨眼。
美道姑笑道:“那么,既不是来找姑姑评理的,敢莫是这么远跑来送这两张脸让姑姑瞧的么?是不是?”
兰珠脸一红,忙又摇了头,也开了檀口:“姑姑,人家是来看您的!”
美道姑笑道:“如今只怕是姑姑看你了,姑姑好端端地要你来看什么?八成儿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兰珠那张娇靥更红,倏地垂下粉首。
美道姑眉锋一皱,深探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注玉珠:“你又是来干什么的?”
玉珠斜眼向着兰珠投过一瞥,苦着脸道:’姑姑,您该问她,不知谁得罪她了,她这几天先是闹脾气,动不动就不吃饭,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小楼上,爹让她出来散散心,她又不肯,今夜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突然要来看您,爹不放心,只好让我跟来保驾了!”
美道姑眨动了一下美目,转向兰殊,道:“是么,兰珠?”
兰珠粉脸红透了耳根,低着头只不说话。
美道姑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神情,道:“如今你看见姑姑了,要怎么样,说吧!”
兰珠猛然拍起粉首,娇靥上犹带着红晕,横了玉珠一眼,嗔声说道:“谁让他跟来了,我这么大个人了,又不是三岁小孩儿,难道还怕老虎吃了不成,我才没让他来呢!”
她答非所问,玉珠是够倒霉的,耸了耸肩,苦笑说道:“姑姑,您瞧见了么,谁惹她了!就这样厉害,蛮横,霸道,不讲理”
倏然住了口,那是因为兰珠挑了眉。
美道姑笑道:“原来你是嫌玉珠碍事,那好办,玉珠,春花园夜景很不差,你到外面站站去,等我叫你你再进来!”
玉珠最敬畏的还是这位姑姑,不敢不听,当即苦着脸应了一声是,刚要转身,适时美道姑却又道:“慢着,玉珠,看来我今夜得跟你妹妹做彻夜长谈,你一个人儿先回去吧,告诉你爹一声,就说我留客了!”
玉珠乐了,有如逢大赦之感,苦容立扫,喜孜孜地应了一声,唯恐稍慢地急步出门而去。
听听步履声远去,美道姑望了兰珠一眼,道:“兰珠,把门拴上!”
兰珠默默地走过去把门拴好,又走了回来。
美道姑移坐到云床上,然后指了指桌前椅子,道:“兰珠,坐下来!”
兰珠有点不安,如言坐了下去。
美道姑淡淡一笑,道:“现在除了你跟姑姑以外,已经没有第三者在场了,这几天为什么烦躁不安的,把自己关在小楼上,茶不思,饭不想,把你的心事告诉姑姑!”
兰珠刹时间娇盾红上加红,低着粉首,有点忸怩,也有点娇羞,那模样儿爱煞人,道:“姑姑,您可别听哥哥胡说,兰儿才没有”
美道姑截口说道:“那么你找姑姑干什么,不是要姑姑给你拿主意么?”
兰珠道:“兰儿是闷得发慌,才出来”
“闷得发慌?”美道姑笑了笑,道:“你要是还闷得发慌,像姑姑这种生活该怎么办,你既不是来找姑姑拿主意的,姑姑没那么多工夫”
兰珠冰雪聪明,心窍儿玲珑,她怎不知姑姑的用意?又急又羞不知如何启齿,只好红着娇靥叫了一声:“姑姑,”
美道姑道:“那么就乖乖地说,要不然姑姑可要下逐客令了,如等姑姑下了逐客令再回头,姑姑可就不管了,而且,姑姑也就只今夜有功夫,错过今夜,姑姑就永远没有管闲事的功夫了,说是不说,你自己要拿好了主意!”
兰珠倏地垂下粉首,那声音低微得好像蚊蚋,道:“姑姑,您让兰儿怎么说嘛!”
美道姑笑了笑,道:“这么说来,你是想说而不知从何说起了?”
兰珠很轻微地点了点头。
美道姑暗暗一叹,道:“那么姑姑代你说吧,一团乱丝,错综盘结,想解开它,不知该如何来下手,满怀心事,欲诉无从,还带着点羞于启口,兰儿,你现在的年纪,正如姑姑当年,这情形,恐怕也跟姑姑当年一样,事关一个情字,对么?”
兰珠没说话,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只是那耳根上,又加深了一层红意。
美道姑轻轻地叹了门气,沉默了一下,道:“姑姑是过来人,姑姑很清楚你此时的心情,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时候想笑,有时候想哭,有时候一身都是劲儿,有时候都懒得连饭都不想吃,兰儿告诉姑姑,是不是这样?”
兰珠嘤咛一声,微微地点了点头。
美道姑扬了扬眉,道:“你爹知道你的心事么?”
兰珠又点了点头。
美道姑道:“他跟你谈过什么没有?”
兰珠摇摇头,开了口:“他老人家这几天心情也不好,一天到晚闷闷不乐,不像以前,没事儿就跟哥哥跟我在一起谈笑”
美道姑眉锋一皱,道:“你知道你爹为什么这样?”
兰珠摇摇头,道:“兰儿不知道。”
美道姑点头说道:“你当然不会知道,这跟姑姑当年一样,连自己的事都懒得管,自己的心事都处理不了,哪会再去管别人的事?自然,他也不方便跟你谈,究竟你是他的女儿,不比他跟玉珠”
话锋微顿,接道:“你还记得前些日子,你带着满腹委曲来找姑姑代你出气的时候,姑姑对你说的话么?”
兰珠点了点头,道:“姑姑,兰儿记得!”
美道姑道:“姑姑当时告诉你,那是一件很危险的事,那种人也招惹不得,姑姑不愿你步姑姑的后尘,也不愿跟见你痛苦一生,要你悬崖勒马,及时回头,要不然,等到陷入大深,不克自拔时,再想回头挣脱,那就来不及了,对么?”
兰珠又点了点头,这回,神情显得有点沉重。
美道姑淡淡地笑了笑,道:“如今呢?”
兰珠黛眉一挑,道:“姑姑,小兰当时可没有”
美道姑截口说道:“姑姑不管你当时有没有什么,姑姑问的是如今!”
兰珠娇靥一红,默然不语。
美道姑道:“如今已陷入太深,不克自拔了,对不对?”
兰珠的娇屑更红,未承认却也未否认。
本来是,不承认,那非她的本意,不是自己心底所想的,承认,一个女孩儿家,事关一个情字,哪能明白表示?尽管她平日里如何地豪爽,如何地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此刻她却没有点头的勇气,那多么羞煞人!
其实无须她承认,那娇靥上的红云已够说明一切了!
美道姑脸上掠起一片难以言喻的神色,叹了口气,道:“姑姑当时苦口告诫你你不听,如今却跑来找姑姑替你出主意,你这岂不是给姑姑找难题找麻烦”
兰珠眼圈儿一虹,幽幽说道:“姑姑,您要是不管,小兰就学您一样,远离这个伤心之地,找个地方出家去,一辈子也不”
美道姑深知这位侄女儿那倔强脾气,她可是说得出,做得到,尤其事关一个伤心断肠的“情”字,闻言一惊,忙喝道:“胡说,小兰,你怎么能学姑姑,姑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落得像姑姑一样,绝对不可以”
兰珠幽怨地道:“那您”
美道姑道:“姑姑只说你给姑姑找难题,找麻烦,姑姑可没说怕难怕麻烦不管哪?你又跟姑姑赌的什么气?”
兰珠娇靥一红,笑了,乍喜还羞,粉首半垂地道:“小兰就知道姑姑最疼小兰”
对这顶高帽子,美道姑未加理会,道:“再说,你也没有到非出家不可的地步,忆卿他并没有向你表示什么,不是么?”
兰珠娇靥上的笑容立刻隐敛,代之而起的,是一片阴霾,黯然道:“他是没有向小兰表示什么,可是小兰自己明白,他处处躲着小兰,对小兰跟对哥哥就不一样,跟哥哥他有说有笑地,一见到小兰,他便一本正经拘谨得气死人!”
美道姑勉强地笑了笑,道:“你觉得这是什么?”
兰珠微微摇头道:“小兰不知道,不过,那总不是”住口不言。
美道姑默然不语,半响,忽地扬眉说道:“小兰,你既要姑姑给你出主意,那么,姑姑说的话你听不听?”
这话,令人难测好坏,可是兰珠她到底点了头。
美道姑暗暗咬了咬玉齿,狠起心肠,道:“宁可痛苦一时,不可痛苦一生,姑姑劝你咬牙横心,当机立断,挥慧剑,斩情丝,自万丈波涛的情海中毅然回头,你做得到么?”
兰珠花容失色,脸色惨变,身形颤抖,粉首修垂,两颗晶莹的情泪突然坠落胸前,没开口。
美道姑心中一阵绞痛,但语气益显冷漠:“小兰,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他唯一的妹妹已让他伤过一次心,你不该再让他伤心了,他会受不了的,再说,情海伤心,断肠人做不得,一辈子的痛苦,你也会受不了的!”
兰珠娇躯颤抖得更厉害,只不说话,突然,她猛然抬起粉首,娇靥煞白,神色怕人:“姑姑,您问问他,他只要摇了头,小兰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美道姑强忍心中那无限怜惜与悲痛,淡淡说道:“姑姑问过他了,他的态度跟他爹当年一样,你打算怎么办?”
兰珠娇躯一阵晃播,唇边渗出了一丝鲜血嘶声低呼:“小卿,你,你,你好狠的心”
猛可里便要站起,美道姑适时陡扬沉喝:“小兰,坐下,不许动!”
兰珠机伶一颤,未站起,却突然双手掩面,失声痛哭,接着,她又仰起了脸,梨花带雨,泪渍模糊的,望之令人心碎,道:“姑姑,他有什么了不起,小兰哪一点配不上他,爹跟您对他怎样?他,他是天下第一忍人,小兰要把他恨上一辈子!”
像兰珠这样的女儿家,感情表现得异常之强烈,自然,那不是爱就是恨,不可能有第三种感情的存在,因为她不是常人!
美道姑心如刀割,一叹说道:“小兰,这不是什么了不起不了不起的问题,其实他跟他爹一样,宇内第一,的确不凡,的确了不起,这也不是配上配不上的问题,姑姑比之聂小倩如何,当年夏梦卿却弃了姑姑而要了她,你爹跟我疼他爱他,一如子侄,跟待你与玉珠,没有什么分别,但那没有用,他不能为此便迁就一切,小兰,他跟他爹一样,侠骨柔肠,剑胆零心,也是有血有肉富于盛情的人,并非能忘情的太上,更不是铁石心肠的忍人,即使是,那也不该怪他父子,要怪只能怪咱们不是汉人,谁叫咱们生为满旗女儿身?又谁叫咱们偏偏钟情倾心于他父子?小兰,上天给了咱们一个尊贵不可侵犯的身份,哪有那令人羡摹的富贵荣华,却又赠给赋予一个其薄如纸的命,只有咱们自己才知道自己的痛苦,实际说起来,咱们连一个普通的汉族女子都不如!”
兰珠不服地叫道:“姑姑,时隔百年,祖宗们的仇怨为什么总是不能淡忘?难道说这无情的鸿沟就永无消除之日了。”
美道姑悲惨笑道:“那也不能怪人家,要怪只能怪咱们的祖宗,强抢人家的大好河山,霸占人家的千秋基业,别的不说,单说一个‘扬州十日’,像这种仇恨,谁能忘?换了咱们也一样,从开国之朝至今,你听过的也有,看过的也有,你有什么感触?傅威侯在日说得好,当年缺理的是咱们,如今咱们该好好对待人家,也许可以消弭一些仇恨,要不然,将来有一天咱们会死无葬身之地!”
兰珠道:“可是彼此间私交匪浅,他亲口说的,对您跟爹.他不敢,也不会,为什么他”
美道姑摇头截口说道:“小兰,私交是私交,他不能因私交而舍弃了大我的立场,便是咱们也不能的,换个别人也许可以,偏偏他又是前明的宗室,那就更不可能了,懂么?”
兰珠身形再颤,悲声说道:“姑姑,小兰懂了,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美道姑双眉一挑,变色说道:“你打算怎么做,姑姑刚才对你说的话都白费了,姑姑绝不容许你那么做,咱们自己作茧自缚,怪得了谁!”
兰珠道:“姑姑,小兰不怪任何人,就跟您不怪任何人一样!”
美道姑道:“那么你就听姑姑的话,姑姑只有为你好,不会害你!”
兰珠道:“姑姑,小兰没有说不听,也不敢!”
美道姑挑眉说道:“可是你”兰珠毅然截口说道:“姑姑,小兰说句大胆话,为什么您能这么做,而不让小兰这么做,为什么您可以期卜来生,小兰就不可以”
“住口,小兰!”美道姑既羞又怒且惊,她没有想到一向敬畏她的兰珠,竟敢对她这么说话。
兰珠立即闭上了檀口,可是那神色中却流露着一种不服,令人望之有觳触之感,但也越发的令人可怜。
美道姑威态倏敛,美目之中尽射不忍,轻声一叹,无力地说道:“小兰,你真打算这么做么?”
兰珠淡淡说道:“不敢欺瞒姑姑,小兰已经决定了,矢志不贰,绝无更改!”
话声平淡中显得斩钉截铁,坚决异常。
美道姑心中一懔,一丝寒意倏遍全身,身形一阵轻颤,默然不语,良久,始吁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小兰,你真的那么钟情倾心忆卿?”
兰珠娇靥木然,毅然点了头。
美道姑说道:“是因为他是夏梦卿的儿子,武林第一,文武双绝的碧血丹心雪衣玉龙朱汉民么?”
兰珠摇了摇头,没说话。
美道姑又问道:“是因为他长得美男第一,比玉珠还俊!”
兰珠又摇了摇头,道:“姑姑,小兰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他长得俊,那只能说小兰看他第一眼时候,还不觉得太讨厌了。”
美道姑遭:“那么是为了什么?”
兰珠微微抬头,娇屠上的神色一片迷茫:“小兰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住口不言。
美道姑美目中异采闪动,一叹说道:“这就是能生人能死人的‘情’之一字的微妙处,让人只能感受得到,却说不出个道理来。”
深深地看了兰珠一眼,道:“小兰,你真的非他不嫁,愿为他痛苦一辈子?”
兰珠点了点头,淡淡说道:“姑姑,小兰是你的侄女儿!”
美道姑一叹说道:“也罢,姑姑就帮你个忙吧,成与不成,那要看你自己了,也许,你的福份比姑姑大,运气比姑姑好”兰珠身形忽颤,美目中倏现泪光,说道:“姑姑,那是因为小兰有你这么一位姑姑,而你却没有。”
美道姑神情一震,半晌始微微点头说:“也许你说对了,你有的,姑姑却没有”
沉吟了一下,接道:“小兰,你知道,朋友重互立,可以各有立场,婚姻主合一,不容立场互异。平时至友,战时敌人,这种事常有,而夫妻却必须朝夕共处,终生一体,到老不能有二心,自古婚姻男为主,女为从,如果你嫁了忆卿,你可是要放弃自己的立场”
兰珠点头说道:“小兰懂,只是姑姑,彼此交非泛泛,小卿是个懂得尊重人的人,推己及人,他恐怕不会”
美道姑点头叹道:“小兰,你说得对了,当年姑姑也未尝不能放弃自己的立场,可是忆卿他爹夏梦卿,就是不肯让姑姑这么做!”
兰珠道:“那么,姑姑要怎样帮小兰的忙”
美道姑截口说道:“姑姑自有姑姑的道理,姑姑所以这么说,是要你先有个明白,让你有个考虑的余地,看你愿不愿意!”
兰珠犹豫了一下,未答反问道:“姑姑,你说小兰该不该?”
美道姑摇头说道:“别问姑姑该不该,只问你愿不愿意,固然为一个情字是要做莫大的牺牲,可是你也别过份勉强自己,如今你要有一丝丝勉强的成份,他日你会有懊悔的感觉,夫妻之中只要有一个有了不释之心,那后果是不堪想象的!”
兰珠黛眉一挑,毅然点头:“姑姑,小兰愿意,绝不懊悔,永不会有二心!”
美道姑美目之中异采一阵闪动,道:“没有一丝丝冲动勉强的成份么?”
兰珠正色说道:“姑姑,您由小看小兰长大,您该知道小兰!”
美道姑点头叹道:“姑姑知道,你跟姑姑一样,也是个情痴得可怜的女孩子,绝不轻易动情,但一动情便可掬心舍命!”
兰珠那娇靥上微有娇羞红意,微微地垂下粉首。
话锋微顿,美道姑接着说道:“小兰,放弃自己的立场还不够,你还得放弃自己的尊贵身份,荣华富贵,远离自己的家,到江湖上去经历一番风险,吃一番苦,甚至于要改名换姓,以另一个江湖女儿的面目出现,你可愿意?”
兰珠呆了一呆,诧声说道:“姑姑,您这是”
美道姑截口说道:“别问姑姑,现在是姑姑问你.你愿意不愿意?”
兰珠没再问,娇靥上跟着红了一阵子,但是旋即她毅然挑了眉,表现得十分坚决,道:“姑姑,诚如你刚才所说的,为一个情字,可以掬心舍命,心可以掬,命可以舍,别的小兰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美道姑美目之中异采又闪,道:“小兰,你自小娇惯,养尊处优,你爹又把你视同掌上明珠,上有你爹的爱护,下有仆婢们的奉承,便是当朝大员也没有敢得罪你的,可是江湖不比宦海,更不比自己的家,既险且苦,一切都要靠自己,没有人会把你当作皇族亲贵的郡主看待,你自己要忘掉这个身份,把自己看成一个江湖女儿平凡人。”
兰珠断然说道:“这个小兰知道,其实咱们这个家的每一个人,都是宦海中的江湖人,小兰也是您的侄女儿,小兰承认自小娇惯,养尊处优,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然而一旦面临非常,小兰能坚强的承受一切,像姑姑您一样。”
美道姑暗暗地对自己这位侄女儿,简直有点敬佩,而且以自己能有这么一位侄女儿感到骄傲,淡淡一笑道:“那不尽同,姑姑是住在这春花园禁地之内,离家很近,又有白云观诸道的护卫照顾,不愁吃穿,不虞风险,再怎么说人家也得看我这个郡主的脸色,可是你不同,你要远离自己的家,以一个江湖女儿平民身份混迹于惊险复杂的环境中,一切都要靠自己!”
兰珠点头说道:“姑姑,小兰懂,小兰一定能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坚强的面对现实,不避一切艰险围苦!”
美道姑叹道:“小兰记住,这就是情的微妙,这也是情的魔力,这更是情的伟大之处,实足以惊天动地,惊神泣鬼,古来多少的痴情儿女,只为了一个情字,不惜丧生舍命,那至情至圣的事迹,令人回思,也值得天下有情人同声一哭,你既如此坚决,姑姑就不再多说了,姑姑先在这儿预祝你跟忆卿江湖并辔,成双成对,永偕白首,现在你且站过一旁,让姑姑替你写封信给一个当年的故人,托他对你照顾一
兰珠闻言站起,退往一旁。
美道姑走到桌前坐下,抽出一张素笺,濡毫挥洒,须臾写好了一封信,转过身来,含笑交给兰珠,道:“小兰,这封信你收好,别的地方你不必去,可径往河南嵩山少林寺,把这封信交给一位昔年名号‘大漠驼叟无影神鞭’的独孤大侠就行了,姑姑在信里写的很清楚,他自会为你安排一切,三天之内,找个时间,你走你的,你爹那儿自有姑姑替你说话。”
兰珠接信在手,突然一阵激动,心颤,手颤,美目也为之一红,哑着声音说道:“姑姑,小兰谢谢您”
由小看大的侄女儿即将远离身边,相见难卜,便是个清心寡欲的出家人也难过,美道姑强忍心酸,笑道:“傻孩子,自己的姑姑,谢个什么劲儿呢,只要你的心愿能得遂,好事得偕,姑姑就高兴了。”
兰珠含泪说道:“姑姑,小兰以后难来给姑姑您请安了!”
美道姑鼻头为之一酸,忙笑道:“更傻了,孩子,只要心里惦念着姑姑,你便是十年八年不来也无妨,同时,你要来姑姑也不希望你一个人儿来,再来的时候,但愿你能跟忆卿一块儿来,最好,能再挽一个!”
兰珠的脸好红,带着泪,娇羞地低下了粉首!但旋即,她又抬起了粉首,瞪着美目,凝注美道姑,道:“姑姑,你能教小兰这么做,当年你自己”
一句话触动了美道姑心底的隐痛,她脸上飞快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神色,淡淡一笑,道:“小兰,正如你所说,你有一个姑姑,而姑姑却没有!”
兰珠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默然不语。
美道姑忽地一笑又道:“不必为姑姑叫屈,也不必为姑姑抱怨,更不必为姑姑难过,姑姑有个来生好卜,已经很满足了,来,坐近些,让姑姑再给你面授一番机宜。”
兰珠默默地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美道姑面前。
美道姑开了口,但话声却已压得很低,低得令第三人无法听到,只能从那微光透射的纱窗上,看到对面而坐的两个人影儿,这一谈不知要谈多久,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熄去桌上那盏灯焰吞吐伸缩的孤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