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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羹尧回到秘阁小坐之后,便也出府回去,等到家步入书房之后,已经灯火通明,忽见马天雄迎着笑道:“年兄,您这病一好,便又不容安闲咧。”说着,取出一堆信件来道:“您瞧,单只各队的禀帖就这么多咧!”
羹尧也笑道:“您代阅过没有?有没有重要的呢?”
天雄道:“除开该您自己看的两三封而外,我大概全看过了,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不过派在六王府的明福祥说那边前晚出了事,死伤不少人之后,现在已经查明是两个女人所为,又断定去人,必由十四王爷所派,正打箅对十四王爷报复咧。此外便是张桂香也有信来,说是那程子云已经改了计划,暂时停止要她出来,并且说,程子云除和十四王爷计议,另外派人去请毕五回来,广为延纳江湖人物之外,还要再来请您咧。”
羹尧接过那堆信件,眉毛一皱道:“这个怪物怎么老是看中我咧?照这么一说,那我倒是非去一趟不可了,不过六王爷府内,怎么知道去的是两个女人,又出于十四王爷所使咧?”
天雄道:“据明福祥信上说,六王府新近来了一个能手,外号叫鬼影儿赛管辂郁天祥,表面上是个相士,实际上却有一身好功夫,并且也懂点兵法。一来以后,便在房上查出两个女人脚印出来,所以断定是两个女人干的。又因为六王爷曾在宫中说过十四王爷的坏话,让十四王爷受过皇上申斥,便断定是十四王爷所差。最后他又拿出看家本领来,袖占一课,说依卦爻推查,这两个女人,确为十四王爷所差,兄弟爻变为官鬼,遥来相克,必主有骨肉相残之事,这才把个六王爷说得深信不疑,如今已经待若上宾咧。”
说罢,不禁大笑不已,羹尧也笑道:“原来这等大事,他却委诸一个江湖术土,这也就可笑得很,不怪马兄齿冷。不过这个姓郁的,竟能从房上脚印查出前夜之事系两个女人所为,也还有点小聪明。好在他既认定是十四阿哥所为,那我们也可以暂时听他狗咬狗去,且等信息再说。”
说着,便自落座,就灯前将那一堆信件,略微翻阅了一下,忽然发现一张全帖,上面写着世愚弟胡期恒顿首拜,不禁问道:“我这胡世兄是什么时候来的,马兄曾代延见吗?”
天雄道:“见过了,他本来是来拜您,您不在家,便求见令兄,无如大爷也出去了,我怕人家有事,所以只有代您见了,问他来意如何,有无要事,谁知竟也是一个倜傥少年,而且和您有极厚的世谊。不过据他说,并无干求,只因一度出京南旋,有好几年没见,只渴念旧雨图一长晤少叙离衷而已。”
羹尧不禁放下信件大笑道:“目前我正有事踌躇未决,此君一来,这事便更好办了。”
天雄道:“年兄原来果然有事未决,那就难怪您这些时,神色不安了。既然这位胡兄能代筹划,即便着人去请来如何?他有地址现在小弟处咧!”
羹尧看了天雄一眼微笑道:“他虽然与我乃系总角之交,相契无殊昆季,人也极其肝胆相照,但是此事他却无法为我代筹,倒是马兄或可为力,稍停容再请教如何?”
天雄不禁一怔道:“小弟自受年兄恩遇以来,除家父存亡未卜,时切胸怀而外,只要年兄如有驱策,无不从命。既然有可以效力之处,为什么反而秘而不宣,直到今日才说出来,难道还对小弟有什么信不过吗?”
羹尧笑道:“非也,小弟自与马兄邯郸一遇之后,订交迄今,无不磊落相处,焉有信不过之理?实在小弟对于此事也直到今天,才能做一个决断,并非秘而不宣,少时容再说过,您便明白了。”
说着,一口气将那一堆信件看完收好,一面又唤来贴身僮仆,去到厨下,备了几样酒菜,屏退左右二人对饮,一面笑道:“马兄向来磊落,无异古之侠士,为何对于自己身世,还有未经谈及的,今夕无人,能尽情相告吗?”
天雄不禁又是一怔,接着看看羹尧,举杯哈哈大笑道:“年兄问得极是,小弟一向本有难言之隐,不过对于年兄却非自讳,有所欺瞒,实因一经说出,彼此或者反有不便之处,所以才一直未曾陈述,如今您既然以此相问,便不容不说了。但是小弟实在是一个大清国的叛逆,说出来以后,还望年兄有以自处才好!”说罢,擎杯又大笑道:“现在小弟尚是座上客,只等说完,或许便是阶下囚咧。年兄如果不忘相交一场,家父稍有信息,还望格外成全,便足感盛情了。”
接着一饮而尽,将空杯向羹尧一照。羹尧见状,也哈哈大笑道:“马兄,您且慢说下去,容待小弟一言,然后再谈如何?”
说着,先将自己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又替天雄把酒斟满然后笑道:“马兄,您说这话,就该先罚上三大杯才对。您以为小弟方才-问,便有歹意不成?老实说,你我订交虽已多日,直到今天才算是一个真正的知己咧。”
接着自己先将所斟那杯酒一饮而尽道:“小弟如有言不由衷,天实鉴之,便有如此酒。”
说完又放下酒杯,看看天雄道:“小弟虽然籍隶汉军旗下,父兄又均一时显贵,最近更与雍邸结成姻亲,但自从恩师顾肯堂先生教诲以来,即深知夷夏之防,誓以匡复汉族山河、一雪先人之耻为己任。适才所以说要仗马兄为力的,也正在此。您这么一来,不但看得小弟便如一般行尸走肉的贵介子弟一样,也辱没了您自己过去对小弟这一番结识咧,岂不该罚三大杯吗?”
天雄不由又吃了一大惊怔了一怔忙道:“年兄,您是有身家的人,如今又是皇亲国戚,别人说得这话,您却说不得咧!”
羹尧立刻面色一沉道:“马兄,这不是小弟信不过您,转是您信不过小弟了,小弟便纵有事,也不敢相烦咧!”
天雄略一沉吟慨然道:“年兄不必误会,小弟实在万想不到,以您如此家世,却有这等胸怀与这等抱负,所以才不免失言。不过,您既如此说,小弟过去种种想必已经在烛照之中,如果真有所命,便更当万死不辞。但不知是何差遣,能先对小弟说明吗?”
羹尧脸色一转,又大笑道:“马兄,您又错咧。小弟便是因为不幸生在这个家世,才打算裹轰烈烈的干出一番掀天事业,为我这汉军旗三字雪耻,为祖先补过。您如真看得起小弟来,还请不必再以这些不入耳之言相戏才好。”
接着正色又道:“我要托马兄的,便是因为我那恩师自从束发授书以来便谆谆以夷夏之防见诲,如今小弟实欲乘满清诸王互相猜忌,群起夺嫡之际,稍有建树,打算相烦致书恩师,请示方针,并与江南诸侠,暗中联络。老实说,此言既出小弟之口,入马兄之耳,便无异以阖门百口相付了,还望您不见疑才好。”
天雄闻言连忙拜伏于地道:“年兄果真以此重任相付,小弟便粉身碎骨也不敢辞。”
接着又慨然道:“小弟自马宝举事,揭竿响应事败以后,家父在辽东又所谋未蒇,身陷囹圄,久已灰心万状,不想邯郸得遇年兄忽然折节下交,感恩之余,也只想藉大力,得再见家父一面,侍奉天年,略为年兄稍尽犬马之劳,然后便浪迹江湖以没世了。想不到今日又复有此奇遇,今后这一腔热血,便不患没有能洒的地方咧。”
羹尧连忙也伏地叩拜道:“既承马兄慨允,以后便当誓其生死,同谋大显,一切还望不必再行见外。”
说罢,扶起天雄一同入座,举杯互瞩,索性连自己和中凤的事也说了。天雄笑道:“原来年兄与此女,还有如此师门渊源,您过去对她若即若离,却是为了这个原故,那就难怪咧。不过,以小弟看来,如若双方师长得知年兄有如此胸襟与抱负,此女又以身相许,便是为匡复大计,也不会不答应咧。您但放宽心,小弟此去决不辱命便了。”
接着又道:“这场喜酒,小弟算是吃定了。不过欲谋大事,必有羽翼,年兄既然假着雍邸之命,掌握着这十队血滴子,只凭和云小姐两人决难兼顾,何不蹈此机会,索性和雍邸说明,托言替他网罗豪杰,暗中由长公主和令师荐上几位能手来京,慢慢布置好了,万一有事,不更好得多吗?”
羹尧笑道:“我也原有此意,才托马兄去辛苦这-趟,此行不但要求长公主和我那恩师多派得力志士前来,共襄大计,便马兄中途如遇靠得住的能手,也不妨多联络。明日我必抽暇前往和他说明,好在目前各王府都在争相罗致人才,他决无见疑之理,这正是一个极好机会。我自去年入京之后,又已和他说明,将来必于各省分布人员,均须用人,只要真志同道合之士,正不妨多方网罗,不过这去取之间,就全在马兄了。”
天雄大笑道:“既如此说,小弟承命之后,使放手做去呢。我想这也许烈皇帝在天之灵,暗中庇佑,遂生年兄这样人物,又予这等机缘,令我汉室重光咧。”
羹尧举杯一饮而尽,慨然道:“小弟不才,虽有此志,更幸逢遭际遇,略有机缘,不过这种震古炼今的掀天事业,决非-二人之力所可胜任,今后还须马兄多方匡扶才好。”
天雄道:“小弟本败军之将,又迭遭坎坷,供奔走则有余,翊赞大业则不足。目前宇内虽久在鞑虏控制以下,但四方豪杰之士实多,还望长保虚怀,多方延纳,自不难有为。不过雍邸为人,鹰鼻狼顾,又机智多诈,实非易与,此际羽冀未成,诸皇子又虎视眈眈,群起角逐大位,自不得不借重年兄,以谋扩展,将来一旦志得意满,恐怕就不是这样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这发轫之初,一切还望善刀而藏,锋芒不必太露,否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难说咧!”
羹尧不禁默然,半晌不语。天雄又道:“本来疏者不间亲,年兄对于雍邸为人,当然比我看得更清楚。不过争天下者,决不可以常理相衡,小弟因受年兄知遇,现在又付以如此大任,才敢如此说,还望恕我直率才好。”
羹尧笑道:“马兄所见极是,怎么又客气起来。小弟所以思索的,也正在此。在这发轫之初,大权决不可旁落,我现在便深深懊悔这血滴子总队,不应以云家父子为骨干咧!”
天雄笑道:“这倒无妨,以我看来,云家父子,除老山主,确实是一个脚色而外,其余均机智有余而魄力不足,更无大志远图可言,何况那最杰出的一位小姐已是年兄内助咧!”
羹尧道:“马兄休得取笑,须知小弟所以如此,已便是深知她和父兄完全异趣。那中燕又是一个见利忘义的热中之士咧。实不相瞒,小弟之所以有这番布置,便是打算用这个做一个根基,万一到了须用之际,一旦变生肘脓固然可虑,便是尾大不掉,也就无法运用咧!”
天雄又笑道:“小弟并非戏谑,实在唯其如此,所以云小姐这一个角色才更重要,有了她,不但是个大助力,同时更是维系云家父子的一股潜力。即使他父女异趣,父女到底是父女,只老山主一天健在,我们的行藏不露,便决无关碍可言。转是像李飞龙夫妇这等人却再来不得咧。”
羹尧不禁点头,当晚小筵以后,各自就寝。第二天清早起来,羹尧便径往雍王府来见雍王,秘阁相见之下,雍王首先大笑道:“二哥大喜,昨日小楼一谈,想必盂光已经接了梁鸿案咧。您两位天生是侠女奇男,以后还望不拘形迹,相互慰藉才好,要不然小弟便转为多事了。”
羹尧不禁涨红了脸道:“王爷不必取笑,昨日我只遵命一行,略问病状便自回去了。”
雍王笑道:“小弟也只在使二哥一识门径,至于去留久暂,这便不是我所应问咧。”接着又道:“玩笑是玩笑,正经是正经,二哥昨日所言极是。自您走后,小弟实在并未回到后面,又在正间小坐,独坐深虑,倒又想起一件事来。那十四阿哥既命程子云一再邀二哥前往必有用意,目前他又打算联合六阿哥,以倾太子和诸王。虽然我非首当其冲,如果让他二人联络成功,到底于我不利。二哥昨谈之计,固然可用,最好能再有一人,从中略加挑拨,加速他们的交恶,才更与事有济,二哥能趁这机会,前往十四阿哥府中一行吗?”
羹尧道:“既是王爷有命,我去一趟也好。不过,另外还有一件大事,须先禀明王爷,我才敢着手去做,那又比此事要紧多了。”
雍王道:“我已有言在先,我这府内府外的事,但凭二哥做主,你为什么又客气起来?是有关血滴子的事吗?”
羹尧道:“王爷虽然不弃,付以重任,羹尧焉有擅专之理。此事便也因六阿哥和十四阿哥而起。我昨天回去之后,也就目前局势细细替王爷想了一下,第一,各位王爷既然各自招贤纳士,我们也决不可以后人。便以血滴子一项而论,底下的人虽然不少,但足以独当一面,功夫才识够瞧的还是不多。此刻还不觉得,一旦要真的运用起来,便感不敷了。二则诸王此刻着眼全在京城以内,对于京外各省均未留意,这正是我们争先一着的好机会,所以我打算,差人出京,去到各省多方罗致出色人物,一面把这血滴子推行出去,做进一步的打算,王爷以为如何?”
雍王把手一拍:“这果然是一个刻不容缓的当前急务,不过,为了罗致人才,我也曾差载泽弟兄出去过多次,谁知这两个奴才,虽然自命不凡,却一个人才也找不到,弄来的,只是一般江湖术士,草莽武夫,只徒乱人意而已。所以去年我才亲自出京一趟,如要布置血滴子,这便更难得其人了。如今我固不宜远行,便二哥新入馆阁,也无法分身,却叫谁去咧?”
羹尧笑道:“如果王爷以为此意可采,倒有一个人可以先差他出去一趟,等他办得稍有端倪,王爷和我不妨再请假到各地走走,这便事半功倍了。”
雍王道:“二哥物色的人,当然可以去得,但不知是谁咧?这一个人多少要有点眼力才好,只要能不事招摇便稍假权力也还无妨,你且先说说看,大家再来商量好吗?”
羹尧又笑道:“如论眼力操守,此人倒全可去得,不过他却未必肯利用权力行事咧!”
雍王猛然拍掌笑道:“既如此说,大概是那马天雄了。如果他肯去做这等事,自然是好的。不过我自托刑部设法去查点他父亲下落,迄今尚无回音,未免内疚,此事你和他说过吗?”
羹尧道:“说是已经说过,不过,他却说不奉王爷之命决不敢担此重任。并且说明此去,决非三月五月便可回来,万一他那父亲有信息,便须派人前往通知,即使所事未蒇,也须先行赶赴四川,所以这事更非王爷决断不可了。”
雍王略一沉吟道:“他真肯去,自应假以时日。至于他父亲如果健在,我也必设法取来,令其团聚,以尽人子之心,决无要他再去奔走之理。不过此事不稍假权力却是不行,便来往传信,也自非由驿递回来不能迅速,此点还望二哥稍加开导,命其用我府中护卫出京采购为名,便一切可以便宜行事了。但是打算聘些什么人,如何布置,二哥有个腹案吗?”
羹尧道:“目前如以武技论,不过武当少林两大宗派,文学之士则大抵全在江南。我打算教他从京里出发,先从晋豫一带物色起,然后绕道江南湖广再回来。至于血滴子的布置,直隶一省我已有个大概,无庸他去。也想从晋豫向江南做去,只不过只教他约略打听联络,等采访明白,某地有某些人可以罗致,某地方某些人可以相托,然后再由我们去函延聘,或者命他将人邀约晋京再为面试,以定去取。这样好吗?”
雍王不禁皱眉道:“如此说来,他这往返一次,怕不要一二年吗?这如何能等他回来再为决定呢?不如教他专办江南湖广等省。那晋豫一带可由云中雁去料理,依我看,反正他在云家堡一时还不能来,各地消息又灵通,如果由他办岂不省事,二哥意下如何呢?”
羹尧沉吟道:“这样分开自然快得多,而且晋豫一带云家父子也比较熟悉,不过他一门五人连张杰算上已经占到六个,事权过重,却非所宜咧!”
雍王看了他一眼笑道:“二哥,你怎么忽然说起这话来,难道你对我还有什么嫌疑可避吗?须知我之竭力促成你和云小姐的姻事,便是为了云氏父子兄妹打成一片,将来才好做事,你如因此反觉权重,那便与我的意思恰恰相反了。再说,我向来做事用人别无他长,就只一个果决与置信而已。须知成大事不拘小节,如果每用一人,每治一事,先存下一避嫌之心,那倒反是对我不能置信了。”
羹尧连忙躬身道:“羹尧承王爷如此见重,敢不如命?那么晋豫之间便由中雁去办也未尝不可。”
接着又笑道:“不过羹尧对于此女,是否能不辜负王爷美意,却一时还未能决咧!”
雍王愕然道:“这话又是怎么说咧?难道昨日小楼一晤,还不足以尽此中衷曲吗?不过据我得自各方面消息,她自二哥去后已经其病若失,这事你也反复不得,如再打算变卦,不但云小姐情有不甘,便我也不答应咧!”
羹尧连忙红着脸笑道:“其实此事,并不如王爷所揣测的那样。在我更是一本初衷,前后始终如一,绝无反复变化可言,怎么到王爷一说,便又故做惊人之笔,要来打抱不平咧?”
雍王摇头笑道:“此事含糊不得,你说的始终如一,绝无变化反复,到底是何所指呢?究竟还是和以前一样故意推托,还是你们本来就早已有约,却存心令我这冰人为难咧?二者必居其一,今天倒非先请数不可了。”
羹尧不禁面上愈赤,只有搭讪着道:“此事实非推托,更非事前有约,故意作态。实在因为我对此女,一向均视为畏友,屈为妾媵未免不当,恐为外人议沦,所以才一再有拂王爷盛意。而且我正室尚未迎娶,忽有此议,不也忒嫌违制吗?王爷如果实在有意成全,还请体念下情才好。”
雍王大笑道:“我自邯郸一遇便有此意,不想这把冰斧几次几乎砍折,直到今日,才逼出二哥一句话来,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咧。”
说着又道:“二哥,您讲放宽心,小弟决不落人褒贬,将来决计还您个面面俱到,不受半点议论便了。”
羹尧闻言,不禁脸上有点热热的,半晌不语。雍王又笑道:“如今我也学您那句老话‘我们且不谈这个’,方才我们所谈之事,一切均照计议而行。就由二哥分别通知云马两人,并烦代拟一个采办江南物品的扎子嘱咐马天雄带去,再支上几千银子,打成江南庄票,以便随时应用便了。”
说罢,站起身来道:“今天我真痛快极了,本该陪二哥盘桓一天才对,无如大学士陈作倌适有约会不得不去,恕我暂时失陪了。”
说罢径去,羹尧独坐将委扎办好,交人去缮写用印之后,满心打算将和天雄雍王两番计议去告诉中凤,无如众目昭彰之下脸上却有点讪讪的,始终鼓不起勇气来,再向借荫楼走去,看看日午正在踌躇不定,忽然值厅小厮来禀道:“奉王爷之命,留年二爷在此小酌,少时便来奉陪,届时还有要事相商,请年二爷务必在此稍待,千万不要离开,王爷马上就来咧。”
羹尧口里答应着,心中不禁非常诧异,暗想,他方才明明说要到大学土陈作倌处赴约,怎的又赶回来,莫非有什么要事亦未可知。又坐了一会,果然仆从已将酒肴送上,只设了两个座头,但却不见雍王人来,不由在室中徘徊着,忽闻中凤在室外笑道:“王爷有什么事传唤,便这等急促,却须立刻就来咧?”
正在想着,这又是雍王存心弄玄虚,中凤人已进来,一见雍王并不在座,室中只有羹尧一人,不由脸上一红道:“方才是王爷着人传话,说有要事相商,并命立刻就来,怎的他本人反不在此处,倒只有您一个人呢?”
羹尧方说:“他早已出府去咧。”
忽然那值厅的小厮又笑嘻嘻的递上一张纸条道:“王爷说他有事一时不能回来,就烦年二爷将早晨所商之事转达云小姐咧!”
羹尧接过纸条一看上面大书着:“临行匆匆,未遑道及,晋豫布置,即烦先与云小姐一商,并乞转商云老山主以定行止,庶免唐突,如云氏乔梓不便遵行,仍从兄议为是。薄洽肴馔,务请代做主人,勿却是幸。”
下面盖一个祯字花押。心想,云氏父子此时究系客卿地位,事前由中凤转达一下也未尝无理,便将纸条递了过去。中凤一看忙问所以,羹尧连忙以目示意,将和雍王所谈全说了。中凤沉吟半晌,又看看羹尧眼色,心知必是托故令天雄南下,不禁笑道:“如论晋豫之间的事,我大哥自然比较熟悉,布置也比较容易。不过这个职责实在太重,怕不太相宜,我既奉命自当转达家严,但年爷如见着王爷,还请代为恳辞才好!至于那位马爷能否兼顾,那更不敢赞一词了。”
说着又道:“我在后面早用过饭,恕不奉陪咧!”
一面也以目示意,把头微微一点。羹尧笑道:“这是王爷的意思,我也不敢擅专,还请女侠把话传到,能使令兄勉为其难最好!”中凤又笑了一笑道:“既如此,年爷且请用饭,待我就此便去禀明家父,由他再来和王爷年爷当面说明不好吗?”
说罢径去,羹尧碍着旁有从人,不便多说,又不便强留,只有目送中凤出去,独自用饭。饭罢方见中凤扶着云霄走来,连忙起身迎接,一面笑道:“适才所谈,女侠想必已经转达老山主了,王爷因为未得老山主见允,惟恐唐突,所以才请女侠先容,但不知老山主于意如何呢?”
云霄笑道:“老朽自蒙王爷恩遇,小儿女等无一不在德庇之下,只要有差遣,焉敢推托。既承王爷和年二爷见重,自当效力。不过山西方面,原系老朽故乡,故旧所在,便不加布置,一旦有事,也可运用。河南向非辖境,少林健者,又多曾为十四皇子网罗,老朽却不敢大胆承诺咧,此点还望年二爷代为禀明王爷才好。”
接着又笑道:“老朽自得罪前明宗室之后,为防祸患,也曾各方接纳人才,如论江湖豪杰自不乏人,假使真欲于此中求一将相之才却不可得咧。王爷能得一年爷已足使四方豪杰之土望风相从,义何必外假呢?”
羹尧忙道:“老山主过于溢美了,羹尧一介书生,怎么克当此语?如今王爷便为求才若渴,才把老山主请来,以便借您江湖威望以策将来,何必太谦咧?便去年之事,那铁樵大师,不是就因老山主一书而召回毕五吗?怎么此刻对于河南又不敢承诺咧?”
云霄道:“这个却又不同,那是江湖规矩使然,因为毕五无故拔我镖旗,于理不合,所以他的掌门人,才不得不将他调回。假使反其道而行之,我如此刻派人侵入河南境界去召致江湖人物,布置这血滴子,而不事先去打少林掌门人的招呼那一样也非受谴责不可,一个不巧也许就此造成不解之仇亦未可知,这怎么敢率尔答应咧。”
羹尧道:“照这一说,那李飞龙原是少林门下,如果差他去专办河南一省,有没有用处咧?”
云霄摇头不语,半晌方道:“年二爷,您虽然以贵公子而名满江湖,功夫也自惊人,但是实际阅历究竟不多。江湖道上虽然是一个好勇斗狠的场面,却也全以义气德望为先,是非曲直为重。慢说李氏弟兄夫妇,乃是少林逐徒,即使功夫再好,交游再广,一旦声名狼藉,那就全完咧。如果全借官中之力,他去或可收效一二,但想假藉江湖力量,便转足以败事而有余了。”
中凤也笑道:“年爷,您为什么要提到他咧?这种人如果当鹰犬用,有叫也许能略见功效,您要想让他去网罗人才,那瞧吧,物以类聚,包管会给您招来一大批为人所不齿的江湖下三滥呢!您要他布置这血滴子,那更危险极了,说不定也许就把您给全卖了还不知道咧。”
羹尧不禁又踌躇:“那么到底该派谁去才妥当咧?”
中凤又笑道:“天下事欲速则不达,如不慎之于始,一个错着之后,要想再把它改过来就太难了。依我看,您不如等马爷从江南回来,再让他到陕甘豫去一趟。以他在陕西的声名,是决没有为难的。至于少林一派,他更有极深渊源,毕五等人虽和十四王爷有关,用他,到底比用李飞龙好多了!至于湖广川滇关外等省,那只好等他回来以后,看他这次江南之行,是否能罗致几个真正有作为的朋友,再为决定了。否则只图一个快,滥竽充数,日后这流弊所至,便难说咧!”
云霄也捋须笑道:“凤儿这话虽然说得直率一点,倒也十分中肯,便老朽也是这个意思。这等大事却千万草率不得,招贤纳士固然要紧,但是如果弄来的全是些鸡鸣狗盗之流,比较自爱的,便因之相率裹足了。此点,年爷还须和王爷相商一下才好。”
正说着,忽听雍王在室外笑道:“不用商量,云小姐和老山主的话对极了,便我也是这个意思,最好是宁缺毋滥,要不然不但端人正士裹足,一旦发生意外,这般宵小如果招摇起来,更令人可畏呢!”
众人闻言,连忙起身迎出来道:“王爷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奉谕之后,正在这儿商量此事,既然王爷回来,便可当面请求核示了。”
雍王看了羹尧一眼又笑道:“我原意是想请二哥和云小姐商量一下,再由云小姐去向老山主请教,为什么您二位反将老山主请出来咧?这未免又失我敬老尊贤的本意了。”
云霄连忙躬身道:“老朽怎当王爷这等重视?方才我已和年爷说过咧,老朽一家均在王爷德庇之下,只要有呼唤,无不愿受驱使,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方才所言,并非推诿,实在是量力而行,否则便是僭越了。”
说着又把适才所谈,略微述过,雍王一一点头,又谈了半会,云氏父女方才辞去。雍王等二人去远,又向羹尧把眉头一皱道:“二哥向来磊落可贵,怎么对于云小姐反而又拘束起来?老实说,今后她不但是二哥的内助,也是我们这血滴子当中的一条好臂膀。二哥在正室未经过门之前,自不能先娶她,但有好些事必须经过商量,您如因此反而自己避起嫌来便不好办咧?再说,我们本就脱略惯了的,您这忽然矜持起来,不要教她又生疑见外吗?”
羹尧不由红着脸笑道:“原来王爷是这等用心,您的盛意太可感了。不过现在既有此议,我又一时未能完全决定,如若孤男寡女常在一处厮混也未免不便咧!”
雍王哈哈大笑道:“二哥您这又矫情咧。山楼小住,雪夜促膝谈心,这些往事,大家不都如在目前吗?怎么可于昔日,而不可于现在呢?实不相欺,今日之事,实我又弄狡猾,便云老山主面前,我也已道及,我辈行径究异俗人,便他知道,也决不会嫌你是个毛脚女婿,至于府中上下人等,更决不敢妄加议论,以后那借荫楼上正不妨常去小坐,便我这秘阁之中,她也不妨常来,如一着乎形迹,那反又是世俗儿女了。”
羹尧不由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只又含糊支吾着,另谈他事,直到黄昏将近,方才携了那封委扎回去,又就便向某票号,提了五百银子,划了五千银子的江湖汇票,向天雄笑道:“今天一天,我已把事办妥,江南之行,便决定奉托了。”
说着,便将与雍王接谈经过说了,又将委扎银票递上。天雄骇然道:“只五百两银子还怕不够用的,为什么要这许多?真的还要带聘金不成?那小弟可无法承应咧。”
又将委扎接过一看,不禁皱起眉毛道:“这一来我真成了王府差官,沿途还得携带职事,着州县官打公馆迎接,又是升官又是发财,我真有点受不了咧。要依我看,这玩艺和银票全不必带,只年兄写上一封信给尊师肯堂先生,最好再由云小姐写上一封信给独臂大师,便行咧。真的这么一招摇,不但我无法承应,恐连独臂大师也无法求见了。”
羹尧笑道:“我知你必不肯,但是这是他的意思,我焉有驳回之理?还请从权将这委扎藏在身边,以备万一之用。这银子不妨仍存我处,将来恩师如派人来,也许有用得着的时候。至于我和云小姐的信自然要写,一切请马兄为我委屈才好。”
天雄笑道:“您这真是开玩笑咧。既是官,又是银子,再说委屈那还要怎么样才算不委屈咧。不过小弟福薄,受之惟恐一个镇压不了反因此生灾,那就反而不妥了,所以才只有辞谢,您这么一说,我倒不好再推辞咧,不过此行非快不可,小弟还有一事奉商,年兄能暂时割爱,借用一下吗?”
羹尧笑道:“马兄如有所需,小弟无不从命,是想用那匹踢雪乌骓代步吗?何日成行,只管骑去便了,何必如此客气咧?”
天雄道:“并非小弟必需要借此马,实因长途跋涉,非此一马恐误时日,致使佳期晚慢,那就使小弟不免负疚了。”
羹尧忙道:“怎的马兄也取笑起来,此行所关实大,您却不可因此细故,反将正事误却呢!”
天雄笑道:“这也是一件天大的正事,年兄怎么能以细故视之咧。老实说,小弟此行虽然为了向两位老前辈请示匡复大计,但有一半也便为了年兄和云小姐效力呢。如若说完全为公绝无私意存乎其间,这便矫情了。”
羹尧不禁脸上又有点讪讪的,笑着道谢了,当夜便一再斟酌,写了一封信给肯堂先生说明别后经过和与雍王遇合,隐约之间又将不忘教诲志在匡复的话说了,并恳立即派人共襄大计,最后才提到自己和中凤的事,请代决定,并请独臂大师代为作伐,连马天雄出身家世也约略介绍了,一直到夜深方才写好睡去。
羹尧第二天一清早又起身前往雍王府,在秘阁略坐之下,便径向后园而来。等到借荫楼外,正好孙三奶奶从院子里出来,一见羹尧走来,连忙请了一个早安,一面笑道:“年二爷您来得好早,俺小姐也方才起来正在院子里练剑咧。”
羹尧含笑点头一面便向院子里走去。孙三奶奶正待回身进院子禀报,却被羹尧拦住。等进院一看,果见中凤穿着一身绛色夹袄裤,把一方红巾包着颈,在湖山石下一片隙地上舞着剑,正是自己所传那路剑法,有的地方竟已炉火纯青,较之自己不相上下,那身法之美妙更胜一筹,不由失声叫好。中凤回头一看,不禁收剑把脸一红嗔道:“您怎么不声不响的?这么早就走来,倒吓了我一大跳呢。”接着提剑在手又笑道:“既已来了,就请楼上坐吧!”
羹尧方说:“您不妨把这趟剑法练完再说,否则岂不有误清课?二则这趟剑法到了您手里便更加神妙,我也正想一开眼界咧!”
中凤又嗔道:“您一清早赶来,就专为看我练剑吗?这趟剑法本来是您的传授,我不过依样葫芦而已,又有什么好看的?我知您很早就到这里来,必定有话要说,稍迟如有人来,便不方便咧。”
说着,连忙把羹尧让到楼上,回头见孙三奶奶不知早又踅回,在院落门外伫立着,便不说什么,到了楼上落座以后,方才红着脸含笑道:“师哥,我已知道您这么早赶来的意思咧。”
说着,从窗前书案上,一本书里取出一封信来道:“是不是为了那位马爷南行,恐怕我师父闭门不纳,要我写去一封信代为介绍。您瞧,我这都给预备好咧!”
羹尧不胜诧异,暗想:“前日你还不许我对马天雄谈到师门渊源,怎么现在又把这封信预先写下呢?”再接过那信一看封皮上面写着吉便敬烦代呈
江南黄叶村太阳庵
慧大师亲启
中凤拜干
几行端秀楷书,但那信却封固得牢牢的,上下封口均盖着印记,不由一怔道:“师妹这信是如何写的,能见告吗?”
中凤笑道:“左右不过说明此间的事,请她老人家将您的信转给顾师伯而已,我因恐有人来看见不妥,才把这封好,难道还有什么私弊不成?”
羹尧只有将信收好,一面将两日经过详细说了。
中凤红着脸摇头道:“这位雍王爷真厉害极了,我们以后,还得分外留神才好,您却千万不可百密一疏,因此便谬托知己咧。”
羹尧正色道:“这是何等事,我焉有谬托知己,便敢大意之理。不过既承师妹告诫,日后更当随时检点。”
接着又笑了一笑道:“师妹便真看得此人厉害极了吗?依我看来还恐未必呢。”
中凤不由失惊道:“怎见得咧?您既说这话,便有轻视之意,难道他有什么落在您眼里吗?”
羹尧笑道:“即以目前这血滴子而言,事情何等重大,他却把这全权托付在我身上。这总队人选,除李飞龙夫妇而外,几乎便全是我们的人咧。虽然他不恤一切来笼络我,但这种做法不嫌偏重吗?”
中凤不禁用一双妙目看着他冷笑道:“这只能怪您看错了,人家才一点不偏重咧。您以为照这个局面,凭您的力量便可以控制这个血滴子总队吗?对不起,人家早替您分派得好好的咧!”
羹尧道:“此话怎讲咧?难道他对老山主和令兄等,还另有安排吗?”
中凤又觑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的父兄遇上事,便全向着您吗?老实说,我父亲虽然或许另有打算,但他老人家已到暮年,心有余而力不足,哪里还能做出事来?再说,他因为得罪大明宗室,已和一般遗老志士们决难再合,目前得此栖息,已属喜出望外,岂有还肯再随您冒险犯难之理。”
接着道:“至于我那几个哥哥,大哥虽素有智囊之称,但他实在是个自了汉,稍涉风险,已自必策万全,您只看父亲二哥三哥,我全家都来了,他却带着大嫂,托辞结束山寨一切未了手续,迄今仍住在云家堡,便可想见了。我那二哥却是一个极热中富贵利禄的人,假如你只稍泄机密,他不挟以邀功才怪。至于三哥,更纯然是个江湖人物。他们又能共担大事吗?要依着我的看法,人家不但绝未偏重,并且把这一个总队早已布成鼎足之势咧。”
说着又红着脸道:“如今我父兄和张杰算是一起,李飞龙夫妇又算一起,您再算算看,您那可以共生死举大事的,还有几位咧?您只知道他正极力笼络您,须知他一个也没放过咧。老实告诉您,人家是眼光四射,表面上哄您这傻子,其实大权一点也不肯旁落,我说他厉害就在这个地方。您的消息虽然灵通,手腕也自不弱,可是人家到底是个主儿,谁能全向着您吗?就我知道的,他这几天,便和二哥一同出去好几次,您又知道他们在捣什么鬼咧?”
羹尧闻言,不禁又失惊道:“原来近日他又和二哥单独拉拢起来,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咧?”
中凤抿嘴一笑道:“您别着急,您不知道的事多着咧。本来这就是一个斗智的事,您只要能明白这人决非易与便要好得多。如果这等大业却毫无阻碍一蹴可成,那便尽人得而为之,还用得什么英雄豪杰之士呢?”
羹尧忙又愕然道:“除此以外,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吗?”
中凤脸上又是一红,微笑道:“那很难说,您事事留心,看着肘腋之间全是劲敌,那便行咧。别的不说,那张桂香的事,您也很明白吗?”
羹尧心知桂香必然另外有事落在中凤眼中,但因中凤说时,两颊飞红,语焉不尽,未便再问只有含糊道:“师妹观察人物,本来胜我多多,以后还望不时赐教,免我失算才好。”
中凤又觑了他一眼道:“您这话又恭维过甚咧。天下事本来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只要您肯纳逆耳之言,我难道还能隐讳不成?”
接着又悄声笑道:“那位马兄江南之行事不宜迟,我这楼上,您也非久留之地,现在我要下逐客之令咧,您能不见怪吗?”
羹尧虽然仍有留连之意,但当不住中凤话已出口,只得搭讪着道:“那我便先去咧,无论各方,但有消息,还望师妹多多为我留意才好。”
说罢便起身下楼,匆匆仍回秘阁,却不见雍王出来,一问左右,方知一起身便已出去。稍坐之后,便也回到自己府中,将函件密交天雄收了,又一再嘱托。天雄接信之后,一看中凤之函已经封好,不由微笑道:“此次南行,虽承二兄之命,但在势小弟必须向那雍王禀辞请示之后才能启程,今天是决走不了咧,只好明天清晨动身了。”
说罢,将函件用油纸包好,藏在身边,当天雄向雍邸禀辞过雍王,将那匹龙马调好,换上一付平常马鞍,自己也换上一套长行衣服,打了一个小小包裹,第二天便自登程南下不提。
羹尧为了送别,也起了一个五更,晌午稍倦,正躺在榻上假寐着,忽然门上进来报道:“回二爷,十四王爷和前此来过的那位程师爷来拜,您是接见,还是挡驾?”
羹尧朦胧中却想不到允-竟会亲自前来拜望,正在吩咐挡驾,少时再到王府晋谒,只听一阵急促靴声,那程子云已在室外花厅上大笑道:“年兄,不必挡驾咧,俺和王爷已经进来了,难道您还好意思轰咱们出去不成?”
羹尧更想不到,程子云竟和允-冲将进来,只有皱着眉头隔房高声道:“羹尧何人,敢当王驾亲自来访?既如此说,便请程爷代为呈明,容具衣冠拜见便了。”
说着,取过官服,便待更换,却见门帘一掀,程子云已经探头进来,哈哈大笑道:“年兄怎么又闹起官场仪注起来?实不相欺,今天这个馊主意又是俺出的,您瞧,不但俺是一身便服,便俺王爷也是微服来,您真要打算换上官服再出去便俗咧。”
接着遥闻允-在外边也笑道:“久闻年双峰是倜傥不羁的真名士,彼此又辱在娅姻,所以我才依了程老夫子之计,微服来访,除我宾东二人之外,只一仆两马而已。如果您一定要以官服求见,那我们也只有先行回去换上官服再来了。”
羹尧未及答言,那程子云更来得老实,一把夺去官服,竟把臂扯将过去。羹尧无奈,只得一身便服走出室外,一看允-身穿京酱贡缎袷衣,外罩玄色花缎马褂,果然是一身便服,连忙拜伏下去道:“羹尧何人,敢当王驾亲自来访,还请恕过接待来迟。”
允-笑着扶着道:“年兄当世人杰,只许谒见,便足邀光宠,怎么一再客套,难道便看得我这般俗恶,不足论交吗?”
说着又笑道:“我与四阿哥乃系同母弟兄,年兄既与四阿哥郎舅至亲,为何这等见外呢?”
羹尧连忙逊谢不敢,又一面肃客就座,又谢过前此失约之罪,寒暄之下,允-竟自深致倾慕。那程子云又在一旁帮腔打着边鼓,暗示不但愿对羹尧结纳,便对雍王本着同母弟兄之情,也应相互照顾,以免为外人所乘。羹尧虽知二人此来必有用意,又得桂香密函相告于前,但还拿不定究竟是一着什么棋子,一面看着二人,一面躬身道:“羹尧辱承王爷枉顾,如有垂询,自当遵示,即以雍王爷而论,就羹尧所知,他对王爷也非常关切,适才所谈当容转达如何?”
允-笑道:“年兄果能如此,不但日后非常请赐教不可,也是我与四阿哥的大幸。不瞒您说,我之所以急于一见,也便在此。目前外面不利于我兄弟的正多着咧。如果四阿哥与我再不相谅,那便彼此均觉势孤了。”
羹尧不禁心中一动,索性假作失惊道:“羹尧末学初进,乍入仕途,实在不知外面情形,以王爷和雍王爷,皇上都圣眷极隆,难道还有人敢蓄异谋吗?”
程子云哈哈大笑道:“年兄交游极广,又与雍王爷是至亲至戚,这北京城里,还有什么事能瞒得了您?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老实说,俺今天之所以陪王爷来这么一趟,便是想和您开诚布公的谈一下,您还有什么避忌的?老实说,以目前诸王的情形来说,雍王爷如果不能和俺王爷联合起来,再有您年兄和俺两个参赞其间,那便任凭其他的几位王爷手段再高明些也不足惧咧。否则那就难说了。”
羹尧见他摇头摇脑,又不时将一双怪眼从那一付大墨晶眼镜内面向外窥视着,不由十分好笑,忙道:“小弟虽然不才,当着王驾在此,焉有明知故问之理。目前诸王,虽然或者不免有意气用事之处,但我自信雍王爷向来与诸皇王无争,读书习射之外,更绝少与闻政治开罪于人,难道还有人连他也放不过吗?”
允-笑道:“年兄也许真不知近日之事,所以才这样说,如果照您这一番话,依我推断,恐怕便连四阿哥也未必尽得其详咧。”
说着又笑道:“年兄以为四阿哥目前不问外事,便无人攻讦吗?须知树大招风,谁教他也是一个亲王咧。老实说,他就坏在这个读书习射与人无争上面,所以人家对他就更加攻讦呢。”
羹尧又假作愕然道:“这又是什么道理?难道读书习射与人无争也与诸王有碍吗?”
程子云不等允-开口,先大笑道:“年兄这一问,便是真不知近日之事了。据俺所知,八阿哥和六阿哥、三阿哥便是为了雍王爷只一心读书习射不问外面的事,深得皇上嘉许,所以才竭力攻讦不遗余力。最初只是六阿哥在宫中搬弄些是非,如今连八阿哥、三阿哥全连起来咧。自古说亲一层紧一层,所以俺王爷才打算和雍王也联络在一起,才好外御其侮,本来他亲哥儿两个,没有什么不可以当面说的。不过因为一向俺王爷平日就倾心年兄,正好藉此一见,二来能由年兄把这话先容一下,比较更婉转些,还望年爷不要见疑才好。”
说着,又从那大玳瑁边墨晶镜里面,向羹尧脸上张望着,一手摸着颔下虬髯。
羹尧笑道:“原来真有这等事,那就不怪外面有些风言风语了,如非程兄今日说明,我还不知道咧。既如此说,我想雍王爷,现与十四王爷份属同母弟兄,决无不愿联络之理。待小弟明日便将此事陈明雍王爷,一俟奉谕以后,再行转呈王爷便了。”
允-闻言微讶道:“年兄近日也听见有些风言风语吗?那就更事出有因了,能就所闻,略告一二吗?”
羹尧又笑道:“巷里传闻虽然很多,但以鄙意衡之,大抵未必可靠,怎能轻信?那是羹尧一时失言,还望王爷原谅才好。”
程子云猛笑道:“年兄既有所闻,何不痛快说出来,大家再来权衡虚实,以便应付,以后不但两位王爷要共大事,便俺与年兄也须时有计议,为什么又蟹蟹蝎蝎的起来?”
羹尧看了他一眼道:“其实说也无妨,不过我也得诸传闻,这捕风捉影之谈,王爷和程兄却不可置信咧。”
说着,又看着两人道:“以我所闻,六王爷因为前几天晚上府中出了点事,伤了好几个护院把式,现已查出是一女人所为,据说颇疑王爷所使,现已聘了能手图报复咧。依我看来,王爷固无派一女人黑夜之间前往生事之理。便依六王府而论,虽不算警卫森严,也决不会容一女人滋事杀人,仍令逃去,所以说,这种传闻决不能信也就在此。此外据传六八两王现在合养着一群喇嘛,现已对王爷在暗中设坛诅咒,据说七天见效,四十九天必致疯癫失常。但此讯传来已经好多天,王爷不还无恙吗?这岂非更是齐东野人之语,不经之谈?只此两事,便可想见全系谣言,不值一笑了。”
允-不由一怔,连忙笑道:“这果是不经之谈,六阿哥对我虽然暗中攻讦,焉有派人夤夜生事之理?再说,即使要派人前去窥探一二,也决无谋及妇人之理。不过,六阿哥重用一个红教喇嘛,这倒不假。只是诅咒的却不是我一个人,闻得被诅咒的第一个是太子,便连雍王爷也在其中咧!”
羹尧又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早说过这是齐东野人之语吗?要依拙见来看,恐怕就连这设坛诅咒的话也有传闻失实呢。要不然太子虽时有狂疾,怎得两位王爷健康犹昔咧?”
程子云把头连摇道:“年兄此语又是书生之见了,那六王府生事一节虽然纯属子虚,这喇嘛设坛咀咒一事却是真的。要依俺看来,千古魇魔之术大抵假设,或许那喇嘛暗下毒药以神其说,连六王爷一齐瞒过亦未可知。所以太子已得狂易之疾而两位王爷并未受害的,也许人家对太子下了毒,而两位王爷福大,一时尚未得手。总之这事宁可信其有,却不可疏于防范,万一百密一疏那就糟了。因此俺已对俺王爷府中每一个人全不时考查,以防奸人混入,年兄今后也要小心才好。”
羹尧笑道:“既是王爷和程兄全这么说,我必将此事对雍王爷说明,也严加防范便了。诸承关切,那将来只好由雍王面谢咧。”
两下又谈了一会,允-才携了程子云告别而去,临行又坚订后约,并嘱代向雍王先容。羹尧送至府门之外,只等两人上马,方才回到书房,略将各处送来文件批阅之后,便又向雍邸而去。这里允-程子云两人回到十四王府之后,允-首先笑道:“今天虽然又抬举了那年小子一次,却得来一个极要紧的消息,也可谓不虚此行了。不过依我看来,这年小子颇奸滑,四阿哥更够精明阴鸷的,老夫子那条移祸江东之计却未必有用咧。”
程子云大笑道:“王爷慢慢再瞧罢,并非俺敢夸口,不管他再奸滑阴鸷些,凭俺这三寸不烂之舌,也非教他堕俺计中不可。您瞧,今天俺只约略数语,那小子便漏出这样重要的消息来咧。老实说,他虽然是个了不起的英才,可是一遇上俺,那便不得不输一着咧。”
允-道:“老夫子的话,我当然极相信,不过既有这消息,六阿哥定必谋我日急,那移祸江东之计虽好,却缓不济急,还须稍加布置才好。要不然,他既聘来能手,自非先向我这里生事不可,如果猝不及防,出点乱子就糟了。”
程子云略一沉吟,又把脑袋一晃道:“果真他要派人前来生事,那俺倒是求之不得咧。不过王爷虑得也未尝无理,既如此说,待俺把李飞龙夫妇找来,吩咐几句,再按孤虚遁甲之法,在这府中布下一阵,王爷便可高枕无忧咧。”
允-笑道:“老夫子打算怎样布阵法,能先见告吗?”
程子云晃着脑袋道:“那容易得很,俺这奇门大阵法,无须多人,只按生伤休杜,死景惊开八门布就,任他千军万马也不易进来,如果让他进来便不用打算再走,少时待俺稍加布置,您便明白了。”
说着,便命人去请李飞龙夫妇,并传阖府护卫和护院把式,一齐来到西花厅,听候差遣。不一会先是李飞龙进来,一见允-程子云连忙行礼,并请示有何遣派,程子云把手一摆道:“稍停等大嫂来,俺自有吩咐。”
李飞龙入府数月以来,仗着不惜小费,各方拉拢,上下全套了交情,人缘已是不错。自暗中任了血滴子提调和领队之后,心中更加高兴。虽然和张桂香,不能在一处,又守程子云之戒,无事不得出府门一步,但有钱能使鬼推磨,不但府外的俏娘们可以送进来消遣,便府里丫头仆妇,也被括上好几个,已经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慨,除恐事败出乱子而外,简直算是志得意满已极。这时,忽见允-和程子云传唤自己夫妇,又传阖府护院把式,不由心中大吃一惊。再听程子云说,要等桂香来才有话吩咐更加有点着慌,但偷眼一看允-颜色不恶,才算心下略放,只有站在一旁等着发落。不一会,府中护院把式和护卫人等,已经黑压压的立满了厅前,桂香方才出来。只见她头上松松挽了一个坠马髻子,身穿一套银红夹袄裤,又把一条葱绿汗巾束着纤腰,脸上虽然新施了-重脂粉,却玉颊睡痕犹在,一路俏步走来,看见厅上站了好多人,先向允-妙目一转笑道:“是王爷传我吗?看样子今天有大事咧。”
允-笑着把头一点道:“可不是有大事,要不然,能把人全传来吗?你且等着,听程师爷吩咐便了。”
桂香看了程子云一眼,便挨允-侍立一边。接着程子云略向厅前一看道:“今天所以把你们传来是为了这两天谣言很多,也许有人要来俺府窥探,可是大家绝不要惊慌,只要每夜依俺的措施,来人包管讨不了便宜去。”
说着,一掐指头,计算了一会,指定某些人守某处,某些人守某处,一一布置好了,并命各人用竹筒藏好了火绳,一有动静如何应付。又吩咐,一交三鼓,府中无论何处一概将灯火熄灭,禁止通行,谁也不许离开所守地方,才令散去。
接着大笑道:“俺这奇门阵,只生明开三门可以出入,正好俺和李爷夫妇各守一门,便万无一失咧。”
说罢,又将所布阵法详细指点了,派定李飞龙守明门,桂香守开门,自己守生门,然后向二人把手一拱道:“二位请多辛苦,只要能拿住一两个贼,以后他便不敢来咧。”
桂香笑道:“哎呀,我还真想不到,您竟还有这一手。照这么说,您真成了诸葛亮,连八阵图也摆上咧。不过,您只如此如此一阵吩咐,并未说明谁要来生事,万一来个猫儿、黄老爷子,我们也拿来缴令,那不误事吗?”
程子云也笑道:“大嫂,您要问这个,那可得问您自己才对,这不全是您给招来的吗?怎么问起俺来咧?”
桂香微讶道:“您说什么?谁是我招来的?这可得说明才好。”
允-道:“这是正经大事,老夫子怎么又对她开起玩笑来?”
说着,把去年府中所闻一切全说了,接着又道:“这事虽不敢保其必有,但是到底有备无患的好,你夫妻就多辛苦吧。无论来人与否,将来我对各人,都是要有一分犒赏的。”
桂香面色一转,又看了程子云一眼道:“怪道您说是我招的咧,原来是为了此事。既如此说,我倒希望那贼人来一下,好让我也见识见识咧。可是我得先说明,咱们是奉命而行,各守泛池,一切照您的指示去做,要真的贼人打我守的门户进出,自然照计而行,此外我可就没法兼顾呢。”
程子云大笑道:“那个自然,好在您开门便在后园,赐书楼左近,除那一带,自然用不着过问,便李爷的明门也只在前厅右侧,如今俺既派定,自然不用再照顾别的地方,不过一到时间便须熄灭灯火,各就所守门户,如果让贼人从自己的门户走了,那俺可不客气,要请王爷治罪的。”
桂香回顾李飞龙道:“当家的,你听见没有?这是程爷的军令,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李飞龙连忙点头答应,桂香又向程子云觑了一眼道:“程师爷,这事非同小可,您还有吩咐的没有?要是没有其他的话,那我便先回赐书楼去预备预备咧。”
程子云点着头,在那墨晶眼镜里。又偷看了桂香一下道:“此外没有话了,不但大嫂该预备预备,便俺也得向各地再查看一下咧!”
桂香一转身,偷着眼向李飞龙使了一个眼色,又调向允-回眸一笑道:“王爷我先去咧。”
说完又一扭娇躯,向后园而去,这里三人也各自散去。那桂香回到赐书楼之后,真的将兵刃暗器全拂拭检点了一下,又走向那程子云提定的防守地点看了一看。等到黄昏以后,吃过夜饭,将窗儿放下,打算再假寐一会以便上夜。谁知那房门忽然呀的一声开了,允-又悄悄走进来道:“您怎么这个时候又睡起觉来?时候还早着咧。”
桂香猛然一翻身坐起来,白了他一眼也悄声道:“王爷,您为什么又来咧?我今夜还须上夜,多少也得歇一会儿才好。实不满您说,今早您走了之后,我到这会子,身子还不得劲儿,真要遭上厉害敌人,那可不得了咧!”
允-笑道:“那能一定怪我吗?不过你请放宽心,我现在来的意思,倒不再想扰你清梦,实在住在你这儿比较放心些。固然,万一有歹人到来,也寻不到这赐书楼上。再说,即使他来了,你也可以替我挡上一阵,到底要比宿在别的地方要好得多,如今你不妨静静的先睡上一会,我也在这儿先读上一会书,到时候,再叫你起来,不大家都好吗?”
桂香笑了一笑道:“如此也好,那您千万不能说了不算咧!”
说着,仍向床上睡倒,闭上眼睛,假寐着。允-也真的寻出几本书,就灯下信手披阅,不知不觉二更过去,前面更夫已经敲着梆子,一路吆喝着,命各地上夜人等熄灯,这才慌忙唤醒桂香道:“是时候了,你该起来咧。”
桂香在香梦沉酣中忽被惊醒,一问之后才知二鼓已过,连忙起身,背着银灯将紧身衣服换好,匆匆唤来婢媪,取过茶水,略一洗漱,浑身束扎好了,将兵刃暗器佩上,向允-道声:“王爷且请安置,我先去上夜咧。”
便向程子云所指定地方,原是赐书楼左侧的一座假山,那假山高可三丈,山后不到三十步,便是院墙,中间只隔着一处更房,便到墙根,站在山上,可眺全园,并及墙外民房。偏偏那天午夜以后,天上浓云密布,不见星月,四周一黑如墨,又不见半点星火,等纵上山巅一看,只见四面一片全是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半晌之后,才略见远近木石房屋,但也黑影憧憧而已。立了好半会,丝毫不见动静,方笑唾一声暗道:“这不是没有来由吗?只凭这怪物闹鬼,却害老娘连觉也睡不成,真要守上个三两天没有人来,我不再当面燥脾他两句才怪。”
正想着,猛见西花厅房上,一点红星微闪,接着像火蛇也似的晃了两下,正是有了动静的暗号,不禁心中又微讶道:“那地方正是那怪物自己守的生门,这来的人偏从他那里进来咧。”忙将暗藏燃着的竹筒也准备好了,以备报警,谁知道她这里却始终不见动静。
在另一方面,程子云本来也久经束扎好了,出来却比桂香还要早上半个时辰,早已在西花厅屋脊上好半会,起初也拿不定有人来,但因一切布置发号司令全是自己,万不容先自疏忽,所以一本正经的站在鸱角后面,真的对着西边一带民房上,睁大了眼睛张望着。看看将近一个时辰,不但露水沾湿衣襟,那冷风也时袭头面,不由自己也暗说:“俺这一着棋真下得不高明.他妈的,只凭那年小子的一句话,便这样沉不住气,老在这风露之中站下去,不是痴汉等老婆,自己给活罪自己受吗?”
但一转念之间,又想到这是教允-死心塌地相信自己的一个大好机会,只要一下能拿两个贼人,以后便更要说得嘴响呢。万一他能一下登了大位,那岂不是初出茅庐第一功,不禁又十分高兴按着那把刀,越发向远处注视着,便像一只猫在洞口等老鼠一般,两只怪眼连动也不动一下。忽见对面民房上黑影一闪,似乎有一个头,从下面胡同内,窜了上来,心方一喜。但那个人头却始终不离院墙头,不上也不下,虽然两下相距也不过三五丈远,无奈天太黑,竟看不出所以然来。依那性子,就恨不能赶去看一下才好,但又不便离开,只有两下干耗着,又等了半会,才听见“咪呀”鸣声,一闪而没,原来却是一只黑猫,不由自己气得说不出话来。又隔了一会,那地方忽又黑影一闪,现出一个瘦长身形来,一上墙头便弯着腰手搭双眼,四面张着。程子云不由暗道一声惭愧,一下在鸱角后面藏好,只见那人,略辨方向之后,猛然身子一长,竟向府中窜将过来。看那起步和纵落之势,灵妙异常,心知来人决非庸手,连忙取出竹筒,将火绳向后连连晃动。那人似已惊觉,但只略一犹豫便仍深入,而且竟向自己立身之处,便似蜻蜓点水一般纵来,转眼便到了西花厅西边一带耳房上,两下相隔不过丈余。虽然外面一黑如墨,隐约已可看见,来人是个瘦长个儿,浑身束扎得十分利落,脸上还似蒙着一层黑纱,一见面,先冷笑道:“朋友,你别弄鬼,先接着这个。”
接着右手一扬,哧的一声,一枝甩手箭便奔咽喉而来。程子云把头一低,那枝甩手箭真从头上飞了过去,右手擎刀护住门面大喝道:“朋友,您想是六王府来的了,老实说,俺程子云已经在此候驾多时咧。”
那人又冷笑一声道:“我久已知道,这儿有你-位清客咧。不过家伙头上没有眼睛,这可不是下棋唱曲闹着玩儿,好骗饭东。要依我说,这是护院把式的事,你还是下去睡大觉比较合适,要不然你二太爷万一收招不住,可得在你身上留下记号咧。”
程子云不禁气得肺都炸了,也冷笑一声道:“好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快些报上名来,俺要让你翻出手掌左,也不算山东道上的小诸葛。”
那人哈哈大笑道:“本来你算什么东西,老实说,你二太爷走遍山东河南还没听说有你这一号咧。”接着手按腰下,大喝道:“你既如此不识抬举,且接着你二太爷的家伙便了。”
说犹末完,只听得呛啷啷一串响声,早飞起一条索鞭来迎头盖下。程子云连忙擎刀迎敌。那人一条索鞭使得呼呼风响,直将程子云裹在当中,闹了个风雨不透,饶得程子云刀法不弱,一时也难取胜,又被绊住,无法脱身,将来人引入阵中,只急得他厉吼连连,一连打了几声口哨向下面报警,无如桂香存心要他好看,明明听见来了敌人,却只站在那小石峰上动也不动。那李飞龙又因他事前曾有各守门户不许乱动之语,也只守在前面大厅东边,不敢前来接应。其余护院把式人等,更因他说得那奇门阵法神妙已极,敌人只一入阵中便非束手就缚不可,又说明在先,如有动静,任凭如何,只敌人不来进犯所守门户,决不许妄动,所以附近虽然也有人看见听见,却一个也不见前来。偏生书本上说得那阵法虽然头头是道,五行生克阴阳变化,更极有道理,这时真的用上,敌人不入伏兵之中,却不见妙用,不由心中愈急,手中那把刀也因之渐感散乱,来人那条索鞭却越发紧逼上来,真累得他浑身来汗,忍不住大叫道:“你这厮到底姓什名谁,为伺夤夜到俺这府里生事?再不说明,那可别怪俺也要下辣手咧!”
那人大笑道:“你二太爷自然有姓名,只是此刻却不便告诉你,有什辣手尽管使出来,只管山东驴子学马叫打算吓谁?你二太爷却不爱听这一套咧。”
说罢,鞭法一紧,越发逼上来,程子云一见势不好,知难力敌,好不容易才得卖个破绽,虚晃一刀窜过屋脊,向后园走去,那人方喝一声道:“你这厮胡吹乱谤一阵却向哪里走?二太爷如不在你身上留点记号,也枉来一遭咧!”
正说着,猛听程子云大喝道:“无知小子,竟敢如此狂妄,看俺暗器取你狗命。”
说着把手一扬,却不真有暗器打出来,那人方在一惊,程子云已经穿过两重房屋,离开后园不远。那人一见受骗不由大怒道:“无知滑贼,竟敢骗你二太爷,还不给我留下命来再走”
一声喝罢,一抬手,一连两枝甩手箭向程子云打去,倏见程子云叫声哎呀,身子一挫,似已受伤倒向房上,那人连忙纵身过去,正待挥鞭当头砸下,猛又听程子云大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这小子且瞧这个”
倏见三点寒星,分上中下三路打来。那人叫声不好,连忙抖索鞭,铮的一声,将上面一枝袖箭打落,趁势身子一侧,又避开中间一枝袖箭,却在左大腿上插了进去半寸的深,虽未伤骨,却奇痛异常,不由大怒道:“姓程的,你并无真实本领,只凭诡诈取胜,这也算是英雄好汉吗?”
说着把牙一咬一抖索鞭,一个怪蟒翻身,又向程子云打到。那程子云一个燕子穿帘,早纵向后围墙上冷笑道:“你这小子知道什么?俺这叫兵不厌诈,胜者为强。你要不服气,咱们不妨到这里来,再较量两下,你可别说俺专打落水狗咧。”
那人不由气得说不出话来,把心一横,一手挥鞭,一手拔出那枝箭,向房上一扔,厉声道:“无耻狗贼,你二太爷今夜如不杀你决不回去。”
说着,又向园中赶来。谁知一脚才踏上后园墙头,再看程子云时,已经杳无踪迹,四边又不见半点灯光。方一踌躇,忽见前面火绳又亮,接着,唆,唆,唆,从两侧墙根下,打出一排弩箭来。那人原也能手,见状心知入伏,一面将那条索鞭抡圆护着身形,一面待向后退去。谁知这一来,四面八方,火绳一齐闪动,便似无数火蛇在那黑暗之中,互相呼应一般,却不见半点人声,但见火绳一亮,才动脚步,必有弩箭暗器打来,这才心知不妙,但自己仗着武工精纯,竟仍向园中闯进去。方从墙头跃下,又吃一阵灰瓶石子几乎打着,幸喜一经纵落,窜出丈余之外,便又不见动静。敌人既然设下这许多埋伏,为何不来追赶,得隙之下,更不怠慢,略辨方向,不敢再由前院出去,一见直北,似较接近围墙,心想墙外也许就是民房,连忙提鞭从一条小径上向北方奔去,一路无阻,也不再见火绳闪动,心方一喜,看看已离围墙不远,猛见那小山顶上,火绳又亮,火光一闪,突然飞也似的纵下一人,一手扬着一把缅刀娇喝道:“大胆贼人竟敢夤夜犯我王府,是好的赶快留下名来,束手就缚,也许可以饶你不死,否则那就难说了。”
原来那纵落的正是桂香,她在那小石峰上,早就已经看见程子云败进园中,初意本待立刻来援,后来一听两人喝骂之声,知道来人已经吃亏,因此不欲出来,反令程子云说嘴,仍在小崖上面看着热闹。忽然不见程子云动静,倒反是来人追进园中,不由心中更加诧异,忍不住,二次又想下峰迎敌。但程子云始终并未露面,心疑另有布置,所以仍旧等着。这时一见来人已到峰下,竟图从这里出去,如何容得,这才仗着那把缅刀,窜将下来拦住去路。那人一听哈哈大笑道:“来的想是玉面仙狐张桂香了,我正想向您请教一二咧,您就多赐教吧!”
说着一抖鞭,一见面就是玉带围腰,拦着纤腰打来。桂香连忙一个旱地拔葱,窜起丈余,避过-边,乘势一抖缅刀,闪身进步,一刀向来人右臂上砍去。那人更来得利落,身子一侧避过刀锋,只手一抖,那条鞭猛然掣还,一个白蛇归洞,鞭梢转向桂香头上打来。桂香因仗缅刀是件削铁如泥的利器,一扯纤腰,避过鞭梢,顺手一刀,便向鞭上削去,满拟来人兵刃必折无疑,谁知只听呛啷一声,火星直冒,一下震得虎口发麻,那条鞭依然无恙,不由心下大吃一惊,连忙跳出圈子,但看那刀时,忽听来人撮口一声胡哨,竟打出血滴子的暗号来,心中不由一动,连忙刀交左手,右手一打手势,也低低答了一下口哨,来人又是哈哈一笑,冷不防一收鞭,却打来一物,桂香一把接住,却软绵绵的,心中更加明白,连忙又一递暗号,一面大喝道:“你这大胆贼人,不见真章,便敢逃走,这左近一带,全是我的泛地,如果让你走了,也不算我玉面仙狐的厉害。”
说罢,刀尖微向西北角一指,那人会意,也大喝道:“你这娘们休着卖狂,好男不与女斗,你二太爷去咧!”
说着,直向西北角走去,桂香也娇喝道:“大胆贼子,你敢向哪里走?”
便一直赶将下去,那人哈哈大笑道:“你有本领再跟我到六王府去一趟,便算你是好的,要不然,这儿不过这两块料,我算已经见识过咧。”
说着,足下一紧,已离西北围墙不远,倏然前面火绳一亮,又射出一排弩箭,当头一名护院把式,握刀卓立,正大喝一声:“你哪里来的毛贼,竟敢夜扰王府该当何罪?”
那人又冷笑道:“这不全是你们兴出来的吗?怪得谁咧?”
说着,一抡那条索鞭,便似一条乌龙也似的,迎面打来。那位护院把式,姓张名传标,原是一个小头目,一组三人,守着所谓死门的这条出路,一见那人被桂香一路赶将下来正打算截住立功,方才挥刀现身出来,吆喝着,却不料来人索鞭来得异常神速,相隔还有三五步远近,呛啷啷一声,已经迎头盖将下来,倏觉眼前一黑,头脸已被一件东西罩着,接着脖子一凉,连个哎呀也没有喊出来,便只剩一具腔子倒在地上,其余二人不由一怔,那人已经越过身边,一个黄鹘摩云,上了墙头,一抖索鞭哈哈大笑而去。这里两个把式见那张传标倒地不起,不由大惊失色,再定睛一看,腔子上那颗脑袋已经不知去向,不由齐声发喊道:“不得了咧!张头目的脑袋已教强盗带走了!”
正好桂香也已赶到,一问所以,连忙命人点上灯光请来程子云,一看那腔子创口上已经溃烂,渐化黄水,不由冷笑道:“程师爷,您布得好阵法,您瞧,人家偏从死门上走了,不但没死,倒反把咱们护院头目的脑袋给带走了,这倒好,反正死门上总得死上一个,您的话总算验了咧。”
程子云不禁睁大了眼睛,把脸涨得飞红道:“这并不是俺这阵法无用,只怪来的这家伙太过厉害了,俺在这死门上,本来布有七八处埋伏,只要一进来,便不用打算出去,所以才舍命把他引来。谁知他好像深知俺这阵法也似的,竟反向您守的开门冲去,却从开门又绕过埋伏折回来,以致才被他走了。如果大嫂不信,只要随我一看这番布置就明白了。”
桂香唾了一口道:“谢谢您,我才不看咧,您那埋伏留着给王爷看吧!”
说着,愤然作色,便待回去。这时阖府灯火全明,上夜各人,全提着兵刃走来,程子云红着脸搭讪着道:“此事原也非禀明王爷不可,不过贼人厉害,也许再有调虎离山之计亦未可知,你等仍然各守门户,以防再生意外,少时待俺禀明王爷再说。张传标那具尸身暂时也不要动他,等待明天,也许还要报官请验咧。这案情太大了,他们堆子上和该管衙门,也未免太有忝职守咧。”
众人方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