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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临时搭出祭祀场地时,到处人头攒动,已是挤得水泄不通,马车行驶也慢了下来。明瑜便叫车夫停下,自己扶了外祖,谢静竹一手牵了芝儿,一手牵了阿祉,与随行高峻等人一起过去。早等着家人远远看见了,急忙跑着过来迎接。路人见是年轻州牧夫人带着儿女过来了,纷纷鞠躬让路。
一行人到了预先设留好位置坐定,见数丈方圆一块巨大平地之上,马队纵横交错,番旗迎风猎猎招展,身披彩衣喇嘛们围着火塘诵经祈福。明瑜望去,见谢醉桥背对着自己站那里,正与当地官员和数个年长老者说话,距离有些远,周围人声嘈杂,听不清说什么。
明瑜望着丈夫伟岸修长背影,心中涌出一阵细密柔情,嘴角忍不住也微微上弯。
“爹爹!爹爹!我这里!”
阿祉看见父亲,整个人几乎爬上了桌案,一边喊着,一边拼命招手。
“阿祉,爹爹忙,听不到你叫他。”
明瑜忙捉住女儿腰,把她按回了位置去。阿祉不愿,却又拗不过自己娘,晓得她没爹爹那么好说话,只能翘着嘴坐了回去。
仿佛感觉到了身后这一幕,谢醉桥忽然回过头来。
“爹爹!”
阿祉一下又活络了起来,猛地站了起来,朝他挥手。
谢醉桥笑了起来,对身边一个官员叮嘱了一声,便大步朝这方向过来。到了近前,一手抱起女儿,宠溺地揉了下她发顶。阿祉双手抱住父亲脖子,咯咯笑了起来。
祭祀场中大喇嘛抬手,整齐牛角声呜呜响起,全场慢慢安静了下来。
“等你呢,去吧。”
明瑜扯了下谢醉桥衣袖,轻声催促道。
谢醉桥朝她一笑,这才放下阿祉,转身往射箭台去。
大喇嘛焚香祝祷过后,谢醉桥无数双眼睛注视下,接过缠了红绸弓弩。
箭是特制,顶端嵌了一枚铁球,发射之后与锣心相撞,响声越大,则意寓下年愈发风调雨顺,牛肥马壮,当地之人对这一习俗非常重视,所以现全场鸦雀无声,人人神情肃穆。连芝儿和阿祉也坐着不动,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父亲。
明瑜对谢醉桥箭术毫不担心,见他不慌不忙地发力张了满弓,搭上铁球箭,瞄准几十步外高悬于木架顶端,太阳下闪闪发亮那面铜锣,张弦手一松,箭便如闪电般笔直地飞射出去,谁知就射到锣心时,一支羽箭从侧旁呜呜而来,竟射中了箭顶铁球,箭被带歪,擦着铜锣飞了出去。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全场人都愣住了。
谢醉桥朝发箭方向望去。见人群外,一缁衣少年正高高骑马上,臂上挽弓。方才那箭正是他所发。
这少年十七八岁,脸庞黧黑,身材健硕,发顶结辫,英气勃勃,看着并非汉人。见谢醉桥朝自己望过来目光如电,非但不惧,反而扬起了下巴,朝他挑衅地翘了下唇角。
周遭人终于反应了过来,一阵窃窃私语,很,声浪便大了起来,不少当地人面现怒容,朝着那少年大声呼喝起来。
这样举动,无疑是破坏祭祀,若是惹怒了天神,谁担待得起?
谢静竹长这么大,第一回见识这样热闹而壮阔异域风情,本正看得兴致勃勃,忽见有人竟这样公然寻事,心中又惊又怒,看向了明瑜。见她只是眉头微蹙,安抚了下一双儿女便望向自己哥哥,瞧着不是很担心样子,这才定了下神,忙又看向场中。
那缁衣少年对旁人怒视和责骂并不理睬,反而直直盯着谢醉桥。
“小兄弟箭术不错,只方才所为,却犯了这天神节忌讳。瞧你并非初来乍到,明知故犯,不可饶。来人,把他拿下!”
谢醉桥望着那少年,喝道,声音一下盖过周遭嘈杂。民众听要把这人捉住,这才安静了下来。
这少年犯了众怒,不把他扣下,只怕这里民众便要群起攻之,到时场面必会大乱,所以谢醉桥才下令捉他。
士兵得令,立刻朝那少年围去。不想这少年却丝毫不惧,反而哈哈大笑道:“谢大人眼力果然不错,我确实不是初来乍到。凡是这地界人,谁不知道从前天神节会开锣之箭,向来都由草原第一勇士所发,这才是对天神大敬拜!如今也不知为何,竟摒弃了这规矩。我晓得谢大人是谢南锦将军公子,从前也曾这里侥幸赢过几仗,只论到草原第一勇士,只怕就未必了……”话说着,双手抱胸,笑而不已。
他这话说倒也没错,只都是几十年前云城被西廷所占之前旧事了。如今从这少年口中道出,一些上了年纪老人被勾出回忆,一时唏嘘不已。
谢静竹幼时失母,身子又弱,性子难免温弱了些,后来遇见明瑜,这几年又江州陪着父亲,见识胸襟比起小时自然大不相同。毕竟是将门之女,如今到了这天高地远无拘无束边城,骨子里血性被激发了出来,见这异族少年竟公然这样讥嘲自己视若神祗兄长,哪里还忍得下,站了起来哼了一声道:“听你这意思,你觉着自己是草原第一勇士了?我曾读诗经,云巧言如簧,颜之厚矣,用你身上恰当不过。哦,对了,看你这样子,不定连诗经是什么也不知道,要不要教下你?”
她声音清脆,吐字如珠如玉,话一说完,边上江夔便拍了桌子大笑,四围之人也都跟着哄堂大笑起来。
那少年见抢白自己竟是个少女,肤白似雪,眸如点漆,一身水蓝衫子,立那里,一副轻腰欲折模样。他平日所见女子,大多健美,何曾遇到过这样秀丽雅致?一张黑脸涨得通红,却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明瑜没想到小姑几年没见,竟也如此伶牙俐齿起来。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晓得谢醉桥自己定能处置好这事,忙将她扯了回来叫坐下。
谢醉桥见场面乱了,抬手压下笑声,望着那少年道:“第一勇士我自然不敢当。若是小兄弟早些提醒,我倒可以开设擂台,能者胜出,射今日这开锣之箭。只如今各方来客已齐聚云城,只等着天神节会开始了,箭弦上,我身为一州之牧,少不得暂代引弓。待明年之时,必定竞择勇士,到时小兄弟再来便是!”
少年哈哈笑道:“我瞧不起你们汉人心口不一。我便直说了,我要与你比试一番。你若胜过我,我自然认输,你射那开锣之箭,只你若输了,今日这箭,就要由我来发!”
他此话一出,嘘声便四起。少年并不以为意,只是紧紧盯着谢醉桥。
谢醉桥略微蹙眉。
这少年服色与长居与此西廷人无异,只□那匹马头小颈挺,背腰平直,四肢坚实强健,毛色闪亮如油,一望便知是万中挑一千里宝马,连那副辔头也是乌金所打,纹路细致异常,寻常人哪里用得起?这样一个少年,突然冒出来对自己公然挑衅,且听他方才言中之意,似乎对自己很是了解。虽不知他背后意图到底是什么,只必定不怀善意。若不震住他,只怕胡搅蛮缠起来就没完了。主意打定,便道:“你倒是说说,如何比试?”
“既是射锣,自然比射箭。”那少年立刻道。
谢醉桥是行家,见他方才射出那一箭,力道准头都是上佳,便晓得这少年也精于此道,想来对自己箭术颇为自负,笑道:“悉听尊便。”
围观之人见州牧大人要与这少年比射箭,都兴奋起来,睁大了眼瞧着。很有士兵取了箭靶,立于五十步外空地之上,约定各射三箭,愈中红心者,胜出。
谢醉桥望着那少年,笑道:“小兄弟年纪比我小,这第一箭当由你发。”
少年哼了一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取下臂上挽弓,站定位置,引弓而发,只听咻一声,羽箭破空而出,钉入了箭靶之上。
“红心正中!”
司官大声报告。
少年扬眉,望向了谢醉桥。
谢醉桥微微一笑,也搭弓射出。
“红心正中。两箭并头,不分胜负!”
司官又叫道。
第二箭,箭靶众人惊叹声中被挪到了百步之外。仍是那少年先射。他箭法果然了得,这样远距离,仍是一矢中正红心。边上已经有了喝彩之声。
谢静竹只见这少年竟真有两把刷子,一时又有些担心起来,睁大了眼盯着,唯恐一眨眼便错过了。见那少年射完了第二箭,转头过来仿似看了自己一眼,心中讨厌他,眼风也没扫一下,只望着自己哥哥。
谢醉桥抽出第二箭,挽弓瞄准,倏然松手,羽箭如闪电般破空而去,到了箭靶之前,竟直直插入箭靶上先前那箭箭尾。清脆哔波声中,将那只箭杆从中剖开,直至钉入箭靶之中。那少年先前射出羽箭,箭杆已经一分为二,虽还钉靶上,箭尾却已经无力地垂了下来。
这河西边地,虽几乎人人能射箭,但何尝见过这样精妙箭法?此起彼伏喝彩声不断。
“爹爹棒了!”
距离有些远了,芝儿和阿祉看不清楚,只听到旁人喝彩,也晓得这一箭必定是自己父亲赢了,跟着跳了起来,扯着嗓子大呼小叫。
那少年有些惊讶,怔了片刻,不服道:“还剩一箭。箭靶太近,这回挪到两百步外!”
谢醉桥微微笑道:“有何不可?”
两百步外箭靶,小得已经有些看不清了。一片寂静声中,那少年再次引弓搭箭。
射箭忌讳心浮气躁。谢醉桥见这少年方才明明有些恼羞了,只此时手一搭弓,却立刻屏息敛神,神情肃穆,极有大家风范,必定出自名师。也不再怠慢,待他射出箭后,自己亦瞄准,搭弓发箭。
精彩绝伦一幕发生了。
前头那箭要射中靶心之时,那支后发之箭如长了眼睛般地呜呜而来,竟赶上了前发之箭,凌空再次射剖开了箭杆。少年那羽箭还未到达靶心,空中便一分为二,如折翅之鸟,戛然掉落地,而那后发之箭并未停顿,径直钉入了箭靶之上,箭尾颤巍巍抖个不停。
这样双箭空中追赶、剖箭入靶,需要何等臂力和准头才能做到!真当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了!
一阵静默之后,草场里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如雷般喝彩。那少年做梦也没想谢醉桥竟会有这等神技,只怕自己师傅也无这功力,一时呆若木鸡,怔怔立着不动,手上弓无力地垂了下来。
谢醉桥神色如常地收了自己弓,也不看那少年,只是接过方才那副弓,朝木架上大锣射出了铁箭,“当”,一声金鼓相撞清越吟啸声中,醒悟了过来礼官忙大声宣道:“天神节会开锣!”
熙熙攘攘喧闹声中,明瑜望着谢醉桥朝自己走来,笑着站了起来。
“爹!爹!”
欢喜得已经不行芝儿和阿祉飞奔了过去,眼中满是崇拜小星星,被谢醉桥一手抱了一个。
“阿瑜,我前些时候无意发现个好地方,等今日得空了,带你过去看下。”
他低头到她耳畔,飞地低声说道。
明瑜笑着点头。
谢醉桥左右各亲了下一双儿女,放地上,招手叫高崚过来,低声道:“方才那少年来历可疑,我怀疑与西廷王室有干系,你派人盯着些他。”
高崚点头,迅速离去。
哥哥大获全胜,谢静竹心中得意,见那少年还低头立那里一动不动,懒再看他,哼了一声,牵了芝儿和阿祉手。忽然见那少年抬头,朝自己看了过来,竟露齿森森一笑,吓了一跳,急忙扭头。日头顶上照得火辣,她却觉得后背仿似生出了丝凉气,被这人看得浑身透着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