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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傍晚,太阳迟迟不肯“下班”任凭人群如何的叫苦和不满。
马路依旧烧融刺烫,行人依旧跳步急行,大车一样赶小车,宇宙还是照样在进行,这一切都不会因为桑榆的决定而改变。
桑榆抬起头,望向灿烂多变的天空,眼底有一抹坚定,要向夏日的艳阳挑战。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运动衣裤,肩上还提着一个大背包,大得几乎不是她能力所背负得起的重担。
她脚步匆匆,独行于台北街头,紧紧束在脑后的长发一起一落,就像把她的牵牵挂挂一并丢在脑后。
眼看车站就在眼前,她眉心轻锁,眼底却不流失那一抹坚定色彩,她冷静沉着地看了周遭一眼,再一次肯定她是孤独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车站。
在车站裹喜、怒、哀、乐交织的怖图中,桑榆夹杂在其中,显得有点凄凉,她眼光轻轻游移,感叹在人来人往的潮流里,竟然找不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就像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肯回头,望她一眼
这次桑榆的出走,没有交代任何人,也没有留下地址或电话,当然也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怜悯和挽留。
对于出走的动机,她下得草率,就是“出去走走”如此而已,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恐怖动机。
演艺圈内,一个人无故失踪,可以让人无尽的联想,甚至可让炒花边新闻的记者一夜致富,这仅止于有头有脸的大明星们,对于没没无闻的心编剧,绝不会有人浪费笔水渲染一番。
不过同行的唇枪舌剑一定不会少,最后谣言仓无限扩大,直到她再出现为止。若是她还是迟迟不出现,喝采的会比惋惜的多。
这些桑榆都经历过,她最大的谣言;也就是旁人对她最感兴趣的地方,莫过她和贺大导演的名字相系在一起。
桑榆敢以她全部家当打赌,现在的大家,必在猜测她,是否已被贺祺远纳人后宫“饲养”了?
想到贺祺远,桑榆坚决地摇了头,想用力摆开他的身影
与其说是桑榆对目前创作的失望,不如说是桑榆对日前电视制作的失望,更不如是说桑榆对编剧这一行的严重失望,但总总理由,都不如说是桑榆对贺祺远的失望,才是最恰当的。
桑榆扪心自问,她对贺祺远未抱着希望,又何来的失望?
她的失望,严格说来,就是对像贺祺远这样才华出众的人的焦虑
贺祺远的名字,正代表有财有势、又才华洋溢的电视人。只要一本剧本落于他掌间,他马上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营造一种情感——电视要的情感,编审要的情感,他要的情感,以及千万观众所要的情感
而这些情感,都可以不是编剧想要的情感。
桑榆最害怕的就是这一点。
贺祺远太有才华了,他天生就是要吃这行饭的人,只要他用余光瞄一下剧本前后,就断定能将剧作家的血汗精髓——啃咬殆尽,以致只要才华略逊他一筹的人,就注定被他吃定。
和他相处几年以来,在他的眼中,桑榆只读到对自己的失望。
虽然贺祺远的出现,无疑打击到桑榆的自佰。但是固执的桑榆,并不因此即臣服在他的淫威下。
她安慰自己——贺祺远有他的大男人天空,桑榆则有她的小女人天空,这两者皆有其存在的空间。
如同香槟和红茶,虽然红茶的内涵还不及香槟的精醇,但是红茶廉价单纯;就像小女人的天空一般,有她自给自足的享受。
桑榆所持的理论是——并不是每个戏剧都该发人省思,有时单纯的空间,才会体会出单纯的美感,就像她这次的出征
火车的汽笛打断桑榆的冥想,她慌慌张张提起背包,随着人潮,一齐涌进南下的快车。
进了车厢,桑榆的脚还没站稳,火车就开动。桑榆只好随着车身的颠簸,一步步寻找车票登记的位置,好不容易才在最后一排,读出她的号码。
到了位置,桑榆将庞大的背包挤进顶上的行李箱,八成是她太吃力的关系,不小心惊动住在身旁的旅客。
桑榆感觉他似乎震动了一下,于是她低头向他道歉,却见对方的脸,被一张摊开的两面报纸遮住,是故她因看不到他的表情而作罢。
她坐走后,继续刚才末完成的冥想
出征?她嘲笑自己的幽默。早十年前她离开故居,也同是以“出征”来形容心情,没想到十年前后的心情截然不同。
年轻时的出征,桑榆雄心万丈,想写下千千万万人的故事;现在的出征,桑榆只想写一个人的故事。
桑榆发狠地想,只有写自己亲历过的故事,才能战胜贺祺远,才能战胜自己的悲怜!
桑榆相信,就算贺祺远有再大的本事,也无法在这点胜过她,因为在她的故事里,他永远是个不存在的门外汉口
坦白说,桑榆也知道这念头傻得可笑,但是她必须这么做,当她对自己的理想与才华产生怀疑时,她只有再踏回起点,重新找回当年那份执着和热爱。
十年前的桑榆,是个爱织梦的女孩,她见到天上的飞鸟会哭,看到地上的小花会哭,闻到稻间的草香会哭,听到耳熟的鸡鸣会哭,她哭世界运转的和谐,她哭自然形成的美景,反正她总有一百个理由能让丰沛的感情随泪而出。
一直到现在桑榆还相信,她充满情感的写作天分,就是从懂的哭泣开始
而后,桑榆第一坎不再为无形的情感而哭,第一次,她为人哭泣了。
她的初恋情人
像一枚炸弹,炸开了她的心锁,桑榆用力扪住胸腔。
桑榆意外的举动,吓到身旁旅客,他似乎也随她震动一下,桑榆慌忙转头,想向他道歉,他却还是将她阻隔于报纸外。桑榆低头想,这个人必是其貌不扬、又胆小自卑的人,否则干嘛拚命用报纸遮住脸?
抛开陌生人不谈,桑榆再一次想起她的初恋情人
他是桑榆的导师,一个英姿勃发的中年男子。
女学生单恋老师的情结,就像牛顿定律一样恒久不变,古代如此,现代还天天发生。
在桑榆记忆中,老师高大而英俊,神态表情正如古代书生一般优雅,虽然桑榆没见过古代的书生,但是她想像——绝对像老师一样。
因为朝夕相处的原因,桑榆觉得她深深爱上老师,她爱老师的博学,受老师的清悠,受老师的慈祥,受老师的宽厚
最重要的一点,在桑榆那种似懂非懂的青涩岁月里,老师是全校唯一年轻的男老师。
现在想起来的确可笑,桑榆从小念过的学校,不幸清一色全是女生,突然女校里长人一个未婚的男老师,自然引起她心湖大乱,相信这个大乱不只她一人,因为在老师的信箱中,总会塞满无数匿名者的爱慕信件。
汗颜地,桑榆也是写匿名倍之一。
她记得老师回了她一封信,说她颇有写作的天分,希望她以后朝此发展。
当时她捧着信,哭了一整晚,高兴的是老师的赞美;伤心的是,老师只将她当成他许多爱慕者之一。
青涩的恋曲,总是难得圆满的结果,在她快毕业的那一年,老师被调职了,调到另一个穷乡僻野之处。
调职的原因很简单,校长认为老师引起了女学生破坏公物的意图。
自从老师来了以后,学校有三间教室的玻璃窗被挤破,而且每张桌子都列有老师的名字。
桑榆哭红一双眼去找老师,没想到办公室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等了好半天,才轮到她和老师道别
老师显得很疲惫,他是道地的无辜受害者,当他面对这么多爱护他的女同学,又怎能说不幸呢?
他看见桑榆眨动充满泪水的大眼晴时,突然笑了。
这个笑容令桑榆惊奇,她以为此刻老师应该很伤心
“顾桑榆,我记起你了,你的文笔真好”老师的话把桑榆吓一跳,原来老师正在看她送给老师的纪念卡,上面的字迹和她写给老师的匿名信一模一样,桑榆心一抽,双颊便火辣辣燃烧起来。
“若是你有心继续写下去,为我写个故事吧”老师盯着她看。
桑榆的心跳得好厉害,感觉自己向老师狠狠跨越一步
她居然有幸参与老师的故事。
“关于我和一个女孩子的故事”
桑榆感觉一阵狂喜快要涨破胸腔,她发誓——老师确实用一双深情的眼眸盯着她,她摇摇欲坠,往后退一步,最后只能以手扶住椅把来稳住激动。
“但是你要答应我,完成学业后,发挥你的专长,不只为我的故事,还要写下千千万万的人世间、载浮载沉的各种故事”
桑榆猛力的点头。
要不是喉咙瘀积太多的狂喜,她真想大叫三声,以宣泄对老师的情感。当时办公室不只她和老师两个人,还有其他几位老师在场,桑榆知道她不能太放纵情感。
“她是谁?”
本是来自桑榆胸腔的嘶喊,未料话到嘴边,竟成无力的呻吟。
老师悠然抬头看她,半天不语。
这一下把桑榆约五脏六腑全搅碎了,她紧张的期待,已变成心痛的折磨
继而老师捧起桌面上一杯茶水。
“她像一杯夏日的冰水。”
桑榆愣住了,她从来不知道,她在老师心日中只是一杯冰水什么意思嘛?
“廉价却实在,确切的去除我内心的苦闷。”
她从不知她还能去除老师的苦闷,什么时候自己变伟大了
“她是你的师母。”老师努力说出口。
桑榆脑里轰然一片
她半天呆立不能动,任凭老师的声音在耳边镣绕。
“一件凄美的人间爱情故事,在我还来不及告诉她我所有的情意时,她就渭然长逝了,独留我这孤魂野鬼在人海中飘浮”
忽然一片震耳欲聋的哭声响起。
桑榆再也无法听下只字片语,她扯开喉咙,将所有的绝望、痛心,随着声音和泪水一起冲放出去。
接着办公室一片混乱,她好像见到老师悲怜的神情,又看到窗外同学的嘲笑,接着几个老师,紧张万分地朝她而来,她忍耐不住,掩住耳朵往外冲出去
她请丁三天假,三天都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当桑榆再回到学校后,老师已经离开了。
两天后,在桑榆的信箱内,找到一封老师写给她的信。
信很短,只有几个字。
别忘了你答应为我写故——那杯让你成长、让我留恋的夏日冰水。
看完信,桑榆又狠狠哭了三天三夜——为老师的痴情,为结束桑榆的青涩岁月。
慕然间,桑榆的眼角多出两道泪,她匆匆拭掉它,怕别人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可是此举似乎多余,隔壁的旅客照样沉浸报纸内,无法自拔。
接下来的日子,她将老师的身影封锁在内心深处,每每遭遇写作上的困难,她会捧起这段回忆,勉励自己——还有一个关于夏日冰水的故事未完成
然后,她踏入了电视台,而她写到现在,却迟迟不敢写老师的故事。
最后,她碰到了贺祺远这个自大狂,他总以大鹰的姿态护着她,好像以为她是他的拖油瓶,也以为她像那些败倒在他才华下的女明星一样,甘心成为他众多掳掠物之一。
想来就有气,桑榆忍不住用力捶一下手把。
没想到身旁旅客的手,不知何时已转移到他们共有的手把上,这一捶,正捶在他的手上,害对方痛哼一声
“对不起”桑榆慌忙道歉。
对方连理她都很懒,还是把脸紧紧埋进报纸内。
桑榆撇撇嘴,反正大家只是不期相遇的陌生人,等出了车站后,谁也不会记得这一捶,桑榆连他为何若以报纸遮面的好奇心都省下。
经过三小时的漫漫车程,火车开始减慢速度,桑榆一颗七七上八下跳个没完,她终于要见到老师了。
火车停下,此刻天色全暗,在昏黄的街灯下,桑榆可以感觉,这个小镇比她故居的小镇还要穷困许多。
旅客匆匆急步下车,桑榆也急着拿下她的背包,从她余光看去,一直坐在她身旁看报的旅客,依旧埋头在报纸里,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她想这已是终站,难道他睡着了?
就在桑榆稍微失神闲,背包如钢铁般变得沉重无比,瞬间她的手不带劲,背包就失控似地直落下来
她来不及护住,就看到大背包正好不偏不倚,落在那名倒楣的旅客头上。
当他闪电般伸手去接,继而脸上的报纸落下之际,桑榆便真的尖叫起来
“贺祺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