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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成全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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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户纸渐渐由暗到白,初升的秋阳给精致的雕花窗棂镀上一层金色。

    宋青葙躺在雕刻着万字不断头的鸡翅木架子床上,衣衫未解,钗环未除,雕翎般的睫毛温顺地垂着,眉头微微皱起,腮边泪痕犹在。

    屋内,宋修远坐在床前的矮几上,视线从她白净的脸转移到纤细的手腕,那里包着一条白棉布——她用碎瓷片割破了手腕。

    在宋修远的印象里,宋青葙从来都是温婉怯弱的,早上去荣安堂请安,她总是躲在最偏远的角落,脸上挂着娇弱的笑容,极少开口。偶尔在花园里碰到,她也是怯怯的,像是受惊的小鹿,老远就避开。

    他们见面不多,交谈更少。

    他总会想,娘那般干脆爽利的性子怎么会生出她这样胆怯怕事的女儿。

    父亲病重那半年,他们都在床前侍疾,才真正有了接触。

    她守着火炉煎药,用扇子小心地扇着风,炉火照着她的小脸红扑扑的,温柔静谧。

    空闲的时候,她坐在案前抄佛经,一坐就是大半天。

    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隐藏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他发觉自己根本就不了解她,看不透这个仅有十岁的妹妹的心思。

    偶尔父亲清醒过来,会说些陈年旧事,关于济南府,关于母亲。宋青葙听得很认真,鸦羽般的睫毛忽闪忽闪,眼里蕴着盈盈泪水,脸上满是孺慕。

    那时候,他才发现,这个妹妹是渴望真情的。

    父亲去世那天,她怯怯地走在他身边,喏喏地说:“二哥,我很害怕。”

    灵堂里,到处都是白色,白色的幔帐,白色的幡条,白色的灯笼摇曳在夜风里。

    她瘦小而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那一刻,是他们最亲近的瞬间。

    自始至终,宋青葙给他唯一的感觉就是胆小怯弱,连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可就是她,却对着他一声接一声地质问:

    “二哥说照顾我,你一走两年多,没有音讯。你可知,这一年我过得是什么日子?先是莫名其妙地被褚永羞辱,被郑家退亲,祖母跟大伯以我辱没宋家门风为由将我赶出家门,我自己带着四个没出过门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走投无路进退维艰,二哥,你在哪里?

    “郑德显好男色,却死乞白赖地纠缠着要娶我,丁骏当街拦着我,厚颜无耻地让我从了他他,郑德怡算计我,拿着顺义伯的名头威胁我。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二哥,你在哪里?

    “秦镇不嫌弃我,他愿意护着我,他明知我不情愿还是一心想娶我。成亲这些日子,他不曾对我高声过,不曾对我板过脸,但凡有好吃有好玩的,他第一个想到我。二哥,我活了十五年,从来都是看着别人的脸色生活,从来不知道被人疼着宠着的滋味,秦镇是唯一一个把我捧着手心疼爱的人,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如果,二哥一定要我和离,那我宁可死在二哥面前,变成魂魄我也回去陪着他。”

    说罢,她捡起桌子腿角的一片碎瓷,毫不犹豫地划在腕间。

    血立时自碎瓷片的边缘渗了出来,殷红的血衬着她白嫩的皓腕,分外刺目。

    宋修远劈手夺过碎瓷,叱道:“身之发肤受之父母,怎能这样不爱惜?”

    宋青葙泪眼婆娑地说:“二哥要我和离,便是生生地剜去我的心,我连心都不要了,还在乎什么发肤?”

    宋修远看着她满脸的泪水,有片刻失神,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说的没错,在她最需要帮助最渴望被呵护的时候,他并没有在。

    他去了东海镇,据说东海镇有位方士,能通古纳今、召神劾鬼。他不奢求能将娘亲的肉身召唤回来,只希望有个法子,与娘互通讯息。

    行至东平县,偶然遇到了褚永。褚永风采不凡,言谈有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宋修远顿起敬佩之心。

    两人说起京城有名的人物,褚永晦涩地说,顺义伯胸中有丘壑,绝非甘居人后的人物,前途不可小觑。

    宋修远想起付氏临走前的嘱托,若是可能给宋青葙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家,过一辈子安安稳稳衣食无忧的舒心日子。

    顺义伯既然志向高远,雄心万丈,这辈子注定没法平淡度日,郑德显又是个不问仕途经济,只知饮酒赏花的风流雅士。整个郑家全仰仗着顺义伯,如此看来,郑家必定多磨难,而且以后也未必能得善终。

    酒酣耳热之际,宋修远掏出付氏留下的挂件,嘱他替宋青葙退亲。按照他的想法,妹子是个怯弱的性子,退亲后势必待在家中闭门度日,等以后他回京都,再给她寻访个合适的人家结亲。有他给妹子撑腰,又有六七间铺子做嫁妆,谁敢怠慢她?

    褚永满口答应了。

    后来褚永写信给他,说已完成当日所托,并说五爷很赏识他,希望他能助五爷一臂之力。

    他在霸县见到了五爷,五爷跟褚永所言一样,气度高华冷静自持,偏偏对他这个街头混混极为礼遇。

    宋修远感觉自己像是无人识的千里马终于遇见了伯乐。

    霸县,素有此固三关之锁钥,实则冀中之机枢的说法,他一边暗中训练军士,一边打劫自山东进京的官员。

    在那些官员携带的信匣里,得到了不少关于顺义伯的消息。

    霸县事毕,他奉命回京,途中听说宋青葙不守妇道纠缠褚永不成,后来嫁给了秦镇。

    他不认识秦镇,可对他的事情却多有耳闻。

    自己的妹妹本就性子软弱,要再嫁给这么一个蛮人,可想而知会过成什么样子。

    宋修远日赶夜赶,城门刚开就进了城,先到兴王府跟五爷回了事,领到赏赐,然后跟章安商议如何把妹子解救出来。

    章安是他早年打架时结识的朋友,拜过把子,一同历过好几次险境,可以说是过命的交情。章安有个好处,长得其貌不扬一副老实相,但凡打听个什么事,那些婶子大娘的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章安一早就揣了包窝丝糖在清平侯府角门处等着,见有送菜的马车进去又出来,他便上前问清了望海堂的方位。

    按照宋修远的打算,他跟章安偷偷摸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秦镇干掉,等过上半年三个月,再找借口把宋青葙接出来。他可不会让妹子在秦家守一辈子寡。

    付氏曾说过,守寡就是折磨女人。男人死了老婆极少有不续弦的,凭什么女人就得守寡?

    他的打算很好,却没想到秦镇的功夫这么高,一人对付他们两个还绰绰有余。

    早年,他只听说秦家一门三子,哪个都不是善茬,打架从来不讲什么条条道道,都是一窝蜂地上,所以他直觉得认为秦镇就是以多欺少的无赖。

    不曾想竟然小觑了他。

    明摆着,以宋修远跟章安两人的能力是绝对伤不了秦镇,就是再加一个也不一定能要他的命。宋修远便想干脆把宋青葙带回去,劝两人和离,或者借五爷之力,逼秦镇和离。

    再令他想不到的是,秦镇对宋青葙挺好的,他听到他说,天冷,多穿件衣服,又说,他会找到她,接她回家。

    那一瞬间,他曾犹豫过,可想起五爷的话,仍是义无反顾地带走了宋青葙。

    五爷说,清平侯在贵州军队余威犹在,清平侯夫人出身土家寨,土家寨是贵州最大的蛮夷村寨,不但在土家族有极大的影响力,就是在其它民族中,说话也很有分量。

    五爷还说,清平侯跟常太医是生死之交。他已掌握了不少顺义伯延请术士仿着魏晋名士炼制五石散。五石散素有催情之效,淑妃就是那段时间有了身孕。

    可五爷始终怀疑,皇上的身体虚弱并非一日两日,临幸的妃子也不是一人两人,怎么偏偏就淑妃怀上了龙子。

    五爷在秦镇跟褚永打仗的第二天就拜访了清平侯。清平侯这个老狐狸,脸上挂着谄媚谦逊的笑,要么装听不懂,要么就是一问三不知。

    清平侯不欲与五爷相交,也不想跟顺义伯有牵扯,可五爷却容不得他坐山观虎斗,两不相帮。

    要么友,要么敌,清平侯想置身事外谈何容易。

    两年下来,宋修远为五爷做事,对他的脾性多少有些了解,对他的手段也有所耳闻。

    宋青葙留在秦家没什么好处。

    可眼下……宋修远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他真的不明白,一向没有主见的妹子,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变得这么刚硬起来。

    宋青葙是他唯一的亲人,付氏对他唯一的嘱托也是照顾好妹子。

    宋修远烦恼地起身,走出屋外。

    一夜秋风,地上落下无数枯叶,湛蓝的天空,大雁南飞,雁叫声声。

    宋修远随手抓过一片黄叶,劈手撕了个粉碎。

    章安正靠在树杈上四下张望,见状“嗖”地滑下来,低声道:“饭菜早买回来了,就放在正房方桌上。已经午时了,妹子醒了吗?”

    宋修远摇头,“还睡着。”

    章安跟着叹口气,“那怎么办?秦镇那厮厉害得很,要不叫上褚永再去一趟?”

    宋修远恶狠狠地说:“别提他,我让他退亲,可没说让他闹得满城风雨,要不是妹子胆子惜命,换个心气高的,早就一头撞死了。等秦镇这事了了,回头我就去教训他。”

    章安张了张嘴没说话,昨夜他在门外看得可清楚,宋青葙拿起碎瓷片面不改色地就往手腕子上拉,就这样还叫胆子小,还叫惜命?那么不惜命的是什么样子,直接拿刀抹了脖子?

    “秦镇不是说来接她?如果申时前他有本事找到这里,我就成全他,否则,别怪我棒打鸳鸯!”宋修远思量片刻,突然一掌拍向树身,黄叶似断翅的蝴蝶般晃悠悠飘落下来,铺了满地。

    章安摸摸脑门,“现在已经午时了,申时之前,能找来可不容易。修远既然有心成全,何不做得好看点?”

    宋修远“哼”一声,“他的媳妇他不来接,难不成我还得送回去?”低着头,喃喃自语,“你说,她怎么就转了性子?”

    章安看着他,“许是你以前看错了也未可知。再或者,你听听她遇到的那些事,要真跟你说的毫无主见,恐怕早就被撕掳了,还能好端端地活着?”

    宋修远沉着脸,低声念着,“白家胡同、郑德显、丁骏、还有袁茂家的,这些人,我都要一个个地收拾了。”叹口气,再叹口气,迟疑着问,“你觉得秦镇能靠得住?”

    “靠不靠得住,妹子说了算。”章安朝屋里努努嘴,蹲在院子里,沉默会儿眯着眼睛看看天色,“要不,我去给秦镇送个信儿?”

    话音刚落,只听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