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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外天高,孤烟直上云霄。风雪斜入,如狰狞魔障,吞了烟云。
金碧寒殿外,甲胄兵士哆嗦着取暖,憧憬的望着窗棂上火盆腾光,悄声细说那惊鸿一瞥。
五日前,素有“美将”一称的镇国将军裴羽含笑屹立,七尺有余,鎏金铠甲在身,魁梧如松,漆眉虎目,削铁之容,犄角大八字须下薄唇微勾,眸中簇火,面向广阔天际,敛出晦暗不清。
在一辆华丽的马车越来越近时,眸中火光添薪柴,车近一分烧的便旺一分。
直到马夫吁了一声,马车停在身侧,帷帘一开,未见花容,只听一声温婉清音:“羽哥哥……”若这岁寒天结在屋檐上的冰溜子融化,滴滴答答切切凿凿。
裴羽的手伸了过去,又一句滴水之音传来:“央儿虽入了姬门,却未忘男女之防。”
裴羽收回了手,眉目不显一丝不耐,这着实让伸长脖子看美人的甲胄兵士讶异不止,看来裴羽极是宠爱此女,素日谁敢忤逆一言九鼎的镇国将军?
黑色锻绣狐肷褶子大氅下,浅绛蹙金线长摆凤尾裙拖曳于地,一手微拎裙摆,只露出云丝绣鞋的鞋头珍珠,一手搭着作垂首恭敬状的婢女,施施然的下了马车,尽显端庄闺态。容颜隐在氅帽里,只能瞥见莹莹如玉的光华。
裴羽同她并肩而走,面上现出焦灼,窃窃私语道:“央儿,可得手了?”
“你要的人就缚在马车里,小千岁……怕是到了琪玉关了……”她裹在大氅里,叹息绕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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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殿富丽馨香,雕栏玉砌,火盆簇旺。
五日,连着五日。她不见任何人。
端坐在火盆边的小塌上,阖目,双手合起,无声祈祷。
五日了,五日了,过了琪玉关,便是没命回了吧……
千岁……
千岁……
最深处腐朽疮痍的臭水攀着枯死的老树根一路向上,直到湖面漂浮着恶心的菌毒水草,大片大片的蔓延。
她窒息在脏污中,伸出了白骨手,岸上那个白衣轩然的男子,被她拉入深潭,他的轩然白衣,他的琼姿玉骨,他的风华正茂,立刻便脏污吞没。
千岁……
千岁……
对不起……
我们不共戴天……
五日里,她彻夜难眠,蓬头垢面,眸光涣散。
氅帽摘下,面如殊璃脆玉,延颈秀项,娥眉纤巧如远山一脉,容颜雅致,虽不是最精巧妩媚,倒灵杰秀气。月水清眸温婉宜人,本该熠熠生辉的眸子如乌云遮月。
婢女一声不吭的站她身侧。她痴狂了五日,婢女便站了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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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风雪正近,窗棂上的白纸被刮的簌簌作响。
婢女总算是沉不住气了:“央姑娘,快随我走,裴羽就要过来催命了。”
她这才神智稍回,眸中暗淡,无惧生死的模样:“你是何人?我的初紫去哪了?”
“初紫,哈哈,初紫!一个整日做着将军妾梦的奴婢,一个监视你的内奸,只有你这个愚蠢的主子会把她当妹妹待!”婢女猖狂的大笑起来,眸子里是令人胆寒的恨意。
她不为所动,这个声音好熟悉。可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千岁……
千岁……
千岁说不准已经没了吧……
只见初紫的面皮一撕,露出的分明是死去的海棠的花容。
海棠轻笑:“央姑娘连奴婢的声音都记不得了,小千岁待你可好,你却巴巴的望着裴羽这个卖国贼。小千岁明知九死一生还是奔了过来,如今不用裴羽动手,被雪崩埋了个干净。若不是小千岁要奴婢誓死保护你,奴婢真恨不得一手掐死你。”
“小千岁死了?”月光如水,芙蓉面被雪欺过。
她怎么了,这不是正合她意吗?她倔强的抹掉泪水,却一颗接一颗没完没了。
十五岁,她被送给小千岁……
小千岁是谁,那是惑君王的宦臣储升义子,以“春风客”自居,身七尺,琼姿玉骨,貌比妇人,闲散度日。
一句“春风过姬户,客来扫蓬门”更是雅人粗人饭后谈资的荤段子。
小千岁拿什么过姬户扫蓬门,她跟他三年,他一次不行……
她以男女之防避讳着心仪的裴羽,世人以修髯为美,她曾经心心念念的裴羽,美髯天成的美将,为什么她一看到他这张脸就想到釉滑瓷白貌比妇人的小千岁……
裴羽,裴羽,他们两小无猜,定了娃娃亲……
那个时候,她不是一入姬门世代为姬的姬门女,那个时候,她叫陆央……
那个时候,她是从二品的内阁学士陆忠之女,虽是庶女,却无嫡姐,受尽荣宠,两位兄长都在边关任职……
那个时候,她养在深闺,犹记得父亲含笑道:“央儿,这就是你未来的夫君……”
是什么时候,她开始叫央姬……
十二岁那年,庆元二十七年。
庆元帝耿尧五十有九,不复在位前二十年的励精图治,自比旷古帝王,迷恋修仙之术,重用宦臣储升。储升不论日夜伴君身侧,挥毫批折,玉玺在手,俨然比帝王还帝王。太子耿晋联合五皇子耿煜发动一干大臣清君侧,储升被软禁。谁料四支兵马据京城东南西北四方蠢蠢欲动。
谁能想到荒唐的庆元帝把京卫兵权都给了这阉臣!
太子耿晋和五皇子耿煜都因篡位之罪被毒杀,一干大臣被抄家灭门。
被抄家灭门的,就包括她陆家。
她被送到了姬门,成了报仇的利器……
直到十五岁,被送给了小千岁……
杀千岁……
杀千岁……
只要诱引千岁出了京城,到了关外,千岁必死无疑……
跟了千岁三年,千岁的软肋就是:君公子。迷晕君公子,快马加鞭不眠不休赶到关外……
千岁……
你明知会死,还是不得不走这一趟……
千岁一死,储升没了传承,她总算是报了一半的仇……
她终于回到裴羽的身边,他们的娃娃亲……
仿佛是看透她心中所想,海棠讥诮道:“你以为助裴羽杀了小千岁,他就会娶你为妻吗?他可是勾结了朝宥,朝宥还送了公主过来,眼下正与公主亲热完,这才赶过来取你的命呢!我知道一处密道,你快随我逃命去吧!”
延颈秀项以悲剧的姿势微仰,右手飞快的拔出银鎏金小簪,簪尾缀着两颗光洁的珍珠。簪尖笔直的对准咽喉。
月水清眸坚毅生光,呵斥道:“海棠,我无意逃命,你若逼我,我立刻死在你的面前!”
千岁没了……
千岁真的没了……
海棠怒斥:“你这个愚不可及的妇人!若不是千岁交代,一定要保你一命,我恨不得手刃了你!你们陆家与千岁何干?篡位之事与千岁何干?就因为千岁是储升的义子吗?你怎么不去美色惑他啊……你依仗的不就是千岁对你的宠爱……”
是啊,是啊,她依仗的不就是千岁对她的宠爱吗?
三年至宠……
“姑娘,这是千岁亲手为你熬的莲子羹,放了酸枣仁和柏子仁,有祛暑气安神之效……”
“姑娘,这是千岁花了一年的封地赋税才从陛下那儿换了这件云州头蚕金丝织锦……”
“姑娘,这是千岁特地为姑娘修的未央池,引了热泉活水……”
三年至宠……
下人们都称她为姑娘……
和千岁在一起,她就要做一辈子的姑娘……
不!
她不能再想了!
千岁的音容笑貌……
她轻轻的开了口,眸光虚无缥缈。
“海棠,你把我的心挖出来可好,然后一刀一刀的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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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寒梅红妆料峭冰清玉洁,门被推开,携来铺天风雪。
进来的人,不止器宇轩昂的裴羽,鎏金铠甲的挺拔身姿紧紧的搂着一个浓妆美人,艳冶动人。
她的眸光从这两人身上轻飘飘的掠过,直接定在了裴羽另一侧的男子身上。
身着墨绿色锦缎直襟长袍,手抚长髯,眉目巍峨刚正,眸中精光闪烁。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在庆元二十七年被斩首示众的父亲,陆忠。
她放下簪子,轻飘飘的问道:“索命来了?”
本该死去的父亲未死,两位兄长据说在边关伏法,想来也是荒谬至极。哪有什么灭门之仇?
犹记得……
她被养在深闺,婢女初紫和两位嬷嬷伺候。
充耳都是父亲的大儒之气,却甚少见到父亲。嬷嬷和婢女都不停的传着父亲对她的宠爱,说久了连她都信了……
父亲请了一个年老姬女过来教她习舞,哪有大家闺秀习舞的?嬷嬷解释道世间男子都好这个,父亲这般做都是为她着想……
她与父亲也算是阔别六年了,虽没什么记忆,却依然记得这张刚正巍峨的眉目。
她曾经以他为荣。父亲在做着一件顶天立地的事,为此丧命都是荣耀。
陆忠阴测测的说道:“央儿,你既与小千岁夫妻三年,夫唱妇随的道理,就不用为父教了吧……”
她仰项轻笑:“我自然要去我该去的地方,我只想知道,裴羽,你当真勾结了朝宥?”
裴羽还未说话,他怀中的朝宥公主已经开了口:“裴将留着这个姬女是要捧妾灭妻吗?”
裴羽道:“一入姬门世代为贱,公主与她相较,岂不是污了身份?”
她笑的癫狂。裴羽疯了,陆忠也疯了。为了对付宦臣一行,打开国门,迎朝宥的铁骑而入,引狼入室不过如此。
不过,一切与她何干?
她阖上了双眸,任裴羽把她活活掐死!
临死之际,她看到了白衣轩然貌比妇人的小千岁。
“千岁,你为宦臣之子,我为姬女,门当户对,我该伴你共度春风才对……”
“千岁三年相守,若有来生,央儿必投桃报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