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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廷毓静默听着,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解释,却又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小庄,眼神复杂。
旁侧宫人上前:“少卿大人,请……”
解廷毓缓缓转头,云淡风轻一笑:“好……”随即回身,拂袖阔步,往外而行。
小庄望着他将走出殿门口的背影,微微抬头,咽了口气,竟分不清此刻自己心中,是凉,是热,是失望,或者……
解廷毓将走出殿门之时,身形顿住。
彼时小庄还未发觉,一直到他猛地转身,大步如风重新又走回来,小庄才复凝眸看他。
解廷毓走到小庄跟前两步之遥,身后那些宫女内侍隐隐透出紧张之色,随之而来,只要小庄一声,他们拦不下解廷毓的话,就会叫侍卫前来。
小庄望着面前这双如同寒星的眸子,奇怪的是,脑中却掠过那双温如暖阳的双眼……
不知解廷毓要如何,小庄才要出声,他却忽然说道:“秋燕已经死了!”
小庄眼皮一跳:“什么?”她见内侍欲上前,便一抬手,将他们阻止。
内侍宫女们复又后退出去。
小庄疑惑地看解廷毓:“你刚才说……”
解廷毓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抬眸看她,道:“秋燕死了,你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小庄不语,解廷毓静默片刻,便缓缓地把解夫人要赶秋燕离开,他如何力保,谁知解夫人釜底抽薪,把秋燕许配万人嫌……秋燕不堪受辱,两败俱伤……
解廷毓讲的十分清楚明白,他又是文采过人思维缜密之辈,虽三言两语,却让小庄如同身临其境目睹其情。
解廷毓将事情说完,小庄垂眸:“想不到……”
——想不到她不在京内这段时间,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更想不到……秋燕居然会死。
解廷毓道:“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不明白为何我会对她跟对其他人不同,如今,索性我把所有……都一块儿跟你说了。”
小庄诧异看他,平常解廷毓在她面前,多半惜字如金,要出口则利如刀刃,伤人于无形。
对于秋燕跟他之事,小庄明里暗里,是听说了好些流言蜚语的,什么秋燕自小服侍,两人情意跟别的什么人格外不同……之类。
解廷毓望着她的神情,微微一笑,笑容里竟带几分嘲讽之意:“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
小庄抬眸:“哦?”
解廷毓道:“有些传言,我自也听过不少。”
小庄皱了皱眉,终于淡淡说道:“她虽去的可怜,但……你们之间如何,如今却跟我无关了。”
解廷毓一笑:“无关么?你方才说我为了她弃你而去,见死不救……你的心中若不是有个结,怎会如此说。”
小庄转开头去,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解廷毓点点头,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没想到,有生之年,我竟会主动把此事跟人说起……”笑的竟有几分无奈凉薄。
“解”这个姓并不多见,解家这个族,却自本朝建都之前,就是龙都的高门旧族,势力盘根错节。
当初太宗打天下之时,龙都是传说中最攻不可破的王气之地,所有人都以为要有一场两败俱伤的大战,而以解家的根基,也的确可以跟刘氏一争长短,谁知解家族长却出面,开城门迎太宗入主,令人哗然。
如果说刘氏得天下是天时地利人和,那最后解家的支持,却是一锤定音,成全了整个峥嵘的刘氏天下。
故而在建朝之初,解家甚至曾出过一个“并肩王”,风头一时无两。
解廷毓这一支,是解家旧族的四房,解家虽然势大,却也懂得树大招风功高盖主的道理,因此从开国之后,便逐渐地收敛锋芒……一直到了解廷毓这代,朝中官职最高的,便是解廷毓的父亲解丞相。
其他三支中,有的刻意行事低调,有的却是真的没落了,有的贪图安逸不肯上进……四族之间,也时而有些暗潮汹涌,但大体上还是花团锦簇一片和平。
解家的子孙们从小要在家族的书塾之中读书,四房正宗加上各种旁枝子嗣,加起来也是百多号人,十分热闹。
解廷毓自然也就读于此。解廷毓小时候生得弱,唇红齿白,像是个女孩儿,那时候解廷毓的大伯家两个儿子,老大解强已经十六岁,老二解义也十四了,正是这学塾之中的领袖。
少年们聚在一块儿,总有玩得好跟不好,不免拉帮结派。解廷毓那时只有六岁,独来独往,沉默寡言,性格有些孤僻,自然不讨喜。
众学生起初还有些忌惮,但是解强跟解义对众人针对解廷毓的行为不发一声,有时候甚至视若无睹,众学生便知道两族之间,也是不和的,因此解廷毓的处境可谓不容乐观。
一日,解强跟解义两人正在后花园中看斗蛐蛐,便见到两个学生欺负解廷毓,把人推来搡去。
解强啐道:“这窝囊废。”解义却笑了笑,过去把学生打走了,算是给解廷毓解了围。
解义笑道:“廷毓,瞧你软的,这样儿怎么能行,还不得给人欺负死啊。”
解廷毓垂着头,并不做声,如同木石人。
解义道:“昨儿你娘还在人前炫耀呢……说你多聪明,以后多有出息,明里暗里贬我们哥俩儿,弄得我娘很是下不来台,我们哥俩回去后,挨了好一顿骂……啧啧,如今你那些威风呢?”
解强哼道:“你跟他费什么话?甭理他了,咱们走。”
解义却笑嘻嘻地,伸手在解廷毓脸上拧了一把:“不过你娘有句话是没说错,你这长的可真好,跟个女娃儿似的……不如让哥哥们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带把的,别是个花木兰吧?那可就好玩儿了!”
解廷毓像是被毒蛇咬中了一般,抖了抖,双足双手却动也不能动,正在这时侯,却听到有个声音叫道:“少爷!”
解强解义一惊,当着别人的面儿,他们却是不敢这么放肆的,只是因解廷毓素来冷僻,从不多口,他们才肆无忌惮,如今听着人来了,解义当下缩手,便回过头去看。
这来人,正是秋燕,手中捧着一把伞,远远地看到三人站在一起,只以为是兄弟们和乐,走近了后才发觉气氛不对,又细看解廷毓,脸上一块红痕。
秋燕想到方才解义的手在解廷毓脸上,顿时变了脸色:“大爷二爷,你们干什么呢?”
解义见是个丫鬟,倒放松下来:“没干什么啊……你不是廷毓房中的秋燕姐姐吗?这怎么跑来这里了?”
这书塾素来都是小厮伺/候着主子进出,极少有丫鬟出现,解义把秋燕一打量,见少女面容姣好,明艳照人,不由心头一动。
秋燕道:“我怕下雨,给少爷送把伞……很快就走了。”
其实秋燕很疼解廷毓,几乎无微不至,今日见天色不好,便特意叫小厮驱车来回,又亲自送了进来,也是想多看看他。
他们说话之时,解廷毓便沉默站在旁边,秋燕看一眼他脸上的痕迹,便蹲下来,抚过他的脸:“少爷,你怎么不说话?脸怎么样?疼吗?”就小心地给他脸上吹吹气。
解义见秋燕温声细语,动作也十分的……便冲解强使了个眼色,解强还有点反应不过来,解义已经俯身,在秋燕肩头一搭:“秋燕姐姐,关于廷毓,我的确是有点儿事,只不过不好当面儿在这里说……你借一步说话?”
秋燕半信半疑:“二爷,什么事?”
解义道:“你来就知道了……”半拉着秋燕,往旁边的假山后去。
秋燕起初还懵懵懂懂走了几步,忽然之间仿佛觉得有些不对,便道:“二爷,我还要赶紧回去……车在门口等着呢。”
解义道:“真的是极要紧的事儿,你一定得听。”
解强见状,就看解廷毓,解廷毓呆呆站在原地,望着两人拉扯,最后解义仿佛不耐烦了,一把勒住秋燕的脖子,往后退去。
秋燕猝不及防,睁圆双眼,张手乱挣。
解廷毓听了动静不对,蓦地抬头,见状竟往前走了一步。
解强在旁冷哼了声,解廷毓便停了步子,只是眼睁睁看着,解义如狼擒着兔一样,把秋燕拉到假山后。
解廷毓眼中所见,是秋燕瞪大了双眼,张开双手,手指向着他竭力挣出,仿佛是在向他求救。
但他却从头到尾都动不了。
耳畔,从假山后面,传来秋燕模糊不清的哭叫,以及解义压低了的声音,断断续续吼道:“哥你快来,帮把手儿……”
解强看一眼解廷毓,扭头“呸”了声,就也往假山那边儿去。
解廷毓站在阴云底下,感觉冷风一阵阵儿地绕过来,可是他偏偏出了汗,汗从鬓边流下,滑过脸颊,进入衣领,黏黏地贴在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解强跟解义先后从假山后出来,两人说说笑笑,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解强目不斜视地路过,解义却笑嘻嘻地,还在解廷毓肩膀上按了一把:“廷毓,你的丫头不错。”
两人走后,解廷毓还是一动也不能动,过了会儿,秋燕慢慢地自假山后走了出来,头发有些凌乱,她拉了拉裙摆,走到解廷毓跟前。
解廷毓木木地,秋燕按住他肩头,看着他,勉强地笑了笑道:“小少爷,你拿着伞,别淋了雨,我……我先回去了。”
解廷毓的眼前有些模糊,但却看清了秋燕脸颊上有块儿擦伤。
等她走了后,解廷毓才回过身,看到秋燕走起来有些腿脚不灵便,隐隐一瘸一拐的,衣裳的后领口有些皱,裙子上不知沾了什么花草汁。
自此,秋燕绝口不提此事,就仿佛……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解廷毓自然也不会说什么,但他心里清楚,有的东西变了。
那天之后,解廷毓病了半个多月,无法入学塾。
而等他病愈了再回学塾之后,却好像换了个人,有个学生欺负他,刚推了一把,解廷毓便扑上去,死死地咬住那人的手,任凭被如何捶打都不松口……最后竟生生咬下对方一块儿肉来。
有围观的学生说,解廷毓当时的眼神,仿佛真的要吃人。
那件事闹得极大,是解丞相亲自出面才摆平的。
自此之后,无人敢再招惹解廷毓,就算解强解义,都不敢再造次。
寝殿之中,黯然无声。
小庄说不出话来,心里有点惶惶然,仿佛堵着什么。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谎言重复一千次,未免叫人也分不清真假,她一直也猜解廷毓对秋燕的感情非同一般……何况他的确也是这么表现的,却没有想到,两人之间,竟是发生过这样一段。
小庄虽然知道有些话不能多说,却还是忍不住问:“你那时候……怎么没有去阻止他们?”
解廷毓道:“我不知道,我像是中了邪,又或许,是天性懦弱……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想,或许又都不是那些,只是我……天性就是恶的。”
小庄皱眉:“何意?”
解廷毓道:“人之初,性本善,可我却觉得,我从小开始,就是性本恶的,那时候,我其实知道假山后发生了什么,必然是极不好的……但我不想去阻止,对我来说,那跟我根本不相干,就算是当时秋燕死了,我也会认为是平常的。”
小庄的手握紧了些:“那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对她格外的好。”
解廷毓抬眸上看,隔了会儿,才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长大,那件事却记得越来越清楚,我没有想对秋燕好,我只是顺着我的心意而为。……你或许不懂。”
小庄想了想:“我好像是明白的。”
第一次没能护住秋燕……所以想要“赎罪”吧,这么多年一直被那种“罪恶”的心情折磨着……虽然以解廷毓的个性,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承认。
只不过没想到,第二次,仍然是没能护住。
解廷毓点点头:“很好,本来我没有指望你明白,我只是想说出这件事,只是想说……如此而已。”
小庄默然。
解廷毓看她一眼,转过身往殿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对了,还有……”
小庄一怔,不知他还有什么要说。
解廷毓的背影笔直而端正,道:“如果你说的那名刺客,是身着家奴衣裳,身量狭长的,我原本以为,那是宫内皇上派去的暗卫……”他的声音极为清晰,几乎满殿都能听见。
小庄猛地抬头,双眸睁大,震惊。
解廷毓缓缓又说:“当时你如果叫一声,我就会知道你是遇险了……但是你,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向我使过。……你怨我是吗,我心里,又何尝不是也怨恨着你!”
解廷毓说完之后,大袖一拂,快步走出了寝殿。
小庄咽了口唾液,半晌,才后退一步,坐回了榻上:解廷毓并不是见死不救,或许在他心中,秋燕的确是极重要的,但当时……他的确不知道,那名所谓的“暗卫”,其实是来对她不利的杀手。
小庄的眼前,又出现那夜的情形:在杀手出现之前,秋燕跟小丫头翠玲,正在她身边儿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