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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房之后就是小团湖,临近水榭,夜风吹过,湖水哗啦啦地阵阵作响。
猛子已经睡着了,发出一声又一声地呼噜,成祥枕着双臂,望着头顶,夜是沉默的黑,眼睛却是冷冽的明。
像是着魔一般,脑中一遍一遍,想的尽是白日跟小庄相见的情形,她半站半倚门,她很沉静地垂眸,她的嘴角轻挑……她望着解廷毓,就仿佛全然没看到旁边还有一个他。
成祥不相信,这世上怎会有人这样铁石心肠,就算是久别重逢的两只狗儿,也得互相吠上几声,摇摇尾巴,怎么她竟跟之前的事全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跟从来都不认识他一样。
成祥想了会儿,翻了个身,咂了咂嘴,狠狠闭上眼。
“老子不信……”隔了会儿,成祥嘀咕了声,复又翻身朝上,睁大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夜,“老子还真不信!”
成祥一骨碌坐起,抬手在被褥上按落。
他不是不信这世间没有这般铁石心肠的人,而是不信小庄是这般铁石心肠的人。
成祥抚了把胸口,伤有点隐隐发痒,真想用力挠上一把。
猛子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好像故意跟他对着干一样,成祥翻身下地,走到门口,开门出外。
当家丁的时候他多半都在外头院落里走动,对里面不是十分熟悉,随意出门,湖上的风吹来,才有几分凉爽。
成祥信步而行,客房这边的仆人跟侍卫都少,成祥走了会儿,忽然住脚,借着淡淡灯火,看到湖对面的那熟悉的小亭子……
成祥记得,那天就是在这八角亭前,他听到小庄的声音,却相见不敢相认。
成祥望着那边,虽然不懂什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此刻却俨然竟有那种心境,他身不由己地走上小团湖上的九转桥,一直到了彼岸的大宅。
如今,此时此刻,成祥终于抱小庄入怀,但两人的感觉,却都是不约而同地如坠梦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成祥心中乱成一团,无法消化方才在外头所听见的。
小庄被成祥搂入怀中,不由自主地伸手将他也紧紧地拥住,慢慢地,小庄嗅到成祥身上那种独一无二的味道,手碰到他结实的胸膛,忽然间惊醒过来一般,睁开眼睛。
这并不是梦,而是真实的,如此真实,叫人惊喜,却又叫人恐惧。
小庄抬头看着成祥,望着他的脸,猛地松手,将他一推,往后退去。
成祥双手空空:“小庄……”
小庄战栗,深吸一口气抬头:“你、你来这里干什么?好大的胆子……快出去!”
成祥怔了怔,向着小庄笑笑:“小庄,是我啊,你不认得我了?”他试着往前,想要再度拥抱小庄,小庄却道:“不要!别过来……”
小庄低着头,低声道:“趁着没有人发觉……赶紧离开……”
成祥听出她声音里的颤抖,以及那拼命压抑的……
成祥若有所思地望着小庄,等她说完,才嘿地轻声笑:“好好,你别急……我这就走,这就走,我只想问问……你的腿伤好了吗?”
隔了会儿,小庄才出声道:“好了……你走吧。”小庄只求他快些走,否则她便要忍不住了。
成祥目光微动:“真的?”
小庄已经无法出声,生恐一张口就忍不住哭出来,于是便点头,眼中忍着的泪,轻轻一晃,坠落如雨。
成祥眼睁睁看着,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抚:“……哭什么?”
小庄死死咬着唇:“你走啊……”她仓皇去看解廷毓,又断断续续说道:“我、我身边儿有暗卫,倘若给他们发觉了……你……”
成祥仍是痴痴地看着她,目不转睛,听到这里,便又一笑,道:“我就以为,小庄怎么会那么狠心不理我呢,说到底,还是为了我好。”
小庄抬眼看他,双眼中满是泪,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战栗地斥道:“你胡说什么,还不走?!”
成祥凝视她的双眼,嘴角笑意渐浓,温声道:“若不是现在瞧见你这样,我还真以为你是个铁心冷面的了,唉,你啊……”
成祥不再言语,只是一把抱住小庄,不由分说将她又搂过来。
小庄急了,挥手要将他推开:“成祥!你疯了么!”
成祥道:“唉,我好不容易听你又叫我的名了,这一段时候找不到你,我是真的快疯了……白天见了你,我就以为我已经疯了,现在才知道……其实疯了,也挺好的。”
小庄手一停,反而捣住自己的嘴,只有泪拼命掉下来。
成祥把她往怀中抱紧了些,道:“傻瓜,别担心,我进来的时候看到那个……那个暗卫啦,我记得他呢……上回把剑架在我脖子上……嘿嘿,我聪明吧?所以你不用替我担心,他现在……跟解少卿一样儿睡着呢。”
小庄听到这里,绷紧的身子陡然放松下来,恨不得嚎啕大哭,却又无法大哭。
成祥察觉她身子颤抖,他红着眼,眼中也是泪光闪烁:“小庄,小庄……”
小庄拼命捂着嘴,才不曾让声音从嘴里溢出。
成祥吸吸鼻子:“我真是蠢极了,我……我不知道你跟他居然……我还以为……你很好,我以为他对你也很好,你们……”
成祥不再说下去,只是低下头来,捧着小庄的脸,把她的泪一点一点擦了去。
小庄推开他,暗中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低声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压住那股子发自心底的战栗:“所以你才舍命相救他么?你……又来干什么?你不是要走么……”
成祥心酸,却呵呵一笑:“我不舍得你,还是想回来看看你,你讨厌我啦?”
小庄慢慢抬头,看到成祥的目光,他的目光如许温暖,仿佛一下儿就把她心头勉强筑起的冰墙融化,轰然一声,冰墙融倒,冰化作水,而水变作泪。
小庄嘴唇抖了抖,张手便扑在成祥怀中,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住他。
成祥喉头一动,笑着低头,在她发端亲了几口:“好啦,我知道小庄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其实也是不舍得我的,也是喜欢我的。”
小庄含着泪,心里明明是悲欣交集,可听了他这句,却忍不住笑。
她遇见他,心里的感觉总是异样的,无限酸楚,也无限甘甜,两把滋味绞在一起,难解难分。
想要抗拒,却又甘之如饴。
成祥抱着小庄,心里乱乱地,目光扫过卧室内的布置陈设:这就是小庄之前住卧的地方,他不懂什么紫檀花梨或波斯的地毯,御赐的如意,只觉得柜子上的蝶戏牡丹是极美的,屏风上的百鸟朝凤也是极美的,这样才跟小庄相配。
包括,旁边晕了的解少卿,也是极美的。
但是……
成祥仿佛又知道:这些纵然都是极好极好,无可挑剔,可是小庄,不喜欢。
所以在乐水县的时候,她的眉间一直都带着那种悒郁,所以一提起她的夫家,她才讳莫如深,不愿提起。
的确,该怎么说?谁会相信,这么好的处境,这样高贵的出身,她竟然是不快活的?
连成祥都被这花团锦簇的所有蒙蔽,以为她是过的很好的。
小庄靠在成祥怀中,从现在开始,呼吸的每一刻都好像是偷来的,显得珍贵而奢侈,小庄很怕,像是做了亏心事的女孩儿,心惊胆战,像是得了一个美梦,随时都能梦醒,小庄悄悄抓住成祥胸前衣襟,她的心跳的很急,很害怕,很担心,但是却更有无限欣喜。
直到忽然想到一件事:“你的伤呢?”小庄抬头看向成祥。
成祥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便回答:“没事,都已经好了,不然我怎么会来?”
小庄探了探他胸前衣裳,察觉里头有一块儿是鼓起来的,知道是包扎着,她想看,可又没有亲眼去看的胆量,今夜受得惊吓已经够多,她怕自己再也承受不住。
“你……为什么要舍命相护?”小庄又问。
成祥停了停:“我……当时在场,当然不能见死不救。”
“只是这样?”
“我不想你变成寡妇。”成祥咧嘴笑。
成祥并没有直接回答,小庄却明白,正如她心中所料一样:的的确确,是因为她。
小庄觉得成祥就是她的克星,一遇到他,她就乱了。
拼命地从乱中镇定下来,小庄问:“你怎么会找来龙都的?”
成祥笑:“温风至老是口口声声说那飞天是御用,说你是什么皇族,他正好又跟你是一块儿失踪的,所以我就想来碰碰运气。”
“那假如,你找不到我呢?”
“那就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为止。”
小庄的心跟着摆了两摆,沉默片刻,却又问道:“那现在找到了,又怎么样呢?”
这次换了成祥沉默:他从未想到,自己所面对的竟是这般情形。
成祥的人好,怀抱亦好,却并非是她的归宿。这一点小庄早就知道,早在乐水的时候她就知道,只不过仍为他而迷惑罢了。
至于那些分别之后山长水阔的念想,那些时不时会浮现眼前的相处情形,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并不必告诉任何人知道,包括成祥。
小庄闭了闭眼,将成祥的腰一抱,脸颊贴了一贴,才又松开。
小庄缓缓地坐直,恢复素来的端庄淡然,道:“方才我……有些失态了。”
成祥皱眉,望着小庄似变了个人一般,方才那片刻的真情流露仿佛不翼而飞,没有泪,也没有任何脆弱之色,虽然她的眼圈仍是红的,脸颊泪痕未干。
成祥仿佛预感到什么,看小庄垂眸,她这样不言不语无悲无喜的模样,又是像极了他摩挲千遍的那尊黄金飞天。
成祥问:“你想说什么?”
小庄看着旁边的解廷毓,那是她的夫君,也是她的宿命,曾经她一度以为,她或许可以摆脱这种宿命,如成祥曾说过的: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过去种种……
但是,毕竟是无法摆脱。
若沉湎儿女情长又如何?无非是带累他飞蛾扑火,结果必然祸及性命。
不如让他自由自在地离开这龙都,回到属于他的地方,起码比留在这里,步步惊心的好。
小庄深吸一口气,她想出了很多很多大义凛然的话,伤人至深的话,但是她一抬眸看见他,那些话却都像是黑暗遇到了阳光,畏畏缩缩地不敢冒出来。
小庄扭头不去看成祥,所有言语只变成一句:“……成爷,离开龙都吧。”
成祥心想:“意料之中啊,老子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成祥笑笑:“还有呢?”
小庄皱了皱眉:“你该知道,这样不管是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
“我当然知道,你是怕我留在这里,会闹出事来,或许闹得不好,就把命也丢进去。”成祥满不在乎地说。
小庄望着他:“你……”
成祥歪头,忽然道:“还是说你不是为了我,而是……你舍不得你的少卿夫君?”
小庄听出他声音里的笑意:“成爷!”
成祥低低又笑了两声,抬手将小庄下巴一挑:“你一叫我‘成爷’,我就觉得咱们仍是在乐水。”
小庄无声一叹:“我……是跟你说正经的。”
成祥道:“我也是跟你说正经的啊,我若是不正经,早就跟解少卿一样,把你……”
小庄拧眉瞪他,想到方才……苍白的脸因为羞恼而微红,这才发现衣衫有些凌乱,忙侧身整理。
成祥望着小庄的眼神,动作,幽淡灯影里,她的一颦一动,都令他惊心动魄,牵肠挂肚。
室内瞬间复又沉默,只有小庄整理衣物的簌簌声,以及轻微的呼吸声。
成祥不语,小庄有些不安,正想转头看他,却听那温暖的声音,稍微带一点沙哑地响起,说道:“小庄,我带你离开这儿吧。”
小庄一阵晕眩:“什么?”
是夜,皇宫御龙殿中,刘泰堂看着面前的严烈,有几分惊奇地问道:“你说什么?”
严烈道:“回皇上,的确是如此,这人虽然刚来龙都不久,但据微臣查询,这人先是救了安宁侯甘少锋,又跟永平侯李赢结仇,他原本住在安宁侯家中,不知为何又去了丞相府当下人……而后便舍命救了解少卿,又给永平侯抢回府中……”
刘泰堂惊异之下,忍不住便笑:“照你说的,他还是个区区草民,怎么这刚进都城,就跟安宁侯,永平侯,丞相府有了牵连?这恩恩怨怨的,此人好大的能耐……”
严烈也随之微微一笑,道:“皇上还有一事不知……”
“何事?”
严烈道:“这人第二次得罪永平侯之时,本是给捉拿了关押在刑部牢中的,可是后来,却有人救了他,皇上猜是谁所救?”
刘泰堂沉吟道:“莫非是丞相府的人?故而此后他才入了丞相府……若因此相救解廷毓倒也说得过去。”
严烈摇头:“并非是丞相府的任何人,这人……连微臣查到后都也吃了一惊,生怕弄错,反复确认无误……”
“到底是何人?”
严烈道:“回皇上,是刚升了兵部给事中的温风至温大人。”
刘泰堂着实地吃了一惊,身子都又挺直了些:“怎么是他?难道……他们两人之间也有牵连?”
严烈道:“经过微臣查探,这成祥,的确也是来自乐水,至于他跟温大人之间有何牵连,却还不曾查到。”
刘泰堂想了会儿,疑虑重重。
严烈道:“皇上,可要传温大人来询问一番么?”
刘泰堂思忖片刻,道:“不必,但是朕……要亲自见见这叫做‘成祥’之人……就定在明儿早朝之后,你负责把人带来。”
严烈很是意外,却也不好说什么,只道:“微臣遵命。”
刘泰堂吩咐完毕,看看时候尚早,便照旧去太后殿。
母子相见,太后便道:“今儿你来的早,前头的事都妥当了?”
刘泰堂道:“大致都妥了。”
太后满意点头:“你来的可也正好,我也正想跟你说……方才我还跟雪海跟嬷嬷说起来,锦懿回去已经有好几天了,我心里想她,可她也不进宫来……我就想明儿传她进来,说说话,看看她养的怎么样了。”
刘泰堂笑道:“这还不是太后一句话的事儿?正好解少卿这次也有惊无险,把锦懿叫进宫散散心也是好的。”
太后听到“有惊无险”,便皱眉道:“这次是有些奇怪,为何有人想对解少卿下杀手?”
刘泰堂看看左右宫人,等众宫女内侍退下,才道:“这好像是因为解家的家务事……刑部正在追查。”
太后若有所思:“家务事?”
刘泰堂道:“至少目前看来是如此……太后不必担忧,横竖跟锦懿无关。”
太后应了声,又道:“那既然如此便说定了,明儿我便叫人传锦懿进来……时候不早了,不如你也早点去歇息吧,是了,今儿去哪里?”
刘泰堂一怔,继而道:“回母后,想去林美人宫里。”
太后道:“宫里现在还只有小明儿一个……实在是子嗣单薄,你去别的宫里倒也好,只是宜妃新才没有了一个孩子,解家又出了这种事……”
刘泰堂心里明白,便道:“母后说的是,那朕今晚就去宜妃宫里罢了。”
太后笑看刘泰堂,目光里满是欣慰,却道:“你瞧你,我不过是随口提一句,不用就立刻答应了……还是瞧你自个儿的心意,别为难了,好了,我不多事了,你快去吧。”
刘泰堂微微一笑,拜别太后,出了殿门,宝峰问道:“皇上要去哪?”
刘泰堂垂眸想了会儿,道:“去宜妃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