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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庄胸口阵阵涌动,十分难受,当着太后跟皇后的面儿,便掩口强忍,虽然如此,脸色却越发惨白了些。
皇后抱住小太子,有些受了惊吓:“妹妹怎么了?又不舒服?要不要传太医?”
太后也握住小庄的手,一握之下,也惊悸道:“怎么手也这么凉?”
小庄忍住那欲吐之意,勉强微弱说道:“这几日喝了些苦药,偶尔会有些……”一时又有些说不下去。
这两天小庄偶尔会觉得胸闷,有一股隐隐作呕之意,因为之前喝了些中药养身,便自以为是服药的缘故,不愿声张。
熊嬷嬷道:“必然是反胃了!当初太后病了那阵,也是吃了药心里犯恶,那时候老太医给了个方子,我还记得牢靠呢。”
小庄按着胸口,道:“不用了,我早停了药,除此也没别的事,想必很快就好了……”
熊嬷嬷道:“不是喝药,是每日早上的吃食,调理好了……比吃药都强。”
太后也忙不迭地说:“怪不得她脸上一直发白,手也冰凉,必然是胃出了事,那快去……”
熊嬷嬷叫了个宫女来,给了个食补的房子,叫御膳房每日早上做了给小庄,小庄本不愿再生其他事,可见如此,便也由得去了。
因这一打岔,小庄便告退回殿,却喜没有再犯恶心。
到了下午时分,刘泰堂便来到了,问起上午的事来,小庄道:“不过是小事,又惊动阿泰哥哥。”
刘泰堂看着她脸色依旧憔悴,很是不安,柔声道:“你的身子本就弱……这样下去可不行……”
小庄笑道:“我哪里弱?不过看着瘦罢了,你莫非忘了小时候咱们打架,我还赢过你的?”
刘泰堂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数声,道:“你倒是记得清楚,只不过你知道什么?你是个女孩儿家,那会儿又动了恼怒,难道我当哥哥的,反要跟你真的动手?自然要装作打不过的样子。”
小庄双眸含笑:“原来如此,我早就疑心,为何我一伸手打你,你就抱了头求饶呢……幸亏这件事太后不知道,不然的话定要责骂我们两个。”
刘泰堂望着她笑意盈盈的模样,怜惜地叹了口气:“这世上能让朕抱头躲避的,也只有你了,只愿你知道……谁是对你最好的。”
小庄听到这里,略敛了笑意,轻声问道:“哥哥……可看了我的信了么?”
刘泰堂听她提及此事,笑意也收住:“的确是看过了。”宝峰在身后听到这里,就挥退左右,自个儿也跟着退到殿门口。
一阵秋风自殿外吹进,瑟瑟有些秋冷。小庄问道:“给太后的那封呢?”
刘泰堂沉默片刻:“给我烧了。不曾给太后过目。”
“为何?”
“因为……”刘泰堂站起身来,负手看向别处:“因为……朕怕太后看了……会伤心。”
小庄默不作声,刘泰堂垂眸看向她,终究忍不住,问道:“你身子不好,朕也一直没有问过你,为何你……莫非是……被那粗野之人……强迫了么?”
对刘泰堂而言,能让小庄倾心的,解廷毓那样的贵公子,或许是头一号人选,而成祥那一种……却是他考虑都不会考虑的类型。
很难形容这种心情,勉强说来,若说小庄如天上月,柔静皎洁,那成祥就是一只野犬,或者一块糙石,总而言之,十分之不搭调,就算是把两人放在一块儿,刘泰堂都不会疑心成祥跟小庄之间会有什么。
因为以小庄的眼光看来……无论如何都是轮不到成祥那人的。
小庄却毫不犹豫道:“不是。”
刘泰堂皱眉:“不管如何,朕知道你是一时心智迷惑……才会……生出那种荒唐的念头,朕也不愿意你因一时冲动而做出的事……让太后伤心,因此才把那封信烧掉的。”
小庄笑笑,道:“哥哥,我是……真的喜欢他。”
刘泰堂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般,猛地回过头看向小庄:“你说什么?”
小庄徐徐起身,走到刘泰堂面前,四目相对,静默无言。
顷刻,小庄双膝微曲,便跪了下去。
刘泰堂猝不及防,竟先后退一步,才反应过来:“锦懿,你干什么?”
小庄垂着头道:“哥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刘泰堂俯身,扶住小庄胳膊:“你先起来再说!”
小庄握住他的手:“求哥哥先答应我。”
刘泰堂望着她含泪的眼睛:“你、你要说什么?”
小庄道:“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哥哥都已经清楚了,留书的是我,劝成祥跟我一块儿远走高飞的也是我,这件事其实跟他无关,可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平空不见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想求哥哥命人查明此事,究竟是不是有人从中动了手脚,谋害了他。”
刘泰堂眸中泛出恼怒之意,看着小庄,忍了又忍,终于不能忍,索性便斥道:“你……你竟还记着那个大逆不道之人?你还替他遮掩?当初你自宫中回丞相府,半道是怎么被劫持的?是不是那个胆大包天的成祥?”
这是皇帝头一次如此疾言厉色地,小庄听了这话,脑中轰然一声:他果真,都知道了。
那么……
小庄未曾开口,刘泰堂已经怀怒道:“他居然还把朕玩弄于股掌之间,说什么是贼人劫持,若无其事地跟朕虚与委蛇!……实话同你说,朕本打定主意,轻易也饶不得他!如今他下落不明……倒是太便宜他了!”
小庄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刘泰堂横她一眼:“有什么能瞒得过朕?有些事朕只是不愿意告诉你而已。这种胆大包天的贼徒,竟值得你念念不忘,还要为他讨什么真相公道么?”
小庄低头,眼中泪摇摇欲坠。
偌大的宫殿之中,只有皇帝跟她两人,一个含泪跪地,一个负手独立,却各自无言。
顷刻,皇帝的声音复又响起,略缓和了些:“你是朕最疼爱的……朕自然既往不咎,但那个人……朕绝不原谅……如今事情既然已经过了,便是过了!何必再提?”
“是……他的确是胆大包天,那一次他忽然之间莽撞行事,我也吓了一跳。”小庄忽然缓缓开口,低着头,目光之中,却流露出怀念的一丝微甜。
当初的惊心动魄加为他擅自行动而有的气恼……此刻却尽数变成了最为珍贵值得珍藏的记忆。
刘泰堂见她主动提起,不由复看向她:“那次,你……的确是不知情的?”
小庄点头:“我只知道他不远千里追来了龙都,却不知他竟大胆到那种地步……我很恼怒,也很无奈……可现在想想,若当初真的顺利离开了,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刘泰堂闻言巨震:“锦懿!”
小庄想着那一日,雨中成祥的所作所为,他的笑脸,他说话的方式,他用抱住她的感觉……小庄忍不住一笑,又缓缓吸了口气,道:“阿泰哥哥可还记得么……当初我返京途中,也遭遇杀手攻击,在丞相府的时候,解廷毓也差点命悬一线……现在成祥又离奇失踪,我怀疑这动手的其实是一伙人,哥哥不想一想,究竟是谁在私底下,如此险恶不舍地想要我的性命吗?或许他们不仅仅是想要我,解少卿或者成祥的命,而是有更阴险不可告人的图谋呢?”
刘泰堂忍了一口气,道:“你先起来。”
小庄抬眸凝望皇帝双眼,道:“皇上,这是我唯一的心愿,找出是谁在底下翻云覆雨,找出成祥是生是死,是我唯一的心愿了,了结此事,我死也瞑目……你若是真的疼爱我,那就答应我,好不好?”
刘泰堂听着那一声陌生的“皇上”,望着小庄眼中的泪摇曳落下,听了这话,忍不住暴怒道:“住口!你、你竟为了他……”
小庄闭上双眼,痛哭失声:“是我害死他的!这一次若不是我说要跟他走,他也不会不明不白就不见了,若是可以,我宁愿用我这条命换他的……”
刘泰堂听着这话,气得浑身发抖,也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但他偏偏……无计可施。
小庄垂头,哭得无力,几乎伏身地上:“你可知道当初我流落民间,无依无靠,孤零零地一个人,病的已经死了!……若不是他不顾一切的救我,背着我上山求药求医,我现在早回不来了,皇上跟太后所见的,恐怕也是锦懿的一具白骨而已!”
小庄低头,泪一滴一滴落在琉璃地面上,汇成小小地一团。
小庄道:“或许,我本该就在那时候死了的,如此便也可以不连累他人……也不会让太后跟皇上烦心了……一切都怪我,都怪我!”
刘泰堂的心缩成一团,竟有种受寒般的惊悸:“锦懿!”听着她含泪带伤的哭声,望着她肩头颤抖泪于脸颊边滑落,皇帝眼神之中流露复杂之色,双手交握背后,紧了又松,最终探臂过去,用力将小庄一扶,便将她拥入怀中。
“当初是朕疏忽了……才害你出事,若不是因为那阴差阳错,也不会让你认识成祥,”刘泰堂后悔莫及,停了停,又道:“从小一块儿长大,我岂不知你的性子?从来不记人家的坏,可别人若对你好一分,你必对人好三分……”
刘泰堂说到这里,眼前竟出现成祥那张笑的十分洒脱的脸……本来,还是个很好玩的有趣的人,可惜……实在是……太过了。
又恨又怒,但是此时此刻,皇帝竟忽然有点羡慕那个粗豪不羁的成祥。
刘泰堂叹了口气,在小庄因为哭泣而颤抖的肩头轻轻拍拍:“好了,别哭了……朕……答应你就是了,朕会严查……若是有了他的下落,便告诉你……只不过你也要答应朕一件事。”
小庄抬头看他,眼睛红通通地,尽是泪痕,看来越发可怜。
刘泰堂道:“你得答应朕,以后……忘了这个人……就当这个人从未出现过,你若答应,朕就叫人彻查,务必给你一个结果。”
小庄怔怔看了刘泰堂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好,我答应。”
刘泰堂微微一笑:“你看你……另外,以后切记的不许再哭,更不许为了那人落一滴泪,记住了吗?”
小庄吸吸鼻子,刘泰堂轻轻替她把脸上的泪痕擦去,手指顺着脸颊往下,渐渐地到了那薄红的唇边。
皇帝的手试探着,手指往前,想要擦过去,却又迟疑着,最终只从小庄的唇边滑过……他心中响起一声叹息,但手指却滚烫,这滚烫之意,一直燃到了皇帝的心底。
次日,宫中有一名小太监来到刑部,点名要找刑部侍郎齐焕。
双方见了,齐焕道:“公公,不知唤我何事?”
小太监道:“齐大人,是咱们懿公主要召见大人,请大人快点随我进宫吧。”
齐焕皱眉:“懿公主可是有事?下官如今公务缠身,恐怕不便。”
小太监笑嘻嘻道:“齐大人,你公务缠身不便进宫也是可以的,我出宫之前懿公主交代过,若是齐大人无暇进宫见驾,那公主会亲自前来的。”
齐焕闻言,重重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么下官就随公公进宫一趟……对了,此事皇上可知道?”
小太监笑道:“齐大人你可放心呢,懿公主在皇上面前请了命的,你就不用担心制你的罪啦。”
齐焕一点头,心中有些怅然,想道:“该来的……终须会来……”
这近一个月来满城风雨,其中曾经被众人誉为前途不可限量的兵部主事温风至温大人,却做了一件令众人都瞠目结舌的事。
温大人留印衙门中,辞官而去,至今不知所踪。
因为懿公主的事近来是龙都最为热门的,因此对于温大人失踪之事,只有兵部衙门内部热议了一阵儿。
数日之前。龙都之外的大风镇,官道之上,落叶随风滚动,临近黄昏,路上行人稀少。
一身布衣头戴斗笠的青年赶着马车慢行,眼看日头落山,青年一抬斗笠,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正是不知所踪的温风至。
温风至跳下马车,推开车门往里看了看,然后又默不作声地把车门拉上。
前头有一队士兵缓缓靠近过来,温风至心中一震,把帽檐压低了些,车速放慢。
头前一人仿佛是领将,跟温风至马车即将错身而过的时候,那人忽然道:“等会儿。”
温风至握着马鞭的手一抖,暗中皱眉。
那人调转马头过来,先看了看温风至:“车内是什么?”
温风至道:“是……病了的兄长。”
那人扫了温风至几眼,忽然伸手去推车门,温风至一震,想要拦住此人,却又生生忍住。
此刻夜幕降临,车内光线昏暗,旁边有侍从把灯笼挑过来,那人借着灯笼的光看了几眼,道:“果然……是个病的很重的人。”
温风至略微抬眸,心中诧异。
那人把灯笼递给旁边的裨将,复看向温风至,漫不经心般道:“这人病的如此之重……近来有些风声,出京的几个要塞上都要检查才能过关……本将军有好生之德,免得你们耽搁了请大夫……诺,你把这令牌拿去,若有人拦车,就给他看……报本将军的名头,无人敢拦阻。”
温风至浑身一震,迟疑着把那令牌接过来:“你是……”
那人冲着他一笑,道:“老子是大风镇的统领罗守道!”说罢,便呵呵一笑,带着士兵扬长而去。
温风至静默片刻,才又赶着马车往前而行。
“罗守道”这名字,温风至记忆犹新,当初就有人参奏此人凌虐士兵,他才叫成祥来大风镇查探,不料罗将军不按常理出牌,不愿见成祥……而成祥也未恼,却给他查明真相……后来那失踪的士兵之一果真也找到了,真如成祥所说是逃回了家乡而已……
这件事若换了其他人去查探,见罗守道如此不敬重京内派出的特使,必然会迁怒于他,又怎会心无芥蒂而又公平公正地还他清白?
只不过成祥只当罗守道并没有跟他照面,却不知道这位将军其实早见过他的。
而且就在这生死交关的关键时刻,默默地助了他们一把。
温风至打马往前而行,不动声色地望着暮色沉沉的远处街道,身后的马车内仍旧是寂静无声,温风至却忽然有点鼻酸。
温风至不知自己跟成祥……小庄究竟是什么缘分,他因为小庄而入选京官,却因为成祥而几番惊吓,最后,本是可以自保,却又……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连最低微的参将都不再是。
但是温风至并不因此后悔,他悔的是另一件事。
前头夜色沉沉,温风至坐在马车上,感觉马车时而颠簸,便响起那一次的御龙殿中。
皇帝高高在上,问问:“温爱卿,前些日子懿公主銮驾被劫,真的……并无内情吗?”
温风至听了这一句,心便直坠往下。
皇帝笑的不露声色,道:“温爱卿怎么不出声?说起来,有些巧合,侦破此案的主要的三个人……你,成祥,以及齐焕,你们三个身上有个共同点,你可知是什么?”
温风至自然心知肚明,他们三人,同样出身乐水。
温风至想到齐焕那张脸,果真不愧是老奸巨猾,当初齐焕把功劳都推给他的时候,也曾说过一席话。
他曾道——若是皇上有一日疑心再问起,便是纸包不住火,温大人,你可知道该怎么做吗?
温风至冷汗涔涔:“皇上……”
“温爱卿,你可知……何为欺君之罪?”皇帝轻声一笑,笑的暗藏刀锋。
温风至骑虎难下,或许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敢像是成祥那样坦然地面对皇帝,更不敢当着皇帝的面扯更多的谎话,或许……是因为齐焕一早就点拨过他。
因此,不知不觉中,温风至便将成祥在乐水相救小庄……成祥一厢情愿,成祥不期然出现龙都!他自作主张……进入丞相府……劫持公主车驾……而他本是去阻止的,不料公主想要息事宁人,这些过程,捡着对自己尽量无害的描述,说了一遍。
在京为官,谁不是若不为己天诛地灭,再者说,这些事件发生之中,他的确是清白的,正直的,他曾一再阻止成祥觊觎小庄,他也曾出城拦阻……他隐瞒只不过是为了懿公主的名声着想,他其实可算是有功的!
凭什么他的大好前程,要被人拖累,要万劫不复?
所以得自保,一定要自保……他还有青云路要走,他还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温风至把过程坦白说罢,皇帝沉默半晌不语,而温风至自觉已失去了知觉,在等待的静默之中,他的心忽然变得难过。
因此在皇帝松口,赦他无罪并且不予追究的时候,温风至竟没有觉得这是……何等值得庆幸的事。
恰恰相反,他觉得……好像是做了一件错事,坏事,他好像……背叛了什么,也失去了什么,他想不通为何心会这么难过,如此沉重。
一直到那天绝早,当他赶去护城河边,他惊鸿一瞥间,望见那人魁伟的身子倒飞出去,鲜血飙于空中,他垂着手脚,坠向河上。
他忽然想起,在护送小庄回京的途中,他曾竟说过:我已经没了退路,只能前行……我是想往上爬,但也不能没了烈性跟骨气……
而小庄似预料到什么般一笑:若是温大人有一日青云直上,请勿忘这份初心。
那一刻,他终于知道,他想要的不是青云路,而是不知不觉之中已经熟悉了的这个人,这个虽然看似可恨却已经不可或缺的……兄弟。
可他却差点于青云路上迷途,忘了曾经初心。
好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