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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镇定处事的樊浩梅开始慌了手脚,她继续一边摇电话,一边埋怨自己,为什么会让刘菁把方力带去交给一些陌生的人。这些人不会对一个弱智的孩子特别关心,他们甚至会粗心大意地高估方力应付艰难的能力,于是意外就会发生在方力的身上。
樊浩梅冲动地扭开了全屋的电视机音机,她要知道外头世界有没有什么交通失事、堕海跳楼等等惨案发生,这都可能跟方力扯得上边。
一个人处于一间房子之内,气氛完全是乱糟糟的。樊浩梅的情绪开始有点失控,她伏在桌上希望能嚎哭一场,可是眼眶温热却又干燥,欲哭而无泪的压力叫她的精神陷入极度紧张状态,影响到心跳加速,双手震颤。
“妈!”
樊浩梅听见有人呼唤,可是她不敢抬头回应,怕是自己的一重幻觉。
直至有人把她揪起来,抱住了,再喊:
“妈,什么事了?”
她才敢张开眼,看到殷家宝。
“家宝!”樊浩梅抓紧了儿子的衣襟:“方力不见了,他没有回家来。”
殷家宝一听,知道事态严重了。
这天上午是他亲自把方力交到刘菁的手上去的,刘菁跟樊浩梅是同乡姊妹,几十年的交情,看着他们三兄妹一起长大,如同亲人一般,没有什么叫不放心。
“阿菁姨姨说过图书公司会有人把方力带回家来。”殷家宝说。
樊浩梅摇头,证明一些人并没有言出必行。
殷家宝省起曾问刘菁:
“方力要到哪儿去上班了?”
当时刘菁曾把个名片塞给殷家宝。如今家宝赶紧往袋里一探,就把文艺图书公司的名片掏出来了。
“让我摇电话去打探。”
“都说全部下班了。”樊浩梅回应。
“这是周主任的手提电话,我且试试。”
殷家宝果然把文艺图书公司的周主任找着了,对方的语气很友善,回答说:
“方力是个听话的年青人啊,今天在公司里干活半天,很卖力,同事们都喜欢他。下班后跟厂车回家去了呀。”
“可是,周主任,方力并没有回家来,他不比普通人,所以才叫我们担心。”
“我明白。”周主任相当的通情达理,道:“你让我跟几辆厂车的司机联络上,再给你答案。”
这到底算是在茫茫大海中抓住一块浮木,不至于没顶。
殷家宝安慰母亲说:
“不要紧,周主任说同事看到方力坐厂车下班的,现今把厂车联络上,就知道方力的下落了。”
樊浩梅的眼眶再由干枯至湿濡,微微点头,表示会意,然后说:
“刚才只剩我独个儿在屋子里,我很怕。”
如此一说,真教殷家宝难堪,他想立即向母亲解释,但喉咙被硬物堵住了,张着嘴却作不了声。
这天的过程,对殷家宝也是挺难受的。
他把弟弟方力送上刘菁的汽车之后,就到城内一间知名的猎头公司去,准备办登记申请工作的手续。
负责接待他的经理姓岳,看过了殷家宝填写的简历之后,第一个问题就叫殷家宝心胆俱裂。
岳先生问:
“你在美国的投资公司工作,这家叫德赫辛的机构跟嘉富道集团有关系吗?”
殷家宝的确曾服务过德赫辛公司,那是他在写博士论文时的一份兼职工作。
把学位拿到手后,他就投身于嘉富道集团,直至出事。他在嘉富道的经历当然不能填报在申请表格上。
就岳主任如此一问,都叫殷家宝的心像要一下子跳出口腔来似。
他刚才填写履历的手还在发抖,现今要他当着人面前撒谎,他更加吃不消。
殷家宝倒抽了一口气,终于硬着头皮,强迫自己砌辞作答,说:
“嘉富道的规模极大,很多经营金融投资的公司都跟他挂钩,包括我们德赫辛在内。”
“那么说,你也跟他们有过来往?”
“我是在资料研究部当差的,是后勤部门,不涉及前锋的工作。”殷家宝这样回答,打算避过锋头。
他实在也不愿意再在金融投资的前线冲锋陷阵,那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屠戮市场,威力适足以令很多很多无辜与无知者倾家荡产,家散人亡。
岳经理回答:
“真可惜。我们手上正有两三个金融机构的高薪职位,需要有投资作战经验的人充任,条件好得不得了。”
殷家宝没有回应。
岳经理把脸冲前,以带点神秘的口吻向殷家宝说:
“如果你出身嘉富道,又有投资业务的实际经验,你知道你可以有多少年薪?”
殷家宝的心在加速跳动。
“每年五百万港元,再加房屋津贴,当然还有花红。此外,”岳经理说:“你有本事,还可以像那东方神奇小子,挪动大量资金炒卖。”
殷家宝忍不住必应:
“你知道那人现今有多凄惨?”
岳经理看了殷家宝一眼,忽尔大声笑起来:
“你还是年青,缺乏社会体验。你认为神奇小子遭遇凄凉是因为他正在逃亡?嘿!告诉你,不可能抓到他的,一个有本事令嘉富道亏蚀近千亿美元的人,自然会逃得掉。”
殷家宝不期然地又纠正对方:
“是六百亿美元。”
“对,算是六百亿美元吧。”岳经理很自然的继续把话说下去:“他身上会毫无分文吗?只要有钱,到处都是天堂。我深信他这种人,很快就有法子以别个身分卷土重来,在江湖上又赚一笔了。”
不能说这岳经理的体会不对。
江湖炒家,金融大鳄,恶行在于亏机构的资金,赚自己的钱。
殷家宝脑海里忽然闪过嘉富道董事局群雄的影象,他下意识地知道,这伙人必会有日重出江湖,遗害人群。
“这样的大案子不可能是一个人的能力做得来的。”殷家宝越想越不忿,回应岳经理说:“江湖上把一个人神奇化了,无疑是放过了幕后的一群真凶。”
“你是不是听到过很多内幕?”岳经理兴致勃勃的追问。
殷家宝知道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讲多错多,这儿不是他发泄怨愤的地方,对方也不是他伸诉冤屈的对象。
于是他只好摇摇头,道:
“道听途说,众说纷纭,我们局外人怎能知道真相。”
岳经理再认真地看了殷家宝一眼,道:
“你把有关的证件,诸如你的毕业证书、在美的工作证明、德赫辛公司的推荐信或其他推荐信,带到这儿归档,我们找到合适的职位,就为你引介吧。”
岳经理这个正常要求,无疑把殷家宝的希望扼杀了。
他不可能提供岳经理需要的有关证件,否则等于送羊入虎口。
走出这第一间猎头公司时,殷家宝已经醒觉到他是不可能循正途在城内找到工作的。
心情的痛苦、精神的压力,叫殷家宝无法把一顿午饭安稳地吃下。
他一直坐在卜公码头的公众座椅上,对着美丽的海港,思考他那一片黯淡凄迷,了无希望的前途。
直至夕阳西下。
殷家宝仍然呆坐着,整个人近乎麻木。
没有人能帮助他。
没有人能开解他。
没有人能安慰他。
没有人能释放他。
彬者,除了那个叫尤枫的女孩子。
殷家宝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有必要找尤枫,否则他就要窒息了。
尤枫是他的一线希望。
尤枫到底不同于樊浩梅。
绑者是身为男儿好汉的责任。
前者却是属于大丈夫的权利。
责任不可卸,但,很多时责任会把整个人压缩得矮掉半截,难以抬起头来正视天日。
权利不能不抓紧,那是做人做事的提神剂,会得叫人勇往直前,披荆斩棘。
殷家宝认为自己需要振奋,不能再萎靡下去。
于是他拿了手提电话摇傍尤枫。
“是殷家宝吗?”尤枫的声音好听得像灌输了一股暖流到家宝体内似:“好呀,我跟你一起吃晚饭吧!”
就这样,他们相约见了面。
殷家宝曾摇电话回家去给母亲,老是占线接不通,大概正正碰上了樊浩梅不住摇电话到各处找方力的时候。
其后,家宝见了尤枫,就再省不起要继续通知家里,今夜他是有约了。
必家之后,面对憔悴惶恐担忧失望的母亲,殷家宝不知如何解释他的过错。
除了静待文艺图书公司的周主任回电话,着实没有其他的办法。
电话铃声终于响起来了,母子俩同时慌忙地伸手去接。
“是姓方的吗?”对方问。“我是文艺老周。”
殷家宝答:
“对,周主任,我是家宝,有我弟弟的消息没有?”
“开厂车的阿华说,是他负责接载方力下班的,阿华问方力家住拔处?他答不上,只笑嘻嘻地告诉阿华:他家的路口有间大大的吉野家,又说他家住在很多很多人做生意的地方。于是阿华把他载到尖沙嘴,方力一见到那间大大的吉野家牛肉饭店,便要下车了。”
殷家宝不知如何反应,他看看手表,问:
“阿华放下方力在尖沙嘴是什么时候?”
“大概六点左右。”
现时已经是九点多十点了,这三小时,方力到了哪里了?
“家宝,还要我帮忙什么吗?”老周是真的关心的。
“谢谢你,周主任,我们自己想办法吧!”
“有了方力的消息,就给我挂个电话来,免我担心。”
“是的。”
殷家宝正要挂上电话,对方又叫住了他,道:
“找到了方力,如果你们仍然愿意让他到文艺来工作的话,他还是受欢迎的。”
“谢谢你!”
电话挂上了,殷家宝睁着眼看着母亲,不知应如何把这个消息转达。
樊浩梅缓缓地站起来,问:
“我们要报警吗?”
殷家宝点点头,道:
“看来只好这样了。”
“我跟你一起走。”
“妈,你留下来。”
“不。”樊浩梅忽尔惊叫。
她的反应令儿子也吓了一跳。
“对下起,家宝,我不要独个儿留在屋子里,有种全世界人都离弃我,世界就快末日的感觉,请最低限度让我知道我身边是有亲人的。”樊浩梅握着儿子的手。
樊浩梅最后的一句说话,像一管锋利的针,刺进殷家宝的心里。
是的,有亲人就是有依靠,就是有联系,就不会孤独,就不会彷徨。
他之所以在世界上能有亲人,全是樊浩梅所赐。
家宝轻轻拥着母亲,出门去。
他们急往中区警署投案,打算尽快回来,以免方力摸回家来,见不着他们。
事实上,警署的办事效率非常迅速,当值警察在聆听完他们的情况后,只回答了一句话,就了结此案。
“失踪者既是成人,得等待四十八小时,他确实不回家来,我们才会受理。”
本城有六百多万人口,相信每晚流连在外,不愿回家者众,这条法例是合情合理的。
可是,往哪儿去把方力寻回呢?
“妈,先回家去。”家宝说:“也许我们回去时,已见方力坐在楼梯,托着腮帮等我们了。”
樊浩梅苦笑,道:
“是的,这孩子最爱坐在楼梯口,候着我和他姐姐回家来,我们回去再算吧!”
希望永远是生活支柱。
樊浩梅和殷家宝未推开大门,心上就已无比兴奋屋内是分明有人。
扁线老早从大门的门缝漏出来了。
樊浩梅母子俩不期然地大声喊叫:
“方力,方力,是你回来了吗?”
两人冲进屋内,正好跟走出来的一个人碰个正着。
不是方力。
方明冷冷地喊:
“方力不是聋子,他只是低能罢了,用不着这么高声叫喊,他如果在屋内,是肯定会听得见的。”
樊浩梅没有心情装载女儿的说话,她只心急地追问:
“方力回家来了没有?”
然后她没有等待方明回应,就管自冲进睡房去。
殷家宝这才趁机会简单的把方力失踪的事告诉妹妹。
方明皱着眉头,道:
“他能到什么地方去?他根本不认识朋友,也不认识地方。”
“把他放在中环,方力会认得路回家来,可是,他在尖沙嘴下车,那就艰难了,他一定不晓得坐地铁或乘小轮过海”
樊浩梅无精打采地从房里走出来,缓缓地坐下。
蚌然电话铃声响起来了,方明立即抢着接听。
如果是寻着了方力的话,最低限度她负责把好消息转达,总算补偿她刚才莽撞无礼的过失。
可是,摇电话来的人找殷家宝。
家宝一接听,才省起他答应过在回家之后给尤枫摇电话。
“尤枫,对不起,回家来后发觉方力不知所终,我们正在急,没有记起给你找你要的那本书。”家宝在电话里解释。
“没关系。方力往哪儿去了?”尤枫关切地问。
殷家宝简略地把情况复述了一遍。
尤枫便说:
“我能加盟你们的侦察队伍吗?”
“多谢你费心,连警察都不受理,我们往哪儿去找他呢?”
“你不介意的话,我马上到你家来,我想我有办法。”
尤枫是真的在二十分钟之后就赶到了。
“尤小姐,要你费心了。”樊浩梅在极度慌张之中,仍然不忘礼数。
“阿梅姨姨,你别担心,不会有意外,我们会找到方力的,你信我啊!”尤枫这样说。
她的表情诚恳,语音平和,像诉说一件平常而合理的事件,叫人有信心认同她的看法。
方明是第一次见尤枫,她没有想过尤祖荫会有这么明媚可人的一个女儿。对她的印象倒有点尴尬,既喜欢这个十分好看也十分友善的女孩子,又嫌她一跑进自己的家里来,就把锋头抢尽了。
尤枫有一种不怒而威、不笑而悦、不言而喻的特殊的慑人魅力。这是方明无法跟她相比的。
于是方明下意识地挑战尤枫,问她:
“你有什么办法把方力找回来?”
尤枫很认真地说:
“我们兵分几路。我开车,跟家宝到尖沙嘴去碰运气,另外我通知在电台工作的朋友,他们会得通过广播,为我们把寻找方力的消息传出去,只要有人看到方力,就会给电台摇电话,然后电台知会我们。方明,你就陪着阿梅姨姨留在家里,必须有人守在这个总联络站才成。”
尤枫分配得头头是道,合情合理。
电话铃声忽尔又响起来,方明抓起电话来听,没有声音。只见尤枫从衣袋里摸出她的手提电话,道:
“是这个在响。”
尤枫接听后,兴奋地说:
“阿成,你听着,我的一个朋友失踪了,你现在是否在开夜更计程车呢?能帮忙通知港九的计程车司机,密切注意我的朋友吗?我让我朋友的哥哥给你描述一下他的模样。”
尤枫让家宝详细地提供了方力的身高样貌衣着动静等资料,然后再把电话筒拿过来,谨慎地嘱咐对方:
“阿成,方力是我的好朋友,他母亲对尤先生是有过恩惠的,你记住了,非把他找回来不可,你请那班计程车司机朋友着力点。”
尤枫挂断了电话,吁出一口气,对各人解释说:
“刚才的这位阿成曾是我们家的司机,这最近我们家不得不裁员,所以他去当计程车司机了,拜托他办这件事是妥当的。计程车有传呼系统,他们很团结,一呼百诺,不多久,全港九的计程车都会帮忙留意方力的下落。”
樊浩梅站起来,紧握着尤枫的手,道:
“太谢谢你了,尤小姐。”
“叫我尤枫。”尤枫微笑,回头对殷家宝说:“我们快走吧!”
没想到,尤枫年纪轻轻竟开得一手好车。
车子在九龙尖沙嘴和尖东的闹市内一直穿梭,矫捷如龙。几乎每一条街巷都已经走过了,依然没有方力的踪影。
汽车内的收音机正在播送着深夜节目,女节目主持人的声音非常温婉,道:
“各位听众,我是于桐,夜深了,如果你仍然不曾睡觉,一定是有心事,想你的前途,还是思念你的情人呢?我就知道今晚,最低限度有一家人睡不好,因为他们最疼爱的小儿子,叫方力的,一直未曾回家。方力是个模样儿很端正的高个子年轻人,但他自小弱智,不大懂得照顾自己,所以他的家人才这么担心。如果仍在街外流连的朋友们,看到有这么一个类似方力的年轻人,就请给我一个电话吧,多谢你们。现在先送给你们一首非常熟悉,而可能很久很久都没有听过的民谣,叫‘小小羊儿要回家’,希望你们真的帮助方力回家,那就好了。”
尤枫听了,说:
“于桐的声音很感性,讲得也动听。”
“你说这个女节目主持人?”家宝问。
“对。她是我的中学同学。”
“你刚才就是拜托她为方力广播?”
“对。”尤枫一边开车,一边兴致勃勃地开始讲于桐的故事:“于桐以前是班上最害羞最木讷最古肃的一个人,谁想到她现在是城内出名的广播人,她的节目是广告商的皇牌,她的听众多如天上繁星,为什么呢?因为她失恋。”
“什么?”家宝惊问。
“她失恋,从小到大,青梅竹马的一对璧人,有一天,说散伙就散伙了。她的男朋友拖着个漂亮女孩子到圣堂去结婚,新娘子不是于桐。”
“于桐怎么反应?”
“我们都担心死了,派人日夜守在她身边,怕她自杀。保得住她的性命,却救不了她的会考成绩,竟然没有一科及格。以后游离浪荡一整年,开始朋离友散了,不是我们没有良心,而是久病无孝子,长贫难顾,各奔前程要紧。”
“结果呢?”
“结果不就是现今你看到的成绩了吗?忽然之间,于桐开了窍,重新自修,补考会考,再在电台找到一份钟点工作,偶然主持一个电台节目,大受欢迎。跟着一边念大学,一边做电台工作,越来越红,越来越劲,越来越富有,越来越漂亮,还有,越来越多男孩子追求。”
“这就是于桐的故事。”
“这其实应该是很多人的故事。文穷而后工,没有心灵创伤,生活磨难,哪儿能激发灵感,创作出有血有泪的作品来?任何置诸死地而后生的结果都是灿烂的。”
尤枫的说话充满信心,听得人精神奕奕。
殷家宝禁不住冲口而出:
“尤祖荫先生如果早听到你这番话就好了。”
尤枫没有作声。
她把视线放到街上走着的年轻人上头。
“没有一个是方力吧?”她问。
殷家宝摇头,他知道尤枫在故意转换话题,因此很有歉意,道:
“尤枫,对不起,我不应该提起你父亲的事。”
“是的,别提起,新痛犹在,新恨犹存。我告诉你,天下间我至爱是我的父亲,因为他不肯抛弃我和我母亲。那是一个很感人的爱情故事,以后有机会才告诉你吧!”
殷家宝默然。
他想到尤祖荫是怎样死的。
这跟他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
殷家宝看一看尤枫美丽的侧面,忍不住要向她拿一个重要的答案。
“尤枫,你会痛恨令你父亲走投无路的人吗?”
尤枫回转头来,睁了殷家宝一眼,才说:
“任何人都会犯错,包括自己在内,是不是?所以我母亲教我,从小就要学习原谅别人。”
殷家宝微微松一口气,继续专注地听尤枫说下去。
“所以,我从来不记恨,只除了害我父亲自杀的那个人是个例外。我对他有诛之而后快的欲望,终有一天,我一定要为我至爱的父亲报仇。”
殷家宝整个人像从天空中被推下去,很快脑部晕眩至木无知觉。
尤枫开车把殷家宝带回家去时,已经是凌晨五时多了,他们明显地是无功而返。
屋子里只有樊浩梅等候他们回来,方明已经累透了,跑回房间睡觉。
尤枫安慰樊浩梅说:
“明天吧,天亮了一定找到方力。”
樊浩梅拍拍尤枫的手,道:
“谢谢你,尤枫,你真好。”
“别这样说,阿梅姨姨,对我父亲好的人,我会记恩记一辈子,报答你们还来不及呢!”
“回家去休息吧,明天我们再联络。”樊浩梅送尤枫到大门口。
蚌然,樊浩梅拖起尤枫的手,带着她去抚摩那扇木门上一道黝黑的凹痕,正正在门眼上头。
“你看,尤枫,这是什么?”樊浩梅问。
尤枫摇头。
“是方力那傻孩子弄出来的一个给我的纪念品。”樊浩梅说着这话时,喉咙是卡着什么东西似的:“他从小就长得高,经常把头伏在这大门上,从门眼看看来人是谁,正好就是这个位置了。每逢我外出未归,方力就老站着,把额抵着这大门,要把整个头脸挤到门眼去似,日子有功,门眼上就起了这个黑圈。
“我以前总不明白方力为什么要这样做,只以为他是个低能的傻小子。不是的,他有他的意思。
“在他的心目中,没有比母亲更重要了,他能早一分钟看到我回到他身边来,也是安慰,因此他可以整个钟头,一动都不动的伏在门上,门上这泓黑圈其实是他送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说罢了,樊浩梅竟忍不住伏在门上哭起来。
殷家宝知道方力才真是母亲心上的至爱。
说到底,他是樊浩梅的亲骨肉。
儿子的缺陷加添了母亲的歉疚,更令她的一颗心全放在方力身上。
殷家宝抱住了樊浩梅说:
“妈妈,别哭,我一定会把弟弟找回来。”
才这么说罢,尤枫的手提电话就响起来,她意识到这个时候的电话铃声全是有关方力的信号。
果然,尤枫听完了电话之后,就欢呼地宣布:
“找到方力了。”
是的,找到方力了。
新界的一位计程车司机从同业的传呼之中得到消息,在早上六时左右看到公路上有位年青的小憋子,背着一个布包,不停地往前走。他身上那件鹅黄色的运动衫特别养眼醒目,当时这位叫阿炳的计程车司机就断定这小子会是方力。于是他把汽车停下来,下车去跟小憋子打招呼,对方一开腔,阿炳就知道找对了人了。
他用传呼机跟电讯中心通话,道:
“快告诉阿成,这小憋子说:他要回家去找他妈妈,有礼物要给他妈妈,昂藏七尺的男人说这种孩子话,不是白痴儿是什么,准是我们要找的那个方力无疑。”
阿炳负责把方力哄住,要他稍稍停下来,等他的妈妈来找他。
果然,樊浩梅、方明、家宝等人坐了尤枫的汽车,直赶入粉岭平斜一间纸厂的门口,看到了阿炳守着方力。
“方力!”樊浩梅叫。
一下车,她就飞奔过去拥抱着方力,泪流满面。
方力可是笑哈哈的,非常兴奋的样子,他见到樊浩梅之后,还仰起头来对阿炳说:
“看,阿炳哥,我说得对吧?我家就在附近,走呀走呀的就到家门,见到我的妈妈了。”
众人只围站在方力身边,谁都没有说话。
也真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
樊浩梅拥着方力的双肩,问:
“孩子,你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下班了,他们把我放下,我就走呀走呀,不断地走回家来了。”
“孩子,你不断地走了十二个小时了,你知道吗?”樊浩梅一边问,一边替方力揉去脸上的汗水和灰尘。
方力还是咧着嘴,非常兴奋地说:
“妈妈,我上班了,像姐姐一样上班了,他们叫我做的功夫,我都做了。看,他们奖给我的东西,都在背包里,我拿回家来送给你。”
方力从布包摸出了一块三文治来,那三文治怕是已经让方力捡出来放回去千百次,雪白的面包上已经沾满了灰黑的指纹。
“孩子,他们奖给你的,你为什么不吃?”
“吃了不就没有办法让你知道我拿了奖品了吗?方力才不是个傻孩子呢!”
“方力,乖孩子,你连晚饭都没有吃,一定很饿了。”
樊浩梅才这么一说,方力就立即哭起来。是母亲这么一提,他才省起自己饿得前肚贴后肚。
殷家宝上前去,打算拖起弟弟,先上车回家去,谁知方力脚一沾地,就更哭得厉害,人赖在地上,再不肯站起来。
“怎么呢?方力,我们回家去了。”
“我的脚痛啊,走不动。”方力说。
樊浩梅替方力松了球鞋的鞋带,把鞋袜脱了出来,吓傻了眼。
方力的一双脚都长了水泡,有些水泡被戮穿了,血水和脓都跑出来,碰一碰就会痛得他呱呱大叫。
樊浩梅当场彬了下来,抱着儿子的脚,眼泪簌簌而下:
“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妈妈让你受苦了。”
樊浩梅的隐痛是不难理解的。
一个正常的孩子不会无目的地、不断地向前走,只为要找他的母亲。
一个不是天生纯孝的孩子也同样不会漠视肉体的苦楚,只为了要向母亲证明他是如何的爱重她的。
方力的脚过三五天就康复过来了,可是,樊浩梅心上的伤口,是难以缝合的。就算痊愈了,也必留下一个疮疤。
这个疮疤可以隐藏起来,却不会磨灭。
樊浩梅可以不让别人看到它,却每至夜深人静,自己就会揭开来细细观看,痛彻心脾。
自然,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有个不正常的孩子尤其要勉力把日子正常地过下去。
于是,樊浩梅一家人商议的结果,决定仍然让方力到文艺图书公司的发行部去工作,那种把印懊的图书一批批上架的粗工,的确是方力应付得来的。
每天有班可上,使方力的精神有所记托,体力也可获宣泄,的确对他身心有利。可是,试过失踪的意外,樊浩梅就坚持每天亲自带儿子上班下班,免得他再走失了。
这天,在陪着方力上班的途中,方力忽尔问母亲:
“妈妈,你疼爱我还是疼爱哥哥呢?”
樊浩梅笑说:
“傻孩子,干么问妈妈这个问题?”
“你疼爱我,所以带我上班,可是啊,将来哥哥也要上班的话,你是带他上班还是带我上班呢,也真够你忙呀!”
樊浩梅听呆了。
方力的说话叫她忽尔省起殷家宝回港来一段日子了,还没有找到工作。
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以家宝的学历和工作经验,找工作不应是件难事。
樊浩梅心想,家宝这儿子从小就品性纯善,老能忍辱负重,不论怎么苦,轻易不谈自己的难处。回港之前或之后,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为什么不曾好好的向他查问呢?自己也未免太大意了。
于是,家宝的事上了樊浩梅的心。
当夜就立即抓紧机会,待家宝看完了电视新闻之后,樊浩梅就对他说:
“家宝,我给你弄了你最爱吃的白果腐竹糖水,给你盛一碗好不好?”
殷家宝立即精神奕奕地答:
“太好了,让我到厨房去盛吧!”
母子二人在厨房里忙过了一阵子,把早预备好的糖水加热了,盛起热气腾腾的两大碗甜品来,樊浩梅就说:
“陪妈妈坐到吊桥去,边吃糖水边谈谈话,好吗?”
“好。”殷家宝回应着,顺手抓了张小凳子,就坐在樊浩梅身边去。
“这些天来,老不见你在家,你到过哪些地方去了?”樊浩梅问。
“去看一些旧同学,也到猎头公司去了。”
殷家宝睁大眼睛,连连撒了两句谎话,在他,感觉很奇怪。他已决定叫自己开始习惯说一些不是实情的话,在不要令母亲担忧的大前提之下,家宝并不觉得羞愧。
“还没有找到工作吗?”
“没有,人浮于事。”
“本城的失业率其实很低。”
“人找事,事找人,彼此合适的机缘还未到来,也叫没法子的事。”
“家宝,你是有些事隐瞒着我,对吗?”
家宝张着嘴,却一时间想不出应如何回话。
这个漏洞未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