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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宫中,大槐树下依然是两间小小的屋子,中间相隔的篱笆墙上,挂着去年藤蔓的枯枝。一个中年女人,微微弯着身子,正在清理着墙上的藤蔓枯枝。不时地轻咳着,似乎是禁不得这三月里的乍暖还寒的春风。
门吱呀地打开,走进来一个单薄的少年。眉眼清秀,嘴唇略为苍白,正是当年那个小小的公子正,如今己与银雪一般高了。
见母亲躬身劳作,又弱不禁风的样子,公子正疾步上前,搀扶着银雪,略有责备的语气说道:“母亲为何又亲自做这些事,等正儿回来做便好了,再若累着了,正儿可如何是好?”
银雪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笑道:“不妨事,整日闷在这屋子里头,母亲也想舒舒筋骨。饿了吧,母亲做了你最爱吃的鱼羹,快随我进去。”
母子二人走进屋去,惊云早己将饭食摆好,银雪吩咐着:“正儿,去送一些给你莫敖伯伯,今日的鱼羹甚是鲜美,乃是怡湖中新捞上来的鲋鱼……”
惊云早将一个圆圆的小铜簋递了过来,公子正揭开盖子,奶白色的鱼羹嫩滑浅漾着,一股浓浓的鱼香扑面而来。公子正嘱咐道:“母亲先食,孩儿去去便来。”
望着公子正离去的背影,银雪恍惚地出着神,这个清竹般俊隽的背影,酷似了那个人,在那个晴朗的午后,淡白的天光之下,转过身来回眸微微一笑……
夜晚,天外星子眨着眼,屋里母子相对而坐,公子正和母亲说着今日去少阳宫向学的事情,又道:“太子哥哥下了贴子,邀请所有少阳宫向学的人都去参加他的寿宴。”
银雪微微笑着,“那好啊,母亲帮你准备些贺礼。”
公子正转过头去,看着屋角一隅,说道:“可是,孩儿不想去……”
银雪奇怪地问道:“为何,正儿不是一向很喜欢太子的吗?”
公子正避而不答,神色迟疑,终于鼓足了勇气问道:“母亲,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银雪心头一窒,立刻厉声追问道:“你为何要问这个?可是有人与你说了什么?”
公子正见银雪神色急切,料想传言不假,一股深深的寒意涌上心头,眼前的母亲竟然有点陌生,开口轻声说道:“他确实是被楚王杀死的,是么?”
银雪慌乱地分辩着:“不是的,不是的……是你父亲误食了药,生病而死……”
公子正眼中渐渐蓄起了泪水,突然大吼一声:“不可能!你还要骗我到何时!你被大王封为玉夫人,难道不是你为了讨好楚王,献了玉,害的我父亲无路可走,自刎而死?!”
银雪惊慌地说道:“正儿!你从何处听来的混话!你父亲哪里有什么玉……我们母子二人受大王夫人恩惠,得这一个栖身之所,衣食无忧,你可千万莫要恩将仇报啊!”
公子正泪水喷薄而出,狂乱地摇着头道:“我不听!我整日在东阳宫受人欺负,只有太子护着我,旁的人都戏弄我,说我是野种!说我爹是罪臣!”
银雪心如刀绞,苦心维护了十几年的秘密,正在被亲生的儿子一点点揭开,这是她最害怕看到的事情,看着公子正痛苦的样子,想着这孩子平日里回来,都是高高兴兴的,看不出一丝忧愁,不想却忍受着这么多的苦楚,悲上心头,扑上去搂住公子正削瘦的肩膀,抽泣道:“正儿!莫要相信这些话!你是大王之兄的儿子!莫要相信那些旁人的碎语……正儿,母亲求求你了……”
公子正抬起头来,眼神中清冽的神情令银雪心头升起一丝寒意,公子正逼问道:“母亲,父亲是不是你害死的?”
银雪眼中慢慢溢出了泪来,巨大的悲痛,将她淹没,几乎不能说出话来,伏在地上哀哀而哭。惊云扶着银雪,气愤地斥责着:“公子,你还有良心么?夫人含辛茹苦这许多年将你养大成人,你在外面听了几句闲话便回来指责她,你还配当她的儿子吗?”
公子正转过头去,沉默地看着暗沉的角落不语。
第二日,初升的朝阳,将东阳宫的书香殿照的一片金灿,书声朗朗,向学的宗室弟子们都坐满了,正在晨读。
太子几次转回头,向熊正的座位看去,那个位子还是空的。正和幼弟公子职怯怯的眼光碰上,太子商暗暗在心中叹了口气,再也坐不安稳,站起身来走出去,正和前来教授的保申撞了个正着。
保申乃是楚国三朝臣子,忠心耿耿。楚王幼时便是保申教授课业,如今又被楚王派来东宫教太子及一干宗中公子们。
太子商恭敬地向保申行礼,保申捋着胡须问道:“太子不在屋内温书,却要去往何处?”
太子沉吟一下,答道:“我见正儿尚未前来,担心他有什么事,想前去看看。”
保申点点头,微微笑道:“太子仁爱,善待幼弟,即如此,便快去快回吧。”
太子再礼而去。
槐树下的小院隐隐飘出药的苦气。
太子轻轻叩门,无人应答,便举手推门进去。
惊云正在院中熬药,见太子进来,忙敛身行礼。太子问道:“这药是给谁煎的?正儿今日没来东宫上学,可是病了?”
惊云眼神闪了几闪,又垂了头道:“公子一早便走了,……这药,是给玉夫人熬的。”
太子眉目间闪过一丝讶色:“玉夫人病了?可请过医人前来诊治”
惊云摇头道:“不曾,夫人吩咐莫要惊动他人,只令奴婢找了去岁剩下的药拿出来煎了。”
太子摇头急道:“怎么可以这样,夫人眼下如何?”
惊云答道:“夫人昨夜不曾睡着,天亮时才刚刚睡下……”
太子想了想,吩咐道:“你速去我母亲宫中如实禀报玉夫人之事,寻个医人来看,莫要大意了。”
惊云面色顿时放松了下来,行礼应诺。
太子顺着原路返回,心中思忖着,公子正从来没有迟到过,今日不来上学,必和昨日公子职和几个宗族少年取笑他有关。这个正儿,一直少言寡语,从不与人争辩,但昨日职儿几个人逗弄他,说他父亲是罪臣的时候,正儿却发了火,摔倒了职儿,并砸了职儿的笔砚。
这些,都与那个传闻有关……
那个传闻,宫中一直晦莫如深,母亲也从来都不准他问,也不知职儿是从哪里听到的,如果玉夫人生病也与此有关,那么职儿将难逃一顿好打。
太子商隐隐觉得不妙,心中焦急起来,要赶紧找到正儿才是。
一大清早,公子正便背着书袋在宫中的甬路上闲逛。他眼袋下一片青黑,昨晚也是翻来覆去地没睡好,快到天亮的时候,做了个梦,梦中公子职与那几个可恶的小子冲他怪声怪气辱骂着,母亲瑟缩在角落里,莫敖伯父的面具掉了下来,竟然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只剩下一张嘴,一张一合地开口喃喃地说着话,公子正惊惧地坐在地上,向后退去,撞到了一个人身上,抬头看上去,竟是太子,太子神秘莫测地低头冲他笑着,慢慢地伸出了手来……
公子正一个激凌,被吓醒了过来,窗外还是蛋青色的曙光,母亲和惊云在隔壁房中,静静无声。公子正心中有事,再也睡不着了,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想了想,拎起书袋便悄悄溜出家门。
晨色蒙蒙中,这个半大的孩子走到大槐树下,看着己成平地的坟。想起了昨日在东阳宫中所受的辱骂,心中一阵酸。靠着墓碑坐下来,喃喃地说道:“父亲,你要是活着该多好……”
靠坐在墓碑上,竟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大亮,公子正被母亲院中传来的声音惊醒,立刻跳起来,拎着书包,逃也似地飞快离去。
和所有逃学的孩子一样,不知该去哪里。公子正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不知不觉,来到了宫中西南囿苑。
春三月,这里的巨树还未发出绿叶,干干的黑色枝干纵横交错,直指着天空。不知何处传来潺潺流水的声音,偶尔一声猛禽发出的清啸,吓了公子正一跳。
这里是楚宫中絭养珍禽异兽的地方。
公子正神色一振,他在很小的时候,曾随楚王来过一次,而后便再没来过。四处望了望,枯树之间漏出点点清冷的日光,照出一个小小的影子。公子正低头看着自己脚,想着天色尚早,反正今日也不想去上学了,被先生告了状,罚便罚吧,那也是明日的事,今日思绪繁乱,什么都不想理会,便好好玩上一天罢了。
如此一想,便轻松了很多,迈开步子,走向密林之中。
林中珍禽异兽,令公子正流连忘返,抛开了烦扰自己一夜的愁事,睁大了眼睛四处看了起来。
逛着逛着,不觉肚子咕噜了一声。才想起来自起来便没有吃过东西,这一想起来,便觉得饥渴难耐。
可这林苑之中,哪里有吃的。
正走到一处朱红色楼榭下面,一株人高的芡实树上,还挂着两颗隔年的秋果。公子正伸手摸向那干瘪的果实,摘了下来,看了看,觉得尚能入口,举起来便要送入嘴中……
忽然一个声音自上面朱红楼榭处传来:“那个不能吃。你饿了吧,上来,我有吃的。”
公子正唬了一跳,下意识地立刻藏到树后,偷偷向高亭中瞄去。三月的春光中,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迎风站在亭台上,神情淡淡地看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