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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有有无无且耐烦,劳劳碌碌几时闲?
人心曲曲湾湾水,世世重重叠叠山。
古古今今多变故,善善恶恶有循环。
将将就就随时过,苦苦甜甜过眼完。
这一首野词,说的是人生在世,为名利为儿女,苦苦用心机,虽然良田千顷,尚嫌不够;盖下大厦千间,犹然不足。岂不知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知时务的,随缘度日,过此一生也就是了。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话说方才自正东来了一个年迈的老头儿,在那里说:“借光,朋友,你瞧见我的驴来没有?”山东马说:“我在这里还要问你瞧见了我的马来没有,你怎么就会丢了驴哪?”那个老头儿说:“你不知道,听我说吧。我们街坊有一个大黑驴,永远不叫人骑,我今天去跟他们借驴去了,他们家里人说:‘这个驴要是叫人骑上,顺天顺理快着呢;要不叫人骑,他又是个叫驴,你硬骑上他,他就闹。’我也不信,叫人家给我备上了,我说:‘我偏要骑定了,你们瞧着吧。’方骑上出了村儿,前面一个山沟,我又给了他一鞭子,他就跑下来了。里面来了一辆草车,这驴一见,把头一摇,后腿一抬,将我扔下来了。我把人家赶草车的抓住了,不饶人家,叫人家给我找驴。人家说我不说理,山沟是窄,人家是车,我理应让人家才是。因此我来访问访问你,见着了没有?”山东马说:“没有瞧见。对了!与我是一个样,我的马也是照你一个样,是黑的,你瞧见了没有?”那老翁说:“我方才在那边见了一匹马,我怕有人找,我就拴在南边那个树林的树上了。”山东马说:“劳驾,那就是我的。罢了,我去先拉马去,你去找你的驴去。”那个老翁说:“好,回头再见。”
成龙听他说的话儿奇巧,仔细上下一看,他身高七尺,黑面白须子,白剪子股小辫;白棉绸裤褂,青洋绸单套裤,白袜子,青缎子皂靴,手内拿着青绸大衫;长眉大眼,相貌不俗。二人拱手作别来。到南边约一里远林子内,果然拴着那匹黑马。
山东马一瞧,心中甚喜,将褥套搭在马上,也不敢打它了,也不敢骑了,慢慢的随着走。
天也有日色将落之时,前面黑暗暗、雾潮潮,仿佛一座镇店。即至临近,果然是一座镇店。南北大街,路东路西皆有客店。此时成龙总要找清静店才好。只见路西有一座大门,半掩半开,里面有一人说话,都没有劲儿了,说:“住店哪?里边坐着。”成龙说:“你这店里有多少房屋?有多少住客?住一天多少钱?”小伙计回说:“有二三十间房子,也没有一个人住你老要住,瞧着给钱就是了。”山东马进店一瞧,路南里是马棚,北上房五间,两上房五间,大概西边还有后院。见这个小二年约三十来岁,面黄带病,的样式,身穿旧破小爽祆、旧单裤,两只旧鞋袜,将马接过去拴上,把褥套给成龙送在北上房屋里去,说:“老爷,你来吧,这屋内住吧。”马爷一进北上房,是一明两暗,在东里屋是两间明着。北边有一张八仙桌儿,南边靠窗户是条炕,炕上有一个六仙桌儿。北墙上挂着一幅八大山人山水人物画,一边一条对子,上写:书中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款落的是王渔洋写的。地下桌上点着一盏不亮的油灯。小二将褥套放在炕上,说:“老爷吃什么饭?”
成龙说:“你们这里卖什么吃的?”小二说:“外边现有饭馆,随便皆可。”山东马说:“你们这样大个店,怎么会没有厨房?”小二说:“我们此时买卖已为关闭,不做了,因为实在没钱吃饭,方才留住宿客人。”成龙说:“你会做饭不会?”小二说:“我姓韩,行三,当初这店开着之时,我就在灶上。
要说是做点菜蔬,不敢说会,整桌酒席、应时小卖,俱都能做。”成龙从腰中取出白银一锭,约有四两有余,交与韩三说:“此银你拿去办理菜饭,连你们店中诸人也都够了。”韩三出了上房,叫:“刘四兄弟,别睡觉了,快些起来买菜去吧,前头就是咱们两个人了。”只听得西屋里有人答应,拿着菜筐儿买菜去了。少时,只见买了一斤蜡来,先给成龙把上房的油灯换上,随后将店门也关上了。在上房的东边,有两间东厢房,是厨房。将灯点上,炭火笼着,只听刀勺齐响。
成龙在上房等候多时,老不见菜来,又想酒喝,自己站起身来,出了上房,听见东厨房有人唉声叹气。成龙站在窗户以外,将窗纸舔破,望里一瞧:炉中火甚旺,放着一个大铜锅,旁边桌上有一个托盘,里面放着四碟两碗,上面俱用碟碗盖好。
又见韩三与一个穿蓝布裤褂三十来岁的吃酒,大概此人必是刘四了。
正看之际,不觉失声说:“我花钱的还没有喝酒,那不花钱的倒先喝上了。”里边说:“老爷,你先不要生气!我们怕你嘴急,将菜做好,还没有往上端,面锅开了再一同端上去。”
成龙说:“我等不得了,先给我温酒吧!”小二说:“老爷先请回去,随后就到。”成龙回转上房,少时酒菜俱来。成龙自己独坐吃酒,十分无聊,面对孤灯一盏,思想旧日之事,正是:寒灯思旧事,断雁惊愁眠。”想我马成龙,自幼儿家业凋零,被困保府之时,已不想有今日。虽得有功名,尚未能遂俺英雄之志。”正在喝酒思想之际,忽听外边有叩门之声,听韩三答话说:“兄弟,你回来了?我给你开门去。”
少时,听见院中有脚步之声。成龙隔窗一望,见外面月色甚亮,有一少年男子,年约二十多岁,身穿两截罗汗衫,白袜云履;白面目,眼似春星,两眉斜飞入鬓,唉声叹气,愁眉不展,步步必摇,若似乎胸藏二酉言言者也,恐未能学富五车。成龙也不在意,回头还是吃酒,喝了几盅闷酒,叫小二端面。少时,小二将面、卤俱皆端在桌上。
成龙将面拌好,方才要吃,只听得西后院说道:“苍天啊,苍天!不睁眼的神佛,无耳目的天地!再不想到我夫妇二人落到这般光景。”山东马把筷子往桌上一放,面也不吃了,喊叫韩三。小二过来说:“老爷,你叫我作什么?”成龙说:“我方要吃饭,外面嚷的是什么?”小二说:“我说他一声,不叫他嚷苍天就是了。”说罢出去,站在台阶之上,望西院说:“大兄弟,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别嚷苍天了,人家住店的嫌烦。”回身说:“我把面再给你罩罩吧?”成龙说:“不用,我吃这个行了。”
少时,只听西院又嚷:“天苍啊,天苍!”山东马一听,连忙叫伙计说:“他不嚷苍天了,这又嚷天苍了!不知所因何故?”韩三说:“要提这一件事,话可就长了。在先我们这个金家镇,数的着我们这一座店。我们老掌柜的,是个创事业的人。到了少掌柜的手,就知道念书,不知道作买卖。这里是我们少掌柜的岳丈何先生代为照管。他是河南人,现在也回了家了。我们少掌柜的自己经手,他名字叫金文学,就把买卖作坏了,一年不如一年。自去岁七月间,这买卖就关闭了,买卖倒不亏空,全是他的朋友借帐之事。金文学也算好的,他与他的妻何氏俱会画画。先前叫我与刘四拿出去卖,到了后来,离我们这有二里地,有个李家寨,那里住着一个李虎臣,别号人称李二雹头,很有点势力,结交官长,走跳衙门,包揽词讼。这一日上我们店中来,叫我们少掌柜的给他画避火图,先给了五两银子,他就去了。过了三四天,我们在这屋里坐着,他竟自到后院上房,瞧见金文学夫妻二人在那里画画,一见我们少内东家,他就没话找话的坐着不动,要借给我们少掌柜银子做买卖,叫我们二人当保人。少掌柜的当时说他是好人,自己跟他取二百两银子,立了一张借字,按月三分行息,这是去岁冬月之话。择日开张,他旧日那些个朋友又都来了,十七个人送一副福禄寿,就来吃个前三后二五,不留神还要偷点东西走。明是送人情,暗是来白吃。我们时常背地劝他:‘的过买卖,现在是借人家钱开的,不可似从前那样乱交朋友了。’无奈忠言逆耳,直到今年三月间,钱也完了,买卖也关了。人家李虎臣来要银子,这里没有,就将少东家在滑县告下来了,到了衙门打了一个多月的官司。我们托出人来说合,讨了个十天的限。李虎臣早说了,若没有银子,要将少内东家接了去,作为押帐。
明天就到十天的限了,钱也没有,官司也不打了。两口想要上褡裢吊,所以连声感叹,惊动了老爷。你吃面吧,不必多管闲事。”
马成龙一闻此言,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腾空。山东马在此金家镇,要闯出一场大祸。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